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惠萍
在中國古代的神話中,女媧是一位顯赫的古老女神,且也是上古時期最負盛名、且最具影響力的女神。其名稱與事跡,最早見于《楚辭·天問》與《山海經》的記載。在《天問》中,屈原對“楚先王之廟”上所繪的女媧壁畫提出了“女媧有體,孰制匠之?”這樣的疑問,可知戰(zhàn)國時期,已有女媧“造人”之說。到了漢代以后,隨著神話的演變與傳說的逐漸豐富,女媧“摶土造人”“煉石補天”“通婚姻”“制笙簧”的說法已非常普遍。幾千年來,“女媧”作為華夏民族的始祖女神形象,一直被人們崇拜與歌頌著,后來還成了發(fā)明創(chuàng)造各種文明業(yè)績的“文化英雄”(Culture Hero),①所謂的“文化英雄”是指那些給人類帶來有益的、意義深遠的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的人物。學者普遍認為“文化英雄”是一種較原始的神話人物,他為人類取得各種文化物品,如火、各種可栽培或可吃的植物;制造各種工具;教人類狩獵捕魚等技藝;制定某種社會制度,如婚禮、祭典、節(jié)慶等。有的民族則把造宇宙之事,如從宇宙到陸地、制定天上的星球、安排晝夜或四季、潮汐漲退、造人、培養(yǎng)最早的人等事功也歸因在文化英雄的身上。并廁身于上古圣王的“三皇”之列。②關于“三皇”的來源與傳說的演變,顧頡剛、楊向奎曾合撰了一篇長達十五萬多字的《三皇考》,文中對于“三皇”的形成與演變做了極為詳盡、深入的分析與考察。參見顧頡剛、楊向奎:《三皇考》,《古史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重印版,第七冊中編,第20—282頁。到了漢代,更與另一始祖神伏羲聯(lián)姻,共同成為華夏民族的始祖神。女媧在古代中國人的心目中,其地位或正如《淮南子》所載:“考其功烈,上際九天,下契黃壚,名聲被后世,光輝重萬物。”③劉文典撰:《淮南鴻烈集解》,《新編諸子集成》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卷,《覽冥訓》,第208頁。
相關典籍文獻中關于女媧的記載,其事跡包括有:化生人類、摶土造人、孕育人類、補天、置神禖、制笙簧等。然據學者楊利慧的考察,在全國各地的女媧信仰中,比較基本和突出的還是作為“人祖之根”“老母娘”“送子娘娘”而受到民眾的尊奉和祭祀。①楊利慧:《女媧的神話與信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77—78頁。因此,目前在大陸,仍有不少地區(qū)保存有對女媧這位古老女神的信仰,并有許多奉祀女媧的祠廟,如在河北涉縣中皇山上的“媧皇宮”,迄今已有1450多年的歷史,是目前全國知名的女媧信仰中心之一。據傳當已婚婦女希望能獲得生育上的幫助時,往往會來到媧皇宮,祈求女媧給予她們孕育生命的力量,她們往往會通過如拴娃娃、吃子山②亦稱“吃土”。舊時廟會前,管廟人在媧皇像前擺放一些泥娃娃,求子的婦女多在婆婆或嫂嫂的陪伴下前來,如想生男孩,在泥娃娃生殖器上摳一小塊泥巴吃下去,此即吃子山。這一現(xiàn)象可能與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傳說有關。、壘石子、石洞求子、石磨求子等多種方式來祈求女媧娘娘,以獲得生育子嗣的力量。③新文:《中皇山的女媧民俗》,《今日中國》,1995年12月,第40頁。另在河南西華縣還有個“女媧城”,每年的臘月十七到二十三日及正月的十二到二十日,都要舉行廟會,④當地相傳臘月二十一是女媧的生日,正月十五是她補天完成的日子。人們都會來向女媧求子祈福。⑤張翠玲:《生殖崇拜 母性天職的強化——女媧城廟會祭祀禁忌初探》,《廣西梧州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17卷第2期(2001.05),第12—20頁。還有像陜西酈山的人祖廟會、河南淮陽的人祖廟會,都有與女媧相關的始祖母崇拜和生殖崇拜。此外,像在山東濟寧的任城縣、山西太原的鎮(zhèn)城村、山西交城的覃村、江西贛州的雩都縣君山等地,也都有奉祀女媧的廟宇。而在陜西的平利還有一座“女媧山”等。由此可見,女媧這位神話人物至今仍普遍受到各地人們的崇奉。
以上全國各地的女媧祠廟與信仰崇拜活動,大多強調女媧是華夏民族繁衍人類、創(chuàng)育萬物的創(chuàng)始女神,并常將女媧娘娘奉為掌管繁衍、生育的“送子娘娘”,因為人們相信女媧娘娘既能“造人”,當然就能“送子”。故在一些山鄉(xiāng)、農村常有供奉“人祖奶奶”女媧娘娘的“人祖廟”或“老母殿”等。因此,凡有一些婚后不育,或缺兒少女的,便會到女媧娘娘廟祭祀女媧。此外,由于相傳女媧曾煉石補天、止淫水,因此,民間也相信女媧娘娘能“補天穿”與“祈晴”,如在陜西臨潼一帶,人們會在“天穿節(jié)”這天,將煎餅擲上房頂以“補天”;有時還會將煎餅扔于井中,謂之“補地”;⑥(明)揚慎《詞品》載:“宋以正月二十三日為天穿節(jié),言女媧以是日補天,俗以煎餅置屋上,名曰補天?!贝怂啄壳叭员A粼谂_灣的客家族群中。另在河南農村還有掛“掃天娘娘”的風俗,若是天久雨不止,婦女們便會扎一個手持掃帚的“掃天娘娘”,并將其掛在樹上,據說這樣就可以掃除天空烏云,雨過天晴。⑦梅聯(lián)華:《畫說中國傳統(tǒng)民俗:農耕習俗》,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26—27頁。
