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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鵝鵝鵝

      2019-05-28 09:28:07趙投桃
      小說林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陳書記市長

      趙投桃

      “嘎——”

      老鵝歡喜一叫,三九就醒了。真是奇了怪,歡喜咋就曉得我沒睡著?心里裝個疙瘩,夜里老是半夢半醒。一睜眼,一股火氣就騰騰冒出來,想壓都壓不住。三九在生悶氣,生副鎮(zhèn)長田幫成的氣,生鎮(zhèn)委書記陳禮河的氣。

      田幫成昨天突然來通知:明天上午,市長石鴻將率扶貧督查組,來劉三九家搞扶貧檢查。為此,三九大光其火,他惱火就惱火在,明明我早已交脫貧申報表,明明我?guī)状稳夷銈円撁?,你們?yōu)樯哆€要我當(dāng)這個貧困戶?

      三九閉上眼都曉得,天光還只是麻麻亮,若在平時,還可睡個回籠覺。好像是回應(yīng)那歡喜,三九也哼了一聲。歡喜這個老精怪,好像擔(dān)心三九要賴早床,它又“嘠呀”一聲,這分明是給主人叫醒呢。未必這歡喜也曉得,今天非同往常,今天有大事正等著主人去做。

      老鵝叫歡喜,老婆叫迎喜。

      迎喜還在打小呼嚕。都過四十歲了,頭發(fā)還黑亮,烏云樣鋪在枕邊。胸部滿鼓鼓的,露出白花花一片,睡姿蠻勾人,像一汪春水。三九心里一動,差點翻身撲上去,終是忍了忍,沒奈何她。三九慢慢抽身,想盡量不弄出聲響,這迎喜多靈醒,忽地就睜開眼,醒了。她麻溜坐起,眼睛幽幽亮,咕嚕一句,犯神經(jīng)啊三九?

      我是犯神經(jīng),由著你去嚼。三九不理她,實則讓著她。迎喜做姑娘娃時就有一副好身板,閃腰大屁股,生娃的老師傅。果然,迎喜生了一雙兒女,三九沒理由不寵她。女兒翠平前年衛(wèi)校畢業(yè),分到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當(dāng)護士,兒子京平還在武漢讀大三。這樣的好老婆,打著燈籠去哪里找?迎喜孝順老人是第一,勤勞苦做是第二,第三最關(guān)鍵,三九說干啥,她就干啥,標(biāo)準(zhǔn)的夫唱婦隨。

      迎喜麻溜下床,無聲無息。趿著拖鞋,披頭散發(fā),直接飄進了廚房。

      “吱呀——”

      推開大門,地上有薄薄的霜。哦,今天霜降日,祖宗的老皇歷,錯不了。門軸干裂,響得討人嫌。想對準(zhǔn)門臼撒泡尿,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三九舀一杯水,蹲在屋檐下,一邊刷牙,一邊往門臼里澆水。

      這吱呀一聲不打緊,惹得鵝棚那邊開始躁動。噗噗噗噗,公鵝翅膀拍得山響;噼啪噼啪,母鵝集體跑槽圈。鵝們以為三九要開門放它們下水塘。三九覺得好笑。格狗日的們!未必你們也睡糊涂了?每天七點準(zhǔn)時開門,還差半個時辰,你們激動個鬼!準(zhǔn)又是那歡喜老精怪帶的好頭,看我待會兒不抽你一個大嘴巴子。

      三九不懷好意,老子也讓你們嘗嘗受憋屈是個啥滋味。

      三九返身進房,打開衣柜,找出嶄新羊毛衫,銀灰色西服。床底的格檔里有雙新皮鞋。拉開床頭柜,找出那枚金戒指扳箍。自當(dāng)上貧困戶,過年也沒穿新衣裳,別人怎么說先不管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穿出門。嗯?打不打領(lǐng)帶,三九犯了躊躇。左想想,右想想,去他個■,打領(lǐng)帶,假正經(jīng)??拷R子一照,耶!嚇了一跳,那個人像鎮(zhèn)干部,或像個做生意的小老板。

      迎喜今天要穿的新衣,三九也幫她挑出來。桃紅羊毛衫,藏青直筒褲,都是翠平買回來孝敬她媽的。迎喜平時舍不得穿,也沒場合穿。三九將迎喜的新衣裳抖散開,故意晾到堂屋的椅背上。迎喜還沒發(fā)福,這套新衣裳穿上身,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格老子的!身形還像個大姑娘娃。

      三九兀自咧嘴笑了。

      迎喜急匆匆端出一海碗面條,碗心里睡兩荷包蛋。咚地放下海碗,像放下一個滾燙的火球。一看三九這身打扮,迎喜撲哧笑了。三九穿得靈靈醒醒,喜氣得不得了,像個新郎官。迎喜說,你穿你的,我才懶得穿。三九說,昨晚說好咋又變卦了?迎喜說,你愛咋擺弄就咋擺弄,我保證不拆臺。三九說,陳禮河不讓咱“脫帽”,咱自個兒脫還不成?迎喜瞇眼一笑說,老子聽兒子的,你就是個合格的老子!這話三九不愛聽,他假裝生氣說,鬼扯,你!

      上月國慶節(jié),兒子京平從省城回來。迎喜笑著問兒子,你不是處了個女朋友嗎?兒子故作驚訝:那又咋啦?迎喜說,怎不帶回來讓你爸看看?三九岔話說,怕是你想看吧?京平張口就來一句:一個貧困戶,我咋好意思帶她回來?迎喜生生給噎住,半晌沒言語,都怪眼淚不爭氣,唰唰就掉下來了。三九唬一眼兒子:格老子的!狗還不嫌家窮,你咋跟你媽說話呢?

