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晉宋易代之際的文人心態(tài)

王莉

摘要：晉宋易代時期，各世家大族被驅(qū)逐出權(quán)力中心。朝代更迭，文人們還沒來得及感慨舊朝，便要思考自己的出路。由于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這一時期的文人心態(tài)較為復(fù)雜。據(jù)陶淵明的《詠貧士》七首來看，主要有三種，即固窮心理、隱逸心理與倦仕心理。由此，以陶淵明為代表的文人承擔了艱巨的歷史責任，堅守了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道德標準。

關(guān)鍵詞：晉宋易代 文人心態(tài) 陶淵明 《詠貧士》 七首

陶淵明在世期間，東晉共經(jīng)歷了兩次政權(quán)傾覆。第一次發(fā)生在元興二年（403），桓玄篡位，建立楚國，年號為永始。但此政權(quán)并未持續(xù)多久，兩年后，晉安帝復(fù)位。第二次發(fā)生在十七年后，即公元420年，宋王劉裕奪帝位，改晉為宋，年號為永初。魯迅在《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一文中說陶淵明“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其實不然。易代之后，陶淵明的作品中多了金剛怒目式的情感抒發(fā)。如《述酒》一詩暗諷劉裕以毒酒賜予廢帝零陵王一事，故以酒名篇。又如《讀山海經(jīng)》第十三則“明明上天鑒，為惡不可履”一句，對桓玄、劉裕兩人大逆不道的行為進行控訴，表達了對兩人惡行的不滿情緒，沖淡了早年的平和之氣。沈約《宋書·隱逸傳》日：

潛弱年薄官，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

盡管沈約提到的“皆題其年月”一事不符合現(xiàn)存《陶淵明集》，但自劉裕篡宋以來，不書年號卻是真實的情況。蕭統(tǒng)的《陶淵明傳》也有“恥復(fù)屈身后代”之說。有學(xué)者說其“忠憤”，有點言過其實了，只能說陶淵明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影響，從情感上偏向于正統(tǒng)朝廷，對不韙之事心存芥蒂。如“山陽歸下國，成名猶不勤”，此類詩句最多算是對舊朝的同情，算不上“忠憤”。若只是“忠憤”，陶淵明就不會和劉宋朝廷的王弘來往，還專門為其寫了《與王撫軍座送客詩》。而這七首《詠貧士》作于元嘉三年丙寅（426），也就是劉宋朝廷建立的第六個年頭，此時陶淵明家中已是貧困交加，卻堅決不仕新朝，守住了一代文人的氣節(jié)，所謂“靖節(jié)”的謚號或即出于此?？偟膩碚f，從《詠貧士》七首可窺見晉宋易代之際的文人心態(tài)，雖說很難以偏概全，但也能了解相當一部分文人在歷史動亂中的一般心理。

一、固窮心理

《詠貧士》七首大多表現(xiàn)的是君子固窮的思想，這是詩人以此明志的宣言書。“君子固窮”最早出自于《論語·衛(wèi)靈公》之“君子固窮，小人斯濫矣”。只有荒亂年代才會有固窮君子出現(xiàn)，君子有時甚至還得意自己有受窮的資格;而小人不一樣，愈貧困愈無節(jié)操，為了生存無惡不作。陶淵明之前，并未有詩人自敘安貧的作品，固窮事跡只散見于各種史傳文體或者筆記類小說，把固窮作為詩歌主題并且以組詩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陶淵明這里算是獨創(chuàng)。那么陶淵明此時貧困至何種程度呢？《詠貧士·其二》中有詳細描述：

凄厲歲云暮，擁褐曝前軒。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傾壺絕馀瀝，窺灶不見煙。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

