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上午
上午,連茹光明都覺得邪門兒,平時挺忙的收皮子生意,今兒個他從早上起來,一個電話也沒接著。電話壞了莫不是,茹光明手里捏著一坨疑問,從上衣兜里摸出諾基亞,屏幕顯示正常。他隨便撥了一個號,試試通了沒,結(jié)果電話唱著山歌通了,對方問他什么事,他說我以為手機壞了,沒事,試試通不通,然后兩個人簡單互相問候了一下就壓了。說明電話沒壞,諾基亞電話怎么能壞呢,別看又老又舊,摔都摔不壞啊。通了的是村長薛建軍,薛建軍又打了過來,說那么快壓了干什么,我正找你呢。茹光明吃了一驚,說其實不是我想給你打電話,我想試試電話看有毛病沒。薛建軍在電話那頭說,少扯了,我正找你呢,今兒個上午你有事沒,沒事你過來一下,麻溜點兒。
茹光明定了定神兒,說沒事沒事。掛了電話,茹光明把諾基亞手機隨手扔炕上了。
怪了,撲大早連個電話也沒,他自言自語。
茹光明是收皮子的,方圓十幾公里的皮子一般都是他包圓兒了,他也是受一個河北人委托收的,河北人生意做得大,夠一車就發(fā)走,回到了河北加工后又賣到全國各地,本地人做不了精加工,只會賣皮子。河北人雇了好幾個收皮子的,每張皮子給個三塊五塊傭金的,茹光明有時一天收的多了,能掙個大幾十塊上百,有時少了,掙個十幾塊,反正不管多少,從沒讓一天空過。但這天上午他從睜開眼睛就沒接到一個要賣皮子的電話,沒人賣皮子,還真讓他有點兒手足無措,竟然一下不知道該干什么,好在村長叫去一趟,要不然,他真不知道這個上午怎么打發(fā)了。
自從老婆陪兒子在城里念書以來,茹光明的早飯就湊合著吃了,他提了高粱秸稈編的籃子,先到村南頭小賣部買了十幾個饅頭,順帶買了一盒煙,回到家里,本來想熬一鍋粥,連中午晚上的一起解決了,一想到村長叫他過去,尋思著不一定讓幫什么忙,估計管飯,就不準備熬粥了,從暖壺里倒了一碗開水,就著爛腌菜,吃了兩個半饅頭,早飯算是應(yīng)付過去了。要是平時,有皮子的給他打電話,他都顧不上吃早飯,忙得厲害的時候,連午飯都顧不上吃,一天的飯,全憑晚上回來吃。老婆不在,茹光明除了自己簡單湊合一頓外,主要是跑到他父親家吃,雖說是親爹,吃一兩頓行,吃的次數(shù)多了,他爹也會摔盤打碗的,作為父子,茹光明知道,小氣是他們家族的遺傳。接完村長的電話,茹光明愣了一會兒神,拎了一袋大米,就朝他爹那兒去了,他爹不在家,他媽說是到外面放羊去了。給,茹光明給他媽把大米放在炕上。他媽問,哪來的?茹光明說,昨個上城里到聯(lián)通公司交話費,趕上了搞促銷,給了一袋大米,5斤的。他媽摸了摸袋子說,正好家里的米吃完了。
通往村委會的路上有兩個人在吵架,圍觀的人很多,茹光明擠進去一看,是小賣部的仍然很肥的老板娘二平和村里仍然很瘦的賭博漢臭三。你還沒完了,是不是?臭三一頭臟亂淺黃色頭發(fā)都快奓起來了,他的小斗雞眼睛平時瞇縫著,現(xiàn)在睜得挺大,嘴角還泛著白沫子。不要臉,明明賒了一條紅塔山,硬說沒有,這么大的男人,想耍賴,門兒沒有,二平兩只手撕扯著臭三的一只袖子罵罵咧咧。放開手,臭三怎么甩都甩不掉二平的撕扯,真是個妖怪,你能不能放開我,你小心點兒,撕爛袖子你得賠我。很幸運,袖子沒撕爛,臭三看了看那些圍觀起哄的人,威脅二平說。球門兒沒有,二平還是撕扯著臭三的一只袖子,仿佛撳著一臺電視機的按鈕,給錢,沒錢別想走。
反正打不起來,不僅是那些圍觀起哄的人,連茹光明都覺得沒多大意思,他決定不再圍觀,到村委會去,等他走出了一百來步的時候,后面終于打起來了。茹光明聽到一陣打到身上的亂拳聲,噼噼啪啪的,接著二平尖叫了一聲,然后響起了一陣臭三的沙啞嘶叫,還有圍觀的人群雜七雜八的叫好聲,滿天飛著好不正經(jīng)。本來茹光明想返回去瞧瞧熱鬧,又覺得沒多大意思,陣陣哭號加喝彩聲中,他頭也沒回邁開了步子,屁股晃動如煽起來的風(fēng)。