像女媧這樣一位曾經在中國歷史上占有一定分量,并普遍為人們所崇奉的古老女神,在跨越海峽的中國臺灣,雖然其中許多漢族早期皆是來自福建、廣東,卻罕見奉祀女媧的廟宇。由于早期的臺灣宗教研究者多將女媧視為“九天玄女”或“地母”,故對于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80年代以前臺灣地區(qū)祭祀女媧的廟宇,較難有精確的掌握。如按增田福太郎在20世紀30年代的統(tǒng)計,以“九天玄女”或“女媧娘娘”為主神的寺廟僅7座,包括:臺北(宜蘭郡)1座,臺中(大甲鎮(zhèn))1座、臺南(虎尾郡1座;北港郡3座)4座,高雄1座。⑧增田褔太郎原著,江燦騰主編,黃有興中譯:《臺灣宗教信仰》,臺北:東大圖書,2005年,第10 —l22 頁。而到了1979年,根據鐘華操的統(tǒng)計,以“九天玄女”或“女媧娘娘”為主神的寺廟則共有17座,包括:云林3座,基隆、臺北、苗栗、嘉義、臺南、屏東等縣市則各有2座,另在宜蘭、高雄也各有1座。①鐘操華也認為女媧娘娘與“九天玄女”為同一神靈,參鐘操華:《臺灣地區(qū)神明的由來》,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79年,第238—239頁。但其中究竟哪些是以“女媧”為主神的,則不得而知。
目前臺灣地區(qū)已登記主祀女媧娘娘的廟宇共有7座,包括宜蘭壯圍鄉(xiāng)的“補天宮”、基隆市安樂區(qū)的“護天宮”、新北市板橋區(qū)的“天秀宮”、臺南白河鎮(zhèn)的“靈山寺”、云林莿桐鄉(xiāng)的“無極補天宮”、嘉義新港鄉(xiāng)的“補天宮”、嘉義太保市的“保福宮”。而在這7座主祀女媧娘娘的廟宇中,除嘉義太保市的“保福宮”和臺南白河的“靈山寺”外,其他各地供奉女媧娘娘的宮廟,幾乎都是自宜蘭大福補天宮分香出去的分靈廟。②魏淑貞總編輯:《臺灣廟宇文化大系·天地諸神卷》,臺北:自立晚報文化出版部,1994年,第134頁。此外,據黃美麗的調查發(fā)現(xiàn),除以上7座登記主祀神為女媧的宮廟外,臺灣現(xiàn)還有幾座以祭祀女媧娘娘而聞名,或實主祀女媧娘娘,然卻登記其他神靈的廟宇。其中包括:花蓮豐濱鄉(xiāng)的女媧娘娘廟的主祀神登記為保生大帝;嘉義縣中埔鄉(xiāng)天鳳宮主祀女媧娘娘,主祀神登記為池府主爺;鹿港漁寮天和宮以祭祀女媧娘娘聞名,主神則登記為觀音菩薩。黃美麗:《宜蘭大褔補天宮女媧信仰研究》,臺北:臺北教育大學語創(chuàng)系碩士論文,2012年,第62頁。而在以上這幾座主祀女媧娘娘的廟宇中,也以位于宜蘭縣壯圍鄉(xiāng)大福村的“補天宮”歷史最悠久,且最知名。
不過,從一些文獻記載可知,由于大福補天宮的開基神像是從海上漂來的,并非是由先民渡海攜來的香火,故早期宜蘭壯圍鄉(xiāng)大福地區(qū)的村民并不清楚歷代典籍文獻中所記載的女媧相關神話傳說與事跡,且應是將女媧娘娘視為祈求出海捕魚者及航海平安的地方保護神。但自20世紀80年代海峽兩岸加強交流以后,該廟便積極赴大陸“尋根”“認祖”,想讓“壯圍女媧娘娘回家”。除了在神祇的歷史淵源上尋根外,更從傳統(tǒng)經典中尋找擴建廟宇的“經典”資源,并開始了一連串“正典化”(canonization)③正典(canon)是從希臘文 kanon 而來,其原意為“量尺”,轉意為“準則”,后來引申為正典。因此,“正典”可說是代表一種標準或者準繩,信仰者公認為信仰準則的著作稱為“正典”,通常用以指如《圣經》《古蘭經》等宗教經典。由于正典的形成過程是透過長時間的編寫、研究及討論而完成,后用以指稱那些代表民族文化精髓并包含人類普遍價值觀的文學作品。相關討論可參Harold Bloom, The 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New York: Harcourt Brace,1994)和Frank Kermode, Pleasure and Change: the Aesthetics ofCan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等。其中Harold Bloom的書有高志仁中譯本《西方正典》(臺北:立緒文化公司,1998),而Frank Kermode(1919-2010)的書則有張廣奎的中譯本《變革與愉悅》(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的改變過程。另一方面,由于近年來各種“情人節(jié)”為時下青年男女所重視,人們又從典籍文獻中記有女媧“置婚姻”、是“皋媒之神”等說法中延伸出,相信去祭拜女媧可以求得好姻緣。后來又在網絡傳播等媒介的推波助瀾下,大福補天宮成為人氣頗高、可求得好姻緣的“月老廟”“愛神廟”。
