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里的守望者》：人間再無塞林格

梁衛(wèi)星

1.守望的人生是有福的

J.D.塞林格，美國最神秘的小說家，大概也應(yīng)該算是小說史上最神秘的作者。塞林格的人生經(jīng)歷算不上復(fù)雜，他15歲時被父母送到一個軍事學(xué)校住讀，《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關(guān)于寄宿學(xué)校的描述很多是以該校為背景的。他到波蘭學(xué)過做火腿，又先后進過3所學(xué)院，都未畢業(yè)。1942年從軍，經(jīng)一年多專門訓(xùn)練后，派赴歐洲做反間諜工作。1946年復(fù)員回紐約，專門從事寫作。早在軍校讀書時，塞林格即練習(xí)寫作。1940年發(fā)表處女作，到1951年出版長篇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止，十多年中曾發(fā)表短篇小說20多篇。

《麥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后，塞林格一舉成名。此后他隱居新罕布什爾州一鄉(xiāng)間小屋中，外筑高墻，離群索居，成為著名的遁世作家。在這以后，幾十年來，據(jù)說他每天在一間只有一扇天窗的斗室中辛勤寫作，但迄今拿出來發(fā)表的只有編成兩本中篇集的4部中篇小說和1個短篇，從這些作品看，塞林格的宗教興趣已日趨濃厚，越來越向往東方哲學(xué)和佛教禪宗，但是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旨歸與其早期作品《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人文理想一脈相承。

塞林格的人生經(jīng)歷可謂簡單，他32歲之前，求學(xué)、從軍，有一個寫作的愛好——很多人都如是；32歲之后，在巨大的成功之際離群索居，一直遁世至死，就這個漫長時間段里他寫作與發(fā)表的稀薄來看，寫作可能只是他不大看重的消遣，所謂辛苦創(chuàng)作之說，怕是記者的一廂情愿。單純至簡的人生，復(fù)雜的人世難以理解，所以人們目之以神秘，有的干脆指其故弄玄虛。然而，如果把塞林格的人生行跡投放進他的作品，特別是《麥田里的守望者》里，哪有什么神秘，又哪有什么故弄玄虛，他只不過怎么想怎么說就怎么做罷了。

但這似乎更神秘了——用自己的一生去真正踐行自己的理想，人們通常說說而已，怎么可能去做，又怎么可能做得到。但塞林格做了，幾十年如一日，而且做到了。對此，整體平庸偽善的人類難以理解，這就是神秘。塞林格因此并不令人尊敬，而是令人畏懼厭惡。人們對于純粹的事物，大抵如是。就如人們對于童貞與青春，總是說盡贊美話語的同時又極盡毀滅與掃蕩，與其說是為了所謂成熟，莫能說是基于恐懼與厭惡。在透明潔凈的鏡子前，沒人能夠長久地自慚形穢地生活，人們必然會塵封或者粉碎鏡子。這就是人們盡管贊美《麥田里的守望者》，卻妖魔化（即神秘化）疏離化（即擱置）庸俗化（即污染）塞林格的原因。

如此談?wù)撊指襁^于形而上學(xué)了，這其實有悖于塞林格簡簡單單的人生。我更愿意談?wù)摗尔溙锢锏氖赝摺?，說到底，塞林格不過終生守望在那片麥田而已——簡單，執(zhí)著，難以踐行。所以：欣賞有時，體貼有時，安慰有時，照顧有時，護持有時，保衛(wèi)有時……守望的人生是有福的。

2.人類也許配不上這種關(guān)懷

《麥田里的守望者》以一人稱自述的方式，塑造了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反英雄形象。整部小說，主人公自述了自己在第四次被開除出學(xué)校之后，不敢貿(mào)然回家，只身一人在美國最繁華的紐約城游蕩一天兩夜的荒唐經(jīng)歷。住小客店，逛夜總會，濫交女友，酗灑……這些看似墮落不良少年的惡習(xí)惡行，主人公幾乎在這一天兩夜中全部做了個遍。然而，如果以為這個少年頹廢下賤，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無理想無人格無追求，那就大大錯了，因為文章并不是純粹白描式的冷靜敘述這個少年的游蕩過程，而是始終貫穿著這個少年在游蕩過程中的所思所想所感。這些思考與情感既有少年針對自身行為與情感狀態(tài)的剖析與置疑，還包括這個少年對整個世界的看法，以及于此剖析、置疑、看法中滲透的理想的苦悶與生命成長的困惑。因此，這個少年形象，比光從其行為上看到的要復(fù)雜得多。絕不僅僅只是墮落少年、失敗教育與庸俗腐敗之成人世界的三位一體。