茹光明到了村委會,村長薛建軍正和廠里的幾個人嚷嚷呢,大概是廠里的幾個工人操作設(shè)備不當,燒了一個電機,影響當天的生產(chǎn)進度。村委會的辦公室設(shè)在村里的醬牛肉廠里,因為薛建軍既是薛家坡的村長,又是醬牛肉廠的老板。茹光明湊到了薛建軍的跟前,薛建軍唾沫星子橫飛,有幾滴還濺到了茹光明的臉上,茹光明抬手擦了,繼續(xù)看薛建軍和他的工人們吵,又吵了五分鐘不到,薛建軍揮揮手,那幾個人出去了。茹光明問,找我做啥了?薛建軍說,給殺個狗。茹光明接了薛建軍遞過來的一顆煙,問狗呢,殺誰家的?薛建軍說,是不是高陽陽家有條狗要賣,說是挺肉。茹光明吐了一口煙說,不知道,我給你去問問。
那你快去,問他多少錢賣了?薛建軍說,300塊以內(nèi)不要和我匯報,直接拉我這兒就行了。
嗯嗯,茹光明像領(lǐng)了圣旨一樣,從廠里出來了,直奔高陽陽的家。路過剛才的打架現(xiàn)場,圍觀的人還在,但架已經(jīng)打完了,聽人們的議論,應(yīng)該是臭三完敗,因為二平得到了人手支援,她弟弟三平過來三下五除二就把臭三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一腳,臭三不得不承認他賒了二平一條紅塔山煙,他只是這兩天實在沒錢,需要寬限幾天。二平既然打勝了,心情不錯,就答應(yīng)寬限他5天,第6天頭上如果沒還,那就有臭三更好看的,臭三說沒問題,放心吧。
為啥要賣高瑞寶,茹光明問高陽陽,你看這狗多好啊,油光水滑,肉滾滾的。高陽陽哼了一聲,眼睛瞅著黑狗罵道,這個狗東西,一不留神就把別人的雞給咬死了,兩次了,賠了他媽的一百多塊了,不賣不行了。哦,茹光明也瞅了一眼狗,那黑狗見茹光明瞅它,哆嗦了一下,吱吱了兩聲趴地上了。你想多少錢賣,茹光明說,我看最多值二百多。高陽陽說,你看這么大的狗,怎么著也得三百多吧,二百多你哪里找這么肉的狗,三百,少一分錢都不賣。
日頭高懸,發(fā)射著蛛網(wǎng)似的光芒,茹光明和高陽陽在狗窩旁唇槍舌劍的格斗了一番,最后以285元的價格成交。
錢呢?高陽陽問。
下午給,茹光明說。
中午
中午,黑狗被暫時拴在了村委會也就是醬牛肉廠門前的樹上,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有點不大情愿的站在樹底下,正好歇歇涼。天太熱了,別說人,曬一會兒,狗都受不了。
茹光明和薛建軍匯報,和高陽陽搞價搞到了285元。薛建軍很滿意,說給你300塊,那15塊是你殺狗的錢,反正晚上最晚6點鐘你得給我燉在鍋里,鄉(xiāng)里的楊書記和杜鄉(xiāng)長要來,還有城商銀行的賈行長,誤了大事,小心你的狗頭。
不可能誤,茹光明接過薛建軍的錢,很認真地說,吃完飯我就宰它。
沒人有皮子,老婆不在,又趕了村長派活兒,中午的飯自然就在醬牛肉廠的食堂吃了,茹光明跟著薛建軍進了食堂,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醬牛肉廠的食堂挺闊氣,隨時有酒,薛建軍說,喝點兒,壯壯膽子,別他媽讓狗把你嚇住,尿了褲子。茹光明笑笑說,又不是殺人,怎么能嚇尿了褲子呢。
飯是燜面,除了爛腌菜沒有下酒的,茹光明就向食堂的師傅要了幾頭大蒜,抿一口酒,嚼一口大蒜,直到滿嘴蒜味壓倒了酒味,他才拍拍肚皮,說吃喝好了,留點兒肚子,晚上跟著村長沾光吃點兒燉狗肉。
