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楸帆
是的我確定我是清醒的,你可以做個測試,赫列勃尼科夫、塔特林、馬列維奇……隨便什么。這些我都在腦子里念過,不止一次,所以能記住那些拗口的名字,如果不怕浪費時間的話,那是你們的時間,真實的時間。
還有整個世界等著你們?nèi)フ饶亍?/p>
所以現(xiàn)在是2019年3月21日嗎?
對不起,這個不見天日的水泥棺材,還有那些藥搞得我……有點兒糊涂,你懂的,我會在腦子里不斷地假設,如果當初我沒有拒絕他,事情也許完全會是另一個樣子。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會按照你們的要求,開始回憶關(guān)于M,也是按照你們的要求不提及他的真實姓名,從我們開始接觸到現(xiàn)在所發(fā)生的一切。我已經(jīng)交出了所有文檔和材料,所以你們可以隨時調(diào)出電子備份,核實我所說的話。畢竟過去了好幾年,人嘛,就是這樣的。
(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桌面,四個被切分的八拍,突然停止)
大概是三年前,具體時間可以看郵件,我還在原來的出版社上班的時候,收到了來自M的投稿。當時我剛剛?cè)肷?,博士畢業(yè)也沒多久,這種查看自由來稿郵箱的雜事兒自然就落在新人頭上。
我還記得那段時間的生活。國營社嘛沒有太大盈利壓力和野心,就想著做點自己喜歡的書,一般進來的人也都是社恐,如果能線上解決絕對不見真人。大家就在那幢陰暗狹窄的小樓里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個窩,然后用書把別人的視線擋住,只需要每周開會報報選題,討論一下催稿心得和進度,也就差不離了。
對于我這種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完美的工作了,畢竟我還有自己的一點私心,能在朝九晚五之余富裕出時間精力來爬爬格子,簡直是奢侈。
話扯遠了。
郵箱里其實沒有太多自由來稿,每個月有那么兩三封,多半來自一些偏遠地區(qū)懷有文學夢想的中老年人,從遣詞造句可以看出對世界的認知多半還停留在上個世紀中葉。不像其他人,我一般會回復一封故作熱情的婉拒信,當然是模板,建議他們試試別的平臺。我自己也投過稿,我知道石沉大海的感覺。
我清楚地記得看到M的郵件時,窗外有什么東西閃了我一眼,好像是一只黑色的鳥兒落到了窗戶上沿,它飛走時稍稍改變了玻璃折射陽光的角度。
那是一封非常長的來信,也許是被陽光晃了一下,所有詞句都帶著金色的余暉,交代了M從童年開始的整個閱讀史和偏好,以及為什么我們出版社相比起其他出版社,更適合做他的書。當時他自稱是個當?shù)匾槐緦W校的中文系研二學生,比我整整小五歲,卻有許多重合的閱讀經(jīng)驗,包括八十年代先鋒派、垮掉的一代、東歐存在主義戲劇、先驗派詩歌以及新世紀東南亞華文作品等等??梢钥闯鏊钦嫘南矚g讀書和寫作,并且比起沉迷網(wǎng)絡游戲和流行娛樂文化的同齡人來說,有著不匹配的深沉與嚴肅。
(一把模糊的男聲閱讀了幾句信里的內(nèi)容,輕蔑地哼了一聲)
我下載了他隨信附上的文件,那是一部近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未完成稿,名字叫《1992》,M出生的前一年。
我足足花了一個禮拜才讀完書稿,過程緩慢而艱難,無論從語言、形式,還是內(nèi)涵,都不是我熟悉或喜愛的類型,更像是雜糅了新聞報道、科幻小說和意識流自動寫作的實驗文本,講述了一個等待投胎轉(zhuǎn)世的宇宙“靈體”因為意外滯留在地球上,在無目的地游蕩中思索存在意義的故事,涉及到法國空客空難事件、列寧格勒核電站泄漏、愛爾蘭共和軍襲擊倫敦金融中心、洛杉磯種族暴亂、北美自由貿(mào)易協(xié)定簽署、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解體、克林頓當選美國總統(tǒng)、發(fā)明偉哥、銀河-II型計算機以及發(fā)現(xiàn)埃塞俄比亞“拉密達地猿”等等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內(nèi)容龐雜交錯,人物眾多卻又面目模糊,筆調(diào)灰暗冷淡,帶著厭世情緒,噢對了,還有阿西莫夫去世,這也許是書稿中最具有情感性的一部分。書的最后一章尚未完成,只有目錄上的存目。
