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立手法在《綠野仙蹤》反面人物塑造中的運用

李雅琳

摘要：《綠野仙蹤》是李百川在清乾隆年間完成的一部小說，人物眾多，尤以反派人物的描寫最為出彩。作者從反派人物的身份行為、語言色彩、性格、環(huán)境等多方面入手，展示其中的對立性，形象生動的同時帶有強烈的反諷效果，揭示了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與混亂。

關鍵詞：《綠野仙蹤》 對立 反面人物 現(xiàn)實世界

《綠野仙蹤》是清代乾隆年間的長篇小說，作者是李百川。李百川以主人公冷于冰為中心，串聯(lián)了諸多的人物，涉及廣泛，既有官員、商人、秀才，也有妓女、鬼怪等。李百川擅長塑造反面的人物形象，貪官、腐儒、小人等人物在李百川的筆下惟妙惟肖，刻畫得入木三分。在反面人物的塑造中，李百川常用的手法是對立。對立，是一種正與反的對立，作者將對立運用在人物的塑造上，在正與反中取得平衡，打破了常規(guī)塑造人物的方法，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效果。

《綠野仙蹤》中，對立手法有以下三方面的應用。第一是人物身份與行為的對立，第二是語言色彩上的對立，第三是人物性格與環(huán)境的對立。

一、人物身份與行為的對立

《綠野仙蹤》中，許多反派人物都存在著身份與行為的對立。人們對日常身份的認知，往往帶有固化的認識，隱藏著人們對某種身份的無意識的判斷。李百川在塑造反面人物的時候，喜歡打破讀者對身份的認知，讓人物的行為與身份產(chǎn)生對立。

和尚原是出家人，遠離俗世，應該心無雜念，這是人們對和尚的普遍認知。在李百川筆下，和尚的行為和他的身份截然不符。第九回中，冷于冰在求道的路上偶遇一處石堂，石堂環(huán)境簡陋，和尚坐于其中。冷于冰以弟子相稱，和尚向冷于冰傳道。無論是環(huán)境，抑或是和尚傳道的行為，都符合和尚這一身份。甘愿身居陋室，向他人傳道，符合和尚無欲無求的身份特征。主人公冷于冰對和尚是相當信任的，聽取和尚的教導，還做飯給和尚吃，相處得十分和諧。在這樣穩(wěn)妥和諧中，李百川開始讓和尚展露與之身份相對立的行為。和尚點香讓冷于冰在室內(nèi)看書，誰知冷于冰卻頭目昏暈，倒在了地上，無法動彈。這時和尚進來了，他不但沒有救助冷于冰，反而開始搜尋冷于冰身上的銀子，將它們裝入自己的口袋中，還將冷于冰的衣服剝下，并對冷于冰說道：“困了許多日子，今日才發(fā)利市。是你來尋我，不是我去尋你?！痹瓉磉@和尚乃是湖廣黃山多寶寺的僧人，為人大膽，他用香將冷于冰迷倒，最后奪取財物。無欲無求的和尚，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奪取他人錢財，身份與行為的對立十分明顯。冷于冰和常人一樣，對和尚的身份存在正面的認知，才會卸下防備，慘遭暗算。李百川借和尚的行為狠狠地打破了冷于冰和讀者對和尚這一身份的認知。

儒士鄒繼蘇，在李百川的筆下也呈現(xiàn)出行為與身份極大的反差。冷于冰夜中途徑村莊，想要投宿。聽得有咿呀的讀書聲，于是叩門請求收留。開門的是一位教書先生——儒士鄒繼蘇。鄒繼蘇聽得冷于冰的請求之后，援引《詩經(jīng)》的話語表示愿意收留冷于冰。夜中勤奮讀書，遇陌生人熱情收留，這樣的行為和儒士、教書先生這樣的身份是匹配的。李百川筆鋒一轉(zhuǎn)，鄒繼蘇的身份與行為開始割裂。冷于冰見到桌上有鄒繼蘇給弟子們寫的范文字稿，好奇地詢問，鄒繼蘇被冷于冰挑起了興致，先后取出了許多文稿請冷于冰評價。既是儒士又是教書先生，在人們的認知中，擁有這樣身份的人應該是學識淵博、行為高尚，對立就出現(xiàn)在這里。冷于冰觀看鄒繼蘇的文稿，發(fā)現(xiàn)其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十分粗俗淺顯，但鄒繼蘇還對自己洋洋灑灑的《臭屁行》十分得意，極力講解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路。冷于冰對此十分無奈，請求休息，無奈打擾了鄒繼蘇的興致，讓這位儒士十分生氣。鄒繼蘇在房里叮叮當當?shù)剡吳眠叧子谩对娊?jīng)》的句式表達對冷于冰的憤怒。在冷于冰離開的時候，趕忙讓其學生追出來，解釋其取瑟而歌是模仿孔子，表達“孔子不見孺悲之意”。鄒繼蘇不僅創(chuàng)作低俗得不能與儒士相稱，見他人不認可自己作品時的過度反應更加稱不上一個儒士。最可笑的是，還要套用《詩經(jīng)》、模仿孔子表達自己的憤怒，在讀者看來，更像一個諧士。這種行為與身份的對立，難怪使得李百川稱他為俗儒。