其中“擁褐曝前軒”“南圃無遺秀”“傾壺絕馀瀝”幾句備顯凄慘。試想，陶淵明身穿破舊的粗布衣裳，佇立在走廊前，望著南邊無一片菜葉的園圃哀嘆。酒壺里倒不出一滴酒，窮得連晚上看書的燭光都沒有。陶淵明是如此愛酒的文人，在沒有酒喝、沒有條件秉燭夜讀的情境下，他還能堅守氣節(jié)，實是不易。之后，在《詠貧士》的第三首、第四首、第五首、第六首和第七首中，陶淵明分別贊頌了榮叟、黔婁、袁安、阮公、張仲薇、黃子廉、惠孫等七位古代貧士。除阮公與惠孫兩人不可考外，其他五人的事跡都有詳細的史料記載。他們都恪守儒家安貧樂道的思想，不追逐世間的名利，堅持歸隱，遠離官場，追求個人理想。以這些貧士為學(xué)習的典范，是支撐他度過生命最后那段艱難時期的精神支柱。蕭統(tǒng)《陶淵明傳》記載：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钡罎佉粤喝?，麾而去之。

陶淵明當時已是“偃臥瘠餒”，硬是沒有接受檀道濟送來的救濟糧，拒絕了出仕的邀請，毅然決然地“麾而去之”。毛澤東曾寫過“陶潛不受元嘉祿”，指的就是這件事。事實上，當時的社會也并非如檀道濟說的那樣為有道之世、文明之世。恰恰相反，那是一個秩序混亂、君臣顛倒的時代，各利益集團不斷挑起戰(zhàn)火，百姓怨聲載道、困苦不堪。《詠貧士》其四言：

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一旦壽命盡，弊服仍不周。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從來將千載，未復(fù)見斯儔。朝與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

如詩中所寫，陶淵明本人的人生信條便是不追逐高官俸祿。明知道自己死后可能會衣不蔽體，但也要清清白白地來、清清白白地走，不與世俗同為奸佞?！俺c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若是能堅持仁義之道，死不足惜。他剛烈的性情由此凸顯，這是身為一代文人的氣骨所在，同時也是其超越同時代文人的原因。當然，陶淵明之所以會有這種心境，與當時的政治局面不無關(guān)聯(lián)。他對劉裕的篡位一直耿耿于懷，當憤怒到了極點，又找不到感情的宣泄口時，便開始在古代賢士中尋找精神寄托，希望這些賢士能夠指引他找到正確的方向，引導(dǎo)自己可以在正道上走得更遠。但固窮一定要遠離官場才能做到，身處官場總會有違背心志的時候。因此，陶淵明索性拒官不任，在田園中、在生產(chǎn)實踐中，縱使衣衫襤褸，也要守住自己最后的底線。

二、隱逸心理

晉宋交替時期，政局混亂，眾多文人常借寄情山水形態(tài)的“理”來排解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尤其是進入新朝初期，劉裕部下皆出身卑微，并非出身士族，士族的地位由此一落千丈，文人開始縱情于田園山水風光，希望遠離仕途斗爭。比如曾盛極一時的王、謝兩大世家大族經(jīng)歷過謝混與謝晦被殺的事件后更不愿卷入朝廷紛爭，采取明哲保身的策略，寄情山水之中，以轉(zhuǎn)移統(tǒng)治者的注意力。陶家雖不屬于世家大族的一員，但也出過幾位高官，如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曾為長沙郡公，祖父做過太守，都為一方百姓的最高領(lǐng)導(dǎo)。同時在陶淵明的親屬中，多有隱士，如其堂叔伯陶淡一生未娶妻，以白鹿為伴，在山中結(jié)廬而住;又如其外祖父的弟弟孟陋，不與他人交友，獨來獨往，連家人都不知道他的住處。陶淵明身上的隱士風范或許來自于他們。

亂世中，這些士族非常典型的特點就是“不仕則隱”。據(jù)《宋書·隱逸傳》記載，宗炳的祖父為宜都太守，阮萬齡的祖父為左光祿大夫，孔淳之的祖父為尚書祠部郎，劉凝之的父親為衡陽太守等。他們家庭背景如此顯赫，為何還要選擇隱士的道路？除了身逢亂世外，還有一個關(guān)鍵的因素——清高，也就是《宋書》中常描述的“高尚不仕”。陶淵明也是如此，但不能完全歸咎于社會背景，更深層次的還是自我的因素。按陶淵明這種性格，若是常年混跡官場，定是憤慨萬千，最終淪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如《詠貧士》其一：