讀完之后我心里一沉,知道這書在我們社出版的可能性不大。一來不是名家名作;二來科幻屬于小眾類型,也不被文學評論界所待見,更不用說拿獎;三來就算像我這樣口味相對寬容的專業(yè)讀者都啃得如此艱難,很難說這本書到了習慣快餐閱讀的普通消費者手里,會遭受什么樣的惡評,而對于一個年輕作者來說,外界的負面反饋往往是毀滅性的。
我反復敲上又刪掉回復的字眼,最后做了一個決定,我得當面告訴他,哪怕這對于我來說也是一件心理負擔非常重的事情。
見面約在出版社附近的一家連鎖咖啡館,如果聊得融洽,可以請他到社里轉(zhuǎn)轉(zhuǎn),參觀一下,顯示我們對他的重視,最主要的是,我也可以少走些路。
我晚到了幾分鐘,主要花在鏡子前的心理建設上,M也并沒有打我電話。走進咖啡館我毫不費力就認出了他,正是想象中的模樣,高瘦文弱,戴著白色耳機,縮在我也會選擇的角落里,安靜地翻看著我給他寄的新一期文學期刊《鉻黃》。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像受驚的鳥兒一樣縮了起來,猶疑的眼神來回打量著我,許久才怯怯地叫了一聲老師。點完咖啡之后我們聊了起來,跟郵件里完全不同,真實世界里的M話非常少,而且在話出口前都要反復思考,似乎比我還要擔心引發(fā)對方的不良反應。
談話很快變成了一問一答的機械模式。不知道為何,看著M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我就是沒有辦法斬釘截鐵地告訴他這書我們出不了,你找下一家吧。也許是怕看到他受傷的表情,也許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影子,總之,我兜著圈子夸他寫得不錯,有潛力,但是有一些核心的問題需要再修改,比如結(jié)構(gòu),比如節(jié)奏,比如人物,比如文筆,比如想要表達的主題,基本上就是全部的東西。
這時他的反應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反之前的文靜柔弱,他的眼睛里放出了奇怪的光,之所以說奇怪,是因為很難用語言準確描述,似乎是帶著兇狠、驕傲以及期待得到滿足的混合物。
他說,不是的老師,我的書已經(jīng)是最完美的形態(tài)了,我沒有辦法再改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寫作者,因此這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在我看來就是個笑話,頓時有點不爽。
我說,那只能請你另覓高處了,至少在我這里,你還沒達到出版標準。
M一下子又縮回到原來的那個狀態(tài)里,像有一層厚實而不透明的殼,把他的真實情緒保護起來,不受外界的刺激與傷害。
我起身結(jié)賬告別,M突然又怯怯地問,老師,我還能繼續(xù)給您寫信嗎?
我愣了一下,這個人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出于一種本能的社交禮儀,能,當然能,我給了他我的個人郵箱,這也是后來一切噩夢的開始。我能喝口水嗎,謝謝。
(停頓,倒水,喝水,杯子與桌面碰撞的聲音)
回去以后,我很快把這件事忘了,沒有收到M的郵件,更沒有看到《1992》的出版。我以為他就像千千萬萬個地下寫作者一樣,努力地撲騰著在堅實地表冒了個火苗,但又很快被現(xiàn)實的狂風暴雨大水漫灌給湮滅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陌生郵件。
首先是道歉,對于半年之前某個下午的咖啡時間,他非常冒昧地拒絕了我的建議和幫助,這六個月里發(fā)生了一些事情,讓他對當時的自我膨脹深表愧疚,經(jīng)過了一段漫長的心理調(diào)適,他決定接受我的意見,重新改寫《1992》,直到它符合我們社的出版標準。
我當時又驚又喜,自以為通過努力挽救了一棵寫作的好苗子。許多時候編輯會不由自主給自己戴上一頂過分神圣的光環(huán),仿佛有責任給暗夜叢林里的文學尋路者們擎起火把照亮方向,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自己都不知道陰影背后究竟是沼澤、深淵,還是血盆大口。
