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溪之汀，豐作厥寧

沈少輝

回到蘆溪，葉子仿佛變成一條魚，一條自在游弋的魚。

順著水的方向，從繩武樓到碧水庵再到豐作厥寧樓，上樓下樓、葉家往事、鄰里敘舊、堂嫂的家宴……前后張羅，葉子卻從從容容、如魚得水。

注意到樓里的長輩見到她時，是說“葉子回來了？”而不是“葉子來了？”其實，葉子出生和長大都在鄰縣詔安。她的父親，才是從豐作厥寧樓群里走出的蘆溪人。

早年，葉子的父親從蘆溪步行到幾十公里外的霞寨求學(xué)，在樓里親鄰的資助下完成學(xué)業(yè)，成績出類拔萃。后來他成了詔安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并在當(dāng)?shù)爻杉伊I(yè)。小時候，葉子每年跟著父親坐班車在山道上顛簸半天回蘆溪祭祖或者過年。從那時起，她就懂得自己與蘆溪的那溪、以及盤旋在溪汀的那些土樓群之間，牽系著一條無形的線。

人類逐水草而居，從古至今概莫能外。如今，如果從高空俯瞰蘆溪彎彎曲曲的河流，沿河兩岸依舊盤旋著許多或圓或方、或大或小的古老的土樓。每個圓樓形如古井，而樓中央的井，便成了古井的泉眼，沒有人知道它的地下河通往何處。蘆溪的土樓中，以繩武樓和豐作厥寧樓人氣最高，它們在電影《大魚海棠》中，是下通海、上通天的“神的圍樓”。

“大魚逍遙游，海棠遍地開”——千百年來，這神秘國度里的兒女們，以千百種方式走出圍樓，巡游在人世間的滾滾紅塵。

蘆溪，一個詩意而有畫面感的名字：青青的蘆草、茫茫的蘆花、蜿蜒的河道、清澈的溪水……百度“蘆溪”的詞條，發(fā)現(xiàn)江西有個“蘆溪縣”、四川也有個“蘆溪鎮(zhèn)”，但幾個同名的地域中，以平和“蘆溪”的歷史最為悠久。早在一千多年前陳元光開漳的同時，就設(shè)置了“蘆溪堡”的軍事行臺。王陽明也曾在蘆溪留下足跡：比如進漳南的第一戰(zhàn)，比如在蘆溪漳汀設(shè)巡檢司、建城隍廟等等。有意思的是漳汀城隍廟的城隍爺，居然是唐代的大詩人王維。

想象中的蘆溪，有詩經(jīng)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般的古典美景。但說不清什么原因，許多年卻一直沒有造訪的動念。然而，也許潛意識里默念著的人和事，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間與你邂逅。近些年不知為何，不斷與一些“蘆溪元素”不期而遇。

先是蘆溪咸菜飯。

有一段時間厭倦買菜做飯的瑣碎，便常從小飯館里打飯菜回家，吃來吃去就蘆溪咸菜飯柔糯可口。后來自己也嘗試著做咸菜飯，卻不盡人意。老板娘是一位利索的蘆溪人，問了過程和細(xì)節(jié)，支招說文火再燜幾分鐘。我擔(dān)心咸菜變得爛乎乎，她說蘆溪芥菜經(jīng)高山霜凍，燜多久也一樣爽脆。

其次是蘆溪曬煙。

朝夕相處的陳先生是老三屆知青也是資深煙民，至今還在滿世界尋找他記憶中的蘆溪曬煙。他的描繪滿是陶醉和憧憬：“當(dāng)年，知青點里一位蘆溪人每晚都會切一盆蘆溪煙絲擱桌上，大家圍著煤油燈卷著煙閑聊。一盆煙絲告罄，才宣告一天的結(jié)束。那煙每吸一口，就有一團香醇濃烈的云沉落丹田。緩緩?fù)鲁鰰r，又化作一縷裊裊的霧——那才是騰云駕霧?。】扇缃?，卻無論如何遍尋不著……”

總覺得陳先生四下尋覓的，也許未必是蘆溪曬煙的味道，而是老三屆老知青的味道。時隔多年，許多人和事都已化作煙霧裊裊。

再就是蘆溪酒雞。

蘆溪的酒雞也叫雞酒，從粵菜“客家娘酒雞”演變而來，最早是客家女人坐月子時吃的補品。薄油炒老姜片，倒進雞塊翻炒，裝瓦罐，再倒入家釀紅酒，加少許鹽、桂圓和紅糖，文火燉爛。其酒度雖有所下降，連湯帶肉吃時，也足令不勝酒力者吃得臉紅耳赤。

有一回，朋友從蘆溪老家?guī)硭械脑牧希埼移穱L蘆溪酒雞。她征詢說正宗的是月子酒雞的做法，但如今大多會兌一半熱水，也不放桂圓……我斬釘截鐵地回復(fù)：您就當(dāng)我坐月子！

還有繩武樓和豐作厥寧樓。

三年前，蘆溪的兩座土樓火了。一是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的繩武樓，它是電影《大魚海棠》中“神的圍樓”，樓中還有女主角椿的閨房。人們也由此認(rèn)識了這座美輪美奐的土樓，以及民居內(nèi)精美絕倫的“木雕博物館”。

真正火的是豐作厥寧樓。那年冬天豐作厥寧樓失火，最終燒掉了七座共二十八間房。我與多數(shù)人一樣是從微信圖沖天的火光中，第一次認(rèn)識了這座卓爾不凡的土樓，包括它鮮為人知的兩個“世界之最”。

