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是友人讀了朱永嘉先生微博后對我說的一句話,顯然是危言聳聽,完全是嚇唬我的話。所說的文章題目叫《路線、政權和世界觀》(下稱《路線》),這是我組織和編發(fā)的,這是事實,可又怎能同林彪和林彪爆炸扯在一起呢?硬要把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扯在一起,就成了今古奇冤了。
2015年《世紀》雜志第3期曾刊發(fā)程繼堯先生回憶《我是如何被戴上“林彪黑秀才”帽子的》一文,本文剛好可以和此相互佐證,以我的親身經歷反映“四人幫” 及其同伙為了充當“英雄” ,使用了卑劣手段制造冤獄的丑惡嘴臉,不能不說。
《路線、政權和世界觀》策劃沒有任何政治背景
1970年10月,反復聽到“路線決定一切”的傳達后,我心里在想,時而講“政權決定一切”,時而講“世界觀決定一切”,現在又講“路線決定一切”,究竟什么決定一切?當時在采訪時,也聽到讀者有這方面的議論和要求,于是我萌發(fā)撰寫一篇分析三者關系論文的打算,題目就定《路線、政權和世界觀》,其基本觀點是,在奪取政權之后,路線斗爭不僅存在,而且更加深入了。路線決定一切,而路線又決定于世界觀。有什么樣的世界觀,就執(zhí)行一條什么樣的路線。所以說,行文和結論歸根到底要自覺執(zhí)行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就必須認真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努力改造世界觀。
當時理論部負責人劉岳清聽了我的報告后連說“好好好”, 要我馬上寫份選題報告,我連夜寫了兩張稿紙(約800字)的報告,劉看后,認為這是好題目,是一篇重要的政治評論。他希望請有理論修養(yǎng)的高手、快手來寫。我思前想后,認為完成此文的最佳作者是程繼堯,理由有二:一是他思路敏捷,擅長撰寫理論文章,此前寫的文章都有極強的理論說服力。二是他在《解放日報》“工農兵論壇” (11月16日)發(fā)表了《革命化要化在路線上》,評論說:“路線是由世界觀決定的,有什么樣的世界觀,就有什么樣的路線。”正符合我們的觀點。
劉岳清是湖南人,軍人出身,辦事雷厲風行,也是急性子,11月19日(星期六) ,要我馬上找到程繼堯,我打電話到采礦機械廠宣傳科,要程寫篇有分量的政論文章,程當時表示為難,一是沒有時間,二是論文難寫。我以激將法鼓勵他說,你也不要偏心,給《解放日報》寫,也得給《文匯報》寫一篇,時間是彈簧,壓一壓,擠一擠也就出來了。至于難寫問題,可以一起討論。他在為難中允諾了。我們約好第三天(11月21日) 星期一來文匯報社商討。程接了我的電話后,就他參加調查的情況與體會作了一番構思,此時他對論文框架已經胸有成竹了。我們面談不到一個小時,很快就理出了思路,明確就以“路線、政權和世界觀”為題?!堵肪€》選題的策劃就是這么簡單,是我個人的一種感悟,沒有任何政治背景。
“四人幫”誣《路線》為“大毒草”