除了和尚、儒士，李百川還塑造了其他身份與行為對立的反派人物。例如貴公子何士鶴，太原知府的長子，生得眉清目秀，態(tài)度安詳，有權有錢。這樣的風流貴公子，長期住在在名妓金鐘兒家中，二人朝夕相處，卻在離開的時候猶如鐵公雞，克扣銀兩，住了二十五天，卻只給了十一二兩，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李百川運用對立的手法，讓人物的身份與行為產(chǎn)生不協(xié)調(diào)，打破了讀者對人物身份的常規(guī)認識。這種做法，不僅將人物的形象刻畫得十分深刻，狠狠地諷刺了一群表里不一的反面人物，也引出了背后的社會問題。光鮮的身份下，隱藏著骯臟的內(nèi)心，行為荒唐滑稽，揭示了這個社會畸形的一面。

二、語言色彩上的對立

《綠野仙蹤》中，還存在著語言色彩上的對立。主要指語言的句式色彩與語言內(nèi)容的對立，語言內(nèi)容前后的對立。李百川在描繪語言色彩的對立時，往往從作者的視角人手。

嚴世蕃為奸相嚴嵩之子，李百川對他的描寫很是風趣。李百川首先寫道：“要知世藩他的才情，在嘉靖時為朝中第一?！崩畎俅ㄒ婚_始，夸贊嚴世蕃的才情，夸他為朝中第一。這里對嚴世蕃的描寫，還是正面的。接著，李百川繼續(xù)寫道：“凡內(nèi)閣奏擬票發(fā)，以及出謀害人之事，無一不是此主主裁?！弊髡咔捌诜Q贊嚴世蕃的才情，帶有褒義色彩，后期話鋒一轉(zhuǎn)，變?yōu)槊枋鏊鲋\害人，帶有貶義色彩。褒貶兩種色彩在一句話中呈現(xiàn)出來，將嚴世蕃善于玩弄權術、謀害他人的形象刻畫得十分生動。同時，作者在描繪嚴世蕃的惡行時，采用的是一種肯定的句式，本應該受人鄙薄的行為用一種肯定的語調(diào)描繪出來，辛辣諷刺，讀者可以明確地感知嚴世蕃此人對自己的惡行是毫無羞恥之意的，甚至是洋洋得意的。

第十七回中出現(xiàn)的舉人強不息，李百川對他的塑造也運用了一樣的方法。強不息以醫(yī)術養(yǎng)家糊口，卻是“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李百川用一種平常的語調(diào)，將強不息治死人這一行為直接闡述出來，帶來了強烈的沖擊感。治死的人比治好的人還要多;這樣的人，為何還能行醫(yī)治病，簡直不可思議。

除了從作者身份直接描繪人物形象時運用對立的手法，在人物說出的話語中，李百川也會運用對立的手法。朱文魁因賭博欠了喬武舉銀子，想勸自己的弟媳改嫁給喬武舉來償還債務，怎奈弟媳并不服從。于是朱文魁與喬武舉二人便想到了半夜搶人的方法。逼迫她人改嫁的行為已經(jīng)十分惡劣，直接搶人這種行為更與強盜無異。沒想到喬武舉還能說出“我一生最愛搶人！”這樣的話。搶人的行為如此惡劣，卻用強烈的肯定句式表達出來，惡不自知，將喬武舉惡人的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采用語言色彩上的對立來塑造人物，使得正反色彩在語句的調(diào)和中顯露出人物的本質(zhì)。這些人物，往往是丑不自知，行為的惡劣、道德的敗壞于他們而言仿若是理所當然的，讓讀者印象深刻。

