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云,景欣悅,甘 可,吳承艷
(1.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 南京 210023;2. 江蘇常州金壇博愛醫(yī)院 金壇 213200;3.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江蘇省中醫(yī)院風濕免疫科 南京 210029;4.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文獻研究所 南京 210023)
“風藥”之名頻見于今中醫(yī)文獻,檢索“知網”“萬方”“維普”等各大文獻數據庫,所得文獻較多,言則“風藥治某病”“風藥有何功效”等,但文中所及方藥中,除所謂“風藥”者多是佐使藥,而非君藥或非主藥外,其概念含義亦往往厘定不詳,有說解表發(fā)散藥者是,亦有鎮(zhèn)靜熄風藥、蟲類搜風藥者是,云云,或也有合解表、熄風藥而謂之“廣義風藥”者,眾說紛紜[1-7]。反觀各中藥學教材亦未明確“風藥”的定義。同時,有學者嘗試考據風藥之名實,但多從中醫(yī)之“風”字之義理入手,僅行理論推衍,文本實據尚有所闕[8]。
所以,有必要對“風藥”的概念源始及沿革行相關梳理和總結,正本澄源,以彰其名實,尤其在當前中醫(yī)藥體系標準化建設時代背景下有著重要的意義。
以“風藥”,行“模糊匹配”;以及“風”和“藥”行“句中檢索”,行人工閱讀檢索,摘錄。
于“中醫(yī)典海(http://gj.ersjk.com)”“中華古籍醫(yī)學菁華電子書資源平臺”“中草藥數據庫(www.gzzcybk.com)”“中華醫(yī)典”“超星數字圖書”“讀秀數字圖書(http://www.duxiu.com)”“方正數字圖書”“CADAL數字圖書(http://www.cadal.zju.edu.cn/index)”“民國中醫(yī)藥文獻數字資源庫(http://mgyc.cintcm.com)”“瀚堂典藏數據庫(https://www.hytung.cn)”“中華本草(http://yswx.njucm.edu.cn/bencao/add11.asp)”“日本早稻田大學中醫(yī)古籍資源庫(http://www.wul.waseda.ac.jp/kotenseki)”“日本富山大學和漢醫(yī)藥學綜合研究所傳統(tǒng)醫(yī)藥學數據庫(http://dentomed.toyama-wakan.net)”“日本《醫(yī)學中央雜志》數據庫(https://www.jamas.or.jp)”等數據庫和平臺進行檢索。
摘錄數據庫檢索得出文本,剔除重復文本,根據檢索結果再行人工比對,逐一復核紙質原文,對于歷代重復相同或者雷同程度較高者,比對年代和版本,轉抄不同版本者以古者為準。以此原則系統(tǒng)全面梳理歷代醫(yī)家對“風藥”的論述,綜而析之,以饗同道。
表1 歷代文獻“風藥”列表
