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婧
摘要:《赤壁賦》與《后赤壁賦》是蘇軾被貶黃州時所作的名篇,二者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與題旨向來說法不一?!氨庵邸迸c“孤鶴”是前后《赤壁賦》中的核心意象,“扁舟”貫穿二賦,引領(lǐng)了赤壁之游的行進路線;“孤鶴”來翔與幻化為后賦的點睛之筆。舟與鶴寄寓了蘇軾的內(nèi)在情感與精神追求,其豐富的哲理內(nèi)涵是將前后賦統(tǒng)一為整體的關(guān)鍵。
關(guān)鍵詞:蘇軾 前后 《赤壁賦》 扁舟與孤鶴
蘇軾的前后《赤壁賦》作于元豐五年(1082),這一年中,蘇軾曾三游黃州城外赤壁磯,先后作有二賦一詞,其中,前《赤壁賦》作于七月十六日,后《赤壁賦》作于十月十六日。因二賦創(chuàng)作時間相近、題材與文體相同、創(chuàng)作心態(tài)相似,學界歷來將前后《赤壁賦》相提并論,但對二賦思想內(nèi)涵是否關(guān)聯(lián)、說理與紀游的內(nèi)容差別,以及人世與出世的人生取向尚有爭議。筆者認為,盡管整體上前賦偏議論,后賦重抒情,但二者所體現(xiàn)的人生旨趣是相同的,將貫穿二賦的“扁舟”與后賦中“孤鶴”意象進行對比,可以窺見二賦在思想與意趣上的連續(xù)性。此外,“扁舟”與“孤鶴”為前后《赤壁賦》中的核心意象,理清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有助于更深入地認識蘇軾在被貶黃州之際的復雜心態(tài)與創(chuàng)作觀念。
一、前后《赤壁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情感基調(diào)
元豐五年(1082)是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躬耕東坡的第三年,是年正月,雪堂落成,蘇軾暫時有了安身的居所,不必再寄身寺院。在《雪堂記》中,蘇軾欣喜地感慨:“真得其所居者也?!钡戮虞莩傻膼芤廪D(zhuǎn)瞬即逝,不久之后的寒食使蘇軾深切地感受到了現(xiàn)實生活的困窘,“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黃州寒食二首·其二》),以戴罪之身去國離鄉(xiāng),多病體衰且常有生計之憂,謫居至此,可謂窮矣。政治失意與生活困頓迫使蘇軾尋求精神的超脫之道,時因心有所得而喜、常為屢屢碰壁而悲,因此,蘇軾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多帶有悲喜交集的色彩,前后《赤壁賦》正是這種復雜心態(tài)的典型代表。
蘇軾作于元豐五年七月十六日的前《赤壁賦》記述了第一次赤壁之游,秋高月明之時,與友人泛舟江上,把酒誦詩,簫聲相和,一時間有“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之感。然而,蘇軾的失意落魄卻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于歌聲中:“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廊讼悴荨痹凇冻o》中為賢君良臣的象征,但在蘇軾筆下,天各一方的“美人”不僅隱喻政治抱負難以施展,還蘊含著人生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悲涼。樂極而生悲,哀傷的情緒逐漸占據(jù)了內(nèi)心,“倚歌而和”的簫聲也變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聞此簫聲,“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與“客”展開“水月之喻”的論辯。歌聲與簫聲轉(zhuǎn)悲是情緒變化的節(jié)點,也是引發(fā)議論的關(guān)鍵,議論旨在紓解情緒,最終達到賓主共樂的結(jié)局。
