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李斌《女神之光:郭沫若傳》"/>
吳 辰
201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李斌副研究員出版了《女神之光:郭沫若傳》,此書面世后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作者不但細致梳理了郭沫若的生平,還系統(tǒng)整合了郭沫若的思想;為讀者們呈現(xiàn)出了一個立體、生動的郭沫若的形象,展示了郭沫若對當下的重要意義。
在20世紀中國發(fā)展的過程中,無論是在文化領(lǐng)域還是在政治領(lǐng)域,郭沫若都是一棵常青樹,他在所涉及的每一個領(lǐng)域中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郭沫若是一個立體發(fā)展的“球形天才”,人們?nèi)绻麅H僅是站在原地,就只能看到郭沫若的某一個側(cè)面,這樣難免會抓住一點而不及其余,使郭沫若的不同身份之間互相缺少交集。該如何描述郭沫若、如何處理郭沫若不同身份之間的聯(lián)系?這成了有志于為郭沫若立傳的研究者們首先要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
在此前出現(xiàn)過的郭沫若傳記中,由于作者專業(yè)出身的限制,其所記載的郭沫若生平主要是圍繞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或歷史研究展開的,至于郭沫若在其他領(lǐng)域里的活動和成就,則多少顯得有些語焉不詳。李斌的《女神之光:郭沫若傳》在寫作時則特別注意了在傳主的多重身份之間找尋一種平衡,力求呈現(xiàn)出一個更加立體、更加全面的郭沫若形象。
面對郭沫若這樣一位“球形天才”,“立傳”一詞說起來簡單,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卻是困難重重。
由于郭沫若生活的時代和當下社會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該如何隔空與傳主對話,一直以來都是郭沫若研究中所要面對的重要問題之一。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首先大量查考史料文獻,在最大限度上回到歷史現(xiàn)場,進而還原傳主在每個重要時間點上的所作所為,這樣才能夠真正理解傳主的行動和選擇。為此,李斌不但逐字逐句地將《郭沫若全集》的文學編、歷史編和考古編一一細讀,還大量閱讀了郭沫若同時代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考古、歷史研究的成果,不但在縱向上厘清了郭沫若各個時期的文學和學術(shù)成就,還在橫向上標明了郭沫若在中國文學和中國學術(shù)史線索中的位置。在李斌筆下,圍繞著郭沫若的精神世界,傳主呈現(xiàn)出的不再僅僅是單一的面目,種種身份在傳記中達成了一種內(nèi)在的平衡,而且,隨著時間線索上郭沫若精神世界的演變,不同身份之間還不斷進行著變化和調(diào)整。李斌在寫作郭沫若傳記的時候以精神統(tǒng)御行動,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將曾經(jīng)看似分裂、令許多研究者無所適從的“球形天才”重新整合了起來。
郭沫若享壽八十七載,幾乎親歷了20世紀發(fā)生在中國土地上的所有重大歷史事件,傳記的作者該如何回到那個開天辟地的大時代,如何去感受一次次巨變中傳主的所見所聞,如何去見證傳主的思想嬗變和成長歷程,這些問題都直接決定了傳記的質(zhì)量。為此,作者李斌查閱了大量的文獻,無論是傳主所處時代里的文獻,還是后人對那個時代的研究,甚至是一些風土人情,作者無不一一加以考察。為了弄清楚一些歷史細節(jié)的真相,作者曾經(jīng)多次造訪事件的發(fā)生地,采訪事件的相關(guān)或知情人士,收集了大量的一手材料。與此同時,作者還吸收了學術(shù)界有關(guān)郭沫若研究的最新成果,從中去蕪存菁:例如在處理郭沫若少年時期在四川省內(nèi)的閱讀史等問題時,作者大量采用了最新的研究成果,力求從細節(jié)上還原歷史的真實。豐富的史料和嚴謹?shù)谋嫖鰹椤杜裰猓汗魝鳌穾砹艘环N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作者筆下,郭沫若的每一個行動都有據(jù)可查、有理可循,郭沫若就是那個生活在不同歷史語境中的郭沫若;面對著不同的歷史語境,他也必然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也正是因為這樣,在歷史變革的夾縫中,郭沫若對人民本位立場和馬克思主義理想始終如一的堅持則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為傳主立傳對作者的知識儲備而言,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尤其是郭沫若,他一生的足跡涉及了文學、古文字學、歷史學、醫(yī)學乃至政治等多個領(lǐng)域,又在母語之外對日語、德語、英語等其他語種頗為熟稔。