我們要求作者盡快拿出初稿,爭取早日見報,作者希望給一個月的時間,劉岳清不同意,他說:“最多15天,越早越好,時間就是質量?!背汤^堯撰寫這類文章游刃有余,不到10天就寫好了, 11月28日下午3點我派專職通信員去工廠取稿。稿件一到,我即逐字逐句推敲,老劉在我旁邊問我寫得怎樣?我說很好,邏輯清晰,說服力強。他迫不及待地將我讀過的前半部分拿去審讀,這時已是夜里11點,他催我回家趕26路末班車。他卻留在辦公室連夜審讀,直到凌晨3點審完后將稿送排字房排稿樣,隨后,他在理論部隔壁的衛(wèi)生間浴缸上擱上木板當床睡。(那時候老劉結婚后因住房困難,時常睡在辦公室衛(wèi)生間的簡易床。)次日上班時,老劉對我說:“昨夜又磨了一遍,這篇文章確實不錯,很有針對性,難得讀到這么好的文章。我看,康平路寫作班的人也寫不出這樣的文章,程繼堯在工廠,在勞動第一線,了解大眾的活思想,切合實際。”他還贊揚我為《文匯報》組織了一篇好文章。 11月29日打出稿樣,又請作者到報社一起討論。在談到文中關于社會制度與思想路線的關系時,劉岳清念了《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1956年12月29日《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章)中的一段話后說,《再論》是經毛主席親自修改和審定的,可以引用這段話。
《路線》這是一稿而成的文章,作為責任編輯的我,只是在“的得地” 作了技術處理,其他也沒有添加文字,老劉也認真審讀好幾遍后,于12月3日簽發(fā)。次日中午,我問邵傳烈(當時《文匯報》的負責人) 《路線》一文看了嗎?他說:“這篇文章寫得好,很有針對性又很有說服力?!边€說:“可以想辦法,將這位作者借調到報社評論部或理論部來工作。”當晚,我去夜班編輯部,見在《路線》的小樣上沒有任何改動,只有邵傳烈批文曰:“此稿很有針對性,可發(fā)?!钡?,這篇“很有針對性”的文章躺了一個月也沒見報。其間我問過邵傳烈這是何故?答曰:“不何故?!蔽衣犚拱嗑庉嬚f:“市里有通知:涉及‘路線的稿子一律要送市委審查?,F在市里忙于籌備四次黨代會,徐景賢桌子上的稿子已經堆了一尺高了。”邵說:“他們忙,我們若不送,又說我們抗拒市委領導,一送就有可能石沉大海?!彼职参课艺f:“這類文章,我們可以把握,劉克思(劉岳清的雅號) 也審讀過,不會有問題。我看這篇文章要尋時機等版面刊發(fā)?!?/p>
1971年1月1日,中央兩報一刊元旦社論,傳達了毛澤東的“最新指示”:“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線正確與否是決定一切的?!边^了很久我們才知道,這是1970年10月15日毛澤東在葉群書面檢討上寫的批語。然而,當時我們哪里知道中國發(fā)生了“炸平廬山”的“路線斗爭”!看到毛澤東“最新指示”,《文匯報》覺得《路線》一文踏在了點子上,竟不等徐景賢批復,于1971年1月6日在第二版顯著位置發(fā)表了,在當時來說,這叫“緊跟中央,緊跟形勢”。
1971年1月4日,“一月革命”后上海舉行的第一次“黨代會”——“上海第四次黨代會”開幕。當天,張春橋作了“政治報告”。1月6日,《文匯報》在顯著地位發(fā)表未經市委審定的《路線》。文章見報后,社內外反響異常強烈,次日全國各省市報紙紛紛轉載,他們認為此文是“有來頭的”,“是正在召開的上海市第四次黨代會的‘精神”,“傳達了中央文革的思想”。我和劉岳清當天就收到十余只電話稱贊此文“真解渴” ,有的還打聽作者的身份 。我特地將轉載的報紙收集起來,作了比較,看看哪家報紙?zhí)幚硗怀?,記得《浙江日報》《福建日報》還加了編者按,認為這是好文章,是“進行路線斗爭教育的好教材”。 我和劉岳清看到全國幾乎所有的省報都轉載了《路線》一文,心里甜滋滋的,感到為文匯報社立了功,心里非常高興。