      京平驚得一愣,曉得自己把話說重了。他伸出大長臂,一把攬住迎喜。兒子說,媽,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和爸辛苦兩三年,今年大鵝出欄,冬桃掛果,我們家應(yīng)該脫貧了???迎喜曉得兒子不是那樣的人,她撫著兒子的手背說,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我和你爸就蠻想當(dāng)那個貧困戶?

      京平后來說,上大學(xué)第一年,他沒填那張貧困學(xué)生登記表,主動放棄了雨露資助計劃。他先后找了多份家教,還在學(xué)校食堂和圖書館做了兩份兼職。遇到學(xué)年度要交大額學(xué)費,他用的是國家助學(xué)貸款。去年姐姐一上班,他的生活費都不再找父母要了。

      京平返校時像開玩笑似的對迎喜說,我們家?guī)讜r摘帽,我?guī)讜r就帶女朋友回來你看。三九氣得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兒子這番話像一記重錘,直打得三九胸口發(fā)悶!他想了好幾天,反倒覺得兒子的想法蠻對自己的路,我這個當(dāng)老子的是不是帽子戴久了戴死臉了呢?

      三九開始盤算,去年成鵝賣了六萬七千多塊。今年,大鵝能賣幾多錢,鵝蛋能賣幾多錢,冬桃能賣幾多錢,算來算去,三九心里就裝下了一本實實在在的賬簿。還有半個月就要立冬,鵝桃正好出手。三九和迎喜一商量,就向鎮(zhèn)政府交了脫貧申報表。

      三九先找村主任馬桂南蓋章,馬桂南說,格狗日的三九,你這是撿牛糞撿到金元寶,咋的,財發(fā)大了啊。三九明曉得馬桂南話里有一股酸菜缸的氣味,可他嘴上沒言語,心里反倒美滋滋的。

      上個月初,三九騎著他的三手摩托來到鎮(zhèn)上,要去找副鎮(zhèn)長田幫成。他咬咬牙,買了兩包極品黃鶴樓香煙。一包狗屁紙煙,竟值他六個半鵝蛋,兩包不就值十三個鵝蛋了。

      田幫成住一樓,他端著個白瓷碗,正哧溜哧溜喝紅苕稀飯。田幫成迎面就說,我電話里早給你說明白,鎮(zhèn)委陳書記給批四個字:不予脫貧。三九頗納悶,陳書記憑啥不批?田幫成說,上面規(guī)定是整村集體脫貧,這單家獨戶怎么脫?三九說,霧渡村有十六家插花貧困戶,未必我還要等他們?nèi)涣瞬拍苊??田幫成說,陳書記在食堂過早,你自己去問他。田幫成又說,我巴不得你今早就脫,我這臉上也有光啊。田幫成是三九的脫貧幫扶干部。

      陳書記站在食堂門口,正哧溜哧溜吃湯面。他上嘴唇厚,下嘴唇薄,舌頭閃進閃出,卷起舌尖舔撩嘴角的湯汁,像一臺切面機。三九走將過去,正欲掏出一根香煙,陳禮河擺擺手說,劉三九你猴急個啥呢?我多陵鎮(zhèn)有三百零六戶貧困戶,你說哪家不想盡快脫貧?我這個當(dāng)書記的不比你更急?三九說,我早就交了脫貧申報表,我家的鵝今年出欄,還有冬桃掛果……

      陳禮河打斷他說,你說這些有屁用嗎?鵝也好,桃也好,關(guān)鍵是你“現(xiàn)果果”還沒拿到手。三九說,我去年成鵝和鵝蛋就賣了六萬七。陳禮河說,建鵝棚,買鵝苗果苗,都是李局長墊付的,扣除成本才是你的真實落存。三九針鋒相對:我已扣除成本,凈利潤有四萬多。

      陳禮河說,錢在哪里?我咋沒看到錢?數(shù)字脫貧就是假脫貧。三九說,難不成我把現(xiàn)錢攤在大路上讓你們來數(shù)?陳禮河說,你這是啥態(tài)度?你不要跟我扯東扯西的。等年底看你家“現(xiàn)果果”,鎮(zhèn)里再作決定。三九大聲說,我不會等到年底!陳禮河說,你說脫了就脫了?那只是你自己的說法。鎮(zhèn)政府不曉得,我也不曉得。

      三九不依不饒,連續(xù)三次去鎮(zhèn)里找陳禮河。

      第二次去,搞得陳書記人都不讓他見了。

      第三次,三九蹲在鎮(zhèn)政府食堂門口等,一直等到中午,陳禮河終于走過來,可別人連瞟都沒瞟他一眼,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走到食堂門口,陳禮河突然折轉(zhuǎn)身,指著三九發(fā)起火來:我跟你講,劉三九,你不要在這里撒氣斗狠。三九莫名其妙,我在哪里撒氣斗狠了?陳禮河說,扶貧出列,一要評議公示,二要審定公告,三要備案標(biāo)注,最后才報到市扶貧攻堅指揮部審批。鄉(xiāng)鎮(zhèn)要普查,縣市要抽查,州市要核查,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我這個鎮(zhèn)委書記沒那么大的權(quán)利!

      三九才懶得聽他那一套,一股火氣無處撒,五指一捏,一根香煙在他手心窩捏得稀巴爛。他憤憤地丟下一句話,扭頭就騎著他的三手摩托車噗噗噗了。把個陳禮河氣得發(fā)瘟,飯碗咚地扔在案板上。猜這劉三九怎么說來著?——我不要鎮(zhèn)政府幫扶!你們再送東西來,我全扔到河溝里去!

      這就讓陳禮河搞不懂了,一個貧困戶,非得裝那個硬氣漢干啥呢?有鎮(zhèn)政府干部罩著,有上面優(yōu)惠政策傾斜,難道是什么壞事不成?他氣得腮幫骨凸起,恨恨地罵道:這小子八成是犯渾了!