我馬上回復了一封簡短而明確的郵件,鼓勵他把修改的想法和樣章隨時發(fā)給我,我會竭盡所能幫助他尋找出版機會。
那封郵件只發(fā)出了不到一分鐘,M的下一封郵件便迫不及待地出現(xiàn)在收件箱中,感覺就好像他早已寫好了草稿,只是等待我的回信觸發(fā)一連串的行為。當時我還暗自好笑,我們把郵件當成了即時通訊工具,最后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一切早有預謀。
第二封信M開始談論閱讀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的心得,當時已經(jīng)九十高齡的老人用口述形式回憶了一群年輕人在1910年創(chuàng)立詩語研究會時的俄國大革命氛圍,M特地引用了其中的一句話,還加了下劃線……
(另一把男聲讀了出來:“我說過,藝術(shù)是超情緒的,藝術(shù)里沒有愛,藝術(shù)是純粹的形式。這是個錯誤?!保?/p>
這是1982年的什克洛夫斯基對1925年年輕版自己的否定。我的博士方向正是蘇俄文藝學理論,心想你一個小研究生懂什么俄國形式主義呢,加上其他編輯雜務纏身,也就無從回復。等到我再次打開郵箱時,里面已經(jīng)堆滿了十幾封來自M的信,這真的讓我嚇了一跳。也許從那一刻起,我在心底暗暗給這個人打上了標簽:狂熱,自我中心,甚至帶有某種程度的偏執(zhí)。
那些信我也許看了也許只是草草掃過一眼,感覺像是M直接將讀書筆記粘貼到郵件里,試圖梳理出一條從什克洛夫斯基、巴赫金到達科·蘇文、朱瑞瑛的文學陌生化理論脈絡??吹阶詈笪医K于明白了,他這是想要給我上課,讓我理解《1992》為什么要這么寫。M并不是真的接受了我的建議,只是假裝道歉來獲取我的信任,然后再用回寰之計,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無知與愚蠢??上悬c操之過急了,如果把這個時間段落抻長到一個月,說不定我真的會上當。
我控制住情緒,語氣嚴肅地告誡他不要再徒勞無功給我洗腦,并且每個星期只能給我一封郵件。
過了很久,M只發(fā)過來一句話,對不起老師,每星期兩封可以嗎?
不知為何我笑了出來,也許是被這句話里某種天真而脆弱的東西打動了,那種東西疊加在咖啡館里呆坐的少年形象上,像是把我?guī)Щ氐侥硞€并不太久遠卻似乎遙不可及的狀態(tài)。
開始工作一年之后,許多殘酷的生活真相開始撕去面紗,張牙舞爪。我所在的國營社為了股份制改造,全面走向市場化運營。一缸死水要被攪動起來,必然先泛起沉淀的泥沙和腐物。工作上人事上都壓力陡增,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變成被撇走的浮沫。什么文學理想、編輯情懷,都不如每個月匯總各渠道的碼洋數(shù)字來得實在。只有來自M的每周兩封郵件,讓我覺得內(nèi)心深處還有某塊地方是為自己跳動著的。
修改進行得非常緩慢,他每個月只能改出一章,但是可以看出M的思路有了很大變化??赐昵叭轮笪壹硬灰眩幢悴豢紤]作者的年齡,就算是放在整個當代華語文學寫作圈里也是有相當?shù)匿J氣和新意。只是那廣博知識和老到視角與其年齡閱歷并不相稱,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那天我見到的究竟是不是M,或者是被特意雇來作為替身的大學男生,而真正的M卻廁身在咖啡館另一個角落里冷冷觀察著我倆的對話。我只能努力按捺住搜索M個人信息的沖動。
除了郵件,M拒絕以其他任何方式進行聯(lián)系,他有我的電話號碼,我卻沒有他的。我可以理解寫作者由于各種原因要和編輯保持安全距離,但這也讓每個星期的等待變得難熬,有幾次我主動發(fā)信催促他更新情況,與之前的秒回不同,M似乎變成極有耐性的老釣手,能夠任憑風浪搖晃手中釣竿也不為所動,而我反而變成了在水面之下躍躍欲試的竄頭魚。
在什么都沒有的情況下,我把《1992》報了上去,作為下一年度的重點選題,像是下了一個賭注。
就在這個時候,毫無先兆地,足足一個禮拜M音信全無,任憑我怎么催促,頻頻刷新的收件箱頁面仍然死水一潭。