筆者撰寫博士論文《伏羲神話傳說與信仰研究》之際,對女媧神話與信仰多有涉及,惟受限于論文主題及篇幅,無法深論。近年來,對于民間信仰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一方面為證明自己的“正統(tǒng)”,重新去傳統(tǒng)文獻中尋找“證據”;另一方面又為了適應現(xiàn)當代社會的轉變以及信眾們的實際需求,而有各種“現(xiàn)代化”的創(chuàng)新與改造,以及這些所謂“傳統(tǒng)”的“本真性”等問題,頗感興趣。④相關討論參見劉惠萍、黃景春、鐘宗憲、宣炳善、劉曉峰:《在“傳統(tǒng)”與“發(fā)明”之間:當代民間文化研究的反思》,《民間文化論壇》,2007年第3期,第1—13頁。故不揣淺陋地擬以女媧這位中國最古老的婚姻女神為例,探討傳統(tǒng)中國神話人物在臺灣現(xiàn)當代的節(jié)慶民俗文化中是如何地變遷及“被發(fā)明”,⑤關于“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此一概念,詳參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等著《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臺北:貓頭鷹出版社,2002)。希望能藉此分析由于社會文化變遷、人們的需求改變,而使得傳統(tǒng)神話或信仰被“再神話”與“再發(fā)明”的現(xiàn)象。
臺灣宜蘭縣壯圍鄉(xiāng)的“補天宮”,因位于該鄉(xiāng)的大福村境內,故當地人普遍稱其為“大福補天宮”。關于補天宮的建廟源起,該廟網站載:
道光八年(1828)歲次戊子,五月間村童數人在海邊游玩,忽見波浪間金光閃閃,漂來一尊神像,乃現(xiàn)奉祀之大娘神像,神像底刻有“浙江女媧娘娘”六字,經過眾議,奉祀于大福村14鄰126號附近草寮內。經過二三年,神靈顯赫,香火日盛,乃在8鄰45號之地,興建木造廟宇奉祀。
清咸豐元年(1851),歲次辛亥春,頭城康曜及本村陳東立捐獻現(xiàn)有廟地(面積六分余地),由士紳陳歪、陳庚及陳東立等籌建坐東朝西,土墻木造廟宇一座三間,是年五月九日落成入廟?!俅蟾Qa天宮官網:http://www.nvwa.org.tw/p01.htm,瀏覽日期2015/8/31
可知該廟最早是因有村民于海邊撿到到底部刻有“浙江女媧娘娘”的神像,故將其奉祀于附近的草寮內,后來因神靈顯赫,香火日盛,村民乃興建木造廟宇奉祀。其后,又分別于清咸豐元年(1851)、民國十一年(1922)、1964年、1975年、1980年多次修建,才有今日的規(guī)模。(圖1)
從相關的文獻記載可知,補天宮所在的宜蘭縣壯圍鄉(xiāng)大福村,位于壯圍、頭城、礁溪三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交界處,東鄰太平洋,開發(fā)甚早,早在清朝即已成莊。②大福,古稱“大堀”“大窟”,原隸頭圍堡(頭城),19世紀末改名“大福”,1920年劃歸壯圍堡(壯圍鄉(xiāng))。關于“大?!敝挠蓙?,一說源自地理環(huán)境的特征,因在漢人入蘭墾拓之前,大福村北邊有打馬煙社、南邊有哆啰美遠社二處平埔族社,各倚沙侖傍河水而居,而漢人則在兩個番社之間開墾。這個墾地因地勢低洼、容易積水,所以稱為“大堀”。另一說則以為此地原來有一水深可覆竹竿的水窟,故稱為“大窟”,后因“大窟”不雅,改為“大?!?。此外,當地還有傳說:荷蘭人至臺,疑將龜山島視為基隆嶼,欲靠岸停泊,船只因此擱淺于大福海濱。當地居民靠近,荷蘭人害怕逃逸,留下滿是珠寶的船只,當地居民因此發(fā)了財,故稱“大?!?。參見施添福、翁佳音等:《臺灣地名辭書·卷一·宜蘭縣》,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編印,2000年,第116頁。早期村民多以農、漁為生,而宜蘭北方正位于北太平洋環(huán)流上,受季風影響,村民于海邊撿獲由東南沿海一帶漂來的神像,這是極有可能的。③這種現(xiàn)象在臺灣沿海地區(qū)頗為常見,或有研究者稱為“漂流神”。而從廟方所保留的清咸豐元年(1851)補天宮老照片(圖2)來看,早期的補天宮只是一座村落型廟宇。
雖然早期臺灣大部分的漢族住民都是從東南沿海的福建、廣東等地前來移墾的。壯圍鄉(xiāng),舊名“民壯圍”“民壯圍堡”,鄉(xiāng)名的由來便是為了紀念清嘉慶七年(1802)由福建漳州人吳沙率眾進入開墾蘭陽平原有功的青壯鄉(xiāng)民的。但是,從宜蘭早期文獻的記載來看,當時前來移墾的福建漳州人可能沒有從原鄉(xiāng)帶來女媧的信仰。因此,大福的補天宮應是臺灣最早的一座女媧廟。
