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民俗文化背景研究

郭曉婷 冷紀平

摘要：《額爾古納河右岸》記錄了鄂溫克族獨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信仰，小到魚皮制衣、樺皮制桶，大到薩滿跳沖、人與動物共享生命。這實際上是東北少數(shù)民族共有的民俗文化背景的反映，也是小說藝術(shù)價值所在。本文從民俗學和文化學角度比對了小說和滿族說部相通的民俗現(xiàn)象和生活方式，得出了文學的真實在于文化的真實這—結(jié)論。

關(guān)鍵詞：女薩滿 女真喪儀 生命一體化

大部分讀者愛上《額爾古納河右岸》都是因為這部小說記錄了鄂溫克族獨特的民俗文化和生活方式，但如果單純從生態(tài)文明的角度對這篇小說進行品評就會錯過一個寶藏?！额~爾古納河右岸》是用文學的形式記錄了一個民族的文化和歷史。這不僅僅是一部文學作品，還是一個活生生的民族學記錄。對照滿族說部中的民俗和文化，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現(xiàn)代文學的根依然在古代。民族文化原本是人的生活，因此還要用人的故事才能將這種文化傳承下來。

作者遲子建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曾經(jīng)回憶：“為了這部小說，我實地去故事的發(fā)生地進行了采訪，回來后做了三個月的資料，記了幾萬字的筆記，所以當寫作開始后，就比較從容，兩個多月就完成了。寫它時滿懷激隋，寫完后卻滿心的蒼涼?！眲?chuàng)作時的遲子建還未曾讀到2007年才出版的，總量長達幾百萬字的滿族說部系列叢書。遲子建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只是很自然地依照自己的所見所聞演繹作品，并未意識到她的作品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民族文化地理的一部分。

滿族說部是我國滿族及其女真先民中世代相傳的民間長篇說唱藝術(shù)，是對本氏族英雄的謳歌和禮贊，對子孫后代進行教育的課本和族訓。女真先民生活在長白山以北和松花江上游，包括庫頁島、北達鄂霍茨克海。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生活著多個兄弟民族的祖先，包括鄂溫克族、鄂倫春族、達斡爾族和赫哲族等。這些先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信仰都以滿族說部的形式活躍在人們的口頭上，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開始收集整理，2007年才出版第一批說部叢書。《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寫到的鄂溫克人的生活細節(jié)，處處與滿族說部提供的民族學信息相符，這既不是巧合也不是有意的模仿，而是同一種文化在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中自然的流露。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主人公是一個九十多歲的女酋長，其中最出色的薩滿妮浩也是個女薩滿。女酋長的女兒達吉雅娜依然是部落的負責人。文中還強調(diào)鄂溫克人尊重火神，而火神是一個老太太。這種女性的領袖地位同女真先民崇拜女神、尊崇女酋長的觀點是一致的。在滿族說部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大部分神都是女神，這同薩滿教的信仰有關(guān)?！鞍⒉伎ㄖ焐?，天神意，即宇宙神。它源于阿布卡赫赫，即創(chuàng)世女神，后由女變男，亦稱阿布卡恩都力?！薄霸谒_滿教眾多的天穹神話中，有一批聰明、美貌、智慧而顯赫無比的女神組成的神群，她們由于統(tǒng)馭著天穹并居于神壇中心，為族人所敬祀、膜拜?！睗M族說部中部落的領袖和薩滿也以女性居多，比如《恩切布庫》《烏布西奔媽媽》《蘇木媽媽》《尼山薩滿》，都是謳歌女首領、女薩滿的豐功偉績。英雄傳說也以女英雄為主，比如《飛嘯三巧傳奇》《紅羅女三打契丹》《平民三皇姑》《比劍聯(lián)姻》和《雪妃娘娘和包魯嘎汗》等。一直到清末，滿族人的家庭依然尊敬姑娘，尊重姑姑，同漢人重男輕女的思想恰好相反。這種對女性的謳歌和崇敬是因為在母系氏族社會，女性憑借生育能力受到人們的尊重，成為氏族薩滿、巫醫(yī)等神權(quán)政權(quán)合一的領袖。

