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靜怡
是夜,庭院里昏昏暗暗,祖母坐在藤椅上,身旁是一棵杏樹。枝丫斜伸,月光透過空隙零零散散地點下來,一時那一隅天地顛倒,星辰萬千。
我心中感觸,索性往地上一坐,在祖母身邊。
祖母轉(zhuǎn)過來牽我的手。我抬頭看,是雙襯著月光的,宛如一旁的杏樹枝丫一樣有著層層褶皺的手。我伸過手去,她松松地握住。
沉寂的庭院里有滄桑又柔軟的嗓音傳來,杏樹也像是感同身受,輕輕一搖,悄無聲息地落下瓣花,飄在樹根下,不偏不倚;我沉默地坐著,聽祖母吃力地喃喃細(xì)語,像是給我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仔細(xì)聽,聽出了些門道:
祖母當(dāng)年是從家鄉(xiāng)的村子里嫁過來,現(xiàn)在幾小時的車程在當(dāng)年來說是天南海北的距離,后來漸漸與家里人斷了聯(lián)系。等到現(xiàn)在,卻因這般年紀(jì),再走不動。歷經(jīng)荒年,帶出來的嫁妝也只剩這棵杏樹,這棵她幾十年苦心栽種的,用思念澆灌的杏樹了……
祖母的眸中映著月光,如水的柔軟,如水的清澄,歲月吻上她的臉頰,染白了烏發(fā),卻在她心頭扦上朵朵杏花,端了副風(fēng)雨情懷……
她說有些累,輕輕地合了眼……
我拾起落下的那朵花,偏頭打量起那棵杏樹。這幾十年的悉心照拂,幾十年的風(fēng)吹雨打,使它比尋常樹高壯些。樹干并不筆直,彎得有些弧度,像位婀娜女子,正羞澀鞠上一躬。樹枝細(xì)雜,卻約定好般向著四周伸展,說不出的生機勃勃,可樹皮皺褶得厲害,一刀刀的流年的刮痕,又有說不出的滄桑感。這些特征被脈脈歲月相濡以沫在一起,難割難舍。
冬末初春的時候,花骨朵就往外抽了。如今枝丫蒼勁,花正開得爛漫,春把花瓣渲染成粉白粉白的顏色,可愛得打緊。每朵杏花都是圓卵形的五瓣,分布在枝頭和葉間。有的花全都綻開了,瓣瓣筆直,落落大方;有的還是花骨朵,含苞欲吐,如那嬌小的孩童;還有的半敞著門,頑皮地遮住臉……我低頭嗅了嗅手中的那一朵,淡淡的清香就如同淡淡的顏色……一陣清風(fēng)拂來,吹得杏花掉了幾朵,又吹得滿枝頭的葉子“沙沙”地唱,似在寄托思念,聊訴衷腸。唱得我心頭悸動,漾起點點波瀾。
不經(jīng)意地一瞥,我卻兀然震住:那從樹上落下的幾朵杏花打著旋兒飄入遠(yuǎn)方的黑暗中,再看不見??蓭酌脒^后,又一朵缺了一瓣的花乘著余風(fēng)回來,由遠(yuǎn)至近,由大到小,擦著地面一點點吃力地轉(zhuǎn)著向前,終點是杏樹根。轉(zhuǎn)了十幾圈,風(fēng)止,躺下,再不動了,畫面如夢。我看著,再看著,心中有一塊不知名被一點點地填滿,有嘆惋,也有感動。
我將手中的杏花輕輕地放在盤虬的樹根上,這些美麗的靈魂將會繼續(xù)滋養(yǎng)它,也將永遠(yuǎn)情愿滋養(yǎng)它,這是一種跨越空間的羈絆,抹不淡,斬不斷。它將伴隨著生命的延續(xù),一直存在……
我握著祖母有些泛涼的手,耳邊傳來均勻的細(xì)弱鼾聲,我抬頭,祖母睡得比平日里沉,嘴角上揚,眼角的皺紋又深了一道,而一旁的杏樹也微微蜷了枝丫,像已入眠。我心中明了,大概是他們都在做一個夢吧,一個念念不忘、魂牽夢縈了多年的夢。夢里有彼此,有遠(yuǎn)方……
……
是夜,庭院里昏昏沉沉,月光透著芊芊杏花零零散散地點下來,一時那一隅天地顛倒,星辰萬千。
一人,一樹,一夢。
創(chuàng)作感悟
秋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不僅僅是因為涼爽,更是因為絲絲點點的秋雨往往觸動我聯(lián)翩的情思。
我所居住的南方小鎮(zhèn)在秋天多雨,秋雨在我心目中,不僅標(biāo)志著季節(jié)變換,更喻示著大自然的新陳代謝和別樣生機。
每年的夏末我便開始期待第一場秋雨,期待著與那一場落雨的畫卷相遇,我描述不同角度的新雨場景,意在讓自己和讀者用別樣的眼光去看待同一樣事物。
在我看來,初秋換季的新雨,像個久別重逢的故人,像個意料之中的驚喜。所以我在文末說:“它來了又走了,我們在相同的時間點,不斷重逢?!?/p>
樹里看人生
蕓蕓眾生,不過滄海一粟;世間風(fēng)物,百態(tài)如出一轍。過往的歲月,終成泛黃的落葉,是人是物,別無二致。初中生寫人物傳記的不少,但能寫出風(fēng)骨的不多。人物傳記最大的特點是能對人物精神進(jìn)行深層次的挖掘。在該文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一位飽經(jīng)滄桑但神明清澈的銀絲老人倔強地仰望著遒勁的杏樹。樹上花開花謝,樹干盤虬錯雜,是羈絆,是流年,是滄桑,更是祖母一生的回望。樹里藏人生,眼里牽思念,樹與人的錯落交織,構(gòu)成了人物傳記的圖景,贊?。ㄐ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