萬萬沒有想到,隔了一天,傳來了不好的消息,算是大難臨頭。先是口頭傳達張春橋、姚文元的意見,說他們讀后認為沒有強調“路線是決定一切”,認為“ 干擾了市黨代會精神的貫徹,也干擾了中央精神的貫徹”?!皹诵铝悺?,“發(fā)表了一篇有嚴重錯誤的文章”,調子越拉越高。后來正式傳達說,張、姚看了《路線》一文后十分惱火,責怪《文匯報》“ 放出一棵大毒草” ,當即指示徐景賢,要《文匯報》查明有關編輯刊發(fā)此文的用意何在?當時,我的壓力很大,剛踏上新聞單位不久,滿懷激情要干一番事業(yè),不料闖了大禍,今后的日子怎么過?特別想到自己的小孩才出生六個多月。傳達人還在大會說,這是電話記錄,正式文件過些天會下發(fā),過了若干年都沒見此正式文件。搞陰謀的人往往是這樣鬼頭鬼腦的,說是正式文件,又遲遲不敢拿出來見人。
作為典型被批判,以“肅清流毒”
幸好,當時《文匯報》負責人邵傳烈和理論部負責人劉岳清聽了傳達后,承擔了領導責任,“自己吃進”,大大減輕了我的精神壓力和負擔。軍宣隊余克頤和工宣隊高明源、劉明根等秉承上級意圖從“干擾市黨代會精神的貫徹” 的高度,硬逼我和劉岳清作深刻檢查。我將選題報告作為檢查送上去,工宣隊劉明根看后責問說:“這算什么檢查?對這么嚴重的政治事件,特別是‘干擾了中央精神的貫徹的嚴重問題,就這樣輕描淡寫、蒙混過關嗎?不行,要重新檢查?!?/p>
劉岳清是軍人出身,又是人民大學哲學系畢業(yè)的高材生,他不買他們的賬,反問劉某:“什么市黨代會精神,我們都是共產黨員,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全國幾乎所有的省級報紙都轉載了,難道也要叫他們檢查嗎?”劉某被駁得啞口無言。只好去叫來軍宣隊余克頤來助陣。余克頤沖著我們惡狠狠地說:“我們進駐文匯報社難道是吃干飯的。你們必須作深刻檢查,今晚不檢查就不要想回家?!崩蟿⒕褪怯财猓斄怂麄円痪洌骸安蛔尰丶揖退谵k公室?!钡搅?1點鐘,軍宣隊和工宣隊呆不住,一個個走了。老劉就催我回家,他就睡在辦公室里衛(wèi)生間的浴缸板床上。的確沒有什么好檢查的。軍宣隊工宣隊沒有辦法,只好冷擱了兩個星期。
不久,“市委寫作班”遵照徐景賢的指令要盡快寫一篇文章,告訴兄弟省市:《路線》一文不講路線斗爭,有嚴重錯誤,不是中共上海市委的觀點。他們也覺得沒有什么內容好講,也覺得講不清楚,硬做文章,寫了兩個月才拼湊而成,于3月15日,徐景賢派人將“方巖梁”文章送到《文匯報》,指定必須用發(fā)表《路線》一文同樣的版面和字體,于次日見報,“以肅清流毒,挽回影響”。3月16日,《文匯報》果然在同樣版塊,以同樣版式發(fā)表了“方巖梁”的文章,題為《千萬不要忘記黨的基本路線》(下稱“千萬” ),篇幅也是5700字。
方巖梁的文章一發(fā),軍宣隊、工宣隊又活躍起來了,他們以組織學習為名,其實是一次批判會,想借此機會整整我們不服張姚批判的態(tài)度。與會者主要是理論、文藝部的編輯共有十余人,還有工農兵通訊員、工宣隊員4人。會議還是讓理論部負責人劉岳清主持,劉一開頭就說:“你們叫我劉克思,其實我的馬克思主義水平不高的,正由于不高,才會發(fā)表錯誤的文章?!惫ば爠⒛趁腿徽酒饋頁屧捳f:“這不是一般的錯誤文章,這是一棵大毒草,毒源就是《文匯報》理論部。此時劉岳清也站起來,近乎喊道:“大毒草是誰定性的?既然是大毒草,那我算大毒瘤了,你們就把大毒瘤挖掉好了!”引得全場轟然大笑。工宣隊劉某板起臉孔說:“笑什么?這是嚴肅的政治問題,我們學習方巖梁文章就是聽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聲音,就是為了清除毒瘤?!眲⒃狼逡宦犝f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聲音” ,便揚長而去,工宣隊劉某便當起會議主持人說,請大家發(fā)言,此時沒有一個編輯人員響應。