      陳禮河去過劉三九家。夫妻二人確是勤勞夫妻,脫貧在即,致富有望。只是這劉三九犟死九頭牛,根本不聽勸說。這么多年,干群關(guān)系有隔膜,甚或有逆反,是多年形成的現(xiàn)實。陳禮河那次去搞扶貧調(diào)研,劉三九嗯嗯啊啊,不冷不熱。他倒不是要劉三九如何恭維他,可這個家伙不理不睬,太屌地屌氣了。

      而劉三九呢,像得了便秘癥——憋屈,憋屈得肚子咕嚕咕嚕響。一想到脫貧這茬兒,一肚子火氣噌噌往上冒。這世上做人好難。你要臉,別人偏不給你臉,你不要臉,別人偏要給你臉,你說你這臉還是一張臉嗎?你說你不貧,你自個兒掌嘴吧,這不是你自己說了就能算數(shù)的。

      簡直邪門!這不想當(dāng)貧困戶,比當(dāng)初要想當(dāng)貧困戶還要難!你陳禮河不就是拿我當(dāng)個狗屁脫貧典型,為你的脫貧政績增光添彩?老子不當(dāng)你的算盤子兒。啥雞巴鎮(zhèn)政府不同意,就是你陳禮河從中使壞,我不尿你這一壺。老子自個兒當(dāng)家,我上市里找李局長去說。

      按村鎮(zhèn)市三級結(jié)對幫扶,村主任馬桂南,副鎮(zhèn)長田幫成,市畜牧業(yè)局副局長李慕蘭,指定為劉三九的幫扶干部。逢年過節(jié),馬桂南代表三級干部,大多送些米呀油呀電飯煲之類。三九臉上火辣辣得像撲辣椒粉,他不是不想要這些東西,難就難在褲兜里沒錢,當(dāng)不起硬氣漢。三九窩著一股子怨氣:我不是窮得快要餓死,我不是窮得沒褲子穿,我可是褲荷包里空癟癟,還差二萬六千元外債啊。我還沒聽說誰家靠吃救濟就能脫了貧的,一個農(nóng)民,不種不養(yǎng),要想真脫貧,明擺著,八字沒一撇。

      今天早晨,迎喜做了魚湯面條。水桶里養(yǎng)著寸把長的鮮活野鯽魚,將鯽魚雙面煎黃,氽水熬成牛奶樣白湯,再下進面條。這么多年,三九百吃不厭??山裨纾↑c胃口也沒有,一根根面條挑在筷子上,像是在數(shù)數(shù)呢。吃下兩個雞蛋,喝了幾口湯,把海碗一推,三九跨出大門。

      出門就是水泥臺場。三十米開外,一條半封閉省道緊貼人工河?xùn)|風(fēng)支渠。七十八戶人家,兩層樓,排排坐,成直線,沿著公路綿延五六里長。三九家樓房建得早,二樓個字梁,紅瓦斜頂,明顯就是假兩層。田副鎮(zhèn)長嫌老房子破舊,出錢請人粉刷外墻,又將木窗拆換成鋁合金框架,刷上紅色涂料,連柴屋也粉刷一新,田幫成笑說這是給劉三九洗臉畫眉。幫扶干部熱心,總不能打人家臉,可劉三九想,驢子拉屎外面光,洗得可以涮火鍋又咋樣?未必就真的脫得了貧。

      東風(fēng)支渠上是半月孔小石橋。過橋就是三九家的一畝水田,三畝旱地。水田上搭建兩排塑鋼鵝棚,鵝棚門臉對門臉,間距三十米,中間挖開一水塘,算作是放養(yǎng)獅頭鵝的場地。還剩下的三畝旱田,全部栽種冬桃樹。鵝場與桃園連為一體,中間竹籬笆隔開,四周用拇指粗的尼龍網(wǎng)密密實實圍住。

      今早頭遍霜降得稀薄。隔遠(yuǎn)些看,隱隱地白,人踩在地上,卻看不見。東邊天際線云霞緋紅,像開在四月的桃花,燦燦爛爛地紅。這會兒,鵝棚那邊反倒安靜下來。格狗日的們!把我先給吵醒,你們卻去睡回籠覺了?三九有些恨恨然,他邁過小石橋,扯扯新衣裳,打開鵝場鐵柵門。

      頭間屋子關(guān)著老鵝歡喜。門一打開,歡喜喜不自禁,大扁嘴東啄西啄。歡喜老是纏著三九,長脖子在腿縫間繞來繞去。昂首闊步走出鵝舍門,一見到水塘,就興奮得不得了,黑眼睛滴溜溜發(fā)光。一眨眼,連滾帶撲,逃也似的滾進水塘。隨即,抻長脖子,扯起大嗓門,“嘎——嘎嘎——”

      明明一公鵝,迎喜卻給它起個女人的名字。老鵝今年三歲零九個月,百分百老妖鵝一個。當(dāng)初,迎喜捉回來是一雙,毛茸茸,圓滾滾,像兩個小絨球。養(yǎng)到半歲,母鵝被過路汽車碾死,惹得迎喜傷心哭了一場。迎喜在山墻下碼個小磚屋,歡喜就舒舒服服住在里面了。年底,隔壁舒光前問迎喜,你還養(yǎng)它?迎喜說,我養(yǎng)它到老的。

      隔年春天,歡喜出落成一只漂漂亮亮的大白鵝。黃冠,紅蹼,大弓長脖子,雪白羽毛,大翅膀亮閃閃一展開,那不就是天上下凡的白天鵝?春上,迎喜買來二十個雞娃,歡喜像母雞帶著它們玩。有一回,一只黃鼠狼來偷雞娃,歡喜奮起直追,追得黃鼠狼狗急狗跳。若有陌生人來,歡喜嘠呀大叫一聲,張開翅膀撲上去,直接襲擊來人的褲襠。霧渡村的人都曉得,三九家有一只看家護院的大白鵝。

