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趕考

李亞男

來到北京后，佳寧才真正體會到寸土寸金的帝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個樣子。當然這不能怪這座城市，怪只怪自己這個來自小城市的女孩子卻偏偏懷有一個大得離譜的夢想。

北京給她的唯一印象——除了人多，還是人多。火車站、地鐵站、快餐店、地下室……他、她、他、他們一張張陌生的臉，或滄桑、或鮮活、或沮喪、或欣喜……滿面愁容也好，天真無邪也好，無論是什么，在這座城市的眼里，他們不過就是圍在她身邊的一群工蜂。它們一批又一批，老去的離開，新生的立刻補上，生命周而復始。

對于這些人來說，他們日以繼夜涌入這里，或許是為了填飽肚子，或許是為了塞滿兜子，也或許是為了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你不知道哪一刻，天天睡在高檔酒店里的大老板會突然跳樓自殺，也不知道哪一刻，夜夜縮在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漢會忽然一夜成名，身價倍增。

北京就像是一個夢想之都，所有懷揣夢想的人都聚集到了這里，佳寧也是其中之一。

佳寧住的地方是一個胡同里的青年旅舍，分地上部分和地下部分，地上部分擁有充足的陽光，相對暖和;地下部分充斥著潮濕的怪味兒，如同一個男女混雜的大澡堂。兩千塊錢也許是一雙名牌跑鞋和地攤貨的差額，也許是僅差了一個字母的兩種化妝品的區(qū)別，但是在這里，在地球表面同一個坐標上的差距可以是有無日光和月光的不同。

這是佳寧逛了一天的結果，也是她經過再三比較選擇的地方，她決定暫時把這個地方作為自己的落腳點，即便是那股刺鼻的味道也沒能嚇倒她。畢竟，這里地理位置不錯，離學校和地鐵站都很近，這是她用來安慰自己最強有力的一條。當然位置好，環(huán)境也好的地方很多，身心疲憊的她幾度不想挪腳離開，然而這由不得她的大腦來做決定，能做決定的是她銀行卡里的數字。

高中的時候，佳寧沒有考上北京的那所大學，畢業(yè)之后工作了幾年，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這一次，她要考研，她要重新出發(fā)。

佳寧白天疲于找工作，晚上混在大學生里去學校上自習，所幸的是，自己這張老臉還不夠老，沒有太多學生會發(fā)覺他們身邊竟然潛伏著這樣一個大姐姐。

就這樣，兩個多月的時間一晃而過，佳寧還是沒有找到工作。然而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她常常困到一趴在自習室的桌上就能睡著，醒來后，口水都能把書本弄濕好幾頁。最終，佳寧打消了找工作的念頭，這意味著她也要加入高齡啃老的隊伍了。

那些日子里，天天和上班族擠地鐵的佳寧看過在起點站為了搶座位而吵架的老人，也見過因為皮鞋被踩扁而打架的姑娘。這一切都讓少見多怪的她很不適，尤其是每個夜晚，捂在那個不見天日的水泥匣子里的感覺就像是死去一般。躺在潮濕陰冷的硬板床上，佳寧總會想，自己百年之后大概也是如此吧。她曾經見過姥爺的那一方墓穴，一個深深嵌入地下的方坑，如今自己躺的方坑不過是比那個大了一點點罷了。

從自習室到地下室的這段路很近，佳寧覺得似乎自己離目標也已經很近了，尤其是那橘黃色的燈光看起來十分柔和，晚秋的深夜甚至都讓她有種溫暖的錯覺。這條路，也只有在夜里十二點左右的時候，才沒有白天那么嘈雜。在路燈的映襯下，梧桐樹也變了模樣，它們的葉子看起來是金燦燦的，就像一些女孩子衣服上的那種廉價而又bling bling 的裝飾品，看著很討人喜歡。

然而每次快要回到出發(fā)點的時候，她又覺得這天氣越來越涼，只要一踏入那間密不透風的屋里，心中的涼意就會瞬間沖到頭頂。畢竟，夢想和現實的距離，遠不是腳下這段短短的路程可以衡量的。

和佳寧同屋住的女生們，有大齡女青年，也有妙齡小少女，一起擠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離彼此最遠的距離也不過就是上鋪到下鋪這點距離，然而即便是靠得這么近，彼此卻沒有說過幾句話。大家都像是見首不見尾的神龍，有的清早去上班，有的晚上去工作，有的凌晨才能結束一天的勞累，有的第二天中午才能回來休息。佳寧對她們的熟悉程度和她們對佳寧的熟悉程度都差不多只停留在知道對方是自己室友的這個級別上，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人們，卻陌生得如同路人一般。

在目光所及的范圍之內，堆滿了各種皮箱和雜物，東倒西歪的高跟鞋，舊得發(fā)黃的小白鞋，陳列無章的廉價化妝品，還有那些橫七豎八地攀附在床頭的衣物……似乎它們才是這個屋里最有生氣的活物，一個個都使出渾身解數，擺出各種奇特的造型，就像在為即將到來的選美大賽做準備。

