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晴
文學名著被搬上戲劇舞臺并不罕見,因為名著可為劇本的文學性提供先天保障,名著的影響力更為戲劇增添商業(yè)價值?!皬垚哿釤帷爆F(xiàn)象的出現(xiàn)表明其作品的文學性與影響力在影、視、劇等領(lǐng)域的影響。張愛玲小說改編為話劇的作品有1987年陳冠中和2005年毛俊輝分別導演的《傾城之戀》、2004年林奕華執(zhí)導的《半生緣》、2007年田沁鑫導演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金鎖記》書影
引人注目的是被稱為“張愛玲后又一人”的王安憶將張愛玲最負盛名的小說《金鎖記》改編為話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王安憶說,“戲劇是文學的寶塔尖,一個作家沒寫過戲劇總是不完整的”,因此她開始了戲劇的初次嘗試?!啊督疰i記》是我最初想要改編的作品,因為我很喜歡戲,很想找一個對象來做一個戲,就像文本上的游戲一樣的?!盵1]王安憶認為《金鎖記》是張愛玲最好的一部小說,并且從戲劇性、體量來講,都非常適合改編成多幕劇,這是她選擇《金鎖記》的原因。王安憶雖把這稱為游戲,但三次易稿可見她對作品的珍視。2004年,由黃蜀芹執(zhí)導,話劇《金鎖記》于上海話劇中心首演,演出后卻反響平平。2009年,導演許鞍華——曾經(jīng)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和《半生緣》搬上大銀幕的電影導演與香港焦媛實驗劇團合作,將臺詞改為粵語,增加詩意和陌生化,同時運用電影手法,將聲光電技術(shù)靈活運用到舞臺中,再次將王安憶改編的話劇《金鎖記》呈現(xiàn)給觀眾。王安憶評價道:“黃蜀芹的版本寫實,許鞍華的版本則更寫意。”
從小說到話劇的一大跨越就是對“舞臺”的把握,但本文主要將研究重點放在對劇本的改編,即從張愛玲的《金鎖記》改編為王安憶的《金鎖記》的過程。王安憶通過剪裁增補情節(jié)和外化人物性格,使《金鎖記》的基調(diào)從“蒼涼”變?yōu)椤懊髁痢?,在背靠原著與忠于自我間找到平衡。任何作品皆有得失兩面,從中發(fā)掘改編創(chuàng)作的啟示才是意義所在。
身處“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的時代下的張愛玲,早在18歲寫作的散文《天才夢》里就以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表達她對人生的看法,同時也預示出她作品的底色。在《自己的文章》里她說,“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瘔咽且环N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盵2]張愛玲是用冷眼看人世的悲觀主義者,她的性格尖銳而“刻薄”,以至于把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時代對立起來,從而走向虛無。張愛玲筆下的故事多是世俗的人用世俗的眼光過著世俗的人生,但張愛玲本人卻是脫俗的,她用華靡的文章寫出的是人生素樸的底子。
《金鎖記》被傅雷稱為“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夏志清更是將其贊為“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短篇小說”,由時年23歲的張愛玲在1943年創(chuàng)作于上海。在不足四萬字的中篇體量里,張愛玲將三十年的故事寫出三生三世之感,講述了主人公曹七巧嫁給殘疾的落魄豪門子弟,在金錢枷鎖與情欲焚燒之中,逐漸異化為扭曲變態(tài)的惡魔的女性悲劇。