通過回顧文獻,發(fā)現“風藥”之名早在唐代《外臺秘要·卷十七》[9]黃帝與高陽負問答“茯苓餌服法”條下,曰“冷加熱藥……風加風藥”中首次提及,隨后是在宋朝《太平惠民和劑局方》[10]在“黑錫丹”條下有“用風藥吊吐不出”有記載,但二者皆未給出“風藥”的釋義,書中亦無其他例舉。后至金元時期,張元素在《醫(yī)學啟源》中[11]首將“羌活、藁本”歸為“太陽經風藥”,稍后的李東垣在其《脾胃論》[12]中描述了有關“風藥”的一些性能,如“風藥行經”“風藥升陽”等等,再無其他描述,二書都沒有明確定義“風藥”的概念。再到后世明清諸多醫(yī)書本草對于“風藥”的描述,大多直接因循援引前人舊說,對其概念都沒有進行明確闡述,疑竇遂生,亦或古代醫(yī)家自諳其意,故略而不述,亦未可知。
再復習古代文獻[13-27],列出明言“某藥”為“風藥”者,以期能窺得樞要。將所得藥物按成書年代排列(見表1)并分析功效。
可以看出:雖然同一藥物各醫(yī)家所載藥性寒熱或有不一,功效或有殊同,但逐一分撿參閱表中所列藥物在各書中記載的功效,卻不難看出其共性是解表發(fā)散,治療“外風”。表中除諸如“防風、秦艽”皆為古今醫(yī)家所共識為“風藥中潤劑者”,細究其他藥物在各書中的功效描述,或引前人之說,或闡抒己見,如天麻、威靈仙、白附子,《本經疏》[15]明言三者“能逐風濕外邪”“主諸風”“主風寒之邪觸心、除一切冷風氣”等等。
因此,不難推知,古人所說的“風藥”是指能直接治療“外風”的藥物,而藥物其他功效不能用作“風藥”的評判依據。
3.3.1 治療內風不宜用“風藥”
同時,與古代文獻不同,現今文獻諸多文獻將治療“風邪”包括治療內風的藥物統(tǒng)歸于“風藥”[1-7],輒謂之“新解”“新探”[1,4,7],似欲闡古人未明之理,亦欲昭前人未闡之義。
然考“內風”之說,古已有之,《素問·風論篇第四十二》雖已經提及“入房汗出中風,則為內風”,描述的是因病人內耗其精,入房汗出,外開腠理,風邪乘虛入而成所謂“內風”,雖非為“內生之風”,但亦是因正虛而后受風襲。雖然《黃帝內經》至《甲乙經》至《黃帝內經太素》等都未對此提出治法方藥,據理不外扶正祛邪并舉。最具代表的是《金匱要略》的“防己地黃湯”,重用生地絞汁以養(yǎng)血,再以防風防己祛風,即重養(yǎng)血而后祛風,補虛而祛邪。此后至《類經·十五卷·疾病類》[28]才明確說“外風者,八方之所中也;內風者,五臟之本病也。八風自外而入,必先有發(fā)熱惡寒頭疼身痛等證……五風由內而病,則絕無外證,而忽病如風,其由內傷可知也”,明確區(qū)別了內生之風和外風內襲,而對內生之風治療上則強調扶助臟腑之陰精,而明確反對使用“風藥”,曰“以風之為名,多用風藥。不知風藥皆燥,燥復傷陰;風藥皆散,散復傷氣。以內傷作外感,以不足為有余,是促人之死也”。其實早在宋代《太平惠民和劑局方》[10]的“濟危上丹”條下就強調:“產后所下過多,虛極生風者……不可誤用風藥”,其后的《婦人良方大全》、《濟生方》等方書亦都承其觀點認為因血虛而內生之風,不能再用性燥傷陰耗血之風藥,與病有害無益;又如明代《景岳全書·從集·十二卷》[29]所強調的“內生之風,血燥證也,止宜滋補”;在其《烈集·四十五卷·痘疹詮》[29]又說“外感之風,升之散之則解散而去,內生之風而再加升散,則火愈熾而熱愈高矣”。后至《內經知要·卷下·病能》[30]也說“內風多燥,若用風劑則益燥,故有治風先治血,血行風自滅之說也。輕與疏風則益燥,且腠理開張,反招風矣”,可見自《內經》以降至后世明清,古代醫(yī)家公認的“內生之風”不能治以治療外風的“風藥”。
3.3.2 治療“風”邪為病的藥亦非皆“風藥”