鄂溫克族與滿族同屬通古斯語族，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生活方式和精神信仰同滿族極為接近?！额~爾古納河右岸》中非常詳細地描寫過冬天捕魚的情景：“善于捕魚的哈謝鑿了三口冰眼，手持一桿魚叉守候在旁邊。那些久避冰層下的大魚以為春天又回來了，就搖頭擺尾地沖著透出天光的冰眼游來。哈謝一看見冰眼旋起了水渦，就眼疾手快地拋出魚叉，很快就戳上來一條又一條的魚。有附著黑斑點的狗魚，還有帶著細花紋的蟄羅?！边@一細節(jié)同滿族說部《完顏阿骨打傳奇》中的捕魚記錄完全一致?！额~爾古納河右岸》中寫道：“柳莎就從水里走上岸來。她下水時穿著防水的魚皮褲子，那褲子被水和夕照映得發(fā)出濕潤的黃色亮光?！边@種魚皮褲子在滿族說部中也多次出現(xiàn)：“大馬哈魚的魚皮經(jīng)過鞣韌、捶打，柔軟耐磨，可以縫制衣服?！?/p>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女酋長說：“我和列娜從小就跟著母親學活計，熟皮子，熏肉干，做樺皮簍和樺皮船?！彼齻兊哪赣H善于剝白樺皮，做成桶、盒子和各種生活用品。滿族說部里多處提及樺皮桶和樺皮船，就連星星女神臥勒多赫赫，都“有個布星樺皮口袋”?！额~爾古納河右岸》中寫到了女酋長小時候，“風把河岸的柳樹吹得柔軟的時候，母親總要剝下一簍一簍的柳樹皮，背回營地。她將柳樹皮在火上輕輕燒燎了，讓它們變得更加的柔軟，然后撕成細絲，再在腿上反復揉搓，使它們蓬松，晾干后儲存起來”。等到女酋長初潮來臨時，“母親拿來一些曬干的柳樹皮的絲線”，墊在她的身下，而柳樹在滿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就是生育的象征?！鞍⒉紕P赫赫奉老三星的命令，周游天下，一直走到東方的東海岸，眼前是一片壯闊的大海，在海的岸邊有一座小山。再一細瞅，在小山的山根旁長著一棵大柳樹，這棵樹青枝綠葉的。她感到很奇怪，因為洪劫早已把宇宙的一切都沖刷干凈，唯獨在這里還生長著這么一棵樹。她趕緊走到大柳樹的跟前一看，每一片樹葉上都有一粒珍珠似的東西在晃悠。”珍珠似的東西是上劫后的靈魂。女人的月經(jīng)同生育緊密相關(guān)，而《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鄂溫克人一定要用柳樹皮來當衛(wèi)生巾用，恰恰是這種生育圖騰觀念的遺留。