該如何重走郭沫若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這對李斌而言顯然是一個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而除此之外,還有更大的問題:郭沫若得風氣之先,在一些國外文學作品或其他著作出現(xiàn)中文譯本之前,他就早已有所涉獵,有些作品還是經(jīng)由他的手筆才被譯介進國內(nèi)的。然而,時過境遷,這些著作中的一些觀點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通識,傳記作者該如何用傳主的眼光去重新審視這些著作,該如何重溫傳主在初識這些著作時的興奮和喜悅,這恐怕就需要借助作者對傳主生活時代的把握和一種由己及人的同理心了。為此,李斌對郭沫若曾經(jīng)閱讀和接觸過的作品又重新進行了閱讀——這次閱讀是在兩個層面上展開的:其一,作者回到了傳主的年代,摒除自己對這些著作的定見,以傳主的眼光閱讀這些著作,力求還原傳主在與這些著作初次見面時的心態(tài);其二,作者以當下的眼光再次審視這些著作,尋找這些著作的意義和局限,從歷史的高度發(fā)掘這些著作對傳主精神世界構(gòu)成的重要意義。在《女神之光:郭沫若傳》中,李斌帶領(lǐng)讀者們沿著郭沫若的腳步,在歷史語境中重新對影響其精神世界的著作和人物進行品讀,隨著傳主的漸漸成熟,讀者們也隨之成長,自然地,讀者們也會更加理解傳主的所作所為。
毋庸諱言,從1980年代起,無論是在學術(shù)界還是在民間,對郭沫若的評價都有逐漸走低的趨勢,李斌對這一現(xiàn)象曾經(jīng)做過深入的研究,正如他所說:“郭沫若研究在近三十年來遭受遇冷的原因,與其說是郭沫若在婚姻生活、道德品質(zhì)、人生道路以及學術(shù)成果等方面不盡如人意,不如說是我們關(guān)于郭沫若及其所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奮斗目標、人生路向及活動方式的認知裝置發(fā)生了改變?!痹?jīng)有一段時期,“審美”“無功利”等口號對解放人們的思想確實有著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但是,如果審視當下的文化界,就會發(fā)現(xiàn),文學的審美功用在得到極大發(fā)揚的同時,也漸漸地發(fā)生了變異,它似乎占據(jù)了道德和商業(yè)的雙重制高點,甚至帶有了話語霸權(quán)的意味。面對這種境況,我們應該重新反思這隱藏在“審美”背后的所謂“現(xiàn)代性”的意義及局限。
對一部傳記而言,作者對待傳主的態(tài)度決定了其基本寫作手法。尤其是對郭沫若這樣一個生前曾被光輝籠罩、身后又備遭冷落的人物而言,在傳記中將其過分抬高和過分貶低所要承擔的后果顯然都是一樣的,即嚴重損害其形象的真實性。而且,面對已經(jīng)被嚴重污名化的傳主,衛(wèi)道士式地一味將其所作所為加以合理化解釋顯然也會適得其反。李斌在寫作《女神之光:郭沫若傳》時對這個問題的處理十分謹慎,在整體上,他采取了“零度寫作”的策略,他要求自己“不發(fā)議論不抒情,只是從大量資料中選擇那些最有意味、最生動的細節(jié),從這些細節(jié)中凸顯郭沫若的個性、追求和思想”。故而,《女神之光:郭沫若傳》不僅僅是一本傳記,將其看作一本資料索引也同樣是可以的:李斌的筆觸沿著郭沫若的生活軌跡延伸,在每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都旁征博引地運用了大量的史料,沿著作者敘述的步伐,一幅幅生動的歷史畫卷在讀者面前鋪開,而郭沫若,正是這些畫卷中每一個場景的中心。作者這樣的設(shè)計頗費苦心,在他眼中,“這本傳記的首要任務,就是希望閱讀過它的讀者,在歷史真實的基礎(chǔ)上對于郭沫若形成一些基本的共識”。這句話看起來波瀾不驚,但其背后卻是一名郭沫若研究者所擔負著的沉甸甸的使命:在這個日趨碎片化的世界里,想要就一件事情達成“共識”何其難也,又何況在郭沫若的評價問題背后還有著方方面面的較力以及一些別有用心者叵測的目光。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史實才能說明一切,只有完整地呈現(xiàn)出傳主在歷史語境中的活動才能使讀者生出同理心,進而理解傳主、同情傳主、認可傳主。就這一點而言,《女神之光:郭沫若傳》顯然達到了其在寫作之初所設(shè)計的目標,作者用大量的史實將讀者們帶回到了郭沫若所處的時代,和郭沫若一起走過那些艱難和危險,這里邊當然有頭戴桂冠的榮耀,但更多的是九死一生的困境。這是一次精神的冒險,它敲響了讀者心中的良知之鐘,凡是經(jīng)過這場冒險旅途的讀者,想必都會對郭沫若的所作所為欽佩不已。