回顧文獻發(fā)現,近代“風藥”含義的失真嬗變,可溯至民國醫(yī)家包識生,其在著作《包氏醫(yī)宗》[31]中首次將“風藥”單列一章,下分“驅風藥”和“熄風藥”兩節(jié),書中包氏所謂的“驅風藥”指“治療驅散在表、在里、在經絡和臟腑的宣通發(fā)散風邪之藥,有羌活、菊花、川芎、威靈仙、蔓荊子、天麻、防風、防己、細辛、紅蘭花、刺蒺藜、秦艽、白花蛇、穿山甲”;而“熄風藥”指“鎮(zhèn)靜清降內外風邪的藥物,包括鉤藤、蟬蛻、羚羊角、石決明、僵蠶、全蝎、鼠外腎、雞屎白”。包氏將“熄風藥”歸于“風藥”,由是一家之言竟或引得現代醫(yī)家諸說蜂起,有失“風藥”真義。
然而,細究文獻,類似包氏之謬誤,古代就已數見不鮮,但同時也多遭批駁,謂之“識藥不明”。如《本草從新》[23]在“附子”條下指出世人將附子“相習用為風藥及補藥、殺人多矣”,其后《本草思辨錄》[27]在“附子”條下明確解釋說“附子非風藥,而本經之主風寒,蓋指中風之風寒言,非指傷風之風寒言也,三生飲中無風藥,以陽氣一充而邪自消”,即是因附子能溫充人體陽氣而正復邪去。結合以上可以看出古人都認為“風藥”即是能治療外風的藥物,而周氏的論述更進一步說明了不是所有能治風邪為患的藥都是“風藥”。如其《本草思辨錄》[27]就指出“黃芪非風藥,補陽利陰,通其氣道,而防風得之大驅其風”;在其《卷三》評薯蕷丸說“薯蕷、人參、白術、甘草、地黃、麥冬、阿膠、大棗,填補者也,余十三味,疏瘀郁、調陰陽,以補虛而驅風者也。其真正風藥,只防風一味耳。”也就是說,補氣藥如黃芪,養(yǎng)血藥如阿膠以及滋陰藥如麥冬等都可以治療“風”患,但因為不是直接治療“外風”,而是通過補虛扶正,間接地達到治“風”的目的,所以不能歸屬于“風藥”。再到《溫病條辯》中的“兒科風藥禁”“產后風藥禁”,及張山雷在《本草正義》[32]“防風”條下“然古人于中風一證,無不從外來風邪治療,是以產后發(fā)痙、角弓反張……純以發(fā)表祛風為主。究竟產后痙厥、金瘡破傷兩者,雖自有猝為寒風所來,宜于解表之一證,要知二者皆在血脫之后……肝風內煽……此則宜于潛陽息風、鎮(zhèn)定為亟,萬不可再用風藥”;“香附”條下曰其“未嘗不外達皮毛,而與風藥之解表絕異”;“荊芥”條下載其“古人以斜、痹痛等癥,均認為外感惡風,故治療皆用風藥”等等論述,都無一不強調“內風”“外風”治療用藥有別,而治療“內風”之藥不是/不皆是“風藥”。
至于蟲類藥物,如包氏所言的“白花蛇”和“全蝎”,古人明載僅僅是引“風藥”至病所,即是引經藥耳。而麻黃桂枝未被列入風藥之屬,蓋二者非能治風也,誠如《本草述鉤元·卷九·隰草部》[33]所述:“麻黃治衛(wèi)實之藥,桂枝治衛(wèi)虛之藥,桂枝麻黃雖為太陽經藥,其實營衛(wèi)藥……所見患癥,雖同于傷風,然投以風劑如羌獨輩則反劇,蓋惡其耗氣而火愈虛也,即用姜桂勝寒泄表,亦不如麻黃直透水中之真陽以出……寒水中真陽不透,則風斯郁,陽透而風斯平矣”,即言麻黃透泄被郁遏之真陽以散寒而風去,故亦非“風藥”。
所以,無論是溫陽而散風寒者如附子,補氣驅風者如黃芪,養(yǎng)血祛風者如當歸,滋陰熄風者玄參、地黃,及平肝潛鎮(zhèn)熄風之金石介貝、通絡搜風之蟲蟻藥等諸多藥物,雖能治“風”,但并非“風藥”。誠然,一些藥物如天麻等既能治療內風諸癥,亦能直接治療外風,因而也被古人歸作“風藥”之列。
如《本草便讀》在石楠條下載其[26]“土人稱之為風藥,善治風”;《本草綱目·草部第十四卷·草之三》[39]在澤蘭條下載其“齊安人呼為風藥”,但未見其有治風之功效,蓋僅俗稱異名耳,無須贅述。