吃的過程中,食堂師傅說了一件事,鄰村的一個常年在深圳打工的兒子,他媽托人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他爹病危,估計不行了,想他了,讓他回來一遭。這個家伙就從單位請了五天假返回,回來以后,他爹很高興,不死了,還能吃幾口飯。兩三天過去了,兒子發(fā)現(xiàn)他爹死不了,就有點兒著急,問他爹,你死還是不死啊?給個話,我可是請了五天假。他老子一聽,當時就給氣死了。好,喪事從簡,他又返回深圳了,你說說現(xiàn)在的人到底怎么了?茹光明看了師傅一眼,見怪不怪地說,死了其實都利索了,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食堂師傅無語了。
門前的樹蔭下,幾個人在圍著黑狗邊看邊議論,這不是高陽陽家的高瑞寶么,拴在這兒干什么呀?聽說村長請鄉(xiāng)長晚上吃飯,羊都吃膩了,要吃狗。哦,當官的就是會享受……黑狗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叫高瑞寶。
茹光明看了一眼看狗的幾個人,沒言語,回家取了平時宰羊的刀子。
下午
下午,黑狗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一股殺氣,它預(yù)見到不幸來臨,略有點兒煩躁不安,吱吱吱地叫了幾聲就不敢再叫了。
茹光明殺狗的技術(shù)這個不用懷疑,他平時收羊皮時都帶著刀呢,也就是說,他只有殺了羊才能拿到皮子。所有的收皮子人都會殺牛殺羊,殺了以后皮子優(yōu)先歸他們收,如果皮子不優(yōu)先歸他們收,那殺牛殺羊是不能白干的。不過,只有一點區(qū)別,那就是看誰的手藝爐火純青了,殺生和謀生的辯證關(guān)系就在于此。
茹光明收皮子算是半路出家,最早的時候他是賣麻糖的,麻糖這買賣量不大,他改行轉(zhuǎn)村轉(zhuǎn)戲場賣冰棍,后來人們嘴刁了,都吃雪糕,冰棍就不入流了,他又改行收販雞蛋,利潤還行,就是破損率降不下來,他再一次改行,販皮子,以牛皮、羊皮、驢皮為主,反正他就是不種地。收販皮子這行當水太深,但茹光明不怕,他有的是毅力和耐心,剛開始的時候,在人們以抽上紅塔山為榮的時候,他就敢買一條玉溪煙散發(fā)給大大小小收皮子人,每天跟著問,跟著偷學(xué),不到一個月,他就摸清了收販皮子這個行當,他從未拜師,但第一次出徒了。等茹光明真正第一次入手收皮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原來大多數(shù)的皮子都是自己去殺牛宰羊后得到的,你不會殺就沒你的份兒。操他媽的,茹光明蹲在地上狠狠吸了一支煙,這么復(fù)雜啊。
殺狗之前,醬牛肉廠的門前已經(jīng)圍了好幾個人,觀看茹光明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掉一條狗,殺完了,就完事了,就像上午人們圍觀二平和臭三打架一樣。茹光明喝了點兒酒后,有點兒想顯擺自己技術(shù)的意思,就給人們講自己是如何通過殺牛宰羊走上收販皮子的道路的。
茹光明認定了收販皮子這個行當是他今后的一條路子,他打聽到了城里西門的殺場唐師傅的技術(shù)最高,就找了人,托了關(guān)系,拜在唐師傅的門下。他不學(xué)殺豬,專門學(xué)殺牛宰羊,甚至騾子、毛驢、駱駝等大牲口,沒多久,他就第二次出徒了。沒有什么訣竅,殺的多了自然找到了門道,和《賣油翁》的那篇課文里說的一樣,唯手熟爾。
比起殺牛、殺馬、殺駱駝,茹光明不無得意的說,殺羊、殺狗就像殺個雞那么容易。
