龔鵬程，文化江湖的行者

徐學

2018年，龔鵬程參加第三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

今年3月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和北京大學文化資源中心聯(lián)合舉辦《龔鵬程述學》（以下簡稱《述學》）新書發(fā)布暨學術(shù)研討會，來自海內(nèi)外的20余位教授與會發(fā)言?！妒鰧W》近40萬字，是龔鵬程60年人生與學術(shù)的自我小結(jié)。去年鵬程已將電子版發(fā)我，繁體字版印好后，他又特地從臺北寄來，要我寫點感想。我翻閱多次，卻遲遲未敢動筆。

富足飽滿的生命

我與鵬程結(jié)交近30年，他為我的書寫序，我為他的書作評，我們于港臺大陸各處相約相聚，把臂豪飲，深宵劇談……現(xiàn)在靜下心來捕捉他的風姿，拂面而來的是他重疊的身影：堂上奇談闊論，桌中大碗吃肉，歌廳內(nèi)引吭高唱，飛機上執(zhí)筆疾寫……一一想去，卻覺得都不足以展示其神韻風采。

生命飽滿、光譜多面的龔鵬程，有士大夫的正氣、傲氣，也有底層草根的俠氣，他自己說那是泥水氣。他上可結(jié)交豪門貴族，出入各式高堂深院，大員、巨賈或高僧皆能應(yīng)對自如;下可與雞鳴狗盜之徒為伍，與武林掌門人換帖拜把子，把被排斥于學院之外的野翰林當做終生不渝的良師益友。他能在高端論壇上語驚四座，也能在小城的卡拉OK里連唱十余首俚巷小曲、方言歌謠。

鵬程是書生，自號龔文子。他身處學院，有著各種學位和職稱，身兼幾十種學術(shù)團體、文化團體的會長、理事長，又擔任國學大獎的頒獎人，卻又時時有欲推倒學店、拯救學者學子的驚人之舉;他讀書多，藏書多，著述尤其多，專著一本本摞起來比他的身高還要高出半個頭;可他又不迷信書，常常口無遮攔地批評古今大儒大師，指摘當下各類學術(shù)痼疾。有人打趣稱他為“學術(shù)帝國主義”“學術(shù)狂人”。

他是熱鬧的，每每為創(chuàng)意源頭、活動焦點和聚會中心，博客點擊量超過40萬;他也是孤僻的，常常逃會、避席、拒絕采訪，也見他一頓飯下來一言不發(fā)。

鵬程也知道自己才性駁雜，我曾見過他撰聯(lián)自嘲：“曾為博士、經(jīng)生、官僚、教授、人天師范;無非酒徒、劍客、才子、仙家，南北游方?！彼麑ξ艺f，這對聯(lián)尚不能寫盡他，至少還要加上浪子、畸人、狂生……

但是，南北游方是準確的。他不但縱橫南北，且游于塵世中，亦游于塵囂外。

路難亦逍遙

在龔家的族譜上，他的名字是期訪。但父親為他取名鵬程，是期待他能如鴻鵠高飛？或預(yù)感他有漂泊之命？鵬程不知，但深心喜歡。他以莊子筆下的鯤鵬自詡，讀到“有朋自遠方來”，說是孔圣人喜歡他這大鵬鳥從遠方來相會。因為，朋就是鵬的古字。大學一年級，他搜羅有關(guān)莊子的書籍近百種，花了一年多時間，用功注釋《莊子》。莊周恢弘開闊的生命、恣肆飛揚的美感印證了他的名字，也潤澤了他的身心。

雖立下行者無疆之愿，但他不是神鳥，不能一展翅九萬里。30年前，他踏入大陸，在行路難的年代為推動兩岸文化交流，一步步走過坎坷。這里略提幾件軼事。

龔鵬程新書《龔鵬程述學》。

1989年，鵬程帶著岳母回長沙探親，不想皮包被偷，破財事小，臺胞證、護照和機票丟失很麻煩。他只能先去深圳，待與臺灣溝通后，由大陸公安押解上飛機，轉(zhuǎn)交臺灣警方。幸好在深圳等候時，警方在郵筒里找到了他被丟棄的證件。1993年在貴州，小偷深夜摸進賓館把皮包摸走，鵬程驚醒，穿著短褲奮力追趕，但還是被小偷七彎八拐溜掉。

2010年他在承德，雪天路滑連車帶人摔入山溝。2012年赴三清山創(chuàng)建道教文化園區(qū)，下山時，一腳踩空，墜入數(shù)米深的崖底，萬幸下有潭水承接，但頭骨被潭中石頭撞裂，血流如注，縫了九針。將息半月鵬程才能起身，我打電話去問詢，他一點不像個傷員，告訴我回京已經(jīng)去醫(yī)院檢查，大夫說，無大礙，頂多將來有些癲癇。鵬程說“我癲狂久矣，更癲何妨”，言畢大笑！

他不但自己游，也拉人組團去游。在未到北京大學任教之前他已廣游大陸，也走過東南亞、日韓、歐美，以后出游更多。他每到一處必去學堂、博物館、圖書館或者書店。他還在其主管的學校內(nèi)建立游學制度，把抽象的思辨和具體的感受相結(jié)合，把深入經(jīng)藏苦讀和身臨其境體驗相結(jié)合。他先后建立了幾十所游學營并把它和學術(shù)研討會結(jié)合起來，讓學生和老師日觀古跡書畫，夜間質(zhì)疑討論。我也有幸參加了幾次，無論是寺廟山水、小吃茶湯，鵬程都能為我們說出個中奧妙。