在清以前文獻中,與“風藥”相關的名詞有很多,如唐代《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二·癰腫毒方》[34]在提出賊風療以“治風藥”;《太平圣惠方》[35]中的“去風藥”“消風藥”“定風藥”等乃至后世有“疏風藥”“散風藥”“熄風藥”及“截風藥”等等,名目繁蕪,且其性味不一,有升降沉浮、溫燥寒熱不等。這些表述與“風藥”僅一字之別,而義有殊異,是故前人沒有直接統(tǒng)稱其為“風藥”。
故“風藥”需概念明晰,當有所特指,如若不然,古代文獻中“急慢驚風之藥”,療“頭風”“腸風”“胃風”“腳風”“厲風”“麻風”“癩風”等等之藥,或是“主風”之驢皮膠[32],或“苦降息風”之貝母[36]再到養(yǎng)血滋肝熄風的大棗,如是等等,無藥不可治風,則何藥非風歟?所以在集元代以前“治風”理法方藥大成的《新刊風科本草治風藥品》[37]中,也僅言“風科本草治風藥品”,而未說“風藥”二字,想古時紙貴而文簡,著書立作無不講究言簡意賅、字字璣珠,如若“風藥”二字能概言“風科本草治風藥品”八字,則何須多費筆墨。中藥一味往往多能數效,據理演繹,經過一番曲折迂回,似乎凡藥都能“治風”,可謂無藥非風耳,是故左氏未徑以“風藥”名其著作是其根本原因。所以,今人參之陰陽五行,據“風”之文理,演繹出“風藥”的諸多門類,將如此諸多藥物盡皆歸于“風藥”范疇,值得商榷。
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文獻中,亦有“風劑”一詞,如《本草述鉤元》[33]中將“天麻、方法、獨活、荊芥、蒺藜子、蔓荊子、細辛”等藥以及《醫(yī)學原理》[38]將“防風、防己、羌活、獨活、藁本”等歸于“風劑”,不難看出,“風劑”之義亦與“風藥”相同。此外,文獻中亦有“治風之藥”之言,如《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七卷·草之六》[17]在“烏頭”條下說“烏頭、天雄皆氣壯形偉……相習用為治風之藥及補藥,殺人多矣”,參比前文所述[23],可知“治風之藥”即是“風藥”;其他如《醫(yī)學舉要·卷五·古今方補注》[39]提及“中風之癥……既曰虛風,則必忌用治風之藥”;再如《醫(yī)方證治匯編歌訣·通治方·胃風湯》引徐彥純《玉機微義》[40]曰“方名胃風,而實非治風之藥,補血和胃,使風自除”等等論述,可知“治風之藥”即治療外風之“風藥”。
在當前中醫(yī)藥國際標準化新時期背景下,標準化為眾多學科發(fā)展提供了保障和動力,黨和政府不斷強調中醫(yī)藥標準化在中醫(yī)藥發(fā)展中具有的基礎性、全局性作用,其戰(zhàn)略地位也不斷突顯[41,42],中醫(yī)藥標準化體系的健全與否直接影響著中醫(yī)藥的現代化和世界化進程,由于中醫(yī)藥本身的歷史性、特殊性和復雜性,中醫(yī)藥標準化工作還存在亟需標準和規(guī)范的問題[43],中醫(yī)藥名詞術語是其基石,作為臨床常涉及的名詞且含義易混淆而未清晰者如“風藥”等,應當重溯經典,細致考證,厘清概念,做到明確清晰,避免隨文衍義,從而助力中醫(yī)學科的發(fā)展。
綜上,能治療“風”為患的藥物并非皆是“風藥”,古代醫(yī)家公認的“風藥”即能直接治療外風,能解表發(fā)散的藥物,如柴胡、羌活、防風之屬;同時,也是“石楠”和“澤蘭”兩藥共有的別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