某個驚恐的預感浮出意識水面,我托關(guān)系打聽了那所學校的學生辦公室,中文系研二年級確實并沒有一個叫M的男孩。這時我?guī)缀醮_信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M,那種失落之情似乎溢出了一個編輯失去其心愛作者的邊界,帶有無法準確定義的可疑成分。盡管我們在郵件中完美地回避了談論各自的私人生活,但恰恰如此使得我們的關(guān)系具備了某種超越現(xiàn)實層面的純粹性,至少當時在我看來是這樣。
我在焦躁不安中度過了那個月剩下的日子,甚至動過請黑客侵入M郵箱的念頭,但在最后一刻還是放棄了,就像小時候偷翻同桌的抽屜,有可能摸到巧克力,但更可能是粘你一手的口香糖殘渣。
就在我徹底絕望時,是的,就像郵件記錄的那樣,M又出現(xiàn)了,這次要求見面的是他,地點在近郊的一座天文臺。
我坐上了一班地鐵,包里揣著打印出來的《1992》樣章,上面用紅筆圈畫著各種修改意見。一路上進入車廂的每一名乘客都掛著平靜的合不攏嘴的表情,似乎對世界想說什么又無話可說??粗鴮γ孳嚧盎蝿拥牡褂?,似乎只有我是唯一保持緘默的嫌疑犯。
在天文臺腳下的中式快餐廳里,我又見到了M。這一次他給我的感覺和上一次完全不同,整個人像是成熟了十歲不止,從穿著到言談舉止都像是一個真正的文學青年。在等上菜的間隙,他侃侃而談,甚至還點起了煙。這次他沒有再談任何艱澀的文學理論,而是說起遠在海邊的故鄉(xiāng),疏離的原生家庭以及幾次不成功的戀愛經(jīng)歷。他說想把這些都寫進《1992》的續(xù)篇,關(guān)于那個靈體投胎之后的人生經(jīng)歷,標題就叫《1993- ? ?》。我問M留白的意思是故事會延續(xù)至當下還是什么,他說還沒有想好讓主人公在什么年紀死去,這取決于第一部書的市場接受情況。我聽了之后略有失望,因為這與他在我心目中塑造的純粹形象相去甚遠。文學就是文學,與市場何干。于是我便悶頭吃菜,他突然假意拿餐巾紙碰了碰我的手,言辭懇切地問,你會幫我的吧。我不解。他突然有點激動,說起我?guī)啄昵耙驗槟称治鳇S錦樹馬華小說中的雨林意象的小文而獲得的評論界獎項。那些老師,你一定都認識的吧,到時幫我美言幾句哈。他左邊嘴角有一絲油晃晃的口水痕跡,讓我回憶起那個打開《1992》文件的下午,突然間胃口全無。那天余下的時間里我神思恍惚,完全聽不進去看不進去,只記得在日落時分的天文觀星臺上,M掏出手機,面朝著加油站的方向,朗誦了一首馬雅可夫斯基的《致謝爾蓋·葉賽寧》,當他念到那個著名的被愛森斯坦拿來分析蒙太奇修辭學意義的小節(jié)時,我眼前的橙藍色夜空突然開始頓挫著分崩離析。
空虛……您飛著,沖入群星。
我在減速的車廂里迷糊醒來,差點就睡過了站。分析夢中的一切,似乎我把工作以來遇到的幾個人的形象融合投射到了M的身上,那種不快感像是吞下一塊冰涼的豬油,在身體腔道里涂抹了一路,惡心感揮之不去,以至于我見到真正的M時,始終無法將他與夢中的形象對上焦,像是一種奇怪的精神錯位關(guān)系,又或者是我無法正確面對自己內(nèi)心潛藏的期待。
你不是學生,也許也不叫M,為什么要騙我?
我只是在尋找和你對話的入口。
M似乎早已預料到,一臉漠然地回應,不知為何,我感到一絲受傷。他并沒有過多解釋,只是拿出了一個筆記本,封面是古怪的苔青色,帶著褪色的劃痕。
那你為什么沒繼續(xù)寫信?
有些事情,我想是時候該告訴你了。
我的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我媽打電話告訴我姥爺去世的消息。無數(shù)的猜測飛閃而過,最后坍塌成筆記本上的一個手繪的坐標系。
我努力理解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但是失敗了。
這是達科·蘇文在1979年提出的認知陌生化理論,也是對俄國形式主義的延展和回應,畢竟他是個生于前南斯拉夫的左派知識分子。M完全沒有覺察我情緒上的變化,只是自顧自發(fā)表演說。這次他確實話多了,整個人卻也邋遢憔悴了,清爽的少年氣不見了,只剩下胡亂支棱的發(fā)綹兒和黑眼圈。
M說,縱軸指的是讀者能夠在多大程度上用真實世界的理性邏輯去理解和認知文本,而橫軸指的是美學風格上更偏向自然主義還是陌生化。所以你看幾種文學類型被放在了不同的象限里,其實不光文學,大部分藝術(shù)門類都可以這么來分??晌乙恢睕]搞明白,這個坐標系的左下角對應的應該是什么。
我看著“謎之第三象限”里三個筆畫粗重的問號,努力跟上M的思路?,F(xiàn)在我絲毫不懷疑眼前這個邋遢少年就是郵件中的狂熱分子了,唯一尚未確認的就是他的真實身份,可那還重要嗎?