      太陽露出半個臉,歡喜在水塘里叫得更歡。

      棚舍里的鵝們,聽歡喜在水塘里叫,火燒火燎地。別看鵝走路慢吞吞,性子卻急吼吼。鵝們急得團團轉(zhuǎn),三九故意不急,他一間一間打開鵝舍門。鵝們齊齊圍上來,像見到老情人,大扁嘴像鏟子,鏟過來鏟過去,鏟得三九好不耐煩,他跺跺腳,閃到鵝舍門旁邊。鵝們呼啦啦涌出來,又是連滾帶撲,一窩蜂似的沖進水塘里。

      鴨叫嘎嘎,鵝叫也嘎嘎,可鵝叫跟鴨叫簡直兩重天。鴨嘴巴賤,嘎嘎亂叫,不斷線,婆婆媽媽的。大鵝叫起來則不,那個剛強!那個氣派!那個氣勢!簡直非同凡響。三九能分出些微區(qū)別,公鵝叫得高亢些,母鵝叫得悶沉些,它們扯起大嗓門,“嘎——嘎嘎——”叫得氣吞山河,叫得雞呀狗呀都跟著叫起來,叫得一大早想睡懶床的人憋著一肚子火氣。

      三九憋著更大的火,幾乎要七竅噴火了。

      昨天,田幫成專程來通知劉三九:明天上午十點,市扶貧督查組第一站就是霧渡村六組劉三九家。猶如火上澆油,頭發(fā)嘭地就要燃燒起來,一股怒火呼呼冒出三丈高,三九氣得臉色發(fā)紫,態(tài)度非常堅決:你們不要來,我不歡迎你們!

      這可把田幫成給急壞了,他圍著三九團團轉(zhuǎn)。三九去冬桃林,他去冬桃林,三九去鵝舍沖鵝糞,他也屁顛屁顛跟到鵝舍。三九故意抬高沖水橡皮管,把臟水沖得水花飛濺,鵝絨飛舞,鵝屎臭陣陣撲鼻。田幫成一邊捂住鼻子,一邊躲閃,他幾乎是哀求了:我的哥呀,你莫為難我,我這也是為了工作。

      三九惡狠狠地說,你們鬼得很!我不再求你們批,我也不歡迎你們來。田幫成說,當(dāng)初精準(zhǔn)到你名下,沒有鎮(zhèn)政府做工作,難道你劉三九會有今天?陳書記說,你現(xiàn)在充其量算鞏固提升戶,毛茸茸還沒長全,尾巴就翹上天了?陳書記說了,多陵鎮(zhèn)精準(zhǔn)扶貧,讓你最后一次配合脫貧檢查。陳書記還說了,你的獅頭和冬桃,鎮(zhèn)里會想辦法盡快幫你賣出去。陳書記還說了……

      三九肺都要氣炸了,他狠狠捏死水管,脫口就把田幫成給堵死:我不要你們賣!田幫成噎得翻白眼:我的哥呀,畢竟你那些農(nóng)產(chǎn)品還沒變成“現(xiàn)果果”。陳書記說了,天災(zāi)人禍,哪個說得清白?三九怒眼圓瞪:你倆渾是要咒我走霉運是吧?田幫成說,我的哥呀,脫貧要從根上脫,總不能脫貧又返貧吧?

      三九家早先算得上殷實戶。六年前,他母親罹患肝癌,父親中風(fēng)偏癱。兩個老人癱瘓在床,拖了三年多才先后去世。那時候,一雙兒女,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初中,家底被徹底掏空。夫妻倆又不能外出打工,眼巴巴守在老屋,一邊伺候兩個老人,一邊種四畝農(nóng)田度日。農(nóng)閑時,村里打些短工,或鎮(zhèn)上做些零活,雖說日子過得窮點,可兩口子投得來,把夫妻過得像玩伴。

      三九沖完鵝舍,伏在河溝邊洗手。田幫成還坐在橋墩上,叉?zhèn)€八字腿,埋頭抽悶煙??磥恚覄⑷挪淮饝?yīng),完不成陳書記交代的任務(wù),你田幫成今天還真賴著不走了呢。這鎮(zhèn)書記與副鎮(zhèn)長只差半級,官大半級壓死人,也真是難為了這個田副鎮(zhèn)長。如此一想,心一下子就軟下來。三九走到小石橋邊,遞給對方一根香煙說,得得得,我這張臉本來就不值錢,在送給你們當(dāng)屁股踢一回。田幫成并不因此而高興,他沒好氣地說,你非要為難我才覺得過癮是吧?三九說,不看金面看佛面,我這不是已經(jīng)依你了嗎?

      不曾料到,田幫成竟然激動得將手里還沒點燃的香煙朝河溝里一扔,說,你說我容易嗎,三九?鄉(xiāng)鎮(zhèn)扶貧干部沒錢沒權(quán),只做些慰問之類的小事。我雖說幫不了你大忙,可我也是真心惦記著你,生怕聯(lián)系戶出個三長兩短,這也是我最壓頭的工作。

      三九說,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當(dāng)然記得你的好。

      田幫成說,你家的扶貧材料和各種報表,我都填了有兩尺多高,你家的收支賬我比我自己家的還清楚。你脫沒脫,未必我不曉得,可我的一番苦心未必你就曉得。你壓根不感冒我,我還得觍著臉來求你。你要不是我的聯(lián)系戶,那陳書記也不會點我的將,我也不會來受你這份窩囊氣。

      田幫成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有些發(fā)抖,眼角竟然有些濕潤,差點要掉下淚來。三九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是不是把事情做過頭了?他馬上拉拉田幫成的胳臂,又遞給他一根香煙。

      三九真是沒搞明白,早三十幾年前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鄉(xiāng)干部進村,跟鬼子進村沒啥兩樣。交不上提留款的,爬梯子上房揭瓦;挑河堤不上工的,拆豬圈搶走肥豬;還有更可怕的,逃避計劃生育的,五花大綁押到鎮(zhèn)衛(wèi)生所強行結(jié)扎,跟劁豬閹牛卵子沒啥區(qū)別,鬧得一灣子的人像驚弓之鳥。現(xiàn)如今的鄉(xiāng)干部,整個輪翻了一個兒,遇見村民小心翼翼,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不曉得他們演的啥子鬼把戲。