豐作厥寧樓是世上最大的圓形土樓。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七年（1699），歷時40年才全面完工。樓外徑77米，底層墻寬2米，樓4層高19米，樓內(nèi)房間55間半。葉氏三房的葉均禮和他八個兒子住在此樓，鼎盛時期樓里住著近600人。樓里的人不喜歡說這些數(shù)據(jù)，提城墻之寬，他們說墻上可以擺酒席；說土樓之大，他們說繞樓一圈的一根面條，一個人能吃一個月。

據(jù)說豐作厥寧樓落成時的大門楹聯(lián)為：

豐水匯雙潮十二世開疆率作；

厥家為一本億萬年聚族咸寧。

可我們看到的樓門楹聯(lián)卻是：

團圓寶寨臺星護；

軒豁鴻門福祉臨。

此聯(lián)雖也中規(guī)中矩，卻遠(yuǎn)不及前聯(lián)的氣象。也許前聯(lián)只是先賢對“豐作厥寧”的詮釋，留在葉氏的族譜里。

豐作厥寧樓的另一個世界之最：它是世上最早登上外國明信片并蓋郵戳的土樓。它出自一百多年前的英國攝影家之手，現(xiàn)存世四張。

至于“豐作厥寧”這個古樸拗口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含義呢？

據(jù)文王遷豐的《通典》：今長安西北靈臺鄉(xiāng)豐水上，文王作邑于豐，即其地也?！柏S”即“豐都”，周文王的國都和福地。

據(jù)《詩經(jīng)·大雅》首篇《文王有聲》：

文王有聲，遹駿有聲。遹求厥寧，遹觀厥成。文王烝哉！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豐。文王烝哉！

至此，基本可確定樓名源自《詩經(jīng)》。先人把它喻為文王之豐都，寄望后人居此福地而獲安寧?！柏S作厥寧”淺白些的表述就是：“豐都筑成，遂得其寧”。據(jù)《葉氏族譜》載，蘆溪葉氏開基祖來自“同安佛嶺郡馬府”，元避亂舉家內(nèi)遷至此。

果然，它獲得了七百多年的祥和安寧。但元代的葉氏家族，顯然不是到蘆溪開疆拓土的第一代先民。

豐作厥寧樓坐西朝東，門前有一條溪，溪邊有一棵巨大的古榕，樹下土地嵌著十幾個油光锃亮的小石墩，幾位老者坐墩上倚樹閑聊，午后的冬陽照在樹上，溪水、河灘上留一片斑駁的樹影。同行的幾位拍照后，各自找石墩坐下觀景。當(dāng)?shù)弥獙γ婺亲浇小安耦^山”時，笑稱“柴頭”最適合發(fā)呆，不走了，就一直坐這發(fā)呆吧！另一位說：“來句文藝范的——冬天，坐在蘆溪水邊，聽時光劃過肌膚的聲音……知道啥意思嗎？”

“穿得少，冷唄！”大家笑成一團。老者笑而不語，顯然對來客的“葉公好龍”已司空見慣。在他們的慣性思維中，蘆溪主要是老人和孩子的住所，而年輕人是要外出打拼的。問起他們的孩子，則有的在縣城上班，有的在市區(qū)開店，有的到外省做生意……

最高興的事，是我最初的想象得到了印證——蘆溪古時候真的盛長著蘆葦。早年，先民翻山越嶺來到了這片蘆葦灘，非常喜歡這里漫天的蘆花，于是就在水邊結(jié)廬而居并取名“蘆溪”。直到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蘆葦編的草帽草席等、葦桿制成的“粗紙”等，還都是蘆溪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

蘆溪的水有“三奇”：一是河流沒有名字。當(dāng)?shù)厝酥还苓@九曲十八彎的河流叫“溪”；二是河流向西。我們知道，河流一般是流向東南，但蘆溪的河流卻從東南流向西北。它的主流發(fā)源于大坪雙尖山北麓，流經(jīng)東槐村、蕉蘆村匯入蘆溪境內(nèi)，另三條支流注入蘆溪河后流向西邊的漳汀村、九曲村，進入秀峰鄉(xiāng)、九峰鎮(zhèn)，最后才朝南注入廣東的韓江；三是此溪流是閩南境內(nèi)唯一注入韓江的支流。因此，蘆溪的河流屬于韓江水系。

忍不住給溪流起名，它也應(yīng)該叫“蘆溪”。河流有了名字，敘述起來就方便多了：豐作厥寧樓地處蘆溪中游的蘆豐村，東來的溪水在此拐道朝南流經(jīng)樓前，下行三十米就是蘆溪橋，橋西的土樓，就是葉子父親的家。

每個土樓，都記錄著一段遷徙的歷史，環(huán)擁著一份流離的傷痛，涵養(yǎng)著家天下的情懷。在之前的認(rèn)知中，土樓是客家族群的專屬。然而居住在蘆溪土樓里的卻不是客家人，而講閩南語的族群。

蘆溪地處平和縣的西北群山中，其西北邊的永定、北邊的南靖書洋、南面的秀峰、長樂，都屬于客家語系，而在客家話三面包圍之中的蘆溪話，卻與來自蘆溪主源流方向，即東南面的霞寨同屬閩南語系。甚至，“蘆溪腔”聽起來還略帶潮汕話的況味。扎在平和人堆里的蘆溪人，可以從一兩句話中輕而易舉地找到蘆溪同鄉(xiāng)。

莫非，高山阻隔了語言的交嬗，而流水與語言之間，卻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默契？

不由想起從“神的圍樓”里走出的兒女們。無論他們走向何方，血脈中卻始終流淌著樓井水的生命密碼，那是一方水土的生命符號，帶著某種使命和神的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