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故土

李璐

一 蕭紅

“我將與藍(lán)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我昨天才讀到蕭紅的這段遺言。站在蕭紅本人已不存在的時空里，踩到腳下的土地，享有著生命所能有的種種感覺，意識到自我存在的精神，感覺著微風(fēng)和微陽的我，有拿起筆把壅塞在心中的不成形的形象塑一個形的沖動?！巴雍沃陝兖T”，粗疏淺陋如我，莫名其妙驟然得了生命的勝餞，吞吐呼吸著深情聰慧的往世作家含著深憾不能繼續(xù)感知的空氣，如果由于懶惰或恐懼，不把如蜂釀蜜那一點點可憐的蜂蠟說出來，似乎是不能原諒的。蕭紅“不甘、不甘”的遺憾的痛苦，也絕非“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樣概括性的描摹所能比擬。何況“出師未捷”算什么，歷史上多的是城頭變幻大王旗，這種“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的未能將所欲傾訴的話語吐盡的痛苦，春蠶絲未盡而死的個體的痛苦，才是真正痛入心肺的。

我讀蕭紅的作品并不多，讀過《呼蘭河傳》，以及一點兒《生死場》，一點兒《馬伯樂》?！逗籼m河傳》大概是十年前讀的，里面的情節(jié)大多不記得了，而蕭紅的敘述調(diào)子，那種一生吃過很多苦、接近死亡的時刻重回童音的“豪華落盡見真淳”，天真浪漫其實又是哀傷九折地回憶她童年時所見的人和事，讓我如同聽到了世界上最美的聲音、喝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酒，哀哀地不能忘記了。仿佛有一個讀小說的“我”，如卷入龍卷風(fēng)樣卷入蕭紅《呼蘭河傳》的情緒漩渦，且一直沉醉地留在那里了。

《呼蘭河傳》寫于1937年10月到1940年12月，確是蕭紅臨近死亡的時刻了。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離開東北，蕭紅便再也沒能回故土。她懷著深情，在武漢，在1940年快淪陷的香港，回憶童年和少年時的生活，寫“以上我所寫的并沒有什么優(yōu)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里了”的故事。文字中自然內(nèi)蘊的懷念與哀傷，讓人讀著讀著，就在并不一定是描摹悲傷的段落停下來，仰起頭想擦擦眼睛。讀完《呼蘭河傳》，我的總體感受是，《呼蘭河傳》第三章，她描寫祖父家后園的一段話，可以作為蕭紅創(chuàng)作與人生的核心——

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蕭紅對自由的追求，也跨越一百年的時空，在讀者的胸腔內(nèi)嗡嗡地振動。

二 北方的雪與“動力區(qū)”

2019年1月，我第二次踏上哈爾濱的土地。這次，是鳳凰網(wǎng)黑龍江頻道與哈爾濱文藝雜志社共同組織的“冰雪行”。又要走進蕭紅的故土了。杭州彼時也正是冬天，快過年了，運河的水流動得比往常更緩慢，掉盡了葉子的柳條在風(fēng)中瑟縮，一叢叢小灌木搖晃著枝椏，更讓人覺到冷了。看到哈爾濱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預(yù)報，雖然一邊咋舌一邊把最厚實的裝備塞進行李，然而，在飛機落地停穩(wěn)的片刻，聽到機艙里響起“外面正在下雪，乘擺渡車的旅客請注意腳下安全”的提示音，還是倏然驚覺：原來我真的到了下雪的地方。

近中午泛白的光線中，雪花斜斜地飛舞，與周圍人被吹亂的頭發(fā)一起，勾畫著風(fēng)的動作?！跋卵┝?！在下雪！”顧不得覺得冷，似乎也不怎么冷，只是被一種新鮮的感覺攫住。見到作家仉立國老師和鳳凰網(wǎng)熱情的編輯吳瑤，我似乎還在張口結(jié)舌地收納著周遭的白色，已在通往市區(qū)的路上了。

車前的雪屑，在車行帶起的風(fēng)中呈現(xiàn)一個個擴散又聚攏的弧形，像滿地一顆顆細(xì)小的珠子被一呼一吸的節(jié)奏推開、又收回。我想起“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只不過這不是水仙走在透明的水波上。興起的水塵，是雪塵。北方的雪，這般不帶水氣、清爽利落。