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的青春何其殘酷，成長何其苦悶。青春總是不甘平庸，力求完美，且容不得一點點污泥濁水的沾染；青春總是高度敏感，這敏感富于高度的個人主義，往往將世界推到個人的對立面；青春總是向往詩歌與革命，因為唯有詩歌是純凈完美的，革命是拒絕平庸瑣碎的。然而，這世間的基本生存形態(tài)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平庸，更何況，完美從來就不存在，敏感總是被遲鈍麻木的鐵墻撞得頭破血流，且詩歌與革命根本就不是生命的常態(tài)，更何況，革命也總是有血污。于此可見，青春本身就是殘酷的，這殘酷恰恰來自青春的過于追求完美。而且，青春本身還預(yù)設(shè)了自己的覆滅，因為青春還渴望長大。而長大則意味著對平凡、殘缺的寬容與妥協(xié)，于是，青春的內(nèi)在要求與青春的成長趨勢之間構(gòu)成了尖銳的矛盾，這矛盾反過來強化了青春的殘酷與成長的苦澀。

霍爾頓·考爾菲德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仇恨與厭倦，他幾乎看不慣他生命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人，對每一件事也是厭煩不已。他總是在評論，而且極其尖刻，毫不寬容。青春是一個苛刻的評論家，因為苛刻，青春傷害的并不是評論的對象，而是自己?；魻栴D·考爾菲德就是這樣，他對世界毫無好感，對周圍的人滿懷輕視與厭惡，最終的結(jié)果是因為看不到一點點亮色而絕望透頂。由此可見，這個形象淋漓盡致寫盡了青春的殘酷與成長的悖謬，這種殘酷與悖謬的生命狀態(tài)與成長過程是每一個生命都會有也應(yīng)該有的，并不因社會、制度、人種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這一形象具有人類學(xué)意義，是全人類關(guān)于青春與成長的最佳理解與探索，是對人類在某一特定生命時期的生存狀態(tài)的揭示與思考。

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對世界的批判具有普遍意義，并不局限于某一社會形態(tài)。青春的殘酷與成長的苦悶并不純粹是一種生命本身的與生俱來的毫無內(nèi)容指向的困惑，青春的完美追求與成長的偉岸預(yù)期和整個世界的對立才是青春殘酷與成長苦悶的根源，而所謂整個世界，首當其沖的是學(xué)校世界，次之是學(xué)校世界的背景成人世界。由于青春總是力求完美，成長總是預(yù)期過高，而學(xué)校世界與成人世界則是一種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其中流行的主流價值觀往往不是讓人活得更真實更純粹而是更成功更理性，這樣就構(gòu)成了激烈的對立。沒有一個社會的成人世界與教育體制不是與青春對立、對成長指手劃腳的，于此可見，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的批判予頭并不是指向某個特定社會的體制性弊端，而是指向人本身的殘缺，指向人的精于理性算計，指向人的易于墮落并以墮落為成功，指向人的不可避免的世故庸俗，指向人的易于麻木寡情……也正是因為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的批判予頭指向人本身的有限性，而人的有限性是不可克服的，那么這個形象才因而是不可遺忘的，他與人類的有限性共存。

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的復(fù)雜性還在于其言行的自相矛盾，這種自相矛盾既表明了人的不可克服的困境，卻又提供了某種人類力求更人性化生存的理智思路?；魻栴D·考爾菲德一方面對世界對周圍的人仇恨與厭煩；另一方面，他個人的言語與行為又不斷向他所批判的對象下滑甚至合二為一。比如說，霍爾頓對他的同學(xué)的愚蠢且自以為是大加挖苦，而他自己的自述口氣卻更加自以為是；他不滿成人世界的墮落無恥，他自己卻又貪戀美色而且住旅館，逛夜總會。為什么會如此自相矛盾呢？如此復(fù)雜的言行所構(gòu)成的形象究竟想要表達什么人文理想？不得不說，霍爾頓的自相矛盾揭示了人類自身不可克服的困境：人總是易于成為他所憎惡的對象。青春作為一種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過于奢侈與脆弱，總是易于為堅硬的世俗所侵蝕。也就是說，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完美，青春只能作為一種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高懸于人的心空作為一種價值指引，導(dǎo)人向上。同時，這個自相矛盾的形象還意在表達這樣一種人文理想：寬容而不妥協(xié)，理性而不世故，自信而多自我反省，唯其如此，人或許才能在無法克服自身有限性的前提下活得更自由更充實更人性。顯然，這種自相矛盾也是富于人類性的審美品格。

