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厄運到來

海力洪

麥子楊在《今夜鯨出沒》中描寫了墮落之人——墮落的男子和女人無端的死亡，但如此這般的橫死，很難被簡單視作墮落的應得懲罰。麥子楊落筆寫兩人的下場，既隱晦，又冷靜，甚至可以說冷靜得有些漠然了?！八薄八眱擅K結時的樣貌，只是捧海人眼中“兩團相距不遠的白色異物”。然而，此即世道人心，此即麥子楊以筆墨構筑的一片海岸上，正彌散開去的無比空茫的氣氛。

無名無姓，只是“他”?；蛟S這是書寫虛空之外，進一步暗示墮落的普遍性。墮落，特別是男性的墮落，早已成為當代文學中司空見慣的主題。坦率地說，在相關的無數(shù)小說中，往往難得窺見墮落產(chǎn)生的心靈軌跡，倒是很容易地看清墮落者活動的空間格局——會所中、公司里、床笫間、車廂內(nèi)……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而麥子楊寫《今夜鯨出沒》，將墮落者定位在一處“新”的文學地點——大海邊，還試圖真正地直面“他”——察其行，誅其心。于是，歸屬于麥子楊小說的“海岸”連同“大?！?，頓時便暗沉了下來。

近二三十年來，中國文學的“海岸地帶”，一直被一種理想化的光亮柔美情調(diào)所籠罩，此即所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誠然，三十年前，寫下這句詩兩個月后即自殺的海子是個天才，但其后，天才之作陷落進大面積泛濫的品味俗艷的當代詩歌選集以及中小學課外教輔系列中，漸漸助生出一種淺表化的審美定式——伴隨“面向大海”類動作的做出，必有美麗心緒美好人生的升華。今天，麥子楊的《今夜鯨出沒》卻是反其道而行。小說讓我們看見“他”在面向大海的時刻，有背德的欲望勃發(fā)，有放縱的徒然虛空，有感傷的生命喟嘆?？匆娚踔梁０恫贿h的那處由“他”承建的海堤，亦是腐敗與墮落的無言明證……麥子楊以其自身的先鋒寫作趣味，引領我們最后目擊了“面朝大海，厄運到來”。

這個“他”面朝大海的形象，可引發(fā)一種有趣的文學比較;甚至能從“他”的身形，反照出對當代文化的些許嘲諷。須知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端，也站立著一個“面朝大?！钡哪腥恕F(xiàn)代小說之父丹尼爾·笛福在《魯濱遜漂流記》這部現(xiàn)實主義的先驅(qū)之作中，描寫了魯濱遜·克魯索，一位遭遇海難的水手的故事。他運用一身的水手技藝與不凡的思考能力荒島求生，并在歷經(jīng)多年無數(shù)次的“海岸遠望”后，發(fā)現(xiàn)過往船只，最終獲救。今天看來，故事確是老舊了，但魯濱遜的經(jīng)典形象已然不可磨滅。這個資本文明發(fā)展上升期的真漢子，冒險與征服時代的技術男，彼時流落荒島，卻早早置身現(xiàn)代性的前沿——笛福在小說中特意描寫了魯濱遜健美的小腿，那是被航海時代行家們所贊美的“海上之腿”，它體現(xiàn)了那個逝去時代搏擊風浪的水手的能力，尤其是航海的現(xiàn)代技術能力……而到了麥子楊的后現(xiàn)代“今夜”，海岸上的“他”所張揚的技術本領，只是開鏟車玩樂取悅情婦的拙劣伎倆;“他”所能夸耀的能力，僅僅性能力而已。而這便是一個墮落男人的全部了。

“他”和“她”最后死了。醉酒看似厄運降臨的肇因，看似三瓶香檳造成了慘劇，它們可都是“藏在足可以失事的海底五十米深，五年以上”的名貴液體?？烧恰昂ｋy”這個酒名，充滿反諷地標示出了一場貨真價實的“海難”。當“他”和“她”與大海相遇時，無敬畏之心，昔日魯濱遜式躲避風浪危險的生存技巧與現(xiàn)代理性，也都蕩然無存。透過小說，我們能夠體察，這個時代之中人因墮落而死的慘狀，無處不在，不惟發(fā)生在海岸上;墮落者遭逢的災難，也不僅是海難。最終，墮落者的種種生與死，一律毫無價值。

如果麥子楊的運筆，只在“無價值”前止住，那么巨鯨在“今夜”便毫無“出沒”的理由了。《今夜鯨出沒》是寫墮落者掙扎的內(nèi)心中某種隱約的救贖企盼，或從另一層意義來說，是寫救贖之難。“她”在死前“浮出頭來翹首眺望漲潮的海面，無月無星的夜空下，她真的看見了鯨的身影，準確地說，是壓漲海水的巨鯨，在海面上露出鯨的背鰭……” 鯨魚到來本是“他”的一個玩笑？抑或許諾（生日禮物）？麥子楊寫得似真似假，語焉不詳。關鍵是，黑暗的大海與巨鯨給這個將死之人帶來什么呢？ 小說寫道，此時“她”聞到了“血腥味”！在這種氣味中“她”產(chǎn)生鯨鰭如巨刃刺破自己小腹的幻覺——一種如同獻祭般的犧牲;而“她”真實的行為是已將鏟車碾過“他”，那墮落者（同時也是引她墮落之人）的血液正在空氣中飛濺?！八便逶∑渲校阍谂R死前完成了一次鮮血的洗禮。

值得繼續(xù)追問的是：黑暗的大海與巨鯨的意象組合，究竟給人帶來了什么？試著想象并體察這一幕吧，那是一種非凡，一種驚異，一種奇跡……此象之后的意正是朗吉弩斯所揭示的“崇高”?？档略凇杜袛嗔ε小分幸苍f道：“如果我們想要看海洋的崇高，就不能用平常思維去思考它……”海洋力量巨大，變化無窮，浩瀚無邊，鋪展出一個超大型的“崇高”現(xiàn)場。《今夜鯨出沒》如此兩相對照般地，在崇高的背景之前置放墮落，讓人看得觸目驚心，讓人看得無比悵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