廣闊的平原，在車窗兩側(cè)鋪開。大片大片黃褐色的灌木，分近景、中景、遠(yuǎn)景，間隔著一片片雪野。樹木全都剩下骨骼，在白色與褐色的背景中，錚錚地站立。想起《葉甫蓋尼·奧涅金》中達(dá)吉雅娜更愛冬天素凈的白色的情節(jié)，像是覿面遇見了凝神靜思的達(dá)吉雅娜，我不暇接地目睹窗外的雪堆、行道樹、雪中的住宅樓。仉立國老師說：“這邊一年大概有一半時間在冬天里。人呵，如果長時間看不到綠色，會抑郁的。所以我想看綠色的時候，就去南方看。”我心中似乎起了一“覺”：在“秋盡江南草未凋”的杭州，冬天的多雨、潮濕和陰冷，好像全盼望被一場大雪的潔白一掃而空。白色的雪，不論在審美上還是生活中，都打破了日常的一成不變，讓熟悉的景物變成了仙境。我們的感官期待“陌生化”，陌生的環(huán)境會讓它們?nèi)纭暗度行掳l(fā)于硎”，這可能類似于生的意志被激發(fā)的感覺。

抬頭望見“齒輪路”的路牌，心說這個路名很有現(xiàn)代工業(yè)感，很快車便拐進了仉立國老師所說的“動力區(qū)”。據(jù)說，這個區(qū)集中著哈爾濱發(fā)電和鍋爐、汽輪機等制造加工的大工廠，像是哈爾濱的心臟一樣，為整個城市提供動力，才得此名。言談中，得知仉立國老師和吳瑤都是“老哈爾濱人”，對哈爾濱主要地名的沿革、城市的變化，都了如指掌。并且，仉立國老師作為“70后”作家，與吳瑤“90后”的哈爾濱記憶，又有著區(qū)別，我聽得饒有興味。我一直很羨慕能在家鄉(xiāng)生活的人，耳濡目染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瑯瑯說起“這邊原先是什么，后來變成了什么，再后來又怎么樣了”，仿佛讓聽者見到眼前景物在時間中“三疊紀(jì)”的重影，意味豐富。仉立國老師指點我看“哈爾濱電機廠”，只見淡黃色的小小的門，可以透過門看到門后大片開闊的空間：中央的大道，兩邊的行道樹……很符合民國建筑的特點。哈爾濱這座時間悠久的城市，通過這小小的淡黃色拱門，仿佛向我投來綿邈的一瞥。

三 太陽島上

以前模模糊糊聽說東北的“太陽島”，但我始終不明白，要怎么樣熱烈的陽光和海岸，才可以叫“太陽島”這么一個仿佛充滿史前傳說意味的名字。所以，當(dāng)何凱旋老師和張啟智老師說下午去太陽島的時候，我仿佛有去往南方的恍惚意味。

車上，何凱旋老師談起對當(dāng)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印象，說，“作品不嘗試新方法、新技巧怎么行！現(xiàn)在的作品，這方面特別用心做得好的，比較缺乏！”于我而言，在關(guān)于作品文字、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意旨的種種細(xì)切體察之外，仿佛穴道上提綱挈領(lǐng)地有金針一刺：若從探索新方法、新技巧的角度看，現(xiàn)在的作品，有探索的雄心和行動的，確實少之又少。在如今“現(xiàn)實主義”的呼聲中，聽到這么先鋒氣息的文學(xué)觀點，我的精神一振。

車開入一個拱門形狀的白色大門，我看到覆蓋著厚厚白雪的松花江?，F(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叫“江”，它此時是一片寬闊的茫茫雪野。我明白了，“太陽島”的“島”，是指它是松花江上的一個河島。我們跳下車，尋到一處下到河面的斜坡，走上松花江。

我不想戴羽絨服的帽子，因為戴了會聽不清何老師說話。而不戴帽子那叫一個冷！看何凱旋老師也不戴帽子，似乎毫不為車外的低溫所動，我想，這是習(xí)慣了寒冷的緣故，于是頂著冰棒樣的頭顱，繼續(xù)往前。