曹七巧的悲劇批判了封建社會制度對女性的戕害,在更深層次上又暴露出金錢欲望將人性異化的殘酷。話劇卻將色調(diào)由“蒼涼”變?yōu)椤懊髁痢?,王安憶說,“到最后,整個演出和《金鎖記》原來的氣質(zhì)完全不一樣,它變得非常響亮,很熱烈?!盵3]話劇《金鎖記》采用開放式結(jié)構(gòu),共兩幕各三場戲,按照時間順序上演七巧個人的悲劇及其一手造成的長安的悲劇。王安憶改編《金鎖記》時年過半百,與張愛玲23歲時的愛憎分明不同,王安憶有著中年人的溫厚寬容。王安憶不尖銳也不“刻薄”,她是溫柔且慈悲的。王安憶說自己喜歡“朗朗乾坤的東西”,因此她把張愛玲冷冽森然的筆調(diào)弱化,增添了些許光亮。
把王安憶和張愛玲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是王德威教授,他在看過王安憶的《長恨歌》后發(fā)表文章《張愛玲后又一人》,從此王安憶便和張愛玲“牽扯上”了。但王安憶本人對此總是斷然否定?!拔矣泻芏喾穸ǖ睦碛桑谝粋€理由是我和她的世界觀不一樣,張愛玲是冷眼看世界,我是熱眼看世界。”[4]張愛玲對她的時代是絕望的,“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盵5]而作為“共和國兒女”的王安憶并不會認為時代有多么壞,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比較容易妥協(xié),比較樂觀主義或犬儒主義,“我會順應我所在的環(huán)境,我比張愛玲好商量?!盵6]王安憶絕非張愛玲的傳人。王安憶將小說比作“心靈世界”,著眼于個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將日常生活作為起點,意在挖掘人生意義,直奔人類的心靈深處,這范圍要比女性、上海、市俗更大,使其作品的內(nèi)涵豐富廣闊。而張愛玲的世界很小,小到她的作品大多取材于世俗生活,經(jīng)過對男男女女愛恨情仇剖析,走向荒謬無奈的虛無。她能把人性寫得無比深刻,只有悲劇才能承擔起人性刻骨的蒼涼。張愛玲的世界觀注定了作品的“蒼涼”與虛無,王安憶的作品則充滿“明亮”和飽滿的生命氣息。
話劇《金鎖記》劇照
影響作家創(chuàng)作的因素復雜多樣,時代背景、成長經(jīng)歷、性格特質(zhì)、理想信念等等不勝枚舉。因此,二人對《金鎖記》的看法亦有所不同?!皹O端病態(tài)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盵7]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是極端病態(tài)的,正因此才極端覺悟,這便透出極端蒼涼之感,得以在人心中留下更深長的回味。而王安憶卻從曹七巧的報復中看出了悲壯,“我覺得曹七巧的報復在《金鎖記》中非常悲壯”[8]。悲壯帶給人一種刺激性和沖擊力,能強烈的抨擊人心,終究是灼熱的,而蒼涼則是一種令人愈想愈瑟瑟發(fā)抖的揮之不去的余味。冷眼看世界的張愛玲,筆下的《金鎖記》也是蒼涼的,而熱眼看世界的王安憶卻為《金鎖記》增添一抹明亮之色。冷與熱、絕望與希望、蒼涼與明亮,這既是二人的不同,也是小說與話劇的不同。
王安憶把這次改編看作是練習“寫作‘強烈’”,認為最大的挑戰(zhàn)便是“將藏著的推到表面”。的確,張愛玲的意識流手法為小說布下謎團,故事的情節(jié)和線索、人物的情感思想和語言、結(jié)構(gòu)和風格皆是內(nèi)斂含蓄的。王安憶承擔起解謎的任務,通過增減情節(jié)線索、暴露人物性格、強化戲劇沖突的改編,將張愛玲隱藏起來的情緒外化,把謎底呈現(xiàn)給觀眾。