別他媽啰嗦了,趕快殺你的狗吧,有人不想聽茹光明擺乎了。
茹光明嘴里叼著煙,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黑狗跟前,黑狗很警惕的躲了躲,但根本躲不掉,它在樹上拴著,繩子很短,茹光明一把揪住繩子,黑狗嗷了一聲,茹光明沒理睬黑狗的嗷叫,把拴在樹上的那頭繩子解開,雙手翅膀一樣的忽閃了一下,繩頭繞過了樹杈耷拉下來了一截。黑狗應(yīng)該意識到了自己不祥的命運,嗷嗷嗷嗷地哭著想掙脫茹光明的繩子,無奈茹光明的臂力太大了,只見他手猛一抽繩子,黑狗慘叫著被吊到了樹上,離地足有一米多高。圍觀的人們叫了一聲好,都說就這一手,沒有三個月功夫?qū)W也學(xué)不會。
嗤,茹光明轉(zhuǎn)身撇了撇嘴,三個月,一年都不包給你。
別吹牛了,好像天底下就你會殺狗,別人不會,有多難,比造原子彈難?有的人已經(jīng)不愛聽茹光明的顯擺了。
盡抬杠,茹光明不滿的說,說你一年學(xué)不會,你不信,和你們就沒法說話。
茹光明不再和圍觀的人費口舌,黑狗的脖子被死死吊著,掙扎也沒用,都哀嚎不出聲了,只是哧哧喘氣,用眼的余光瞟茹光明。茹光明和黑狗說,一會兒就沒事了。
本來茹光明就要下刀了,偏偏有人又抬了他一杠子,嗤,又不是殺人,得學(xué)一年,別他媽吹牛了,我不用學(xué),現(xiàn)在就能把這個狗殺了,有球了不起的。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完全是否定茹光明的技術(shù),茹光明回頭一看,是臭三。臭三這個人有個臭毛病,說話愛擠眼睛,平時吧,他擠眼睛就算了,人們當他毛病,可是今天這個環(huán)節(jié)上他不斷地在擠眼睛,就惹毛了茹光明。在茹光明看來,他臭三純粹是挑事兒來的,上午被二平姐弟倆打了一頓,下午拿他來消遣了。
茹光明就把狗撇一邊兒不管了,直接走到臭三面前,把刀遞到臭三面前說,那你現(xiàn)在去把高瑞寶殺了,我就服你了,以后叫你師傅。
臭三呲牙笑著,不接茹光明的刀,只是擠著眼睛說,又不是殺人,殺狗有球了不起的。
國家要是允許殺人,爺爺早殺你了,茹光明抬起刀指了指臭三,憤怒的說。
那你可以試試嘛,臭三把脖子給茹光明一伸,還是擠著眼睛說,看你這個球樣,也就能殺個狗。
殺狗學(xué)一年,殺人不用學(xué),只要是人,天生就會。茹光明的眼睛里一蹦一跳地冒出了一股火,上下牙齒也擠得咯吱咯吱直響。
來啊,臭三又伸出了脖子,你不殺我你就是狗。
那天下午天太熱了,太陽仿佛故意顯擺它闊氣,像狼一樣呲著牙把光線朝茹光明投去。他眼睛里深藏的怒不可遏的焰火越來越熾烈,腦子里轟隆聲陣陣,臭三的眼睛擠得像揮舞著一根鐵門閂,砸在他的臉上生疼。
噗,茹光明的手腕鎮(zhèn)定如新雪,一點兒也不發(fā)抖,眨眼間刀子抹了臭三的脖子,一股血帶著腥味兒,熱乎乎的噴了茹光明半臉。
臭三還是呲著牙笑,但眼睛不擠了,然后,臭三彎下了腰,手撐著地,他可能是想把別起一截的褲腿放下來,也可能是想去奪茹光明的刀子,但終究沒有站穩(wěn),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醬牛肉廠的村委會辦公室里,薛建軍正在給鄉(xiāng)里的楊書記和杜鄉(xiāng)長打電話,說狗肉很肥,已經(jīng)燉上了,純托縣辣椒沒少放,千萬記得把賈行長叫上,今年的貸款全靠二位領(lǐng)導(dǎo)給運作了,啊,誰誰誰家的那個小媳婦兒啊,沒問題,一定給你叫上,一定的,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