后《赤壁賦》的紀游分為泛舟與登山兩個場景,其中的哀傷情緒與前賦相似,又多了幾分恐栗與孤寂。蘇軾與客攜酒與魚,重游赤壁,一時興起而登山,然而“二客不能從”,只得獨自“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獨對山勢險峻,不禁“悄然而悲,肅然而恐”,歸來放舟中流,四顧寂寥。后賦結(jié)尾雖借道士之口問“赤壁之游樂乎”,卻并未達到真正的賓主同樂,相比前賦中主客精神上的投契,后賦中的主與客存在溝通上的隔膜,此時蘇軾似有難以言明的愁緒。筆者認為,后賦存在特殊的政治背景,這是其情感區(qū)別于前賦的原因之一。同年九月,宋與西夏永樂城之戰(zhàn),宋軍大敗,收復無望,此次戰(zhàn)役震動朝野。根據(jù)宋代軍事訊息傳遞速度,在中央由進奏院發(fā)出,最遲不過三日即經(jīng)遞鋪送至州縣,蘇軾在一月之后作后賦,應當已經(jīng)收到了前線宋軍戰(zhàn)敗的消息,因此其中“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或有影射宋室江河日下之意,深重的悲傷寂寥與心系國事、憂讒畏譏的心態(tài)相關(guān)。
整體而言,前賦賓主共樂與后賦寂寥獨往的共同背景是蘇軾因政治失意尋求超脫的內(nèi)心渴望。前賦的“水月之喻”與后賦的孤鶴人夢蘊含著對自身處境的反思與精神寄托,理清前后賦的背景與情感有助于把握“扁舟”與“孤鶴”的深層寓意。
二、“扁舟”:貫穿二賦,尋求出路
“扁舟”出自前《赤壁賦》中“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在前后賦中,“舟”是貫穿其中的靈魂,首先體現(xiàn)在“舟”是游覽赤壁的交通工具,扁舟隨波而行,指示了蘇軾與友人的行進路線,如前賦舟中飲酒放歌,舟行水上,仰見明月,論及“物我之辨”;后賦泛舟江上,興之所至,靠岸登山,而后放舟中流,夜深人靜,孤鶴入夢。其次,“扁舟”漂泊無定的特征寄托了蘇軾的內(nèi)在情感與精神追求,盡管前后賦中都出現(xiàn)“舟”,但寓意卻不盡相同。
前賦在首段中描摹了一幅蘇軾與客人月夜泛舟赤壁的畫面,七月煙波浩渺,水漲船高,正是“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的景象。此處的“一葦”,多被認為是用佛教“一葦渡江”典故,與下句“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相映,流露出蘇軾避世逍遙的心跡。然而在前賦中,蘇軾的出世之心并不明顯,“一葦”雖是佛教語典,但在賦中并未體現(xiàn)出顯著的佛禪意趣,而是與下旬的“萬頃之茫然”呼應,一葉小舟浮于萬頃波濤之中,以極小反襯極大,營造出“天地一孤舟”的意境。在長江的浩渺波濤之中,扁舟的渺小讓人聯(lián)想到人生短暫與世事無常,由此引發(fā)了對有限與無限的思索,于是蘇軾借客之口道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边@既是舟行所見之景,也是由景生情的人生之嘆。蘇軾泛舟赤壁并非是單純地排遣謫居愁緒,還有在失意之際重新建構(gòu)精神世界的需求,因此“扁舟”還隱含了對“出路”的探尋。在這一視角下,“水月之喻”與“物我之辨”既是開解吹簫之客的哀傷,更是通過思索“物”之“變”與“不變”,尋求超越人生無常之道。