王安憶在故事線索上做了幾個加減法。首先制造出一個非常外化的情節(jié)——姜季澤盜取宣德爐被曹七巧識破,七巧出于對季澤的感情選擇隱瞞,這里二人的感情曖昧模糊,當季澤在分家產(chǎn)時將此事栽贓給七巧,七巧才驚覺季澤的虛情假意。這個情節(jié)把七巧與季澤的感情由曖昧轉(zhuǎn)為荒謬,背叛感破滅了七巧曾經(jīng)對季澤懷抱的幻想,季澤虛偽自私的一面暴露無疑。“等于說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來了一個激化的處理?!盵9]于是小說中曖昧的暗示在話劇里浮出水面。
其次是一個減法,王安憶把長白的整條線索減去。原著中長白這條線刻畫出七巧一步一步走向瘋狂變態(tài)。七巧對兒子長白的感情有種恐怖的褻瀆,為留住身邊唯一的男人,她變著法哄長白抽鴉片,徹夜同床逼兒子說出與兒媳的私事,再大肆添油加醋到處宣揚。在她日益惡劣殘忍的折磨下,最終逼死兩任兒媳。據(jù)王安憶說,刪去這條線一是出于空間和時間的考慮,很難安排那么多線。于是話劇只留七巧和季澤、七巧和長安兩條主線,這使情節(jié)更加集中。二是出于王安憶個人的考慮,“我個人和張愛玲有些地方不太相和,可能我是共和國的人了,喜歡那種朗朗乾坤的東西,覺不覺得她有時候挺森然,挺曖昧的?!盵10]王安憶同情曹七巧的命運,所以不愿用“這么陰毒的表現(xiàn)”。因此,刪去長白的戲使話劇剪去過多線索的枝蔓,從而保證主線突出、沖突明確。
話劇《金鎖記》劇照
三是把長安的戲加長。話劇把第二幕的故事集中到長安身上,圍繞長安與童世舫從相識相戀到最終被拆散展開。王安憶把小說簡略的一句“他們繼續(xù)來往了一些時”擴為一場戲,改變小說中二人“很少說話”,增加對白,使長安與童世舫的戀愛過程完整豐滿,從而加強觀眾對七巧惡言惡語拆散二人的同情和憤怒,以及強化七巧殘忍變態(tài)的人物形象。原著則圍繞七巧對長安的影響展開,從長安十三四歲寫起,以七巧灌輸長安提防男人、強迫長安裹腳、因一條褥單導致長安退學、耽擱長安的婚事、唆使長安抽鴉片等,勾勒出曹七巧的惡母形象。話劇把長安的成長經(jīng)歷分散在回憶中,在戲劇情節(jié)高度集中的前提下,做到與原著的細節(jié)保持一致,保證人物形象的完整性??梢哉f,補充長安的情節(jié)使話劇比小說更完整詳細。
此外,王安憶還填補了幾處細節(jié)。安排代替新郎的姜季澤把七巧背上臺,“賣弄著健康和力氣”的姜季澤令七巧“滿意”,這與七巧揭開蓋頭后的“不解而害怕”形成對比,既埋下七巧對丈夫二爺?shù)脑?,也種下七巧對三爺季澤的情。另外,王安憶根據(jù)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回憶,把分家后七巧和長安的家安排在一個小學校的樓上,因此話劇中出現(xiàn)三處讀書聲,王安憶表示希望用小孩子的讀書聲沖淡一點戲劇沖突的緊張感??梢钥闯鐾醢矐泴毠?jié)的重視。
曹七巧是《金鎖記》的靈魂人物。張愛玲把曹七巧視為她筆下唯一“徹底的人”。王安憶將曹七巧的“徹底性”歸因于“原始性”,她在接受采訪時曾說“在張愛玲所有的小說人物里,曹七巧是一個最原始的人”。這一原始性通過情欲表現(xiàn)出來,正如傅雷在《論張愛玲小說》中指出“情欲”在《金鎖記》的重要作用。曹七巧和張愛玲筆下的其它人物一樣經(jīng)歷社會的教化,但她的獨特之處在于未經(jīng)教化磨滅的情欲的原始力量。王安憶抓住了這一點,極力展現(xiàn)七巧對季澤的追求,把小說中似有若無、忽遠忽近的曖昧,變?yōu)椴讲骄o逼、夸張露骨的求愛。小說里七巧對季澤的感情是因?qū)λ廊艘话愕恼煞虻暮拗笞プ〉囊桓静荩拕t因季澤背七巧入府這一細節(jié)的補充,使七巧對季澤的一見鐘情先于對丈夫的恨意,這一點可以從七巧對季澤說出“誰讓你背我的呢?你背我進這姜家的門,我就是你的人了!”看出。于是七巧的情欲從深處被挖掘到舞臺上。
姜季澤是七巧情欲的寄托,卻將這情欲無情熄滅。小說里季澤雖曾動過心,但頭腦始終清醒,“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季澤對七巧的撩撥和調(diào)情更多出于一個花花公子的慣性,輕佻、虛偽但不至于可恨。王安憶則鋪設(shè)宣德爐一案暴露出季澤的無賴,在季澤虛情假意哄七巧賣田時,徹底斷絕七巧的一絲癡望。王安憶把小說中七巧的心中所想變成臺詞,這是話劇的特點,這一改變雖對七巧百轉(zhuǎn)千回的細膩心思有所削弱,卻增強了戲劇沖突的張力。