不過,對于早期大福村的村民來說,他們對于流傳久遠的女媧神話傳說,似乎也并無太多了解。大概在1942年左右,日本研究者西緣堂曾親自前往大福補天宮調查,他在《寺廟游記》中這樣寫道:
“補天宮”在頭圍莊大福,據說是祭祀女媧娘娘的廟。因為這種廟不多,我便從宜蘭惡戰(zhàn)苦斗二小時,以腳踏車疾駛在剛下過雨的惡路上?!?/p>
女媧娘娘是右手執(zhí)著瓶子,左手捧著金瓢的女神像。在很早以前,有一女神木像漂流到大福海岸來,拾起來一看,有中國浙江省的銘。認為會有靈驗而把她祭祀的便是這女媧娘娘。根據中國古老傳說,昔者共工氏與祝融起了斗爭,……
于是女媧便用五彩石來補天,所以這座廟便稱作補天宮。在臺灣一般人的信仰里,此神是造傘業(yè)的職業(yè)神?!?/p>
正月六日與五月九日是這座廟的祭祀日。據說祈求這附近出海捕魚者的安全與一般航海安全的為多。①西緣堂:《寺廟游記》,林川夫主編:《民俗臺灣》第三卷,臺北:武陵出版社,第243—244頁。
由西緣堂的敘述可知,大福地區(qū)的人們對于補天宮女媧娘娘的崇拜與信仰,初始是為祈求附近出海捕魚者與一般航海安全的為多,并沒有受到傳統(tǒng)典籍與文獻中所記載的女媧“補天”“治水”及“造人”“制婚姻”等神話傳說的影響。
此外,我們從廟方采集鄉(xiāng)野傳聞,并撰文登載于宜蘭縣大福補天宮的“簡介”來看:
清光緒二十年歲次甲午大福補天宮廟方簡蘭縣城,本宮女媧娘娘出乩指點不準本村村民參加攻城,后來本村村民幸免于難。
清光緒二三年歲次丁酉,土匪結隊猖狂,到處搶劫。本村陳文班家,聽說土匪要來劫事,趕快建造防御設備,未完成之元月十五夜,土匪計劃來劫,半途槍支走火,誤傷自己人不吉,退返賊堀,望日再來搶劫時,防御設備已造完成,以致土匪受傷大敗而逃。后來據土匪說,有一位女神作對,才不成功,此為女媧娘娘圣駕保護良民之一斑。
……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本宮有日軍占住,四月三日被盟軍爆擊機發(fā)見,投下炸彈二三枚,全部落在沙灘上,一彈都不爆發(fā)。據外村目擊者說,分明炸彈命中村的中心地點,有一道彩云從西掃來,此事托神祇佑幸免于難云云……傳說女媧娘娘以裙擺一揮,炸彈即往他處飛去,使全村無一人傷亡。②大福補天宮:《大福補天宮簡介》,宜蘭:大福補天宮出版,出版年月不詳,第6頁。
亦可知早期大福地區(qū)的人們對女媧娘娘的崇信,更多是因為她能出乩指示村民不參加攻城、防御土匪、接炮彈等保衛(wèi)鄉(xiāng)里安全的靈驗事跡有關,也與傳統(tǒng)文獻中記載的女媧各種神話傳說和事跡完全無關。
據佛光大學樂活生命文化學系的研究生簡秀帆在大福村所做的口述調查,整理出補天宮女媧娘娘還有出神奇的藥簽、抓鬼降妖顯神通及庇佑大福村民補魚、撈魚、養(yǎng)殖事業(yè)等靈驗傳說。③簡秀帆:《宜蘭壯圍女媧廟——補天宮之研究》,宜蘭:佛光大學樂活與生命文化學系宗教所碩士論文,2013年,第112—114頁??芍诖逯嘘壤系挠洃浿校矝]有受到中國古文獻中女媧神話傳說記載的影響。
另一方面,大福補天宮以農歷的五月初九為女媧娘娘誕辰日,這與大陸其他各地不盡相同。河北涉縣媧皇宮認為女媧的誕辰日是農歷三月十八、河南西華縣的女媧城則認為是臘月二十一是女媧的生日、陜西驪山的人祖廟認為是農歷正月二十、山西交城縣覃村則稱女媧娘娘的生日是農歷五月初九……等,①山西省交城縣覃村因生產琉璃制品,村人尊女媧為琉璃匠人的祖師。當地人說農歷的五月初九是女媧生日,也是女媧煉石補天的日子。每到這一天琉璃匠人們都要祭祀、紀念女媧,稱這天為“琉璃節(jié)”。另也有地方以正月十五日是女媧完成補天的日子,并將這天定為廟會。②如河南西華縣的女媧思都崗村等地相傳臘月二十一是女媧的生日,正月十五是她補天完成的日子,因此,每年的臘月十七到二十三、正月十二到二十,都要舉行廟會。張翠玲:《西華女媧城廟會文化價值雛議》,《民間文學論壇》,1996年第3期,第51頁。其中,山西交城縣覃村的女媧娘娘誕辰日與大福補天宮相同,但事實上,兩間廟宇并無交流。而大福補天宮之所以選定五月初九為女媧娘娘的誕辰日,純粹是因為這一天是新廟的建成日。
此外,按文獻所記,早期大福補天宮于每年農歷五月初九女媧娘娘誕辰時舉行慶祝儀式。從目前廟中女媧娘娘誕辰的活動表(圖3)來看,在每年的農歷五月初六到初九,大福村的村民都會為女媧娘娘舉辦“圣誕祝壽大典”,包括從初六開始誦經禮贊;初八宮廟祝壽、藝文表演、頒贈儀式、高空煙火;還有初九子時的“祝壽大典”,作“操兵練將”“過火”“謝江”等儀式,并聘請梨園演出數日的酬神戲。③因宜蘭是早期臺灣“歌仔戲”的發(fā)源地,自清朝以來,相關的戲劇活動即相當興盛。當地的耆老回憶,自1938年的大福大拜拜開始,一直到目前為止,每逢女媧娘娘誕辰,當地居民都會在廟前搭起三四個戲棚,讓當地的職業(yè)戲班“拼戲”。據簡秀帆訪問村中老人說,1938年的大拜拜,曾在五月初九當天有五棚戲同時開演,即四棚子弟戲、一棚大戲,即今日所謂的歌仔戲。當年曾為了防止因拼戲而引發(fā)事端,村長召集村民開會決議,只要發(fā)現(xiàn)其中一棚戲,看戲的人較少時,則以吹號角及搖黑旗方式,讓戲班停止演出,以防戲班因怕輸戲而吵架。