與前賦相比,后賦中“舟”的漂泊意味更加明顯,“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放舟江上,任其漂流,頗有“不系之舟”的意味,與“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的逍遙之境有異曲同工之妙。“不系之舟”語出《莊子·列御寇》“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以虛舟遨游比喻心境空虛,不受羈絆。而后賦的“不系之舟”蘊含了雙重的比喻意義:首先,漂流不定的小舟可以聯(lián)想到人事飄忽、浮沉無定,泛舟赤壁的瀟灑背后,是蘇軾去國離鄉(xiāng)、漂泊天涯的惆悵;其次,蘇軾熟知《莊子》,詩文中?;玫兰艺Z典與哲理,此處的“扁舟”也可看作是帶有道家色彩的意象,后賦的“虛舟遨游”與前賦的“物我之辨”貫通一體,不僅喻指舟行江上如人處世間一般身不由己,還以“天地一孤舟”象征心如虛舟,泛舟江海如游于大道。
此外,我們還應當注意到“扁舟”是游覽赤壁所倚仗的交通工具。“舟行”含有探尋前路、引人人勝的作用,這契合了蘇軾排遣憂思、尋求超越之道的精神訴求。因此,從這一角度來審視后賦中的“扁舟”,蘇軾顯然有意通過放舟江上來解脫人生的不適宜,在扁舟漂流中放飛思緒,任愁緒如水般消逝,這與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何其相似!然而,對于蘇軾而言,這種愁緒卻是難以排遣的,放舟無濟于事。前賦雖以理趣解頤,得一時之歡,而憂思復來,于是后賦引入“孤鶴”這一意象,作為更高層次的精神寄托。
三、“孤鶴”:點睛之筆。理想歸宿
后賦中“孤鶴”是十分獨特的意象,“孤鶴東來”與“道人人夢”為后賦增添了奇幻迷離的色彩。一直以來,學界普遍認為“孤鶴”象征著離群獨處、高蹈出世,這種觀點是將“泛舟一登山一歸舟”的行動路線視為蘇軾情感轉(zhuǎn)變的不同階段,認為山石的險峻怪異象征了蘇軾積郁難消的苦悶,“孤鶴”是這種苦悶情懷化育出的意象,以深夜獨自去來的鶴寄托了遠離世俗的內(nèi)在渴望。并且,也有學者認為“孤鶴”還包含了懷友之情,前賦中“客有吹洞簫者”,一說為道士楊世昌,后賦中幻化為鶴的道人人蘇軾之夢,流露出蘇軾對友人的思念,同時,道士為遠俗之人,鶴為出塵之鳥,“孤鶴一道士”在意象上的聯(lián)結(jié)也隱含了蘇軾對逍遙世外的隱士高人的向往。筆者認為,“孤鶴”是否象征避世、“道士”是否有具體所指,以及蘇軾流露出的是否為歸隱之意,是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問題,把握“孤鶴”這一關(guān)鍵意象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后賦的主旨。
首先,“孤鶴”未必是隱逸象征的體現(xiàn),盡管蘇軾在《放鶴亭記》中借云龍山人放鶴招鶴象征遠離世俗的生活,然而“放鶴”與“孤鶴”的意趣卻截然不同?!斗批Q亭記》中的鶴為遠離世俗的化身,“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埃之外”;而后賦中的“孤鶴”在四下寂寥之中橫江東來,如驚鴻一瞥,渲染出翛然獨往的境界。并且,鶴飛止的方位也有差別,《放鶴亭記》中“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暮則愫東山而歸”,將“西山”視為世俗紅塵,“東山”為逍遙世外之所,由此發(fā)出了“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的感慨。后賦中也出現(xiàn)了“西”與“東”的方位,“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孤鶴東來、掠舟西去與西山放鶴、東山鶴歸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如果說“放鶴一鶴歸”體現(xiàn)的是超然世外的閑逸之趣,那么孤鶴“東來一西去”卻是不離紅塵的用世之心。