劉某點了我的名字說“:你講講?!蔽艺f:“方巖梁在今天的文章都講了,我沒有什么好講的?!庇质且魂嚴鋱?。工宣隊劉某見大家默不作聲就說:“我們就來學習方巖梁文章,看看是怎樣批判這株大毒草的?!本庉嬋藛T沒有一個肯念,劉某自己念起來了,南腔北調,又結結巴巴,與會者聽起來實在倒味口,陸續(xù)離場而去,劉岳清從外面走進來,見狀就說:“我們又不是睜眼瞎,還是自己看好?!睍h開不下去。到了最后,學習“方巖梁”文章的會議只有三個人:老劉、劉某和我。于是劉某宣布會議結束。會后,老劉對我說,工宣隊在“簡報”上會這樣寫道:今天學習“方巖梁”文章認真,討論熱烈,有關編輯檢查深刻。我說,這不是欺下瞞上嗎!老劉氣憤說:“這些人就是這樣欺下瞞上爬上去的?!焙髞砦覐墓ば犧k公室看到,向市委報送的“簡報” 確實是這樣寫的。
因為我和劉岳清的態(tài)度很強硬,他們組織了一次次所謂的“幫助會” (其實是批判會)。劉岳清有次在會場上嚴辭以對:“你們欺下瞞上,不會有好結果。”雖說只有一句話,但含義深刻。后來,有四五個月不組織會議了,據說,因毛主席也發(fā)話了。我以為到此結束了。
“四人幫”誓言要挖出《路線》一文的“黑后臺”
1971年9月13日, 林彪在蒙古折戟沉沙。五天后,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林彪叛國出逃的通知》。1971年12月11日、1972年1月13日、7月2日,由中央專案組整理的《粉碎林陳反黨集團反革命政變的斗爭》材料之一、之二、之三陸續(xù)下發(fā)全國。
1972年1月15日中午12點,編輯部支部書記方詠南忽然把我和劉岳清叫到軍宣隊余克頤辦公室訓話。受命負責報社全面工作的余克頤狐假虎威地說,我們受“徐辦”指示向你們宣布規(guī)定。劉岳清故意問:“什么叫‘徐辦 ?” 余說:“什么‘徐辦也不知道!”在旁的方某說:“徐景賢辦公室,簡稱徐辦。”當宣布規(guī)定時,我們抽筆記錄,余連忙阻攔說:“不要筆記,記在心里。”劉岳清頂了一句:“噢,原來這是秘密案件?!彼麄儗χ覀冃剂诉@么五條規(guī)定:
1.根據徐(景賢)辦要求,你們要老老實實交代《路線、政權和世界觀》的組稿過程,特別是受誰的指令,必須在8個小時內交代清楚。
2.你們兩人不得相互串通、統(tǒng)一口徑,自今日開始分開上班,郭在評論部衛(wèi)生間,劉在理論部衛(wèi)生間,待交待清楚后再回原辦公室。
3.你們不得同作者及其家屬有任何聯(lián)系,包括電話聯(lián)系。
4.你們交代的事不得外傳,包括編輯人員。
5.若有違背,從嚴處理。
我嘀咕一句:“徐辦也知道評論部、理論部有兩個衛(wèi)生間。”工宣隊劉某阻攔說:“別啰嗦!”他們隨后帶我們到事先安排好的小間落坐,責令我們交代問題,深刻檢查。這里原是衛(wèi)生間,馬桶移走,浴缸和水斗仍在,墻面地板是瓷磚,寒冬臘月,顯得特別陰冷。老劉提出要求:能否給一臺電熱器。余說:“想得美,陳、曹、楊走資派還沒這種待遇呢!”至此,我們只得忍受虐待。
軍宣隊、工宣隊不時進來看我檢查的進展,我把原來寫的選題報告加些認識,由原來的2張稿紙擴充到3張稿紙,約有千把字。把檢查擱在一邊,便在看《史記·秦始皇本紀》,工宣隊劉某問我怎樣?我說寫好了。劉某即把我檢查取走。
下午4時,軍宣隊員余克頤、工宣隊員劉明根和支部書記方詠南氣勢洶洶跑到小間,因房間小,只能進來一人,另外兩人站在門邊。余說:“要害問題是要交待誰指令你組織寫這篇文章的。必須交待你的黑后臺!”