因為霍爾頓·考爾菲德，《麥田里的守望者》通過成長與青春的書寫深情地關(guān)懷著人類。盡管人類也許配不上這種關(guān)懷。

3.守望者在麥田與塞林格在人世

這部長篇小說得名于小說第22節(jié)中霍爾頓對其妹妹所說的關(guān)于“麥田里的守望者”理想?；魻栴D的人生理想，也是作者本人人類關(guān)懷的基本指向。這一理想用魯迅先生的活來表述，就是：救救孩子！

霍爾頓小小年輕就有如此理想，為什么？因為在作者和霍爾頓眼中，人從出生到死亡，生命狀態(tài)總是呈下降趨勢，唯有童年時代才是價值的制高點，此后，則每況愈下，一階段比一階段差。那是說童年的純真樸實才是人類生活的理想狀態(tài)，這當然并不是說讓人不要長大，而是希望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始終葆有童年的精神狀態(tài)與價值認定，這才是“麥田里的守望者”這一意象的真實含義。當然霍爾頓用以守衛(wèi)人在成長過程中葆有童真狀態(tài)的方式是東方牧歌式的，能否可行，那卻是另一回事。

卓越的理想需要卓越的形式匹配。因此，《麥田里的守望者》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小說通過第一人稱敘述的方式展現(xiàn)了一個少年復(fù)雜的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世界。這種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在美學(xué)上的方便之處在于使人如臨其境，如歷其事，如同其心，如共其感，極易引起人的精神與情感共鳴。顯然這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表達策略。通過這種策略，更易勾畫出人的生活與精神世界的原貌，也更能揭示人的存在困境與人生的有限性。當然，《麥田里的守望者》并不是巴爾扎克意義上的物理現(xiàn)實主義，而是心理現(xiàn)實主義。這種心理描寫細致入微，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了少年霍爾頓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如一把犀利的手術(shù)刀揭示了其人性與世俗根源，不僅鮮明地展示了青春變化期青少年的特點，也活生生地展現(xiàn)了人與生俱來的無奈與局限，是人性展示的極好教科書。

少年霍爾頓活成經(jīng)典，還因為他只說屬于他的話語。那是十多歲少年才有的話語，那又是自以為少年老成的青春期孩子才說的話語。他出生在有教養(yǎng)的家庭，卻又渴望成為街頭的流浪兒，所以他的話語時不時夾雜著俚言俗語，臟話與雅言齊飛。他看不起世界看不慣成人他因此時有驚世駭俗之論，他因此洋洋得意。他無法自控卻又自我審察，他因此自慚形穢常有自怨自艾之語，他因此沮喪自卑。也只有他，這樣一個滿口臟話，卻心懷無限善意的少年才能看到麥田的美好，才會去守望麥田。更何況，那麥田里，飛奔著他妹妹嬌小輕盈的身影。

所以，我該怎么下結(jié)語呢？《麥田里的守望者》首先當然是一本關(guān)于成長的煩惱與憧憬的書，一本深刻揭示青春苦悶與孤寂的書；她如一面纖毫畢現(xiàn)的鏡子照亮了成人世界的千瘡百孔，又如溫潤和煦的陽光撫慰著青春的反叛與理想的焦灼；應(yīng)當說，只要青春不死，只要理想存留，她就是人類不可或缺的嚴厲而溫和的朋友。

然而，《麥田里的守望者》并不只是青春小說，盡管塞林格寫盡了青春的迷惘與疼痛?！尔溙锢锏氖赝摺芬膊恢皇浅砷L小說，盡管塞林格寫盡了成長的挫敗與苦澀。因為塞林格關(guān)注的是整體人類的人性改善，因為塞林格心心念念于整體人類的理想福祉。這麥田是人類長久失落的，并不只是孩子的樂園，盡管他必須首先是孩子的樂園。因此，塞林格的苦痛太深廣：怎么可以只是讓一個小小少年去守望如此重要的東西？不夠，一個活在紙上的少年，盡管他活成了經(jīng)典，但遠遠不夠。不夠，一本書份量太輕，盡管他印了一個年代又一個年代，但仍舊遠遠不夠。那么，他還能做什么？他寫過吶喊過，他已經(jīng)盡力了，他可以放下了嗎？不能。那么怎么辦呢？他圈起圍墻，把自己活成了無言的稻草人，從青春到白頭，從活著到死去，在人世的獵獵風(fēng)口，樹立起一生的守望。

如今，人間再無塞林格。沒有塞林格的人世，并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安放一片潔凈金黃的麥田，這是掠食者、污染者、殺戮者的世界，這樣的世界，霍爾頓們早已夭折于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