傳記寫作所面對的傳主生平往往是紛亂復雜的,作者必須要把握一條能夠?qū)⑦@些生活的珍珠串成項鏈的主線,這條主線的質(zhì)量直接決定了傳記的質(zhì)量、高度以及立場。在《女神之光:郭沫若傳》中,李斌找到了一條足以勾連起郭沫若一生的線索,即“人民本位”,這條線索承載了郭沫若一生的理想抱負。郭沫若雖然出身于一個較為富裕的地主家庭,但是卻對世間疾苦并不陌生,郭家長輩的躬親勞作給郭沫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郭沫若是“人民之子”一點也不為過;而“人民”也正是郭沫若為之操勞一生的對象,在郭沫若的整個人生旅程里,“人民”二字貫穿始終。在郭沫若看似“左右開弓”的跨界人生中,“人民”的立場一直是其選擇研究對象和進行價值判斷的出發(fā)點,通過“人民本位”,李斌將郭沫若的文學、學術(shù)、政治生涯有機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無論是文學,還是甲骨文、金文,乃至其每一次從政的經(jīng)歷,無不是為了了解人民、啟迪人民、服務人民。雖然李斌有意識地選擇了在其傳記中抹去自己價值判斷的痕跡,但正是由于把握住了“人民本位”的主線,在《女神之光:郭沫若傳》一書里,一個文化巨人的郭沫若形象被成功地構(gòu)建了出來。
隨著經(jīng)濟的日益發(fā)展,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了馬克思的判斷是極其準確的:“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比藗儩u漸地習慣于參與到資本的狂歡之中,面對那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崇高的精神主體,他們選擇了視而不見,甚至對其施以嘲諷或者橫加指責。毫不夸張地說,在最近二三十年里,那些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史和革命史上的最偉大的靈魂都難逃被拆卸、解構(gòu)、調(diào)侃的命運,而作為20世紀中國文化星空中最為閃耀的星辰之一,郭沫若在這些扭曲和詆毀面前更是在劫難逃。
李斌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曾對郭沫若的污名化問題予以高度關(guān)注,他認為郭沫若的污名化不過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在30多年的時間里,迎合傷痕記憶者反思新中國的需要,層累地造成的現(xiàn)代神話”,這一結(jié)論是極有見地的,它一針見血地揭穿了郭沫若被屢次詆毀的真實原因。在整個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和政治乃至民族國家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宏大課題,1980年代以來,人們對知識分子及其命運的反思本身并沒有什么問題,同時也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有意識地去營造一種知識與政治、知識分子與民族國家的對立和分裂卻是一種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以“晚年郭沫若”為例,在寫作《女神之光:郭沫若傳》的時候,李斌在現(xiàn)有史料的使用上特別注意對其真?zhèn)蔚蔫b別,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的大量關(guān)于“晚年郭沫若”的研究,實際上是建立在偽史料基礎(chǔ)之上的。大量的偽史料使得讀者往往在造假者身后亦步亦趨,落入造假者所準備好了的陷阱中,并形成一些關(guān)于郭沫若的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刻板印象。李斌認為,由于偽史料的滲入,對晚年郭沫若的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一團亂麻,“相關(guān)研究需要擺脫情緒化的主觀偏見”,而其基礎(chǔ)就是“鑒別史料和獲得更多真實材料”。因此,李斌在寫作《女神之光:郭沫若傳》的時候,在涉及有關(guān)晚年郭沫若的部分特別加以留心,他在成書過程中收集和整理了大量有關(guān)晚年郭沫若的文章和書信,有些內(nèi)容甚至還參考了手稿和影印件等第一手資料,達到了去偽存真的效果??梢哉f,李斌的《女神之光:郭沫若傳》是郭沫若傳記中對史料辨析最為詳盡的一部,這些扎實的史料正像一塊又一塊堅固的基石,郭沫若這面赤色的精神旗幟牢牢地插在這樣的基石上,其價值和意義是任何人、任何事件都無法詆毀和磨滅的。
正如這本書的名字一樣,郭沫若的思想和精神正如一道從《女神》年代里射出的光,一直照進了當下社會,給我們以無盡的啟迪。我們的時代需要郭沫若,如何像郭沫若一樣,能夠在時代的風云激變中不斷適應環(huán)境并有所堅守,這也是我們將要長期探索和思考的重要問題。作為一名青年學者,本書的作者李斌能夠隔空與郭沫若進行對話并產(chǎn)生共鳴,也正證明了這位文化巨人的偉大和不朽。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