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人
在向友人提起新洲時,我一副古董販子般的興奮。按照地圖上的標識,它位于廣州東南郊,東鄰漁輪廠,南鄰珠江河,距離廣州塔8公里,距離長洲島黃埔軍校舊址約3公里。那里是廣州城區(qū)范圍內僅存的仍然有著完整建制的水上人家聚居村落,生活著一群世世代代“居以舟船,逐水而居”的疍家人。
我們去核實一個傳說,一路上卻看不出任何將要出現(xiàn)奇跡的跡象。步行的最后3公里,荒涼得讓人沒有盼頭。令人疲憊的夏末烈日,塵土飛揚的泥土路,還有歇斯底里叫囂著朝外來者沖來的野狗……當耐心耗費到將近零點時,在荒無人影的田間小路盡頭,漁村的入口終于向我們發(fā)出邀請。
僅容兩三人并排行走的巷道內,坐落著一層到兩層的新式民居。透過半掩的屋門,灶臺上的柴米油鹽、浴室里的臉盆毛巾、搖椅上昏昏欲睡的老人幾乎都可一覽無余。街角的麻將桌上,百米之外就能清晰聽見打牌的聲音。逢見孩童們路過,一連串的“阿婆”聲遙遙響起。偶爾,還會有一兩家小商店冒出來,柜臺上透明的塑料圓桶中仍然是5毛錢一支的棒棒糖……
穿過橫行的小巷走向水面之后,是零零星星停泊在岸邊休憩的木船。與它們休戚與共的,是一棟棟長滿青苔的吊腳樓和僅僅依靠幾根木樁立在河床上的木屋,俗稱水棚。同街面上簇新的磚瓦房相比,水棚顯得脆弱、幽暗和陳舊。
目之所及,整個村落只有一條街巷、一家餐館、一個修船廠、一個漁業(yè)合作社、幾家士多店。一副被人遺忘的世相,冷清得不可思議。但確實像個傳奇。
出行前一夜,朋友專門去查過“疍”字的讀音。原來并非“晝”與“胥”,而是“dan”,又稱蛋、蜑、蜓,是一個以舟為室,視水為陸,浮生江海的族群。原來,在時間的荒野上,消失的不只是這個獨特的族群,就連“疍”這個字,也正在輸入法中慢慢淡出了世俗的視野。
關于“疍家”的起源,幾說紛紜。
民國時期,在陳序經所著的《疍民的研究》一書中,其族源共總結有12種之多。有說疍家人世代棲居于水上,恰如浮于飽和鹽溶液之上的雞蛋,長年累月漂在海上;又有說早前他們居住的舟楫外形酷似蛋殼;而疍家人自己則有一個凄婉的解釋——從風浪之中討食,生命如同蛋殼一般脆弱。他們的來歷,即使在學術界也是霧一樣的謎團。一說疍家人是原居于陸地的漢人,在秦朝時被官軍所迫,逃入江河和海上居住,以捕魚為生,此后世代傳承。二說疍家人源于成吉思汗的蒙古族,在元朝末年,因戰(zhàn)亂不斷,許多蒙古族士兵被迫南下,流浪到沿海地區(qū),不為當?shù)厝怂蛹{,便到海島做了漁民。值得肯定的是,疍民是被欺凌者的代名詞。從元朝至清朝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岸上的原住民給予他們的規(guī)矩是:不準上岸,不準讀書識字,更不準與岸上人家通婚,就連科舉的名冊中也從來沒有“疍民”的名字。
曾經,疍家人是“海上的吉卜賽”,他們沒有部落,沒有田地,備受欺凌。唯一的財產就是船,生死皆系于舟水之上。對他們來說,擁有一條船,日行于水,夜居于上,便是一片自足的天地。那些漂浮于水面的小船,被漁民們形象地命名為“連家船”。因為既是謀生工具,也是一家人的棲身之所。小船很小,五六米長,一米余寬。船底有一個水艙,專裝魚蝦。船尾用疍蓬圍起來,便是遮風擋雨的臥室。偶遇到晴朗的夏夜,一家人干脆直接橫躺在甲板上睡覺。
以水為家,四處遷徙。于旁觀者來說,這種不折不扣的水上“游牧”生活堪稱完美與浪漫。在漁民的世界里,酷暑嚴寒,風吹日曬,久久不見一物的虛無與縹緲,不知何時會肆虐著襲來的風暴……種種威脅生存的事物都是無法道于他人的酸甜苦辣。