簡秀帆:《宜蘭壯圍女媧廟——補天宮之研究》, 第82—83頁。其中,“操兵練將”④所謂“操兵練將”是指由主神女媧娘娘中的大娘(即當年村童在海邊拾獲的開基娘娘)、二娘、武大娘分三條路線,在村內各個角落巡視一圈,這個儀式受到村民的特別重視,因為村民深信凡娘娘武轎經過之處必能掃除惡煞。和“踩踏火盆”⑤“踩踏火盆”,即一般民間信仰中的“過火”?!斑^火”又稱“踏火”,是一種常見的民間潔凈儀式。民間信仰者認為通過這個儀式可以達到除穢、祛邪、解厄的效果,一者驅除神明身上被妖魔所附的邪氣而增加神威;二者參與的信徒可藉此避邪、改變運勢。“謝江”⑥“謝江”,即祭水神,主要目的在感謝水神保佑人民平安,并有感謝供給飲用、洗濯等效用。同時,也要安撫那些溺死、枉死的水鬼冤魂,以免水鬼來“捉交替”?;ㄋ纱澹骸杜_灣鄉(xiāng)土全志》,臺北市:中一出版社,1996年,第12卷,第341頁。則是整個活動的重頭戲。從“踩踏火盆”“謝江”這類早期大福補天宮于女媧娘娘圣誕所舉行的各項活動來看,最初補天宮女媧娘娘的職能,可能較接近村落的保護神及江海神。
綜上可知,或由于補天宮的開基神像是由海上漂來的,而非由早期漢族移民所帶來,當地居民并不清楚“浙江女媧娘娘”的由來及信仰內容,同時大福村是一個臨海的漁村,早期村民多以農耕或打漁為生,而流行于中原地區(qū)的女媧神話及信仰內容,亦與大福先民所處的環(huán)境及所需不符。因此,在早期的大福地區(qū),補天宮的女媧娘娘信仰與職能,比較像是一般的村落守護神,并沒有受到中國傳統(tǒng)的女媧神話與信仰的影響。
經由前面的討論可知,雖然,早期大福村的村民對于中國古代神話與民間信仰中的“女媧娘娘”并沒有太多的認識,但從大福補天宮的《簡介》及《聯(lián)合報》等媒體的報道可知,補天宮的建廟是因當年由村童從海邊拾得的廟中開基神像底部刻有“浙江女媧娘娘”六個字的關系,故自20世紀80年代海峽兩岸加強交流以后,廟方主事者便積極“尋根”“認祖”,想讓“壯圍女媧娘娘回家”。
據《聯(lián)合報》的報道,大約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補天宮由于擴建廟宇之需,廟方的主事者曾冒著當時兩岸仍未通航的禁令,搭乘漁船從頭城鎮(zhèn)梗枋漁港直航至福建省,欲求取120余尊神像回臺供奉。
壯圍大福補天宮奉祀的女媧娘娘,由于底部刻有“浙江女媧娘娘”六個字,……補天宮副主委陳益春、祭典組長陳傳成等人曾組團前往大陸浙江探尋祖廟,但當年飄洋過海的女媧娘娘祖廟已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損,僅只知道那座山在當地被喚為娘娘山。
隨后補天宮的管理委員會仍不死心,陸續(xù)前往大陸五六次,再繼續(xù)追蹤并查閱大陸資料才知道,浙江女媧娘娘的祖廟是在陜西華清池附近的娘娘山,但廟基規(guī)模已不若大福補天宮,尋親的計劃才作罷。①《臺灣真奇廟,壯圍女媧娘娘要回家》,《聯(lián)合報》,1998年04月22日第17版“鄉(xiāng)情”。
另,當時的《聯(lián)合報》及《中國時報》更分別以“補天宮信徒福建直航——大陸去朝迎娶神像回來補天”“一心拜女媧 捕魚作幌子,陳榮宗‘風’向大陸演出認祖記”的斗大標題報道此事。②《女媧信徒尋根 迎駕場面熱鬧,漁船從浙江載來百余尊神像 繞境祈安轟動宜蘭》,《聯(lián)合報》,1990年04月15日第4版;《一心拜女媧捕魚作幌子 陳榮宗“順風”向大陸演出認祖記》,《中國時報》,1979年4月8日,第十四版??芍?0世紀80年代,大福補天宮的管理者開始積極地為補天宮的女媧娘娘“尋親”,并尋找中國文化的“根”。
除了在神祇的“由來”上尋根外,廟方更從“經典”中尋找資源。補天宮自20世紀80年開始進行大規(guī)模增建工程,除遠赴福建及杭州采購增建用的石雕、石堵、木刻浮雕、九龍網、石龍柱、神龕等外,廟方更在新廟的門柱上以古籍文獻中所記女媧“補天”以及“行嫁娶”“正人倫”“作笙簧”“制漁網”等“媧皇”功跡為內容的匾額與楹聯(lián)。(圖4、5)
除了正殿的各匾額、楹聯(lián)外,在正殿后方、面中庭的墻壁上,更有一幅面積頗大的“女媧補天”壁畫。畫中女媧長發(fā)披肩,上身穿大袖袍,下著及地長裙,長臉細眉,姿態(tài)婀娜,左手上舉,作補天狀。右側則有“第六屆管理委員會監(jiān)察委員、委員敬獻”的墨書題字。(圖6)
此外,廟方更在2008年10月,于補天宮前主委游松陣率干部10名參訪湖北省竹山縣女媧銅像及廣東蛇口石雕神像后,籌建一座11.6米的“女媧補天”石雕神尊,聳立于香客大樓樓頂,成為補天宮的地標。(圖7)
除了在宮廟建筑上大量運用傳統(tǒng)經典中女媧神話傳說的素材外,近年來,該廟更用心架設專有網站,①大福補天宮網站http://www.nvwa.org.tw/index.htm除介紹該廟發(fā)展沿革外,在網頁的“本宮導覽”部分,則是一篇《女媧娘娘略傳》,簡述傳統(tǒng)文獻中記載的女媧事功:
女媧娘娘是我國上古時代,一位神通廣大的女神,又稱為媧皇、地母。在古老傳說中,有女媧造人的故事,她是全中國人共同最早的母親。是伏羲氏的妹妹,俗姓風,人首蛇身。曾制嫁娶之禮,訂下同姓不婚的制度。女媧娘娘“煉石補天”的事跡廣為流傳……女媧決定煉五色石補天,于是先砍斷鰲的四足立成石柱,然后前往竹山山頂,按石的顏色分為五排,當刮起東南風時,就點火燒石,并令童男、童女各一人,持巨扇煽火,經過十七日后,產生五種顏色的濃煙,隨風散布在空中,驅走陰氣籠罩的天空,完成補天的工作。
雖然,最后幾段敘述,有明顯的神仙道教化色彩,但基本上是以《淮南子》等典籍文獻中所記女媧的偉大功跡為主。
此外,在補天宮網站的“神跡發(fā)威”“影像女媧”兩個欄目中,更大量征引如《國寶檔案》2009年12月10日的《伏羲女媧圖麻布畫》影片,以及上海電影制作的動畫版《女媧補天》,試圖以正統(tǒng)的、主流的、典范性的記載敘述,來形塑本廟供奉的女媧娘娘的悠久性與神圣性,并突顯其“文化感”。
由此可見,大福補天宮通過神祇由來及身分的追溯、新廟建筑的布置與裝飾,以及近年來網站的建置,充分結合了中國古代經典中女媧神話的傳統(tǒng)內涵,并在現(xiàn)代宮廟建筑中賦予該廟更多的歷史意義,而使得補天宮成為“全臺唯一渡海來臺”的女媧信仰中心及“正宗”。②大福補天宮網站首頁http://www.nvwa.org.tw/index.htm
從以上對大福補天宮自20世紀80年代以后“改造”過程的梳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大福補天宮從清道光八年(1828)間因村童數人在海邊游玩,“忽見波浪間金光閃閃,漂來一尊神像”,經過眾議,奉祀于附近草寮內,后因“神靈顯赫,香火日盛”,開始建廟。經歷了一百多年的發(fā)展,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從宮廟空間意象的營造,到網站相關介紹的改寫經典,將原本較偏向“地方保護神”的女媧娘娘,打造成“全臺唯一渡海來臺”的女媧信仰中心及“正宗”,并以建筑、圖像、文字與影像等形式系統(tǒng),集中地表達出該廟的神祇是“我國上古時代一位神通廣大的女神”“全中國人共同最早的母親”①大福補天宮網站http://www.nvwa.org.tw/p03.htm這樣一位具有悠久歷史的神靈,更透過歷代“經典”中對女媧事跡的相關記載與如《國寶檔案》等影片的歷史重量,把原來只是大福地區(qū)的一位地方俗神改造成一具“權威性”“歷史性”的經典大神,而隨著女媧娘娘的“圣化”,大福補天宮完成了其“正典化”的過程。
除了在傳統(tǒng)華夏文明中尋找、確認原可能只是地方保護神的女媧娘娘信仰的源遠流長與神圣性之外,近年來,大福補天宮的女媧娘娘更成了全臺最靈驗的“愛神”與“月老”之一。據臺灣學者洪淑苓教授的考察,在1979年間,由于臺灣的國華廣告公司為推廣業(yè)務,將“七夕”訂名為“中國情人節(jié)”,并推出了一系列相關活動之后,臺灣各地開始過起“中國情人節(jié)”。②洪淑苓:《臺灣民間文學女性視角論》,臺北:博揚出版社,2013年,第205—206頁。之后,又在各種商業(yè)的炒作及媒體的傳播下,各式各樣的“情人節(jié)”已成了時下臺灣青年男女一年中最重視的節(jié)日之一。每逢西洋情人節(jié)或七夕這個“中國情人節(jié)”,甚至是這幾年流行的“白色情人節(jié)”,除了鮮花、巧克力、燭光晚餐的廣告外,網絡及各媒體都會開始出現(xiàn)各種類似“最靈驗月老廟”“必訪愛神廟,求天賜良緣”“求良緣必去天后宮月老、女媧娘娘 保佑桃花朵朵開”之類的報導,③《求良緣必去天后宮月老、女媧娘娘保佑桃花朵朵開》,欣臺灣,2014年5月21日,高宜汝報道,http://solomo.xinmedia.com/taiwan/11690-wedding而大福村的“補天宮”更經常名列求姻緣必去的“臺灣十大月老廟”④《情人節(jié)沒人陪!臺灣十大月老廟求姻緣》,MOOK景點家旅游生活網編輯部整理報道,2015-02-04,https://www.mook.com.tw/article.php?op=articleinfo&articleid=11126“全臺五大愛神廟”⑤《七夕情人節(jié)單身不孤單 全臺五大“愛神廟”出爐》,ETtoday 東森新聞云,2013年8月11日,東森新聞旅游中心臺北報道,http://travel.ettoday.net/article/254768.htm;《各地月老廟報告 轉來的“北部東部版”》,pchome個人新聞臺,2009年2月14日,記者邱紹雯專題報道,http://mypaper.pchome.com.tw/powang4/post/1312082439的熱門名單之中。其中,宜蘭的大福補天宮,更于2013年yam地瓜藤輕旅行頻道及yam地瓜藤pk吧舉辦的“全臺五大必拜愛神廟&必訪浪漫景點大PK”網友票選中,榮獲 “全臺十大必訪愛神廟”的第三名。相關新聞如下:
愛神降臨?。。?! 全臺十大必訪愛神廟與浪漫景點大公開??!