完全不覺得腳下是江水。松松軟軟的雪地，陷進的鞋子毫無觸到硬朗平面的感覺。松花江江面應(yīng)該是遼闊的，遠(yuǎn)方隱隱綽綽、不足指甲大的小方塊，其實是江對岸的高樓。寬闊的江面已然成了這一大片雪野。來玩的人并不多。一個人帶著一只小黑狗，逗著它。小黑狗在雪地上也很快活，在雪窩子里跳來跳去。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雪又吸音，聽不見它興奮的尖叫。

大概在車外一刻鐘光景，回到車?yán)?，我感覺耳朵像太陽一樣發(fā)熱了。灼熱的，還有點痛，有點癢癢的。我用手捏捏耳朵，只覺得比手的溫度略高一點，也是溫?zé)岬?。怎么?nèi)在感覺上這么燙呢。我想，是分分鐘生了凍瘡了嗎？我會有兩片紅紅的速凍耳朵過冬了。不過再一刻鐘過去，這種灼燙的感覺又漸漸消失了。

四 索菲亞教堂、冰糖葫蘆和

露西亞咖啡館

雪天的路，車開得慢。平時半小時的車程，大概抻長為一個半小時。天很快暗下來了。我想起2017年12月第一次來哈爾濱，也是大雪天。到達(dá)時正是黃昏，路燈黃黃的，我等公交車。雪覆蓋了整個地面，看不見路上的標(biāo)識了。頂著雪的公交車變得胖鼓鼓的，漸暗的暮色里，像張愛玲描摹末班電車的如同“遲到回家的孩子”，在地上劃出彎曲的轍印。時間仿佛也鼓脹起來，一切變得不用那么著急。下大雪了么，該放輕松，回家休息著。記得那天穿著高幫的登山鞋，厚厚的羽絨褲，站在某一道車轍印里頭。腿不冷，腳冷，直到換上有抓絨的雪地靴，腳脖子以下才不覺得冷嗖嗖的。

熱氣騰騰的地鍋，各種佐菜。熱的雞塊與蘑菇吸飽了湯汁，釅釅地燙著舌頭。我見到了哈爾濱的詩人、小說家、學(xué)者、編輯和媒體人。熱氣蒸騰中，新的結(jié)識在對哈爾濱故事的描摹中延伸。我們一起去了索菲亞教堂。正中心“洋蔥頭”的教堂頂與它周圍仿若衛(wèi)護的四個尖頂生成典雅的造型，據(jù)說教堂可同時容納兩千人，而精美的設(shè)計使得教堂從外面看來，只覺其結(jié)構(gòu)的精致優(yōu)美。

俞平伯《陶然亭的雪》說游覽的慣例“必終之以大嚼”。我們興沖沖地一人拿了一串教堂前的冰糖葫蘆。在冰凍的氣溫下吃糖葫蘆，感覺山楂外裹著的，是真的“冰”糖。咬下去，唇上覺到山楂的冰，齒間感著山楂硬脆的酸甜，而關(guān)于“冰糖葫蘆好吃”的感嘆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也仿佛不能傳播得很遠(yuǎn)，只在發(fā)聲者身邊震顫。

踩著廣場上的薄雪，上車又下車，我們就到了中央大街。街燈讓人想起“璀璨”這兩個字，十步、二十步一個街口，一個街口一座冰雕。冰雕上藍(lán)色與紫色的裝飾小燈將雕塑映照得晶瑩，又加了點神秘。迎面而來的一簇簇游人自帶的興奮氣息大概形成了氣場，讓中央大街顯得孩子似的生機勃勃，整條街流動著并不嘈雜的驚喜贊嘆聲。我想，聲音可能也是部分地凍住了，所以不覺得它響。又想起2017年，我在這里爬上一座很大的冰雕馬車照相。上去很容易，而想走下來時，就覺得冰的臺階百般滑。怎么爬上去時不覺得？

又走了一段，我們拐進露西亞咖啡館。

從走進咖啡館的那一刻起，便覺得眼睛始終尋不到一個穩(wěn)定的下處。因為那么多可看的東西，那么大的信息量，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每一處物件都仿佛叫著：“看我！看我！”正對著門的咖啡館墻上，是創(chuàng)始人尼娜·阿法納西耶夫娜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一個手持書卷的俄羅斯少女。我們二三十人圍著長桌坐定，聽何凱旋老師和申志遠(yuǎn)老師講述與咖啡館有關(guān)的往事。當(dāng)時聽了些什么、談了些什么，也記得不是很分明，只記得那個談話的氛圍很美好。