我理直氣壯地說:“沒有任何人指令,更沒有黑后臺。完全是我個人的領悟?!?/p>
余又說:“你有這樣的思想理論水平?!蔽艺f:“沒有這種水平就進不了《文匯報》當編輯了?!?/p>
劉明根:“你還是以這種死不交代的態(tài)度來對待無產階級司令部?!庇重焼栁遥骸澳阍诳础肚厥蓟时炯o》,有何目的?是否想找什么救兵?”
我說:“沒有必要找什么救兵!秦始皇是我感興趣的帝王,有空看看,這是我的專業(yè)?!?/p>
余拿了幾張稿紙在我面前揚揚,裝腔作勢地說:“劉岳清都交代了,你們是受部隊首長指令的。”
我說:“不可能的。完全是我個人的設想,沒有任何人向我提示或指令?!?/p>
他們虛放一槍之后又改口審問:“你看過部隊傳來的報告嗎?”我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絕對沒有看過什么報告。”
在我這里沒有撈到什么交差上報的材料,他們三人又到劉岳清房間,采用同樣的辦法說我交待清楚了,“是看了部隊傳來的內部報告”。劉岳清嚴辭回答:“你們無中生有,上綱上線,非要往上面掛,完全是栽贓嘛!”
此時已是晚上9點了,8個小時過去,徐景賢在等待著向“中央”報告的“勝利” 果實 。我們很清楚,若是我們看過或聽過林立果的“內部報告”,他們就會把《路線》一文視作是林立果講話的輔導文章,而《千萬》一文就是批林立果的,這樣一來,他們成了“批判林彪的英雄”了。
中央專案組“材料之二”在歷數“林彪集團加緊策劃反革命武裝政變的罪證”時,公布了李偉信的筆供。李偉信交代:林立果是3月18日從杭州到上海的。林立果 “讀了上海文匯報3月16日發(fā)表的文章,林立果認為,這篇文章是有來頭的。既然有來頭,就應該看成是信號,是輿論準備?!辈牧现?,對李偉信的這段交代加了個注:“文匯報3月16日發(fā)表署名‘方巖梁的《千萬不要忘記黨的基本路線》,對發(fā)表在同年1月6日文匯報上署名 ‘蔡康成的文章《路線、政權和世界觀》進行了批判。”傳達 “中央文件” 講到這件事時,讓我和劉岳清非常震驚,事前徐景賢他們非要逼我們供出林立果是《路線、政權和世界觀》一文的“黑后臺”,蓋因在此,當時心里痛苦不堪,有冤無處伸。劉岳清不斷安慰我說:“不要怕,他們無中生有、白日栽贓,正說明他們空虛和無能,我們相信組織、相信黨。事實勝于雄辯,歷史自有評說,不過,政治斗爭是殘酷的,我們要有思想準備。他們想把自己裝扮成英雄,什么手段都干得出來的。我們堅持實事求是,就是把我們關押起來也是要堅持實事求是這一條。”老劉要我同程繼堯通個電話,安慰他說“我們《文匯報》承擔一切責任”,但這時程繼堯也被控制起來了,我們連累了他,心里甚感不安和惦念,可電話一直聯(lián)系不上。
我和劉岳清被誣“上了林彪賊船”
文件傳開后,社內外議論紛紛,說《文匯報》闖了大禍,有的說我和劉岳清“上了林彪賊船”了。徐景賢在復旦大學傳達中共中央《關于林彪叛國出逃的通知》時說:“上海是最早站出來和林彪作斗爭的,我們批蔡康成《路線、政權和世界觀》這篇毒草,就是批林彪的!”在市里的一次干部會上徐景賢又在鼓吹“上海是最早站出來和林彪作斗爭的”,還點名批評《文匯報》說:“《路線、政權和世界觀》這篇文章就是秉承林立果的意旨寫的。組織這篇文章還是自視馬克思理論水平高的編輯,他雅號叫劉克思,至今不承認受林立果的指令,據我掌握的材料看,他看過林立果的報告,就是秉承林彪觀點寫的黑文?!