由網友票選出“全臺五大必訪愛神廟&浪漫景點”:
愛神廟排名依序為:1.臺北艋舺龍山寺 2.臺北霞海城隍廟 3.宜蘭補天宮 4.臺北長春四面佛 5.彰化鹿港天后宮?!匕輳R宇第三名則是全臺唯一的女媧娘娘廟——宜蘭補天宮,……。⑥《愛神降臨?。。?!全臺十大必訪愛神廟與浪漫景點大公開??!》,yam地瓜藤輕旅行頻道,2013年8月8日,https://travel.yam.com/article.aspx?sn=45800
且在相關的網站中,多會特別加上這樣的介紹:
宜蘭補天宮主要奉祀女媧娘娘,據傳女媧娘娘不只補天,也建立了婚姻制度,并充當人類的第一個媒人,將男女配合起來“造人”,因此后世又尊奉為天下第一媒人,亦稱婚姻之神。補天宮跟月老廟不同,不給紅線只給佛珠,供品是瓦片和水泥,若不知怎么參拜也可以跟著廟中指示做。①《情人節(jié)沒人陪!臺灣十大月老廟求姻緣》,MOOK景點家旅游生活網編輯部整理報道,2015-02-04,https://www.mook.com.tw/article.php?op=articleinfo&articleid=11126
雖然,關于女媧掌管男女姻緣,為“婚姻之神”的說法,早在《風俗通義》中即已記載:
女媧禱祠神,祈而為女媒,因置婚姻,行媒,始此明矣。②《繹史》卷三引《風俗通義》。
此外,在宋人羅泌的《路史.后紀二》中也有:
女媧少佐太昊,禱于神祇,而為女婦。正姓氏,職婚姻,通行媒,以重萬民之判,是曰神禖?!云漭d媒,是以后世有國,是祀為皋媒之神。③(宋)羅泌著,王云五主編:《路史》,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1971年,卷11,第1—2頁。
另在許多民間的口傳中也提及女媧是最早讓人間男女各自婚配的神人。④如河北撫寧縣的《女媧造人》,楊利慧:《女媧的神話與信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引《中國民間文學集成·撫寧民間故事卷》第1卷,第19頁。及四川涼山的《女媧娘娘造人》,楊利慧:《女媧的神話與信仰》引《中國民間文學集成·涼山州德昌縣數據集》第2卷。由這些典籍文獻的記載與民間口傳可知,女媧為人間設立了最初的“婚姻制度”,是最古老的“神禖”,故后世多奉祀她為“皋禖之神”。但到了后來,隨著父系社會制度的發(fā)展,以及唐人李復言所作《續(xù)幽怪錄·定婚店》⑤關于《定婚店》的故事,有學者考辨原是牛僧孺(779—847)《玄怪錄》中的篇文,并非李復言的作品,列入李復言的《續(xù)玄怪錄》,是后人分錯了。王夢鷗:《玄怪錄及其后繼作品辨略》,收入《唐人小說研究》四集,臺北:藝文印書館,1978年,第48—50頁。故事中那位白發(fā)髯髯、面泛紅光、手持婚牘及紅線,能為未婚有緣男女譜定姻緣的“月下老人”形象的深入人心,女媧“創(chuàng)制婚姻制度”的說法早已為人們所遺忘。如在臺灣各地的月老廟,或各宮廟所奉祀的靈驗“月老”,幾乎都是以《定婚店》故事中的“月下老人”為原型。此外,據筆者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在今大陸各地主祀女媧的祠廟,也沒有把她當成“月老神”或“愛神”的。但到了21世紀的中國臺灣,女媧娘娘竟又重新再獲得許多青年男女的青睞,并則將祂視為靈驗的“月老神”“愛神”,這實在是頗為有趣的現(xiàn)象。
首先,近年來臺灣民間稱女媧娘娘廟為“月老廟”“愛神廟”,可能都只是一種現(xiàn)代語匯的使用。由于古代中國人的婚姻多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故無論是女媧;抑或是后來的“月下老人”,在掌理、促成人間姻緣之前,大概都不會把男女二人的“愛情”考慮在內。⑥在中國傳統(tǒng)的禮教社會,青年男女之間,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唯一的締結婚姻關系的途徑,而媒人便成了溝通男女雙方的唯一媒介。從《詩·齊風·南山》中便有“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薄豆茏印ば蝿萁狻罚骸白悦街蠖恍?。”《孟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則父母國人皆賤之?!笨芍藉腔橐龅氖滓獥l件,即使男女相愛,沒有合適的良媒說和便不能成婚。且無論是女媧或是月下老人,他們的主要職能皆在掌管“婚姻”,而非“愛情”,因此,將女媧廟視為“愛神廟”,其實并不適當。
其次,所謂“皋禖”,“禖”即“媒”也。鄭玄《禮記·月令》注云:“變媒言禖,神之也?!贝送?,也有人認為禖來自“腜”。如《說文解字》云:“腜,婦始孕,兆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則云:“按高禖之禖,以腜為義?!薄稄V雅·釋親》也說:“媒,胎也?!笨芍懊健币嘤小疤ピ小钡囊馑肌A砣纭对铝钫戮洹芬舱f高禖是“所以祈子”“以祈孕妊也”??芍案叨C”是主掌生育的,而祀高禖、拜女媧娘娘多有“求子嗣”的目的。①如《詩·大雅·生民》有“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币徽Z,《毛傳》便解釋為:“弗,去也,去無子求有子,古者必立郊禖焉。”(清)阮元審定,盧宣旬校:《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附??庇洝っ娮⑹韪綊浛庇洝?,臺北:藝文印書館,1965年據清嘉慶二十年[1815]南昌府學刊本,卷17,《大雅·生民之什詁訓傳第二十四》, 第587頁。因此,亦與“愛情”無關。