20世紀30年代,廣州尚有15萬疍民,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漁船云集。在我們這個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農耕國度里,疍民用獨特的生命體驗與生存方式,演繹著獨特的水上風情。
水上的廣州,也因此而有了一段屬于江河的繁華。據(jù)《中華全國風俗志》記載:“每當夕陽西下,一班青年疍婦,盛服艷裝,坐以待客,或高唱其咸水之歌,或嬌呼其喚渡之聲……一片柔脆聲浪,乍聆之如春鶯出谷,殊令人解頤”。說的就是疍家人的咸水歌。每逢中秋,水上人家都喜歡將小艇停泊在一起,舉行集體大會唱。暮色漸沉,排排的小船首尾相連,濟濟溶溶,漁火齊明,皓月當空投下一片銀沙,歌聲和著濤聲此起彼伏。
新中國成立后不久,“疍民”迎來了重要的命運轉折點——上岸。1954年,周恩來視察廣州,特地去了黃沙、白鵝潭、沙面一帶,了解水上居民的生活情況。隨即表示,要讓水上居民上岸定居。1964年起,浮游于水面上的疍民在政府的組織下陸續(xù)上岸。上岸后的疍民,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困于“陸暈反應”:生理上對陸地環(huán)境的不適應,以及心理上文化落差帶來的不適應。新港東路、五羊新城一帶上岸較早的疍民,在城市發(fā)展的熔爐中顛沛流離,另謀他業(yè),徹底上岸。而另外一部分疍民則把生活定格在了江河湖海之邊,開始了一邊下水捕魚,一邊居于水棚的“兩棲”生活。
此后,水上的廣州漸次消失,珠江的疍民不再隨波而浮。
在新洲漁村,水棚是標志一樣的存在。它們緊依水面而立,數(shù)米高的木柱作為支撐直插水中,上面則是用鋼架與鋪板鋪就的小道,僅容一人側身而過。水棚的搭建原理也來自漁船,朝水的一邊是棚頭,有木梯通向水面,可以下河取水、洗衣服,也可以上船。棚尾則通過木道與陸地相連,可以晾曬海魚和海帶等物。
行走在鋼架與木板鋪就的懸空道上,仿佛回到了六七十年代。時間走過的痕跡格外地顯現(xiàn)出來。經過風吹雨打的木頭泛著灰色,顯示著年代的久遠。光線起落,影子落在舟楫上,長短變幻和位移都似乎有著自己的節(jié)奏,仿佛它們也隨著微微的潮汐輕舞著,哼唱著關于時間的號子。
而漁民,則由休漁期決定日常生活的“淡旺季”。每年5、6、7三個月的休漁期結束后,大多青壯年又回到了外江和沿海作業(yè)區(qū),老人與孩童則留守原地。一年中,除了春節(jié)、清明節(jié),休漁期則是村莊人氣最旺的一段日子,水棚外泊滿了大小漁船,村里僅有的一間修船廠也最為忙碌。只是,舊時的漁村很小,船只很多;如今,房子接連拔地而起,船只卻越來越少。
這里的歲月,總是讓人唏噓不已。漁船、棚屋,與同居住在里面的老漁民一樣,仿佛自帶一種滄桑感。他們像一個小小的縮影,講述著曾經逐水而生的酸甜苦辣,也記錄著許多即將從現(xiàn)實中消失的歷史。
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在路上”的時代,搬去更大的地方,住到更新的地方,越來越成為時髦。一水之隔的大學城燈火通明;三十分鐘路程的黃埔古港喧囂一片,即使尋常的周末,也早已被游人攻陷。唯有新洲巋然不動,我行我素。漁民們依然過著與千百年前大同小異的日子,依然不喜被外來者打擾。
若以“喧囂說”“現(xiàn)代論”來比擬,新洲的日子閑散得有點“日光照不完,月光灑不盡”的味道。臨離開時回望的那一眼里,風好,光多,很多花兒像是剛剛抬頭,落日的余暉在大地的邊上一欠一欠。高高在上的是朝陽、白云、炊煙、鳥群、落日……
它距離“夜不閉戶,雞犬相聞”的桃源很近,距離真正的“上岸”仍然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