在滿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人與動物都是柳樹媽媽的孩子，并無高低貴賤之分。鄂溫克人也不把動物看得低人一等，而是相信動物和人會互相替代彼此輪回，就連葬禮都可以通用。這實際上是上古時代在人類思維觀念中的“生命一體化”模式。“他（原始人）深深地相信，有一種基本的不可磨滅的生命一體化（solidarityof life）溝通了多種多樣形形色色的個別生命形式。原始人并不認為自己處在自然等級中一個獨一無二的特權(quán)地位上?！薄额~爾古納河右岸》中多次提到動物和人的這種神秘關(guān)系。女酋長的姐姐達娜曾經(jīng)生病，薩滿用一只馴鹿仔祭神治好了她，但達娜最終還是從那只馴鹿仔的母親身上摔倒在雪地里凍死了。女酋長婚后因為憐惜水獺幼崽不肯獵殺母水獺從而懷上了第一個孩子，后來她又在鹿場懷上了一個女兒，卻因為族人在鹿場殺死了一只小鹿而造成女兒胎死腹中。部落中的少年拉吉米善于閹割公鹿，后來他在一次事故中撕裂了睪丸，從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女酋長的母親死后變成一條蛇，安慰族人，女酋長從此不允許兒孫殺死任何一條蛇。這個細節(jié)是有民族學背景的：“神話中的大蛇是以蛇為圖騰的、男子剃發(fā)母系氏族的女子。留辮子的鄂溫克族是男子不剃發(fā)母系氏族的男子。他們遵守氏族外婚的習慣法，生兒育女，一代代繁衍?！倍鯗乜巳诉€尊敬熊?！额~爾古納河右岸》中寫道：“全烏力楞的人聚集在一起吃熊肉。我們崇拜熊，所以吃它的時候要像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上一刻，想讓熊的魂靈知道，不是人要吃它們的肉，而是烏鴉?！薄俺孕苋馐怯泻芏嘟傻?。比如切熊肉的刀，不管多么鋒利，我們也要叫它‘刻爾根基，也就是‘鈍刀的意思。”吃完之后還要給熊進行風葬儀式。人死后也要進行風葬儀式，比如女酋長的父親：“那個時候死去的人，都是風葬的。選擇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將木桿橫在樹枝上，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然后將人的尸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在上面，再覆蓋上樹枝。”這一風俗，同滿族先民如出一轍。滿族說部對此有詳細記載：“遵照滿洲人世代的古俗，親人完世，就在山野中，選一個潔凈的地方，進行神圣的葬禮。讓親人的尸體高懸在古樹枝的枝杈上，等到幾年后，尸體腐朽，風干后，再舉行最隆重的第二次土葬禮，這就是女真人幾百年來延續(xù)的風俗?！@時三巧在丹丹的幫助下，給大人用白雪擦洗臉和手，又用丹丹昨天買來的白布，將大人的遺體層層包上?？ú继┯值缴较聹咸死锟郴匾淮蟀鴹l和荊條，把枝葉削掉，編制裹遺體的葬簾。他用一個柳荊條編的簾子，將穆大人的遺體緊緊地包纏起來。包好以后，他領著三巧，又用拿來的一根根長長的皮條，把柳簾纏裹好，緊緊地捆上。卡布泰又爬到選好的粗壯的古松枝杈上，搪上幾個橫木頭，然后蹦下來。他猛勁地背著已包好穆大人遺體的柳簾，一只手背著，一只手抱著松樹，兩腳使勁地蹬著松樹椏往上爬，爬呀爬的，終于爬到了枝葉茂盛粗壯的、幾根彎彎扭扭的古樹老干上。上面已經(jīng)搪好了橫木頭，擺得像床一樣，把穆大人的遺體放在橫木頭床上，遺體上又蓋上不少碧綠的松樹枝，很是肅穆，神圣。然后他跳下來，和三巧、二丹丹在樹下面，恭恭敬敬，擺上拿來的酒和菜，三巧她們跪下磕頭，燒了紙?！薄额~爾古納河右岸》中說：“跟著父親一起風葬的，還有他的獵刀、煙盒、衣服、吊鍋和水壺。不過這些東西在陪葬前，都按照尼都薩滿的吩咐，由魯尼對它們進行了破壞：用獵刀暴砍石頭，讓它豁了口;用熟皮子的刀子將樺皮煙盒戳了個洞;用剪子把衣服的領子和袖子鉸去了;用石頭砸壞了吊鍋和水壺的一角。據(jù)說如果不這樣做，活著的人就會遭殃?！边@一點同女真古俗完全一致。金代女真人在舉行葬禮的時候，也一定要破壞殉葬品，因為死去的人無法使用完好的器具。從金朝到20世紀，八百余年過去了，這一風俗依然在通古斯語族中奉行不改，歷史的傳承令人感嘆。