更有趣的是跟著他，走到哪里，無論三教九流，總會有一群人，見到他就跑出來，或稱兄道弟或叫先生老師，說：“您怎么這么久都不來看我們了?！?h3>掉臂獨行有神韻

他身材適中，面容和善，語言溫和低柔，總是著一襲漢服，有時還穿長衫。三十來歲時，已經(jīng)當了多年的教授和院長，正要去創(chuàng)辦佛光大學。我初見他，以為這氣質(zhì)修養(yǎng)應(yīng)來自優(yōu)厚家境，其實不然。

2009年，我在廈門為鵬程操辦他的書法展，他的書法灑脫不羈，充滿對生命飛揚向往的流轉(zhuǎn)氣韻，問他如何寫得這一手好字？他說，啟蒙老師是父親，小學時一放學他就到父親的面攤上寫大字，坐在攤邊吃面的，不是撿破爛賣酒釀的，就是打拳賣藥殺蛇的。那時他們居無定所，在小城邊緣不斷搬家，今天住在鐵道旁的違章建筑里，明天搬到無廁所無浴室的廢園中……

年過六十，鵬程更有了緊迫感。他說他的任務(wù)是要修補彌平晚清以來華夏傳統(tǒng)文化的裂痕和創(chuàng)傷，是要推動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活化。

父親雖然沒有高等學歷，但從小飽讀詩書，能文善畫，并不認同這個將他四處驅(qū)趕，稱他為外省人的地方。夜深客人散去時，他對小鵬程細細說起家鄉(xiāng)江西吉安，那里有哺育文天祥和歐陽修的山水，是王陽明當知縣、朱熹辦書院的地方。鵬程不會忘記，父親小販生涯樸拙勤苦，卻持有一份無言定力。菜雖簡而不怠，禮雖少而不慢，笑談之間絕無寒儉氣，連店招也題上“斯為美”這古色古香的名字。他父親說，論語有“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身為市井之人，亦有無所不在的詩情，鵬程深深體會到文化是一種可以使人在困頓中不失尊嚴的精神支柱。

5000年講不完的忠孝節(jié)義，空氣般彌漫于臺灣移民社會，平頭百姓抑或飽學之士都不免受其濡染，領(lǐng)悟有深淺，卻都用于支撐起自己的人生，困頓中不失安詳，凡常里自有莊嚴。

鵬程5歲時，父親買了本《孔子傳》，作為過年的禮物送給他，書中對孔門學問事跡的描述，讓他立刻把夫子刻在生命年輪的中心。他多次夢到自己成為孔子的弟子，聽老師坐而論道，師兄子貢問：“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還有讓他感動的是小學老師黃燦如，幾年寒暑假在家里教他誦讀《孟子》等古籍，他最喜歡《孟子》經(jīng)世致用的仁者胸懷。

流浪失根的體驗和由此而生的對生命本質(zhì)的深切叩問，使少年鵬程迷戀書籍，尤其是邊緣社會流行的各種書籍。草根文化對于這個失鄉(xiāng)而叛逆的少年也有一種親和力，他讀李宗吾《厚黑學》，學算命卜卦，因習武練拳而收集近百種武術(shù)書刊。他也會用這些書來與孔孟斗嘴。

書本是樂趣，更是拯救和尊嚴。他深知身為讀書人，應(yīng)有放眼天下的規(guī)模氣度，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他決心以讀書為終身志業(yè)。他直言不諱地說，自小嗜書如命，買不起只能在書店站著看，常常被店員驅(qū)趕，也曾竊書當場被抓獲。沒日沒夜地看課外書使他成為某些老師眼中的另類，且高中已超高度近視。

2018年10月，龔鵬程與作者觀賞湖南常德詩墻。

鵬程的名字和雅俗習得注定他不會只是固守書齋的經(jīng)生，而必然是行者。提起行者，大眾會想到大圣和武松，文人會從李白想到徐霞客，史家當推讀萬卷行萬里的太史公為天下第一行者。鵬程屬猴有猴氣，亦有俠氣奇氣，亦不乏發(fā)憤著述之孤憤之氣，但上述行者還不能窮盡他的行蹤奧義，唯有孔孟老莊這般問道的行者才是鵬程法效的目標。漢字“道”是道路，也是終極真理，是要用畢生心力去追尋之物。

我多次追隨鵬程游學，或?qū)ぴL古跡，或探究民風。我們一群人走著走著，鵬程會突然脫離隊伍，疾步前行，并不是有什么事趕著，只是一種習慣，一種快感或者還有內(nèi)在的緊迫感。從他那虎虎生風的步伐里，可以看到他的武術(shù)底子，也可以看出一個敢于逆世獨行的學術(shù)俠的豪邁與不羈。尋道問道中掉臂獨行，應(yīng)該就是他的神韻所在。

年過六十，鵬程更有了緊迫感。他說他的任務(wù)是要修補彌平晚清以來華夏傳統(tǒng)文化的裂痕和創(chuàng)傷，是要推動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活化。

鵬程說：“云無定向，來去無跡，起立山河，又化大千……這才是我，也是我的學問形態(tài)……我卻是興云布雨，潤澤林卉，勸農(nóng)助工。我這孤峰上的鷹已漸漸變成云了?！?/p>

龔鵬程

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于臺北，臺灣師范大學圖文研究所博士畢業(yè)，曾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南華大學創(chuàng)始校長，現(xiàn)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出版新書《龔鵬程述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