      太陽已升到樹梢,金子般耀眼。桃園猶似被電鍍了,林子通體明亮,霜露熠熠閃光,桃葉還在翠綠,卻翠綠得沒了夏日的生氣。田野彌漫果子成熟的香味。冬桃果子愈發(fā)嫣紅,像霞,像花,像女娃的臉蛋。

      水塘這邊,鵝們早已鬧得山響水響。公鵝們最壞,攆著母鵝追,撂下這只,追趕那只,攆得母鵝像被強奸似的大叫。母鵝們太假正經(jīng),公鵝不理睬,圍著公鵝嘎嘎叫;公鵝來追趕,反而扭扭捏捏,假模假樣要逃不跑。這畜生跟人性差不離,男追女,女勾男,還不是一個糗樣?

      迎喜背一袋麥麩皮,走過小石橋。朝陽射得女人流光溢彩,頭發(fā)鑲上金邊,臉頰像抹胭脂。麩皮的麥香味彌漫,鵝們瞬間安靜。朵朵白云,白云朵朵,浮于水面。迎喜一瓢一瓢潑撒麥麩皮,麩粉呈扇形撒向水塘,水塘瞬間沸騰,像油鍋濺水一般。

      鵝們搶起食來吵翻天。三九穿一身新衣新鞋,不曉得有多別扭,他乖乖退到小石橋上。迎喜高聲說,湖南果販馬上到,他們自帶五個果農(nóng)。三九高聲問,果子賣的啥價位?迎喜說,電話里李局長跟果販已講好,每公斤二十二元。三九說,你這個種桃司令搶先脫貧了。迎喜說,還不是你遇上了大貴人。

      這大貴人是何人?

      三年前的正月尾,迎喜回娘家吃酒,她堂兄娶兒媳婦。眼見家底一個窟窿,三九煩不過,跑到隔壁舒光前家“懲賴子”。這是一種四人以上參與的麻將玩法,誰和牌誰下桌,贏輸可隨時滾蛋。三九手氣背,輸了二十六塊錢。舒光前說,你手氣臭得像狗屎。三九嘀咕,就沖你爹給你取這名字,你不輸穿家底才是個怪!輸光錢、光輸錢、錢輸光,總是輸輸輸。舒光前吹牛,說他去年在外省接一單防水工程,凈賺十幾萬。今年賴在家里,天天搓麻果子。

      上午十點來鐘,老鵝歡喜突然嘠地大叫一聲。不是有生人來,歡喜哪會這么叫?一個女人推一自行車,站在三九家屋檐下。歡喜愈發(fā)嘎嘎大叫,大長脖緊繃著,就像張弦引箭的彎弓,分明是一副瞬間攻擊的架勢。三九推倒麻將牌,幾步跑過去,一把捏住歡喜的大長脖子。

      女人說,我是市畜牧局李慕蘭。三九說,聽田鎮(zhèn)長說你是北京回來的農(nóng)學(xué)博士。李慕蘭只是淡然一笑??此辶哪?,戴一副金邊近視眼鏡,白白胖胖卻秀秀氣氣。三九將客人引進堂屋,沖上一碗紅糖芝麻姜茶。李慕蘭也不客氣,捧著茶碗房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又把三九家的旱田水田看了一個遍,她包上一把泥土裝進口袋。

      李慕蘭說,你剛才喊那只大鵝叫什么來著?三九說,喊它歡喜。李慕蘭說,歡喜給了我一個靈感。我建議你在水田里建鵝棚養(yǎng)殖獅頭鵝;至于旱田,這包泥土我?guī)Щ厝セ?,看適不適合栽種冬桃。三九說,我可是兩眼一抹黑,連聽都沒聽說過。李慕蘭說,冬桃三年掛果,獅頭鵝五個月出欄。第一年栽冬桃,第二年進鵝苗。資金我來想辦法。

      三九聽得木戛戛的,直到李慕蘭騎車走遠(yuǎn),還沒回過神來。三九想,這都快一年了,鎮(zhèn)里也沒啥大動靜,無非送些小東小西給個安慰,難道這女人是個真菩薩?

      三九給了歡喜一個大熊抱,歡喜覺得主人莫名其妙。三九說,原來你是個發(fā)財鵝?歡喜閃一閃眼睛,你是要發(fā)財了咯?三九說,我要養(yǎng)你一百年。歡喜說,你說話要算數(shù)咧。三九說,我待你還不好?歡喜說,那迎喜待我更好。三九一把推開歡喜,歡喜一搖一擺踱步走開,它回愣著圓腦袋看三九,像在思考問題。

      過了十多天,果然,李慕蘭送來二百棵冬桃苗,還有搭建鵝棚的兩萬元現(xiàn)金。冬桃怎么栽種,李慕蘭手把手做示范。到了年底,三九將鵝棚搭建好。翻年端午前,李慕蘭派人押著小貨車,送來一百六十只鵝苗。

      李慕蘭隔三差五總要來鵝場看看。城區(qū)到霧渡村有二十多公里,李慕蘭每次總騎著她那輛自行車。春末的一天下午,三九發(fā)現(xiàn)十幾只雛鵝不吃不喝,唧唧哼哼無精打采,他趕緊打電話給李慕蘭。天斷黑時,李慕蘭騎著自行車趕來。她抱起病鵝,診斷出鵝患白痢病,感染了沙門氏病菌。她像變魔術(shù)般從隨身背包拿出幾包藥粉,用飼料調(diào)拌了一大盆。三九捉鵝,李慕蘭喂藥,忙完已是晚上九點多。