究竟什么東西看上去與現(xiàn)實毫無二致,卻又完全不符合邏輯,無法用理性去把握呢?M像是在自問自答,這聽起來就像是那種民間傳說里神仙出來難倒主角的謎題,可這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騙了你。
嗯?
《1992》不是我寫的。
雖然早有懷疑,可事實砸到臉上時還是有點疼。
我只是個記錄者。
你在說什么?
是夢。坐標系的左下角是夢,更確切地說,是對夢的記錄。
我徹底被M搞懵了,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他精神出了什么狀況。M卻像是完全無視了我的存在,像個自動答錄機一樣繼續(xù)運轉(zhuǎn)。
大概是從我記事那會兒起,我就開始做這個夢,不是重復做同一個夢,而是同一個夢的不同碎片,因為它太大太復雜了,所以每次我只能看見一點點。直到我學會寫字,開始試著把夢里的東西記下來,就變成了《1992》的雛形。我清楚記得那是2008年8月24日的夜里,夢完結(jié)了。像是快速回放,我重溫了過去12年間的每一個碎片,它們以某種清晰的結(jié)構(gòu)被組織在一起,就像是樂高玩具。我突然理解了整個夢境的意義,一個照見未來的鏡像,它在預示某種龐然大物的降臨,也許是世界性、宇宙級的災難,歇斯底里的變革,這變革是為了全人類,我們未來的子孫們,它似乎在說,災難是令人快活的,可使世界更新。我又花了一年的時間把整個稿子改了一遍,除了結(jié)尾,正好是遇到高三,于是就放在那,我也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才好。大二暑假的一個晚上,在當時女朋友悶熱黏稠的宿舍里,我又開始做夢,那個樂高玩具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方式被翻轉(zhuǎn)了過來,形態(tài)完全不同了,但結(jié)構(gòu)仍然保持完好,就像一只安全套,后來數(shù)學系的人告訴我那叫拓撲變換。我想那可能就是這本書的關(guān)鍵所在,于是我又改了第三稿,也就是發(fā)到出版社郵箱的那稿。但還是沒有解決結(jié)尾的問題,直到遇見了你,我才明白,那個靈體就在我的身上,而你就是這本書的出口和結(jié)局。
(旁邊兩把男聲在低聲交談,杯子突然摔在地上碎掉)
我知道你們不相信我,從你們的嘴角我就能看出來。你們肯定想,一個文科生怎么可能說出這種話,一個高中生怎么可能寫出這種東西,都是胡說八道。也許,也許我用我自己的方式重新復述了一遍,可是意思絕對沒變,書稿更沒有作假。世界都這樣了,是吧,我還有什么必要跟你們扯謊呢?時間在你們手上,你們愛信不信。
(男聲繼續(xù)交談,有什么東西被甩到桌上,像是一疊紙,紙頁被翻動的聲音)
是的……這確實是M寄給我的信,到后來,他覺得電子郵件也不安全,任何電子化的信息都容易被篩查過濾,你們找不到回信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回。我覺得他已經(jīng)瘋了,失控了,充滿了對世界和我的妄想。對,我覺得他才是那個從天而降的災難,至少對于我來說。
(沉默)
所以我可以繼續(xù)嗎?謝謝。
當時其實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任何一個正常人應該都會這樣吧,感覺被騙同時又覺得荒謬可笑得不合常理。尤其是當他說起為什么會找到我們出版社。他說在夢里曾看到一個老人帶著穿紅衣服扎馬尾辮的小女孩在一堆舊書里玩耍的場景,陽光中書塵飛揚,而所有扉頁上的藏書章都刻著我們社的名字。藏書章的形狀非常特殊,是帶缺口的葫蘆形,如果沒有見過是編不出來的。我相信那是我姥爺,是的,他也是我們社的古籍編校專家,在我小時候他經(jīng)常帶著我去社里玩,這也是我會選擇去那里上班的原因。
(深呼吸,吐氣聲)