松散閑適的聊天，我們聽著聽著會三三兩兩起身，在屋子里四處走走看看。滿墻的黑白照片，有主人一家的肖像、咖啡館歷史照片、關(guān)于哈爾濱俄僑生活的文字回憶……咖啡館主人中可能有一位很愛攝影，一個玻璃大櫥柜里放滿不同年代、大大小小的萊卡相機和鏡頭。壁爐、櫥柜、俄式桌椅、鋼琴、小雕塑、相框和畫框……整個色調(diào)是沉實又柔和的咖啡色。在咖啡館，始終感覺到信息量的巨大，每一個眼光所及，似乎都有四五層信息撲進來，來不及一一分辨清楚：吊燈、燭臺、花朵、椅飾、天使雕塑、玻璃杯盞……各種裝飾物層層疊疊的精美，讓我感覺，俄羅斯裝飾的風(fēng)格之一是細(xì)密繁復(fù)，似乎它不想設(shè)一個重點，不想讓一個走進屋子的人瞬間看到它的全部格局;它要足夠豐富，要多聲部的復(fù)調(diào)，要每一個細(xì)部都充滿各種細(xì)節(jié)，讓人賞玩和流連到無窮細(xì)微處……完全來不及細(xì)讀咖啡館屋角花團擁簇的幾方小臺桌上關(guān)于俄僑、咖啡館歷史的小說和新聞報道，直到幾天后翻看照片，才有時間讀鋼琴上擺放的尼娜·阿法納西耶夫娜的簡介，訴說了非常年代，她為了保護這家咖啡館付出的艱辛。

第二天，在伏爾加莊園展示的俄羅斯民居里，我也感受了同樣繁復(fù)的裝飾風(fēng)格。譬如一進門，塑料模特身上的俄羅斯連衣裙便吸引我湊近前去：從衣領(lǐng)到胸口，到腰飾，到衣袖，到袖口，到裙身，到裙擺……一道道花邊、一層層花紋，大小花紋毫無重樣，而又形成圖案上的某種呼應(yīng)，融為一體。在旁細(xì)細(xì)看了一回，終于感嘆自己的智力似乎不足以對它的所有紋樣形成一個整體的印象，只能先用照片“帶走”。也第一次感覺俄羅斯人的服飾那么具有其“民族風(fēng)”，就像中國西南部的少數(shù)民族如彝族、傣族的服裝具有他們的“民族風(fēng)”。在這里，俄羅斯不以其國別、政治，而是以其“民族”的風(fēng)格感染到我。屋子里，桌臺上、櫥柜上，大大小小、仿佛成套的陶制雞鴨，花紋樸拙有趣。三個、五個、七個、九個一組的俄羅斯套娃，各種木頭小雕塑，也是層疊擺放在精細(xì)的繡花臺布上，形成裝飾物的叢林，讓人目迷。

五 蕭紅紀(jì)念館

行程將結(jié)束時，回想起2017年冬天，我第一次到哈爾濱，住在紅霞街附近。晚上走過街頭，看到一處民國建筑改成的酒店，偶然讀到店前的文字說明，才知這條街便是蕭紅曾住過的“商市街”。暮色里，酒店外依稀可聞酒杯交疊與歡鬧的聲音，我徜徉在這條街，想著，蕭紅的足尖，也曾踏過我腳下的土地;她的目光，也曾掠過這一方草木。會不會某一刻，我的腳步，重疊在她的足印上面？為什么先靈的生命逝去，又為什么山川景物還能仿佛不動聲色地?zé)o殊異地這么存在著，而為什么過一百年了，我竟看到了這些？我為什么存在在這里？

但即使在那時，我還不曉得，蕭紅小說中那個“呼蘭小城”，也在哈爾濱。走過商市街的第二天下午，我坐上一輛快車，猶豫要不要去“冰雪大世界”的時候，司機說，其實松花江對岸更好玩，那邊是呼蘭區(qū)。我叫了起來：“呼蘭？”于是，接著，我坐車穿過了一座壯麗的大橋，橋名一如既往地忘了記住，橋下是雪的松花江。寥寥幾部機械車停在“岸”邊，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人站在冰上，似乎握著一根桿子，往下?lián)v雪。司機說，他在取冰，冰塊是冰雕的材料，也可以供給全國的冷庫。