長安是七巧情欲幻滅后復仇的對象。母親殘酷的壓迫令長安將犧牲視作習慣,甚至自我催眠為“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更殘忍的是長安耳濡目染七巧的行事作派,“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王安憶終究比張愛玲仁慈,她保留了長安對愛情的追求和對光明的向往。王安憶寫了一場只有長安和童世舫兩個人的戲,這是她在這部話劇里打開的一絲光亮。兩個年輕人內(nèi)心糾結(jié)、掙扎、矛盾,最后終于堅定相擁,其中不乏令人松一口氣的幽默。比起小說里童世舫內(nèi)心將求婚看作他割舍自由送上的一份厚禮,話劇里二人的臺詞將內(nèi)心剖白,使二人的感情更為真誠純粹。
張愛玲曾說“人生總是在走向下坡路”,小說的基調(diào)仿佛如出一轍。曹七巧逐漸淪為金錢奴隸、喪失人性、湮滅靈魂的一生,留下蒼涼的余燼。小說首句“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迸c尾句“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寥寥幾筆“月”的意象,勾勒出蒼涼的色調(diào),可嗅出一絲《紅樓夢》的余韻。并非真刀真槍明目張膽的沖突碰撞,而是綿里藏針笑里藏刀的隱隱作痛。合上小說,這悲劇令人唏噓,卻唯有苦澀無奈。反觀話劇落下帷幕之時則令人心潮澎拜,胸中似有憤激之怒火熊熊燃燒。正如王安憶所說,《金鎖記》變得非常響亮與熱烈。一方面,戲劇沖突尖銳,幾乎每場戲都有高潮,令人時刻保持緊張感;另一方面,以七巧和長安雙雙精神失常為結(jié)尾,使矛盾沖突到達頂點,制造出震撼感和沖擊力。此外,受演員表演、舞臺設(shè)置、服裝道具等多種因素影響,話劇的最終呈現(xiàn)經(jīng)過各環(huán)節(jié)的詮釋難免與原作偏離。王安憶曾說自己出于私心希望能給整個故事增添一抹亮色,因此她的《金鎖記》是透著一絲光亮的。小說雖給人暗無天日的絕望,仿佛在地獄深處被黑暗吞噬,但話劇卻尚存一絲希望,于黑暗中投射一束微弱但明亮的光。于是,小說斂筆營造的蒼涼無奈的氛圍,被王安憶袒露外化的改編所沖淡,在絕對的冷色中摻入暖調(diào),調(diào)和出一種微亮漸暖的風格。
在某些方面,改編比原創(chuàng)的難度更大,且戲劇更是“戴著鐐銬跳舞”的藝術(shù)。小說家王安憶初涉戲劇的“游戲”結(jié)果是得失兼具的。
首先,對于體裁的改編是成功的。在王安憶看來,從小說到戲劇的挑戰(zhàn)在于,“寫小說是在一個單純的時間流程里面寫,……我們可以自由地調(diào)度,調(diào)度到任何空間、任何時間,在文字這個境界里面它是很自由的。戲劇卻沒有這樣的自由。第一,時間和空間都是受制約的,……第二個挑戰(zhàn)就是你所有的故事和情節(jié)以及人物都只能用一個方式來交代,就是對話?!盵11]這剛好體現(xiàn)出體裁轉(zhuǎn)換上的成功。一方面,小說可以借用藝術(shù)手段營造出細節(jié)與復雜的想象空間,但戲劇必須憑借舞臺上實實在在的演出打動觀眾。特別是張愛玲運用蒙太奇、象征、心理分析等多種藝術(shù)手法,為《金鎖記》開拓無限想象空間,這為改編增加了難度。王安憶化虛為實,按照時間線索重新編排時序,對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進行剪裁加工,使話劇情節(jié)線索明晰、戲劇沖突尖銳、人物形象飽滿。另一方面,小說與戲劇的差異在于,小說重敘述,戲劇重展現(xiàn)。小說文本是敘述者的話語,而戲劇敘事的主要方式是臺詞,即故事中人物的話語。王安憶將小說對人物的心理描寫改為臺詞,基本做到合情合理、不過分突兀。