當然,從前面的敘述可知,早期大福地區(qū)的村民是將女媧娘娘視為祈求出海捕魚者及航海平安的地方保護神,相關記載及口傳中都沒有提到她創(chuàng)造制婚姻制度、是最早的“媒神”等說法。至于何時開始將女媧娘娘視為“姻緣神”“月老神”?由于此說廣泛流傳于電子媒體及網絡,具體出現(xiàn)時間已不可考,而據筆者目前所見的有限資料,最早提及來補天宮“求姻緣”非常靈驗的,可能是陳安茂于《臺灣靈驗寺廟全紀錄》一書中曾言:補天宮內格局的布置中,最得利的即是金爐的位置藏在虎邊,位置雖不明顯,但卻是在最得利的地方,加上補天宮是以女神為主,而此金爐又蓋成四四方方的形狀,宛如女人藏私房錢的口袋一樣,所以這個金爐讓補天宮的七位神明顯化更有力量,來此求姻緣、求生意求錢財都會非常地靈驗。②陳安茂:《臺灣靈驗寺廟全紀錄》,臺北市:葳森文化,2003年,第140—152頁。由此或可推知,將女媧娘娘視為“姻緣神”“月老神”,應該是近二十年的事。
不過,在近十年來相關的報道中,大多更多地引用古代典籍文獻中的說法,說:“據傳女媧娘娘不只補天,也建立了婚姻制度,并充當人類的第一個媒人,將男女配合起來‘造人’,因此后世又尊奉為天下第一媒人,亦稱婚姻之神?!雹邸扒槿斯?jié)沒人陪!臺灣十大月老廟求姻緣”,MOOK景點家旅游生活網編輯部整理報道,2015-02-04,https://www.mook.com.tw/article.php?op=articleinfo&articleid=11126此外,從許多的網站中也可以看到:如至廟中求姻緣,補天宮不給紅線只給加持過的佛珠,另外想祈求的人也不用準備甜食,反而要準備瓦片跟水泥,再依廟方的指示進行。使用水泥、瓦片等作為祈求姻緣之物,(圖8)似亦與相傳女媧曾“摶土造人”及“補天”有關。
綜上可知,在史前部落時期,源于原始初民與大自然抗爭及基于種族繁衍的需求,創(chuàng)造出了女媧“補天”“造人”“置婚姻”等神話。然時代發(fā)展到了21世紀的今天,抵御洪水與祈求子嗣的愿望,已逐漸被日新月異的科學工程及醫(yī)療技術所滿足與完成,因此,女媧娘娘作為“高禖”管理生育的功能與目的,可能就沒有那么地符合現(xiàn)代人的期待。在講求自由戀愛的現(xiàn)當代臺灣,因深刻體會愛情往往是可遇不可求,人們仍愿意相信姻緣是“天注定”的,因此,女媧這位最古老的“高禖”,除了主掌“生育”外,司人間“婚姻”的性質,開始被自覺和不自覺地借用,而成為一種“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①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等著,《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臺北:貓頭鷹出版社,2002年。的文化資源。在這樣的背景下,傳統(tǒng)女媧神開始被賦予了創(chuàng)新性的變化,相關的民俗與信仰功能,更在快速的商業(yè)化與市場化背景下被重塑了。同樣地,女媧娘娘被視為現(xiàn)代“月老”“愛神”這一新“傳統(tǒng)”的產生,在功能上不但跨越了原始女媧神話與信仰的內涵,更已被時代賦予了更多元且豐富的功能,其“意義”也被進一步地擴大了。
法國社會學者布迪厄(Bourdieu, Pierre, 1930—2002)認為,文化的變遷本身即是在既定時空之內各種力量相互作用的結果。因此,在社會進步的同時,文化的推陳出新和創(chuàng)造力也是適應社會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②邱天助:《布爾迪厄文化再制理論》,臺北:桂冠圖書,1998年。而文化最根本的特點就是它的自我創(chuàng)造性,也就是文化生命,更具有自我超越、自我生產、自我創(chuàng)造的特征,即文化的自我更新能力。③同前注。由以上的討論可知,原僻處東臺灣海濱的大福補天宮,本來是沒有與華夏民族上古創(chuàng)世女神“女媧”相關的信仰背景,但在特殊的機緣下,與淵遠流長的女媧信仰匯流,并獲得了系統(tǒng)表述的資源,而使得其信仰內涵有了更多的參照及進一步傳播的條件,開始了正典化的過程,并從這些“傳統(tǒng)資源”中找到了新元素,充分利用它們而形成一種新民俗,遂在21世紀的今天,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文化與經濟價值。
美國人類學者詹姆斯·沃森(Watson, James L.,1943-)在論述社會主流意識與民間宗教的關系時曾指出,在民間宗教信仰中,主流意識會積極地“引導大眾”。④詹姆斯·沃森:《神的標準化:在中國南方沿海地區(qū)對崇拜天后的鼓勵》,收入韋斯諦編:《中國大眾宗教》,陳仲丹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2頁。也就是說,社會主流意識會引導民間宗教的選擇,而民間宗教也會在一定程度上順應社會主流意識的影響。由于社會結構的變化,主流意識的轉變,加上現(xiàn)在的網絡媒體在宣傳上發(fā)揮了相當大的作用,使得過去民間信仰與文化倚賴村落傳統(tǒng)及口耳相傳的傳承方式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而這些在地方精英與社會需求作用下所催生的“文化再生產”,進一步使得女媧信仰的傳承與發(fā)展環(huán)境產生了新的變化。故而到了21世紀的中國臺灣,通過形象的人格化塑造、功能的多功利性要求和情感的倫理化投射,華夏民族的創(chuàng)世大神女媧走下了神壇,走進了信仰者的世俗生活,充分地展現(xiàn)了民間信仰的世俗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