我現(xiàn)在也能清晰記起蕭紅紀(jì)念館的樣子。赭色和淺灰色的紀(jì)念館墻體，方方正正的造型，上端有兩個白色的屋頂，也是簡練和端凝的建筑。當(dāng)時能在紀(jì)念館停留的時間似乎比較少，由不得我能細(xì)致地看過去。紀(jì)念館里有蕭紅的照片和一些史實的陳述。印象中，似乎展示的與蕭紅有關(guān)的實物并不很多。附近好像還有蕭紅故居，但估摸著我回酒店的時間，似乎來不及去了。

紀(jì)念館的內(nèi)容有點駁雜，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觀點，不容易讓人得要領(lǐng)。我想，紀(jì)念館不像追求裝飾功能的房間，不應(yīng)把各種史料做得蕪雜，應(yīng)由專家梳理線索，將重點內(nèi)容甚至特異的學(xué)術(shù)觀點提綱挈領(lǐng)地凸顯出來，并與紀(jì)念館的空間結(jié)構(gòu)結(jié)合著考量，經(jīng)過用心的布置，讓每位走入紀(jì)念館的參觀者感覺到整個館藏的內(nèi)容像一本小說或一篇散文，有它自己的性格和聲音。但可惜的是，中國這樣的紀(jì)念館和博物館，似乎很少。

回哈爾濱的路上，司機帶我從呼蘭區(qū)一個類似村莊的地方穿過。村里很安靜，有的煙囪似乎冒了一點煙，白天明亮的陽光照著積雪，而見不到一個人。車過人家的院落，從矮矮的院墻看進去，大的木材和一堆堆玉米就這么裸露地壘在院子當(dāng)中，靜靜地披著雪。

六? 后記

我是“走馬觀花”看的哈爾濱。我的感受，和蕭紅筆下的“呼蘭小城”沒有相同的地方?！逗籼m河傳》是蕭紅用心血凝成的藝術(shù)品，它里面敘述的小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一個個鮮活的忍耐和痛苦，熔鑄著蕭紅個人的情感、思考、生命。我寫不了在這里生活的人。我寫不了我以痛苦感受到的這里的人。我毫不懷疑，如果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一段時間，我會破開它表面上的光滑，看到它深處的疼痛和傷口。而也許只有看到疼痛和傷口，才是真正接近了一座城市，接近了生活在其中的人。

周作人在散文《鬼的生長》里提到，光緒年間錢鶴岑《望杏樓志痛補編》記載他扶乩與已死的兒女交談、問他們死后的生活，周作人說：“我不信人死為鬼，卻相信鬼后有人，……鬼為生人喜懼愿望之投影則當(dāng)不謬也?！Ｈ烁鼒?zhí)著于生存，對于自己及所親之翳然而滅，不能信亦不愿信其滅也，故種種設(shè)想，以為必繼續(xù)存在，……我們聽人說鬼實即等于聽其談心矣?！敝茏魅诉@段話寫盡了生人談逝者的人情物理。古人扶乩、與已死親人“對話”，看似荒誕，而當(dāng)事人仿佛深信不疑，其實都源于生者對死者的懷念。見其生，不忍其死，所以想象人死后還能生長、還能娶妻生子……所有寫死者的文章，其實都是寫生者。

我也又想起佛經(jīng)里“棄舟渡?！钡墓适拢何覀兇耸赖娜馍砗孟褚粭l小船，坐著這條船渡海，想求得真理。海太大了，想渡過它，一輩子的時間不夠，那就棄了這個肉身、這條小船，換一條船，下一世接著渡。這是太美的故事。在三月驟熱如夏的杭州空氣里，我想念著，蕭紅那一顆精魂，于今在哪一處大千世界繼續(xù)她的漂流和追尋呢？而曾安放她最核心記憶的呼蘭縣城、哈爾濱，也在此世此時，以雪的方式映照了我的小船。一瞬間，窗外的陽光也仿佛交織閃動了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