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余暉？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fù)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

陶淵明渴望被理解，可他卻像“孤云”一般無所依靠。這種孤獨感與幻滅感引發(fā)了疑問，究竟何時才能看見昔日的光輝？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逝，他感覺很疲憊，對官場仕途產(chǎn)生了厭倦，所以才“遲遲出林翮，未夕復(fù)來歸”。盡管他非常清楚離開官場后，生活將會面臨貧困與饑寒交迫的局面，可還是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再次出仕。這是一種從骨子里散發(fā)出的清高，以此來抵制一切骯臟、污穢的行徑，從而達到自己內(nèi)心的理想境界。

前面提及，陶淵明在《詠貧士》中提到了古代的七位貧士。他們是貧士的同時，又是隱士。亂世時，“隱”而不“窮”的人很少，除非家境殷實。戰(zhàn)亂和自然災(zāi)害摧殘著隱士的身體，面對妻兒的日漸消瘦愧疚萬分，不免在心中感嘆“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這是人之常情。即便如此，袁安依舊“邈然不可干”，阮公依舊“即日棄其官”，執(zhí)著與高潔把他們從饑餓的邊緣拉了回來，繼續(xù)秉持隱士該有的風范。陶淵明借七位隱士的事跡來堅定自己“隱而不仕”的決心與信心，正如詩中所道“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由此，以陶淵明為代表的晉宋易代時期的文人守住了歷代先賢所秉持的隱士風范，同時也守住了文人自我的精神家園。

三、倦仕心理

“倦仕”與“隱逸”是相伴而行的，前者為緣由，后者為結(jié)果。當然，這種結(jié)果屬于“倦仕”的一支，倦而不隱者大有人在，此處不再贅述。那么晉宋易代之際的文人為何“倦仕”呢？其主要原因是對新朝的恐懼。公元420年，劉裕篡晉，原為晉朝效力的官員們分成了兩派，有些退避自居，有些進入新朝為官。那些退避自居的官員大多為士家大族，以“倦仕”的心理反饋給新皇帝，來表示自己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寒族出身的劉裕自是歡喜，提拔了大批寒族官員，士族的地位從此一落千丈。但這種“倦”并非真的“倦”，而是一種保身的手段，陶淵明也不例外。從陶淵明生平幾次輾轉(zhuǎn)做官來看，他在人仕和隱居之間是有心理矛盾的。如《詠貧士》其五：

袁安困積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見錢入，即日棄其官。芻槁有常溫，采莒足朝餐。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至德冠邦閭，清節(jié)映西關(guān)。

此處雖是講袁安與阮公兩位貧士，但“貧富常交戰(zhàn)”是陶淵明自身的真實感受。這也是陶淵明真性情的流露，不做作、不虛偽，表明自己在做官與不做官之間有過矛盾。入仕會違背自己的原則，隱居又心懷政治理想，時常牽掛。由此可看出，陶淵明是一位傳統(tǒng)的儒家文人，他希望在政事上有所建樹，卻苦于生不逢時。但這種矛盾只發(fā)生在易代之前。易代之后，陶淵明無法說服自己效力于劉宋朝廷，如《擬古》其三：“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這一句借燕子之志來表達自己不再出仕的決心。

新朝建立前，其詩文中都會自稱“淵明”;而劉宋朝廷建立后，其詩文中便改稱為“潛”，以明拒絕出仕之志，這便是證明陶淵明“倦仕”的有力佐證。

陶淵明在易代之際的這三種心態(tài)無一不是當時文人的普遍情況。除了部分文人拋卻了儒家正統(tǒng)思想，追求個人私利的最大化而安于新朝之政，如殷仲文等人討好新帝之舉，各大門閥紛紛尋找出路，有的從此沒落，有的隱藏鋒芒、退而避世。在這三種心態(tài)的影響下，文人們更注重現(xiàn)實生活的顯現(xiàn)，產(chǎn)生了一種不同于東晉清談之理的文人風氣，孕育了一大批面貌新異的詩文作品，展現(xiàn)了晉宋易代之際的文人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