三、人物性格與環(huán)境的對立

人物性格的展現(xiàn)，總是基于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的。將人物的性格與環(huán)境對立起來，能夠清晰地展現(xiàn)人物的性格。在《綠野仙蹤》的反面人物中，溫如玉的形象塑造就運用了這樣的手法。

溫如玉是個名副其實的浪蕩世家公子。父親曾做過陜西總督，早亡;母親黎氏對其十分溺愛?！袄枋现勾艘蛔樱媸菒弁浦?，因此任他玩鬧，只怕他心上不快活，郁悶出病來。”黎氏的寵愛，使得溫如玉身上盡是紈绔子弟的習氣，平日里吃喝嫖賭，即使娶了妻子洪氏，仍舊在外尋花問柳，“凡風華靡麗之事，無所不為”。溫如玉自小生活在富裕的家庭環(huán)境中，不愁吃喝，深受母親寵愛，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造成了溫如玉軟弱無知、不經(jīng)世事的性格特點。

李百川為了突出溫如玉的性格特點，除一開始正面描寫溫如玉浪蕩的生活外，接下來，李百川多次讓溫如玉面對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讓溫如玉離開生活舒適區(qū)，遭受生活的苦難折磨，并且這不是循序漸進式的。

溫如玉的成長養(yǎng)成的性格，注定他適合生存在無憂無慮的環(huán)境中，然而李百川毫不留情地讓溫如玉遭受牢獄之災。

第三十七回中，嚴世藩、陳大經(jīng)陷害溫如玉窩藏河南叛案犯人，將溫如玉打入監(jiān)牢。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溫如玉哪能受得了這種委屈折磨，于是匆忙答應巨額贖金。將家中二萬有余的生意，折八千一百兩出售，只為獲得自由身。此舉讓許多人嘆息溫如玉糟蹋了家產(chǎn)，然而他不以為意。溫如玉從小在母親的庇護下長大，突如其來遭遇權貴貪官的陷害，不經(jīng)世事的他怎么明白險惡社會中的彎彎繞繞。與黎母面對兒子牢獄之災在外尋求辦法相比，溫如玉簡單任性答應贖金、賤賣家產(chǎn)的行為凸顯了他的軟弱無知。

溫如玉的苦難剛剛開始。經(jīng)歷了牢獄之災的溫如玉低調(diào)了一段時間，然而厄運接踵而來。經(jīng)歷了牢獄之災后，溫如玉家境大不如前，因此，溫如玉想要做生意補貼家用。然而，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少爺哪知怎么做生意呢？溫如玉再次遭受社會的險惡，他將母親黎氏變賣家中金銀珠寶所獲得的財產(chǎn)托付給了騙子尤奎，親赴蘇州南京做綢緞生意，不料騙子尤奎攜款而逃。溫如玉知曉尤奎逃跑后，驚慌失措。這一次的打擊，不僅讓溫如玉損失了巨額財產(chǎn)，更使得黎母因病而亡。面對黎母的病逝，溫如玉也顯得不知所措，在妻子洪氏的建議下，將黎母留下來的皮衣變賣，買了棺材將黎母安葬。

毫無社會經(jīng)驗的溫如玉，在社會的險惡面前毫無應對之力，失去了家里的庇護，更顯得溫如玉軟弱無知、不經(jīng)世事。

李百川深知溫如玉的性格，卻三番兩次讓溫如玉遭受社會的險惡。溫如玉軟弱無知、不經(jīng)世事的性格，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下顯露出來。作者不需要花費筆墨直面描寫他的性格，只需要看他面對苦難的反映，就可以讓讀者知道溫如玉是一個怎樣的人。李百川將溫如玉多次置于社會險惡中，在沖突與對立中展現(xiàn)了溫如玉的性格特征，既增添了情節(jié)的豐富性，又加深了人物的形象塑造。

四、對立手法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揭示

無論是讀者，還是作者李百川，對現(xiàn)實世界都有自己的判斷：什么是丑？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什么是惡？道德，是人們衡量行為正當?shù)挠^念標準，使得人們在看待許多事情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預判性。李百川就是利用了這一點，以對立的手段顛覆了人們的認知，從而達到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揭示和反諷。