《額爾古納河右岸》里最震撼的一個情節(jié)就是妮浩成為薩滿之后，每次跳神都會失去一個孩子，但她為了部落的吉祥和族人的安康依然跳神。她的一生就是不停地救人然后陸續(xù)失去孩子的一生。最后她為了祈雨，跳神之后去世。在她的葬禮上，她唯一一個因為逃走從而活下來的孩子回來了，送了妮浩最后一程。這種自我犧牲的大愛震撼人心，令人落淚。其實，這一情節(jié)也是對薩滿教信仰和儀式的文學化記錄。鄂溫克族和滿族共享一個神話《尼山薩滿》，這個神話故事講述了一個富翁的獨生子打獵的時候死去，富翁請來一位女薩滿為自己的兒子招魂的故事。女薩滿帶上一條狗、一只雞還有大醬去了陰間，找回了獨生子的靈魂從而使之復活。女薩滿是個寡婦，她在陰間也見到了自己丈夫的靈魂。丈夫要求女薩滿讓自己復活，女薩滿說丈夫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無法重生?；貋砗笃牌藕苌鷼猓蛯实鄹鏍?，說女薩滿可以讓死人復活，卻偏偏不救自己的兒子。皇帝要求女薩滿讓自己的親戚復活，女薩滿無法做到，皇帝就將女薩滿丟人井中。女薩滿最終死在井中，但她的神鼓永遠敲響。這個女薩滿的名字有很多版本，如妮桑、尼山、一新、尼蓀、尼散等，遍布鄂溫克族和滿族各個版本的傳說中，而《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女薩滿名叫妮浩?！额~爾古納河右岸》中的人名有兩種：一種來自鄂溫克語，如交庫托坎，意思是百合花;馬伊堪，伊堪是鼓的意思;耶爾尼斯涅，意為黑樺樹。另一種來自俄語，如伊萬、柳莎、依芙琳、娜拉、達吉亞娜等。而妮浩這個名字卻并不來源于這二者。妮浩的發(fā)音同尼山接近，考慮到時代變遷和民族語言的變化，我們有理由懷疑妮浩這個名字實際上就是尼山的音訛。尼山薩滿可以救別人的孩子卻不能救自己的丈夫，最后自己也深陷不幸之中，這一悲劇精神同妮浩不停地因為救人而失去自己的孩子在思想內(nèi)核上是相通的?！额~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薩滿跳神往往是要付出代價的。尼都薩滿為日本人吉田跳神治好他腿上的傷，并且預言吉田會死掉一匹馬。跳神之后，吉田的傷果然好了，但吉田的馬也立刻死去了。結(jié)合嫩江鄂溫克族薩滿的親屬講述，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情節(jié)不完全是虛構(gòu)：

我姨夫家的孩子病了，我姥爺早已感覺到，我姥爺連夜騎著自己的神馬趕去，給那個病孩子看病。路上，那馬頭上有一個月亮似的光亮，在馬頭前引路，那匹馬一步也不停，很快就到了病孩子家。我姥爺?shù)搅说胤揭豢?，那病重的孩子已?jīng)好多了，正睡覺呢。在此之前家里人眼睜睜地看護孩子，挺了幾天了，人也累了。孩子的媽媽似睡非睡間，看見從給我姥爺供神靈的桌上出來一只毛色像老虎的貓，圍著孩子轉(zhuǎn)了三圈，就消失了。小孩的媽媽醒悟過來，這是我姥爺?shù)纳耢`來了。沒多長時間，小孩的病也好了。像這樣涉及人命的大事，一般要給薩滿回報一頭牛，要不然薩滿的神靈不讓?？珊⒆拥臓敔斢X得親戚之間沒必要，所以沒給薩滿回報任何東西，這樣一來，我姥爺回來就病倒了，這是因為他的神靈不讓了。后來，沒有辦法，我舅舅去把那頭小牛牽回來，用那頭小牛祭祀薩滿的神靈，之后，我姥爺?shù)牟『昧恕?/p>

《額爾古納河右岸》和滿族說部都誕生在白山黑水之間，它們之間的相通之處恰恰就是一種地理文化?！暗乩砭坝^不是一種個體特征，它們反映了一種社會的——或者說是一種文化的——信仰、實踐和技術(shù)。地理景觀就像文化一樣，是這些因素的集中體現(xiàn)。因為文化也不是個體特征，它們只能存在于社會中?！毙≌f固然是虛構(gòu)的，人物的命運也可能是捏合的，但如果其中沒有真實的東西在就不能成為震撼人心的作品。這種真實并非拘泥于歷史細節(jié)和人物履歷，而是要深入文化的內(nèi)部。鄂溫克人古老的漁獵文明、獨特的生活方式正是這種文化的一部分，超越了比人物命運變化所能體現(xiàn)的更多的真實。正是作品背后蘊含的民族學和文化學意義，才賦予它深厚博大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