      李慕蘭弄得一身臟兮兮的,哪還像個啥副局長,倒像個鄰家媳婦。三九過意不去,不曉得說啥才好,也不曉得怎么說才好。迎喜已做好晚飯,鵝蛋炒韭菜,喜頭魚煮萵苣。三九禮節(jié)性地問,李局長喝口啤酒吧?想不到,李慕蘭沒推辭,拿起一瓶啤酒,咕嚕咕嚕一口氣就抽干,把個三九驚得目瞪口呆。

      或許是餓極了,她端起飯碗就開吃,仿佛這家人是她的老親戚。這天晚上,李慕蘭就住在女兒翠平的房間,她洗完澡穿上了迎喜的秋褲內(nèi)衣。后來,李局長因冬桃修理剪枝,又在三九家住過兩夜。

      這一年,夫妻倆起早摸黑,天天忙得腳板翻飛。劉三九養(yǎng)鵝,鄭迎喜種桃。誰個忙來幫誰,誰個閑誰來幫。每天早上鵝吃過麩皮早餐,三九便牽著老鵝歡喜,歡喜帶領(lǐng)鵝群,威威武武開進了迎喜的領(lǐng)地──冬桃園。鵝們搖搖擺擺,三九也搖搖擺擺,他咿咿呀呀唱起江漢花鼓小調(diào),把個迎喜逗得每天哈哈笑。

      到十月份,李慕蘭帶來廣東收購商王總,說是她北京讀博同學(xué)的兄長。當(dāng)晚,全部成鵝稱重裝車,連夜運往廣州。吃夜飯時,李慕蘭說,鵝棚鵝苗和果苗,我墊了兩萬三。今天賣鵝六萬多,你們先拿著,鵝塘要消毒殺菌,還要增加一排鵝棚,翻年再買進兩百羽鵝苗,我們逐步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

      李慕蘭第二天回城區(qū),三九送她五十個鵝蛋。李慕蘭說,我不能拂了劉大哥的心意。她解開紙箱,只拿走了十個鵝蛋。不知怎的,同李慕蘭已接觸一年多,可在李慕蘭面前,無論她說什么,三九幾乎說不出半句違忤的話來。

      辛苦甚或辛酸,自然不用多說。冬桃長勢喜人,獅頭鵝茁壯成長。今年的獅頭鵝,本來又該在十月出欄,因為劉三九一個意外發(fā)現(xiàn),李慕蘭讓他再養(yǎng)到春節(jié)前。還是歡喜這老妖精起的頭。入秋的一天,歡喜抻起長脖子,圍著桃樹啄來啄去,三九跑過去一看,這家伙正在啄食桃樹上分泌的桃膠。所有的鵝也學(xué)著歡喜,圍著一棵棵桃樹搶食桃膠。

      三九趕緊給李慕蘭打電話咨詢。李慕蘭說,桃膠富含葡萄糖醛酸和蛋白質(zhì),人吃了養(yǎng)顏抗衰老。鵝吃桃膠怎么樣,我馬上化驗?zāi)贸鰯?shù)理指標(biāo)。這應(yīng)該是一個金點子賣點。李慕蘭還吩咐,每天早晚趕著鵝群在桃園跑幾圈,讓鵝去脂肪,長瘦肉。李慕蘭一番道理,三九聽得似懂非懂,但他覺得,這個女人了不得,簡直一神人。

      三九心里有數(shù),今年啦,也就是眼下,甭說脫貧那茬子煩心事,就如馬桂南所說的發(fā)大財也該是勝券穩(wěn)操了。

      太陽都升到八竿子高了。好像忘了自己是誰,三九還站在小石橋上,像是在懶洋洋曬太陽呢。平時不抽煙,此刻點燃一根香煙,深吸一口,徐徐吐出。透明的陽光里,藍(lán)色的煙圈像男女肢體糾纏,盤繞到頭頂,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草棵上的霜露被曬得沒了痕跡,迎喜這才將鵝群喲呵喲呵趕進桃園。嫩嫩的青草,紫云英,苦荬菜,早落的果子,都是鵝們最愛的美食。迎喜初夏在桃林里胡亂撒播蘿卜籽,現(xiàn)在已長出嫩苗苗,鵝們吃得津津有味。九月母鵝開產(chǎn),迎喜又在桃樹下堆了許多草窩,母鵝們就在桃園里生蛋。這一窩蛋,那一窩蛋,真是有趣得很。桃林南邊緊靠多陵湖,每隔三五天,三九扒開桃園圍網(wǎng),帶領(lǐng)鵝群到多陵湖洗個澡,尥個歡,撒回野。鵝們爽歪歪,三九也爽歪歪。

      正在這時,冬桃林南邊的磚渣路上,汽車?yán)揉粥謥y響,因為隔著茂密的桃林,這邊看不見那邊。三九曉得是湖南果販開來了大貨車。今天開園賣果子,采摘啊分裝啊,過磅啊裝車啊,沒個大半天下不來。有迎喜在,三九放一萬個心,迎喜這婆娘做事保險,牢靠得很。

      三九折身回家?,F(xiàn)在這個鬼樣,歪叼一根香煙,像個鎮(zhèn)干部,又有些不像,因為手指上的金扳箍亮閃閃,有點不倫不類。三九拍拍凈手,獨個站在屋檐下想了半天。格老子的!黃泥腿就是黃泥腿,穿上這身行頭,好像跳蚤藏身,渾身不自在,連正事都不曉得該怎么去做了。

      昨天下午就跟堂弟劉示威講好,今天借他新買的農(nóng)用摩托車。三輪帶貨箱,全封閉駕駛室,俏皮得很。自己的三手摩托車還歪靠在屋檐下,像個叫花子,得藏到屋后柴屋里。三九走到村東堂弟家門口,唐弟媳婦望望就遞過來新車鑰匙。嘶嘶點火,呼呼啟動,哧溜滑一段公路,一個急點剎,新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就停在自家大門前。