李百川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揭示，可以分為官場世界和平民世界。

對官場世界的揭示，主要是以嚴嵩父子為主。上文提到，李百川對嚴世蕃的形容，運用了一種語言色彩上的對立，先是假意稱贊嚴世蕃的聰明，然后重點點出這聰明是用在出謀害人這一方面，給讀者造成了強烈的落差，顛覆了人們對于“聰明”一詞的認知。這是對現(xiàn)實的官場世界的無情反諷。官員不把聰明才智用在治理朝政上，而是用于害人、為自己謀私利，這是何等的道德敗壞。官場上，居然充斥著這樣以權謀私的官員。陷害溫如玉，是以權謀私的明顯體現(xiàn)，嚴世藩、陳大經(jīng)借審查河南叛案為由，不分青紅皂白捉拿溫如玉，實際上是為了獲取溫家的財產(chǎn)。軟弱無知的溫如玉，面對陰險狡詐的權勢，也只能認栽。

縱觀李百川對官員世界的描寫，尤其是反面人物的描寫，聰明的人不是想著造福百姓，而是玩弄權術，將心思花費在搜刮百姓錢財上，深刻地揭示了現(xiàn)實朝廷的混亂。這種對立手法的運用，讓讀者產(chǎn)生了一種黑白顛倒之感，娛樂讀者的同時，反諷力十足。

對平民世界的反諷，李百川更是從方方面面人手。鄒繼蘇，是儒家文人的代表;他飽讀詩書，卻寫出了《臭屁行》這樣不堪人目的作品;他小肚雞腸，接受不了冷于冰的批評，卻身為人師。李百川對鄒繼蘇這個人物的描寫，揭示出了現(xiàn)實世界儒家文化的沒落，經(jīng)典雖在，卻沒有能夠真正領悟經(jīng)典的人。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教育的混亂。為人師表，鄒繼蘇從文學素養(yǎng)到人的品格，都不能給學生良好的示范。這樣的人當老師，學生能從他身上學到什么呢？李百川從教育這一層面，揭示了混亂的世界對小孩子們的侵蝕，側面表現(xiàn)了這個社會根基的腐敗。即使是孩童，也難逃混亂世界的侵擾，國家尚不能給孩童一個清凈的環(huán)境，更何況其他的百姓。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的新生力量失去了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深刻地表明了現(xiàn)實已經(jīng)腐爛到根基里了。鄒繼蘇這一人物，既讓人覺得滑稽可笑，也讓人充滿著恐懼。

教師如此，醫(yī)生也是如此。強不息行醫(yī)，卻是治死的人多于治好的人。六根清凈的和尚，竟然干起了坑蒙拐騙的勾當。親人之間本應相互扶持，卻以滿口仁義勸她人改嫁以謀取利益。惡人喬武舉對自己的惡行沾沾自喜。在李百川筆下，整個平民世界黑白善惡顛倒，惡的理直氣壯，善的受人欺侮。

溫如玉作為普通的浪蕩子弟，雖然是一個反面人物，但他更是這個黑暗社會的受害者。溫如玉雖然軟弱無知、浪蕩成性，卻不曾作奸犯科。然而，在黑暗的社會中，溫如玉無法保全自己。先是遭到官員的陷害，身陷牢獄，要變賣家產(chǎn)獲取自由;接著受到市井小人的蒙騙，散盡家財，還害得母親病逝。溫如玉的軟弱無知與社會的黑暗復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黑暗的社會中，即便軟弱如溫如玉，守著自身財產(chǎn)度日，也難逃有心人士的陷害。溫如玉的遭遇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諷刺，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誰都不能獨善其身。

李百川運用對立的手法，進行了強烈的反諷，反映了現(xiàn)實世界的極度混亂和惡人當?shù)赖默F(xiàn)實，不禁讓人發(fā)出感慨，這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世界！對立手法的運用，讓李百川深刻揭露社會黑暗的同時，也不失趣味性。亦莊亦諧，將主旨的深刻與故事的滑稽結合起來，這是《綠野仙蹤》的成功之處。

五、總結

《綠野仙蹤》中，李百川運用對立的手法，造成了人物身份與行為、語言色彩、性格與環(huán)境上的矛盾，形象地描繪了嚴世蕃、強不息、喬武舉、鄒繼蘇、溫如玉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展示了人物的本質(zhì)性格，既帶有趣味性，又有強烈的反諷性，揭示了整個現(xiàn)實世界的混亂。從官員到百姓，都處在這樣一個黑白顛倒、善惡不分的世界中，彰顯了整個小說的主題，體現(xiàn)了李百川高超的小說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