回家的路上我心亂如麻,理性告訴我應該遠離這個男孩包括他的書稿,情感上卻監(jiān)測到一個巨大的黑洞,能讓所有的光線彎曲。我非常清楚這就是我幻想中的完美關(guān)系,一種去情感化的純粹智性上的吸引與羈絆,但我不會放任自己這么做。我的父母已經(jīng)是非常具有傳染性的范例。我想要成為一個正常人,擁有正常閾值內(nèi)的狂熱和崩潰,所以我需要一個M的反面來對沖基因中的極端因素。可是他說出那句話時的表情不斷在我眼前閃回,也許是車窗外電線桿與落日余暉的柵欄效應。
他說,只有你能幫我拯救這個世界。
我希望M指的只是幫他出書,而我有一種強烈的想要被利用的沖動。就像你們現(xiàn)在利用我一樣。可最后還是變成了一句老套的情話。
郵件紛至沓來,開始是電子,后來變成了紙質(zhì)。有時候一天會有好幾封,甚至寄到我的住處,像是一種威脅。
可笑的是,我從一個啟蒙者變成了被啟蒙者,學習著他那些來自夢境的宇宙知識。孰真孰假,你們肯定比我知道得多。
M認為自己是馬雅科夫斯基轉(zhuǎn)世,只因為他們擁有同樣的生日,7月19日巨蟹座,不過隔了一百年。他認為這就是宇宙靈體存在的最確鑿證據(jù),否則難以解釋他對于俄國形式主義天才般的理解,《1992》就是二十一世紀的《未來主義宣言》,而我就是他的娜拉·波隆斯卡婭,除了我還沒有丈夫,聽起來頗有一絲不祥的意味。
他窺探著我在社交網(wǎng)絡上的一舉一動,把每個信息都讀解成我對他的示愛,并在下一封郵件里給予更加熱烈的回應。哪怕只是一幅貓咪圖,他都能聯(lián)想到我倆退休后相依為命,擼貓作樂的老年生活。
(男聲朗讀:死并不難/而活下去/則更艱難)
是的,他是那么寫的,還是出自《致謝爾蓋·葉賽寧》。
可是對于我來說,一旦對方表現(xiàn)出某種情感上的依戀跡象,更不用說是癡狂的自我投射,本能的第一反應就是逃避,這就是一種刻在基因里的模式,改不了。
我中間還曾經(jīng)夢見過他好多次,有一些荒誕情色到?jīng)]法說出口。M在夢里對我說,如果我以后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一定要原諒我。當時我在夢里就心想,我憑什么原諒你,我又不是你的娜拉。
所以我一直后悔,如果當時沒有提出第一次見面,只是保持郵件來往的交流狀態(tài),是不是這種關(guān)系還能維持得更久一些。
不,M并沒有來找我,也沒有守在出版社我家樓下諸如此類的癡漢行為。我覺得本質(zhì)上,他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但如果能夠用文字,不管是書信或創(chuàng)作,一直這么自我催眠下去,這個幻夢就不會被打破。
恰恰相反,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見面,是我主動找的他。
改制結(jié)束后的某一天,編輯部主任找到我,說你報上來的那個選題,我看了樣章,非常好,非常有潛力,你要好好做,爭取在今年出來制造點影響。他看著我呆若木雞的表情,又加上一句,你知道我們社現(xiàn)在按公司化運營了吧,末位淘汰,擇優(yōu)提升。好書難求,別讓其他社搶了去,給你姥爺丟人噢。
不知道是誰把我丟在廢稿堆里的三章《1992》連同選題表一起交了上去。
腦子里的斗爭很激烈。倒不是因為該不該做這件事,而是在屈服于世俗壓力,還是承認自己內(nèi)心仍想與M取回聯(lián)系之間選擇一個理由。這對于我來說,區(qū)別重大,關(guān)系到我如何看待自己。最后我決定懸置爭端,先解決眼前的危機。
我打開郵箱里自動標注為“已讀”的文件夾,努力不去看正文,直接打包下載了所有附件。修改稿還是差最后一章,而最后一封信已經(jīng)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某種矛盾的情緒再次升起,心中既感到抗拒又有點卑劣。我想要最后一章,我必須要看到最后一章,騷擾了我這么久,難道這不是理所應當?shù)难a償嗎?