其次,既然“孤鶴”并非遠離世俗,那么“道士”的身份應作何解?是否影射前賦中的吹簫之客?筆者認為,后賦中“道士”與前賦中“客”在布局謀篇中皆起到了彰顯主旨的作用,但在身份上難以斷定二者有關(guān)聯(lián)。前賦中的“客”并未指明身份,且在南宋與金元流傳的《赤壁圖》中,與蘇軾同游之“二客”皆著世俗衣冠,并非是出家人形象,可見,宋元文人并未將“吹洞簫者”視為道士,且認為“客”的身份并不重要,因此不能斷定后賦中的“道士”有思念友人之意。
然而我們不能忽略的是,盡管“道士”并無確指,但道士與蘇軾的對答恰與前賦中主問客答相似,點明了前后賦的泛舟赤壁之“樂”。并且,“孤鶴一道士”構(gòu)成了意象間的轉(zhuǎn)化,飄然而去的鶴、不知所蹤的道士,以及浩渺江上扁舟一葉,共同構(gòu)成了逍遙于天地之間的意境。
前賦與后賦中的舟與鶴并非是彼此獨立的兩種意象,而是有著相同的內(nèi)蘊,二者互相照應,升華了前后賦體現(xiàn)的人生主題。首先,舟與鶴皆有“獨來獨往”之意。葛曉音先生在《“獨往”和“虛舟”:盛唐山水詩的玄趣和道境》一文中指出,“獨往”表現(xiàn)為離世棄俗、高蹈出塵的外在行跡;“虛舟”體現(xiàn)了排除欲念、寂慮靜心的內(nèi)在修養(yǎng),前后賦中舟與鶴也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前文中已經(jīng)指出前賦的“扁舟一葉”與后賦中“放舟中流”和“虛舟”意象的相似性,并且,扁舟與后賦中的孤鶴皆為“獨往”的形象,扁舟浮于江海,孤鶴翩然而來,與《列子·為命》中“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的境界何其相似!孤鶴不只是亦真亦幻的意象,扁舟也不只是寂寥漂泊的體現(xiàn),而是寄托了蘇軾對出世高行的向往,同時也體現(xiàn)了滌除物慮的內(nèi)在修養(yǎng)。其次,舟與鶴皆指向了泛舟赤壁之“樂”這一共同主題。前賦由“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引發(fā)主客論辯,以“客喜而笑”作結(jié),似乎已經(jīng)明了超脫之理;相比之下,后賦結(jié)尾中借道士之口問出“赤壁之游樂乎”,似乎有些突兀,哀傷寂寥的情緒與“樂”并不吻合。赤壁之游,何樂之有?實際上,蘇軾并不同于一般文人的因言獲罪,雖有黃州團練副使這一虛職,實際上相當于獲罪之后的流放,因才名顯著得以保全不死而已。因此,蘇軾在謫居黃州,無所依仗之時,常有惶恐晾懼之感,不由慨嘆世事無常、人生短促,無妄之災的重擊與前途未卜的茫然迫使蘇軾重新審視自己,去尋求新的出路與歸宿。然而,即使是在這樣慘淡凄涼的境況下,蘇軾想要的也并非是修道求仙、遠離世俗,而是超越了一己之悲,轉(zhuǎn)而為自然界一切有限的存在感到悲哀,由此,“水月之喻”與“物我之辨”在排遣憂思上具有普遍的意義。
綜合“扁舟”與“孤鶴”的意象內(nèi)涵,我們并不能簡單地將游赤壁之“樂”定義為尋常的愉悅。泛舟赤壁不只在于縱情山水、排遣憂思,而且還是蘇軾試圖尋求超越人生有限與無限、出世與人世之道的過程。他向往身處紅塵,如扁舟一葉游于大道的逍遙;渴望心如孤鶴,以出世之心人世,于清風明月中順性適意。但是,如后賦中不知晝夜,驚寤而起,道人與鶴皆不見其處,現(xiàn)實的挫折與打擊太過沉重,轉(zhuǎn)瞬即逝的灑脫背后是深重的愁苦與悵惘。然而,蘇軾的可貴之處正在于此,在貶謫困窘之際仍懷有對世間有情的悲憫,這是儒家“兼濟天下”情懷的自然流露。因此,前后賦中未必全然體現(xiàn)為曠達與灑脫,而對超越之道的尋求卻映照出蘇軾孤高灑落的襟懷,歷經(jīng)千載,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