佳寧覺得北京的時空很奇妙，以前她只知道早出晚歸，不知道還有夜出日歸這一說。在這里，似乎根本沒有早和晚的概念;在這里，一個很小很小的空間里就可以容納很多很多的東西。比如她住的小屋，簡直是琳瑯滿目，當然，這已不足為奇，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遠大的夢想。

李娜算是唯一一個和佳寧比較熟的女生，相貌出眾，歌喉動人，大二的時候輟學來到北京，在后海酒吧街駐唱多年。她知道幾個一唱成名的歌手，甚至能講出很多他們的故事，然而沒有一個是關于她自己的。

佳寧沒敢問她的年齡，但是眼角那條輕微的細紋是不會說謊的。

李娜常常鼓勵佳寧，讓她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的夢想，因為，一旦放棄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每次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總有種說不出的凄涼。這讓佳寧很害怕，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這一戰(zhàn)失敗，明年是否還有勇氣二戰(zhàn)。畢竟自己年齡也不小了，卻依然一事無成。

茜茜是年齡最小的一個，那張光潔的臉就是她最大的優(yōu)勢，她很少和別人說她的工作，說得最多的是，“我可不想變成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對此，佳寧和李娜往往都裝作沒聽見的樣子，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她們的內心里，哪一個不是波瀾洶涌呢？

不知道什么時候，嫁不出去會成為女生們的一種痛，那些常常自我安慰的大齡剩女們，或許會說，也許是時候不對，或者是還沒有遇到對的人……請問，什么時候是才對的，什么樣的人又是對的人？

所有的這一切，佳寧都沒工夫考慮了。

在逼近考試的日子里，自習室占座大戰(zhàn)日趨白熱化，佳寧常常醒來一睜眼擦把臉就趕緊出發(fā)，否則這一天都要在不同的樓層里到處找教室。以前一化妝就是一個小時的她，如今，那些程序全都省了，連化妝品也省了。之前不洗頭絕不出門的她，現在卻常常頂著一頭油發(fā)到處走。

每次，佳寧看到那些因為找不到座位的學生不得不換教室的時候，她心里總有一種愧疚感，覺得自己不該占用別人的資源。偶爾她也會懷疑自己，到底哪兒來的勇氣和弟弟妹妹們爭呢？可是，該不該堅持這件事終究都不能是她要考慮的。畢竟，她已經來了。

十二月初的時候，李娜突然請佳寧吃飯，說她要離開這里。佳寧本來是想拒絕的，畢竟已經到了沖刺階段，她連洗臉的時間都不想浪費。

李娜堅持了這么多年的夢想，就這樣放棄了，佳寧本以為她會沮喪或者難過，然而全都不是。她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可那一臉微笑卻讓佳寧完全高興不起來。

“你不為我高興嗎？”

佳寧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一會兒陪我一起去扔行李吧。”

“?。俊?/p>

“兩年前的這一天，我的行李被扔出了門外，就因為當時拖欠了幾天的房租?！?/p>

佳寧沒說一句話。

“我要把那些潮濕的被褥狠狠地砸到那個死女人的面前……”

佳寧沒有陪她去做這件瘋狂的事，即便是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她也不會去。她的心已經完全被李娜攪亂了，亂得一時間不知如何收拾。

“他有沒有家室不關我的事，這沒什么大不了的?！?/p>

“北京這么大，有錢人這么多?！?/p>

“隨便扔一塊磚頭就能砸中一個百萬都不算是的富翁?！?/p>

“我身邊有好多這樣的朋友?！?/p>

“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

“我不想成為一個沒人要的老女人。”

“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我要從地下搬到地上?！?/p>

“我要……”

走到自習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佳寧抱著一堆書在不同樓層間到處尋找。這些教室，不是在上課，就是沒有位置。一陣下課鈴響起，佳寧快步走到那個教室旁邊，學生們陸續(xù)走出來，可她進去剛把書放下，就又有一波學生涌進來上課。

佳寧匆忙抱起所有的書，一不小心，掉了幾本，她突然有種沖動，也想把所有的東西，像李娜那樣統(tǒng)統(tǒng)扔出去，爽一下。

可她，怎么舍得？

晚上，佳寧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了，李娜的床鋪只剩下光禿禿的床板，床鋪下方那一小塊地方空了，那幾雙耀眼的高跟鞋也不見了，曾經它們耀武揚威、橫七豎八地在躺在那里，如今卻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

難道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覺嗎？

佳寧突然好像有些想念這個追夢的女生，雖然她最終沒有追到。

靜靜的屋里，一陣陣輕微的呼嚕聲此起彼伏。

佳寧閉上眼睛，不愿再看，她知道，自己與李娜從此后會無期。

第二天，佳寧沒有像往常那樣早起，或許是因為失眠的原因。她想給自己放個假，買一杯昂貴的熱飲，坐在屋頂，看著周圍大大小小的四合院。一棵棵樹葉凋零的柿子樹，枝頭上掛著一些不知是甜是澀的柿子，佳寧心中百感交集。

也許就像李娜說的那樣，她們只是被風吹到北京的種子，只有一小部分才能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其余的終究都要在這里腐爛。

佳寧望著頭頂灰色的天空，不知道是從哪天起，她已經換去了那往常的藍衣。

幾只鴿子在空中盤旋，一圈兒，又一圈兒，不知疲憊……

一陣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考試倒計時：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