毙炀百t依據W某的假情報定下了這個調子,指令文匯報軍宣隊、工宣隊成立專案組,說什么必須打破他們的“攻守同盟”,“挖出《路線》一文的黑后臺”。又一次把我和劉岳清隔離開來,叫我坐到工宣隊辦公室,他們要我交代同部隊的聯(lián)系。我說過去同空軍、海軍和警備區(qū)的寫作組有過聯(lián)系,此時他們好像得到什么重要線索了,先叫我把聯(lián)系人的姓名和電話寫下來,后來就逼我承認在他們那兒看過什么材料,我說什么材料也沒有看過。他們又追問:“報告看過嗎?”我說:“我不知道什么報告。”他們是為了把自己打扮成“批林英雄”,非要把我們組織撰寫的《路線》一文說成是根據林立果觀點撰寫的。
徐景賢他們采用種種謊騙的辦法來逼我們交代,一會兒說劉岳清承認 “看了林立果的小報告”,一會兒說作者“看了林立果的內部報告”。對于他們的謊言,我始終對他們說:“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畬嵤虑笫沁@四個字,是毛主席為中央黨校題寫的校訓?!惫ば爠⒛晨窠衅饋恚骸澳悴焕蠈嵔淮?,還要給我們上黨課?!庇滞樥f:“無產階級司令部非常重視這樁案件,有充分的證據,說明你事先看了林立果的黑報告之后去組稿的,再不交代,頑抗到底,沒有好結果?!蔽覈烂C回答:“沒有看過就是沒有看過!”在旁的另一工宣隊員編造謊言說:“空軍的衛(wèi)東鷹已把一份林立果的黑報告交給你了!”這種謊言令我氣憤不已,我嚴厲譴責:“這是白日栽贓,血口噴人。我們可以到衛(wèi)東鷹去對質!”劉某見我強硬,口氣又軟了下來,說:“現在給你老實交代機會。再等下去,就不是這樣在文匯報由我們同你對話了。”我說:“不管在哪里對話,事實就是一個,沒有看過什么報告?!眲⒛秤终f:“不要嘴硬。你說沒有看過,聽過嗎?”他們逼迫我交代的嘴臉至此暴露無遺。劉某到另一辦公室接了電話回來說:“市里來電話指示‘誓言要挖出《路線》一文的黑后臺,再給你兩個小時交代的機會。你的消息來源渠道多,你同陳丕顯、鄧子恢、張鼎丞以及他們的子女不是常有往來嗎?他們又給你傳遞什么?”很明顯,他們又利用我同陳、鄧、張老鄉(xiāng)的一點關系妄圖撈到“走資派還在走”的資料。我說:“不要說兩個小時,20、30個小時也交代不出?!彼麄儗⒃狼逡彩沁@樣采用謊騙的手法來逼迫在2個小時交代清楚,劉岳清以強硬的態(tài)度又一針見血地回答說:“你們先定性再找材料,文章難做啊。別說兩個小時,20小時也無法交代。”他們認為我和劉口徑一樣,立了“攻守同盟”。
最后在晚上12點讓我離開了他們辦公室。此時26路的末班車沒有了,我步行回家,踏著微弱的路燈想了許多,那種委屈、憤怒,一股腦涌上心頭, 我心疼得像刀絞一樣,眼淚不住地往下流,淚水蒙了眼睛,走到建國路一處轉彎時,我一只腿踏進了被損壞的窨井,我呼喊幾聲沒有人應答,此時夜深,路無行人,我自已掙扎爬了起來,腳扭傷了。幸好穿著棉襖沒有摔傷,只是嘴巴下頜撞在馬路的水泥地,牙血也流出來了。我忍著痛,一拐一拐地回家,原來一個小時的路走了兩個小時,凌晨兩點半才到家。愛人抱著一歲半的小孩也等我回到家才放心。她問我怎么這么晚?一人做事一人擔。我沒把被整以及踏進窨井的情況相告,免得家人操心。我只說趕寫一篇重要的文章。當晚又是徹夜未眠,想了許多:剛剛走上工作崗位,便掉進了政治斗爭的黑漩渦,一時無法脫身,讓作者也被戴上了“林彪集團的黑秀才” 的帽子。次日上班時,劉岳清見我嘴唇脹腫,問我怎么回事?