      昨晚就同舒光前約好,今上午舒光前邀四人來家里“懲賴子”。舒光前家大門洞開,卻不見人影,他又晃到鹵菜館喝早酒去了。鄰里關(guān)系好,不用費口舌。三九將麻將機推回家,端端正正擺在堂屋正中。平日哪來閑工夫摸麻將,可此刻三九隱隱有些手癢。插上電源線,麻將機骨碌骨碌洗牌,四孔瞬間張開,四排麻將牌彈出桌面。三九伸出右手,左閃,右閃,像蝴蝶飛舞。果斷下手,隨機挑選一張牌,掐在中指肚一勒,巧巧媽生巧巧,正是一張“發(fā)”字牌。

      還有,翠平孝敬老子的叫個啥子希諾名牌新茶杯,趕緊拿出來洗干凈,再泡上一杯釅釅綠茶──把它放到麻將桌上。還有,翠平這女娃口味刁,總是給父母買啥子名牌,茶也是高檔茶,鍍金罐錫紙裝西岳蘭馨──也把它放到麻將桌上。再有,上次在鎮(zhèn)上買的極品黃鶴樓香煙──還是把它放到麻將桌上。這場景,就像一場通宵牌局剛剛散場,或像一場牌局三缺一急等著開局。

      這廂已弄妥當(dāng),那廂正好到了。

      六輛小轎車像鰻魚一樣滑過來。四輛停在自家門前,兩輛停在舒光前家門前。頭個下車的是田幫成,緊接著十幾個人從車?yán)锩俺鲱^來。那邊兩個車?yán)锩俺鋈齻€人:一個村主任馬桂南,一個手提攝像機的小伙子,還一個舉著手機桿的小胖美女。

      眾人簇?fù)硪荒贻p人圍過來。田幫成緊跑幾小步上來,有點氣喘吁吁地說,石市長,他就是戶主劉三九。三九在電視里見過石市長,一張娃娃臉,三十多歲的樣子,據(jù)說這市長在英國留過學(xué)。市長身后,李慕蘭笑吟吟地看著三九。市長跨進堂屋,鎮(zhèn)委書記陳禮河反應(yīng)最快,他搶先進屋,幫著到處找椅子和板凳。

      三九剛要折身進屋,他看見小胖美女舉著手機自拍桿,拍市長,拍三九,還對現(xiàn)場一個大掃描。小胖美女對著手機,一邊自拋媚眼,一邊自說自話:各位網(wǎng)友,各位網(wǎng)友,今天上午十點,市委副書記、市長石鴻率市扶貧工作督查組,來霧渡村六組實地調(diào)研,市長正在與貧困戶劉三九親切交談……

      一聽到此,三九屁股溝子都要冒出火星子來,他大吼一聲,不準(zhǔn)拍照!小胖美女嚇得手機差點掉到地上。人們一頭霧水,一個個給驚呆了。深秋金燦燦的陽光,照得人們頭上青油油的,照得人們臉上白晃晃的,照得三九手指上的金扳箍光閃閃的。

      市長坐在麻將桌邊,正拿著三九摸過的“發(fā)”字牌,像研究地雷一樣正看反看。他立即對兩個年輕人擺手叫停。市長說,劉大哥,我們來聊一聊。三九隔著麻將桌坐在市長對面,他扔掉手里早就熄火的煙屁股說,市長今天如果是來調(diào)研貧困戶劉三九,我本人堅決表示拒絕。他邊說邊站起來,就像買菜的人砍價后欲走未走的架勢。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市長先是一愣,繼而釋然一笑說,我倒想聽劉大哥說說看。三九這才重新坐下來,掃一眼陳禮河說,我早就該脫貧,可鎮(zhèn)政府硬是壓著不批,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貧困戶!鎮(zhèn)委書記陳禮河插話說,他這是數(shù)字脫貧,市長揚手打斷了陳禮河。

      三九說,我的脫貧申請表寫得清清白白。我去年成鵝和鵝蛋就賣了六萬七千多塊,今年成鵝可賣近十萬,鵝蛋可賣八千多,冬桃可賣一萬三,市政府特種養(yǎng)殖補貼五千多。三九像撥算盤珠子,撥得市長蒙頭轉(zhuǎn)向的。市長管著全市六十多萬人的大賬簿,他哪清楚一個農(nóng)家小戶的小賬簿。可劉三九并不這么認(rèn)為,你市長既然是來搞調(diào)研的,賬我是要算給你聽的,明不明白你市長看著辦。三九噼里啪啦說完這些,突然感到渾身輕松起來,那藏在衣服里的跳蚤好像跳走了,這身新衣新鞋那么合身,甚至有了舒服的感覺。

      市長就是市長。市長對李慕蘭說,李局長最有發(fā)言權(quán),你是劉大哥市里的幫扶干部。白白胖胖卻秀秀氣氣的李局長走到麻將桌邊說,劉大哥先帶我們?nèi)Z場和桃園看看,我再來給市長介紹。市長轉(zhuǎn)頭問劉三九,我們這次扶貧督查,來了十幾個局長行長鎮(zhèn)長主任和書記。我現(xiàn)在把活動主題改成種養(yǎng)致富觀摩現(xiàn)場會,你看行不行?三九說,這樣就行。市長微笑著點頭,有幾個人稀稀落落地干笑,三九覺得那幾個人笑得像入秋的柳蟬在叫。

      天空藍(lán)汪汪的,陽光似透明的瀑布,秋色像水一樣流動,叫人精神抖擻。果子愈發(fā)紅艷鮮亮,散出甜甜的奶香味。青草黃了,有一股醇厚的干草香,鵝們吃起肥嫩的草根來,那又該是一道口味?;镍f野雀們身體曬回暖了,嘰嘰喳喳,飛來飛去,鳥們這是要和人們搶果子吃呢。