我給M寫了郵件,語氣平淡地詢問最后一章的交稿日期,就好像上一封信只發(fā)生在昨天,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M迅速回復了郵件,像是一直蹲守在界面那頭的一條狗。他說終章早已寫好,只是情況有些變化,不清楚是否我還需要。
赤裸裸的威脅。
我馬上回說,帶上最后一章,我們見面聊,老地方。
咖啡館里客人稀稀拉拉,我到得有點早,還是在第一次見面的角落坐下,給自己先點了杯熱可可,手里的出版合同卷起又松開。是的,要在一場戰(zhàn)役里解決所有問題。
過了約定的時間,M還沒有出現(xiàn),熱可可和暖風機火力交織,像是給我的眼皮搭上了棉被,我睡著了。
我夢見M來了,還是第一次夢境里的樣子,身上帶著一股令人不快卻又吸引人的文青氣息。他把打印稿丟給我,似乎帶著很大的怨氣。我沒有看他,只是讀起了最后一章。跟之前全書的神秘主義冷淡風不同,這個結(jié)尾充滿了狂熱的口號,從字里行間噴溢出來,像他的眼神?!扛粢话倌?,革命的幽靈會重新復活,通過詩與詞重返人間……不應當放棄過去,應當否定它,并加以改造……當社會把你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不要忘了,你身后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犯罪,記住,這并不可恥……我抬起頭迷惑地看著M,這不是我要的結(jié)尾,我告訴他,這不是小說,只是拙劣的街頭宣言。他那副洋洋自得的樣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惡狠狠的眼神。他說,我以為你會懂的結(jié)果你不懂,21世紀的世界,還需要馬雅可夫斯基嗎?不等我張嘴他接著回答,需要,非常需要!我們要用畫筆制作出街道,用調(diào)色板制作出廣場,讓未來的災難在落實于外在實體之前先落實于靈魂之上,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喉嚨發(fā)干舌尖發(fā)苦避開他的逼問,我說對不起這書我出不了你找別家出版社吧。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這時咖啡廳變成了我家的樣子,我們在臥室里,周圍一片凌亂,稿紙散落一床一地,像是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撕扯了許多個日夜。他兩眼通紅像是隨時可能噴出火來,你必須出,你必須出,他重復著這個單調(diào)的短句,像部壞掉的機器。不然呢,夢里的我似乎挑釁多于害怕,不然呢不然呢,我把他逼到了墻角,旁邊綠色花藝架上掛著我修剪枝葉的各種工具,沒有任何過渡,那把最粗大的修枝剪就到了M的手里,他用剪子對著我,你必須出不然我就……M胳膊一彎,剪子朝自己的脖子直直扎去。
我驚醒過來,一頭汗水,M已經(jīng)端坐在面前,惴惴不安的樣子。
你到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
看你睡得那么香,不想打擾你。
不存在的,只是小瞇了一會兒。稿子帶了嗎?
帶了的。
他小心翼翼地從隨身書包里掏出了裝訂好的紙頁,遞給我,那動作像是只要我流露出一絲猶疑,他就隨時可能抽回去。
我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翻看了起來。
修改幅度很大,好壞難以評判,M完全偏離了之前故事的預設和閱讀期待。靈體在地球上游蕩了一年之后,并沒有像原先那樣進入一戶普通人家待產(chǎn)母親的子宮里,它決定繼續(xù)游蕩,在同溫層之上、在加爾各答焚燒垃圾的街頭、在互聯(lián)網(wǎng)每一條匿名的評論里……原因也很沒有邏輯,它接收到了來自宇宙深處的新信息,讓它繼續(xù)等待,等待到2019年3月21日,那是一個拓撲變換的時間節(jié)點,靈體將會降臨到每一個活人的夢中,到那個時候,閱讀到這些文字的有福之人將會被選中,度過災難,進入新的現(xiàn)實之中。
結(jié)尾最后一句話是:
(男聲朗讀了起來:在某個清爽的秋日午后,它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黑色的鳥兒,停留在一扇半開半闔的木窗上沿,它等了一會兒,直到屋里的人覺察到它的存在,便拍拍翅膀飛走了)
我對他說我很失望。這樣一改,前面積蓄的敘事和情感能量就落不了地,好像是虛晃了一槍,刺了個空,綿軟無力。我說如果你堅持要用這個結(jié)尾,那前面也得跟著改,比如你突然冒出來的這個拓撲變換的時間節(jié)點,前面完全沒有鋪墊,這是寫作技術(shù)上的紕漏,不能被輕易放過。
M眼神呆呆的,好像沒太聽懂我的話,過了好久才冒出一句,你怎么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重要的并不是寫了什么,而是這本書本身啊。
我搖了搖頭,他現(xiàn)在聽上去和我最厭惡的那些文學混子沒什么兩樣了。
你看,如果按照原來的路徑,靈體最后投胎變成了我,時間線上是閉合的,而現(xiàn)在我讓它變成了一個開放性的結(jié)構(gòu),最后落在了你身上,它是拓撲變換中的一個破損。
我不明白。
這意味著,當世界末日降臨時,只有讀過這本書的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這是在救你。
你真的瘋了。
我以為你會懂的。M說出了夢中的臺詞。現(xiàn)實是被理念所形塑的,不管是文學表達還是數(shù)理邏輯。馬雅科夫斯基用詩的直覺把握到了拓撲變換的核心:無論事物的外在現(xiàn)實如何改變,彼此之間的相對關(guān)系始終保持不變。這只是一個極其粗糙的類比,不管是一百年前的莫斯科還是2019年的夢里,你和我,彼此吸引又相互操控,卻永遠得不到對方的認同。
我竟然無言以對。
那個偏執(zhí)、孱弱、飄浮在妄想云端的M,似乎一下子降落到凡間,對我倆的關(guān)系一語道破。莫非他過往的舉動只是在進行角色扮演,又或者那不是他,而是像小說里寫的那樣,是附在他身上的什么東西。
我突然覺得有點害怕,理性如我竟然也開始分辨不清虛實真假,就像是某種傳染病從M的文字侵入了我的大腦,或許我根本不應該出版這本小說。
你說的情況有變,是有其他社聯(lián)系你了嗎?