其次,對于人物變化層次的展現(xiàn)是失敗的。作為張愛玲筆下最復雜的人物,曹七巧這一角色的舞臺塑造是話劇呈現(xiàn)的最大難關(guān)。張愛玲的語言技巧是耐人尋味的關(guān)鍵,在看似無心的白描語言中,曹七巧一步一步走向變態(tài)瘋狂的深淵,小說的悲劇性層層深入,令人不禁顫栗。曹七巧“因極端病態(tài)而極端覺悟”,其中體現(xiàn)著一個逐漸變化的過程,即由陰騭到跋扈、由控制到宣泄、由抱怨到絕望。小說里的曹七巧的變化既可恨又可憐,話劇則無法令人對其心生憐憫。原因在于王安憶忽略了變化過程的層次,使結(jié)尾處高潮成為悲劇的最強音。另外,話劇中飾演曹七巧的演員只表現(xiàn)出一氣呵成的張揚與刻薄,原因既有演員表演的不足,也有臺詞設(shè)計的欠缺。
除此之外,對于戲劇節(jié)奏的把握有得有失。小說閱讀和觀看舞臺演出在接受方式上的差異決定節(jié)奏的重要性,讀者可隨意控制閱讀速度、順序、斷續(xù)等,觀眾則只能一氣呵成地被舞臺引導,可見恰如其分的節(jié)奏調(diào)度是戲劇成功的一大關(guān)鍵。張愛玲的敘事節(jié)奏得益于暗示、蒙太奇、心理分析等技法的運用,詳略得當又韻味無窮。然而“月亮”“鏡子”“酸梅湯”等意象暗示出的想象空間,鏡中人的轉(zhuǎn)換等電影化描寫手法,在話劇舞臺上是很難實現(xiàn)的。對于時空變換的展現(xiàn),王安憶通過服飾變化試圖反映出家道中落和時代變遷,設(shè)置陽臺上的傭人小雙,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交代情節(jié)變化,既方便了幕與幕之間的分隔與補充交代細節(jié),又淡化了緊張感,使節(jié)奏張弛有度。然而,對于長安與童世舫的戲份的增添,在互表心意的過程中臺詞略顯重復拖沓,使話劇節(jié)奏由緊張突入緩和,雖有“讓觀眾松一口氣”的考慮,但從話劇整體節(jié)奏來看卻是弊大于利的。
綜上所述,話劇的二度創(chuàng)作是比較成功的。改編之大忌是完全照搬原著,如果人們對小說和話劇產(chǎn)生完全一致的感受,便會失去二度創(chuàng)作的意義。再創(chuàng)作不能失去自我,這是王安憶對改編的態(tài)度。王安憶的改編既抓住原著精髓,又融入個人闡釋。從淺層批判金錢與情欲對靈魂的扭曲,到深層揭秘女性人格悲劇,最后延伸到人類生存困境,這是不變的主題內(nèi)核。變化在于,王安憶基于個人理解和他人回憶,增刪故事情節(jié),暴露人物內(nèi)心,改換風格色調(diào),使話劇體現(xiàn)出王安憶的個人創(chuàng)作特質(zhì),并非將小說原原本本地搬上舞臺,從而為話劇《金鎖記》注入新的生命力。
文學與戲劇的雙向運動既有必然性也有必要性,戲劇對文學作品的改編普遍存在脫離原著精神、缺乏內(nèi)涵創(chuàng)新、迎合大眾犧牲文學性等缺失。王安憶改編《金鎖記》的過程為小說的舞臺移植提供了有價值的啟示。改編作品應在背靠原著的基礎(chǔ)上,注入改編者的靈魂,并擴大作品的闡釋空間。同時,小說改編為戲劇要注意適應性,一是如何能將小說特有的表現(xiàn)方式呈現(xiàn)在戲劇中,二是如何選擇適合改編的作品。王安憶曾說,“當我們在詮釋張愛玲的時候,張愛玲離我們越來越遠,但是好在張愛玲的東西有那么多的空間,夠我們走得很遠?!盵12]好的作品,一定是經(jīng)得起反復咀嚼的。
注釋
[1][3][9][10][12]王安憶.改編《金鎖記》[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03):60-63
[2][5][7]張愛玲.張愛玲散文全編[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111-113
[4][6][8][11]王安憶.張愛玲之于我[J].書城,2010(02):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