      三九帶著光光鮮鮮一干人,走過小石橋,走過鵝場,再繞過水塘,一起走進冬桃園。這會兒,鵝們吃飽了,要打個盹了,一羽羽散落在桃園的各個角落。公鵝們不得閑,看守著母鵝,以防圖謀不軌的家伙占了便宜。歡喜那個老精怪,高昂著肉瘤雄起的大腦袋,匍匐在一只生蛋的母鵝旁邊,一副深情狀,不曉得該有多么滑稽。

      迎喜裹著花頭巾,站在一架臺磅前,拿著小本本和計算器,像個能干的阿慶嫂。果農(nóng)采摘下一箱箱鮮桃,堆放在桃樹下。市長問迎喜,每棵樹掛果多少?迎喜說,單棵七十五公斤左右。市長又問,三畝共栽了多少棵?迎喜說,一百七十八棵。田幫成又緊跑幾小步上來說,他們是兩口子。市長點點頭,正自己掐著指頭在心算呢。

      迎喜多乖巧,她拿出小刨子,刨出一個白里透紅的冬桃,順手遞給市長。市長說,大家都嘗嘗鮮吧。市長咬下一大口,嘎嘣嘎嘣吃起來。香、甜、爽、脆,還有乳香味,市長贊不絕口。眾人都在嘎嘣嘎嘣,一個勁都說好吃好吃好吃。一個局長模樣的人問三九,冬桃四月開花,為啥在樹上長六個多月才熟果?三九說,我也說不清楚。人有怪人,果有奇果。我也是聽李局長講的。眾人都笑,三九也跟著笑。

      一直沉默的李慕蘭扶一扶眼鏡說,我們的祖先在戰(zhàn)國時就開始栽種冬桃,古人說它“子冬熟”。劉大哥是個有悟性的農(nóng)民,他摸索出一套冬桃+獅頭鵝的種養(yǎng)新模式。桃園是天然牧場,鵝糞是有機肥料。植禽共養(yǎng)共生,綠色環(huán)保,立體發(fā)展。這要比其他縣市推廣的鴨稻模式,更具經(jīng)濟價值和科研價值。

      市長微笑了,讓李局長接著說。

      李慕蘭說,劉大哥還發(fā)現(xiàn)了鵝食桃膠的秘密,這個發(fā)現(xiàn)具有前沿開拓意義。成鵝市場價值將幾何翻番。所以,劉大哥剛才報出的成鵝收入,只是最保守的賣價。鵝桃種養(yǎng)模式可復(fù)制性強,霧渡村屬沙土酸性土壤,適合大面積推廣。可成立合作社,以劉三九總場為依托,鵝蛋、鵝絨、鵝肉、鵝肝、鵝頭、鵝掌可分類銷售,從而形成一條研發(fā)、培育、種養(yǎng)、營銷的全產(chǎn)業(yè)鏈。

      劉三九嚇了一大跳,自己不知不覺,竟然干出這么大個事來?

      市長興奮得連說三個好。突然,憑空啪的一聲悶響,一泡雀屎不偏不倚砸在市長頭上,市長的頭發(fā)像抹了啫喱膏。眾人一片驚叫,紛紛尋找擦洗物,陳禮河已經(jīng)脫下了外套。迎喜差點笑出聲來,她扯下花頭巾,抱住蹲在地上的市長的腦殼胡亂搓擦了幾個回合。

      眾人憋著不敢笑,市長自己倒呵呵笑起來。市長說,農(nóng)學(xué)博士帶出一個農(nóng)民博士,相當(dāng)了不得!市長對三九說,我現(xiàn)在把它命名為劉三九鵝桃種養(yǎng)模式,你看怎么樣?三九連連擺手說,那可使不得使不得。

      李慕蘭插話說,還有個問題需要解決。鵝塘水要一周一次循環(huán),鵝塘有輕度污染的IV類水體,正好可以引流灌溉果樹。一個禿頭的中年人說,拿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李慕蘭笑著說,就等著你羅行長來說這句話呀!

      市長對眾人說,市政府馬上成立劉三九鵝桃種養(yǎng)模式推廣領(lǐng)導(dǎo)小組,我毛遂自薦來當(dāng)這個小組長。撥出專項資金,拿出科學(xué)推廣方案,我們上下努力,爭取培育出一個具有我市地理標(biāo)志的“概念鵝”出來。

      市長握住三九的手說,你以后有實際困難,可直接來找我。三九忍了忍,終是沒忍住,脫口就說,我現(xiàn)在就有困難。市長又是一愣,三九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張紙說,這是我的脫貧申請表,請市長看著辦。市長說,吃了人家的嘴軟。拿起筆寫下一行字:脫貧致富,順手簽下大名。

      桃園秋光美好。

      陳禮河塌著水桶腰蹲下來,撿起一個拳頭大的鵝蛋,好像是要驗看鵝蛋的真假。歡喜被激怒,尾巴毛根根豎起,大長脖像眼鏡蛇高高揚起。說時遲,那時快,歡喜展翅騰空,大扁嘴死死咬住陳禮河的褲襠。就像鱷魚著名的死亡翻滾一樣。歡喜實施大鵝咬人的最具殺傷力的第二步,擰,擰,擰,直擰得陳禮河捂住褲襠大叫。三九曉得,歡喜是不會把陳書記的東西擰壞的,蛋疼是要疼兩天的,十天半月是做不了那事的。

      那些局長行長鎮(zhèn)長主任和書記們,爆發(fā)出公鵝一般的嘠嘠大笑。桃園的鵝們經(jīng)不起撩撥,眾鵝抻長脖子,死勁抻長脖子,恨不得把脖子抻斷,扯起大嗓門仰向天空,“嘎——嘎嘎——嘎——嘎嘎——”叫得氣貫長虹,叫得七里八鄉(xiāng)都聽得見,叫得冬桃樹葉子跟著嘩嘩抖動,叫得劉三九都分不清是鵝在叫還是人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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