你終于開始明白了。M突然露出了曖昧的笑。你出或者不出,書就在那里。
他沒有變,我突然松了一口氣,所有的改變只是我心緒的投射,而M還是M。
那你到底是出還是不出啊,我這可合同都蓋好章帶上了。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看著他,貪婪地看著我的他,M的臉開始變得邊緣模糊,恍惚間他變成了夢里出現(xiàn)的另一個版本的M,厭惡感無法遏制地從頭皮里往外鉆,現(xiàn)實一切都變得輕飄飄的,毫無分量。
M先生,我非常欣賞你的小說,遺憾的是,我們出版社沒有這個幸運。
這就是我和M所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在我身后大聲說,記住那一天,我們都是馬雅科夫斯基。
后面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992》輾轉(zhuǎn)幾家出版社也沒能付印,M從此銷聲匿跡,像所有那些自詡為天才的寫作者們一樣,蛋殼般脆弱,只需要一把小勺就能讓他們崩潰。
我回到了編輯的苦悶生活,沒被開除,也沒有高升,只是繼續(xù)日復一日做著沒有靈魂的書。
直到今天,書的結(jié)尾里提到的那個日子,我才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男聲糾正:今天不是2019年3月21日)
不是2019年……你這是什么意思?
那現(xiàn)在是哪一年?不是因為M降臨在每一個人夢中,指引你們找到了我嗎?
什么叫這不重要?這很重要!
如果不是因為發(fā)生了拓撲變換,現(xiàn)實和夢境沿著X軸交換了位置,《1992》里寫的東西怎么會變成現(xiàn)實的?你們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M還說過,如果在拓撲變換之后你想分清自己究竟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夢里,只需要念出這些名字,赫列勃尼科夫、塔特林、馬列維奇……如果它們勾起了你某些激烈的情緒與回憶,那就證明你是在夢里,因為靈體降臨之后,我們都是馬雅科夫斯基。
你叫我冷靜?我的情緒曲線波動異常?我怎么冷靜!
不不不,是你們搞錯了,1992年原本沒有發(fā)生那些事情的,是變換到現(xiàn)實之后,它們才成為了歷史。這就是為什么這本書這么重要的原因,它是唯一能夠證明變換發(fā)生了的證據(jù)。它是連接現(xiàn)實與夢境的入口,想想那個結(jié)尾。
可是現(xiàn)在太遲了,只有我完整地讀過,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
什么?你們認為是我殺了M?因為可笑的愛情和控制欲?我懂了,那是我的夢,我曾經(jīng)的夢,在夢里,我受不了他的失敗人格和偏執(zhí)狂,在最后一刻,我把剪子推向了他自己……現(xiàn)在這個夢變成了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變成了夢。
我明白了。
可你們還是解釋不了一件事,夢里的M寫不出《1992》這樣的小說,那這本書又從何而來呢?
你是說……這本書其實是我寫的,因為所有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文風都很吻合,只不過是為了愛情,為了成就他,我把署名權(quán)讓給了M?
哼,這倒是一種有趣的假設。
我告訴你們,還有一種可能性。
你們來找我,是因為想要得到靈體,你們認為我殺了M之后,靈體便附在了我身上,因為他太愛我,太想得到我,還有什么比合而為一更終級的關(guān)系呢。你們想知道我在馬雅科夫斯基和M之間,還經(jīng)歷過些什么。想利用拓撲變換來讓你們的千秋大夢變成現(xiàn)實,哼,這倒是合情合理。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你能確定你現(xiàn)在是清醒的嗎?
(桌椅與地板巨大摩擦聲,激烈撕扯聲,男人叫喊聲和女人嘶吼聲,突然響起一匹厚綢緞裂開的聲音,一切安靜了下來,一個人說:快去叫醫(yī)生!另一個人說:太遲了。又過了很長時間的沉默,錄音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