我如實說了昨夜天黑踏進窨井的事,他要我馬上去醫(yī)院檢查傷勢,我去檢查幸好沒有骨折,只是扭傷。老劉特別交待,昨夜摔傷的事不要聲張,免得他們說我們制造事端恐嚇他們。原定開編輯部大會,對我們作出“暫停工作”的處理決定,因他們在我和劉岳清身上撈不出新材料就改期召開,于是在小范圍內宣布:根據上級指示,停止工作,繼續(xù)檢查。劉岳清當場為我辯護說:“要說這篇文章有錯,都是我的責任,是我派郭志坤去組稿的,文稿是我修改和簽發(fā)的。用不著人人過關?!北M管劉岳清和邵傳烈為我承擔責任,但這是上層定的性,他們無法寬恕我。逼我檢查交代整整持續(xù)一個月,雖然暫停工作,但我對秦始皇的研究沒有停止,從秦代歷史也看到了現實斗爭的殘酷性,“指鹿為馬” 出典《史記·秦始皇本紀》,比喻故意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以從中作亂奪權。歷史雖不可重演,但讓我們親歷了“何其相似乃耳”的歷史現象。
完全是“無間道” 謊報軍情惹的大禍
從程繼堯先生的回憶文章中大致梳理了案件的來龍去脈,給人以沉重的歷史教益。程感嘆地說,萬萬沒有想到,W某竟是“無間道”, 同程繼堯見面說了幾句話后,居然會說“(1月6日)文章與空四軍‘衛(wèi)東鷹寫作組有關,是反映林立果《講用報告》的精神”。隨后又把“上海幫”組織文章批《路線》的矛頭指向告訴了空四軍,使林立果作出“是信號”的判斷,搞得雙方劍拔弩張。
W某為何要這樣做?年過古稀之年的我實在感到匪夷所思!在審查此案時,他明知我沒有看過也沒有聽過林立果的《講用報告》,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檢查中反復申述,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感悟所提出的選題。應該說,我是文章的最初策劃者,最有發(fā)言權。謊言畢竟就是謊言,最終還是會被識破的。撒謊者內心經常處于焦慮緊張狀態(tài),所以,W某沒敢向我“摸底”,因為在我這里撈不到他所需要的材料。可見“四人幫”那一伙手段是卑劣的,謊報軍情釀成了一場大禍。
因為一個謊言是需要無數個謊言去圓謊的,于是采用上文所述種種逼供信的手法,讓你交代“不存在的事”,無休止的檢查逼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劉岳清被徐景賢在大會點名后,他的情緒低落。盡管如此,可他對事件看得很清楚,他多次對我說:“這件事,就是撒謊者作的孽?!弊院?,他心里郁郁不平,一時無奈病倒了,于1975年5月住進瑞金醫(yī)院。每當在醫(yī)院探望他時,他總是講要搞清《路線》冤案。他說:“這也是歷史上少見的奇冤,你們要去申冤?!币液妥髡甙堰@件事搞清楚。1979年1月17日,劉岳清在郁郁中離世,年紀不到50歲。臨終前,他對領導提出的要求就是:“一定要還《路線》的作者、編輯一個清白!” 我和作者參加追悼會,程繼堯寫下四句《悼劉岳清君》:“一篇文章八年冤,累君含恨赴黃泉。奈何橋上莫停留,陰司總有包青天!”我也寫了一副《哭劉岳清師》的藏名聯(lián):“耿直不屈撼山岳,厚道無私似水清?!币鹆伺c會者的共鳴。今作此文以對吾師劉岳清主任的懷念。
(寫于2018年10月9日)
(作者為上海人民出版社原總編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