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
2017年年初,作家青禾的長篇小說《戲臺》由《福建文學(xué)·長篇小說專號》隆重推出。這部小說的副標(biāo)題是:1952年漳州歌仔戲的故事。2018年,《戲臺》由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單行本。
這位70歲的老作家,坐在自己的書齋里,平靜地述說六十多年前發(fā)生的那些事。他的年輕英俊的父親,成了故事里的主角,五歲的他,是貫穿整個故事的線索,倒流的時光把人們帶回時勢開合的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鑼鼓喧天,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演員,身穿美麗的衣衫,在戲臺上進進出出;曲終人散,空蕩蕩的戲臺,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盛宴。空氣中似乎還泛著未盡的喧嘩……
歲月回不去了,戲臺可以;人生不會一次次重演,戲可以。
一
借著青禾的小說回到1952年。
1952年是一個充滿變化的年份,中華人民共和國剛成立的第三個年頭。世界在新與舊之間擺動,思想、制度、生活方式、衣著習(xí)慣、語言表達……許多事情讓人們感動新鮮,希望、激情、催人奮發(fā)的遠景、高昂的歌聲、濃烈的政治氛圍,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著人們向前涌動,不管是勇沖潮頭,還是身不由己。有些人感到不適、困惑、苦惱、徘徊、懷疑,有些人將為此付出代價,有些人最終蛻變。想到那個時代,就想到流行于那個時代的大時鐘,刻著優(yōu)雅的羅馬數(shù)字,日復(fù)一日地“咔嚓咔嚓”,催著人們的心跟上時間刻度,無論是白晝,還是夜晚。沉重的木質(zhì)鐘殼發(fā)出歲月的嘆息,現(xiàn)在,它又必須面對時代的洪流。
一個驟然變化的社會,一群來自舊時代的藝人,一次意外的演出事故,臺灣的“藝光班”和漳州的“水仙班”整合在一起,政府派出文化干部林方正來帶領(lǐng)他們。未來兩年,林方正要努力改造他們的思想,笑三春等漳州藝人要迅速適應(yīng)新生活,滯留漳州的臺灣藝人要忘卻喪家的凄惶。當(dāng)?shù)卣畠蓚€最高首長宋專員和盧副專員關(guān)注他們,希望他們?yōu)樾聲r代出力。他們朝夕相處,艱難磨合。
圍繞劇本《義偷》的編寫、排練,臺下,講清社會關(guān)系,批判舊思想,舞臺之戲和人生之戲相互交替、輪番上演,一群人共同面對人生苦惱、喜樂,友情和愛情貫穿故事的始終。時代的波瀾考驗人性,最終,陷入愛情旋渦的林方正離開劇團,到山區(qū)參加土改工作;大膽追求愛情的秋月回到鄉(xiāng)間,劇團的《義偷》節(jié)目在演出時獲空前成功。劇團的思想改造也得到了宋專員的高度肯定。
這是一個作家關(guān)于一個特殊年代的記憶,閩南的風(fēng)情流韻與閩南歌仔戲藝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相互交織,往事已經(jīng)如煙,但是那些舊日陳香夾雜著土地的泥腥味和市井的塵埃,彌漫在我們的生活中,讓人意猶未盡,欲言又止。
今天,我們借助青禾的目光重回過去,試圖通過薌劇之所以稱之為薌劇的最初那一段時光,了解一個時代的藝人們的心理悸動,那些不全然虛構(gòu)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便成了今天我們走近那個劇烈變化中的時代最合適的媒介。
二
水仙班的班主笑三春出現(xiàn)在1952年的漳州歌仔戲故事里。
想象這個即將步入中年的英俊小生,長著質(zhì)樸的臉,眉宇間透著一股清氣,嘴角淡淡的笑意,仿佛正從那些散落在今天的老照片里走出,穿著古早時的盔甲,頭頂插著兩支長長的雉尾,在幽深的歲月中踱著方步。我們弄不清楚那個充滿時代感的澄澈的表情背后,究竟?jié)摲嗌俨粸槿酥倪^去。
那個站在新舊社會的人,有眾多戲迷、紅遍半個漳州城的名氣,彼此相知卻一定錯過的紅顏知己,有些不如意卻必須廝守的婚姻,令他癡迷的戲文,和他一樣被命運裹挾的藝人兄弟。他將在新社會生活下去,從1952年開始。
他小心翼翼地扮演著生活中的角色:丈夫、父親、班主、劇團團長、夢中情人……對于身邊的人或事,不敢太用情,太用情則折,不敢不用情,不用情則幻滅。他的生活,仿佛是一只易碎的花瓶,被小心捧著。他沉默、隱忍,生命中的紅顏知己漸行漸遠,他竟不能挽她于憂傷。所有風(fēng)流倜儻的日子,只能在舞臺上,日復(fù)一日,無論生活發(fā)生了什么,他都必須光鮮地出現(xiàn)在舞臺上,用他的好聽的歌,美好的扮相,去贏得臺下的一片喝彩。
這真是一個令人心疼的角色。
我們常常想到那個藝人,帶著舊時代的痕跡,步履有些遲疑地走向新時代。他的心,低沉而又輕盈,如一只鼓動薄羽的蝴蝶。在一個不斷旋轉(zhuǎn)的世界,面對撲面而來的全新的事物,他想到了什么?當(dāng)舞臺不僅僅是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生活中不僅僅有隱秘的欲望,政治氛圍已經(jīng)滲透到了臺上臺下,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處在一個宏大的歷史背景中了嗎?他的真誠,他的善良,他的怯懦,將怎樣一點一點地被時代的洪流吞沒呢?
我們常常想起那一張似喜似悲的臉、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是一種經(jīng)歷蛻變的人所必須有的嗎?
三
在《戲臺》里的笑三春和他的藝人在戲臺上進進出出的1952年,青禾的父親、歌仔戲藝人黃杭照迎來了他生活的新的階段。
在薌劇界老一代藝人中,人們都記得一個叫“含笑師傅”的,這是黃杭照的閩南話諧音。
黃杭照早年的生活有些令人不忍敘述。七歲喪母,十一歲隨父親逃債到漳州,十二歲哥哥病死,十三歲去鼓吹店做吹鼓手。如果沒有這些變故,他大約會一輩子守在永定縣撫溪龍川村,薄田些許,不足果腹時做些幫工。閑時對著山風(fēng)溪流唱幾句客家山歌,和歌仔戲沒有一點關(guān)系。
十三歲,這個永定鄉(xiāng)村少年成了漳州城的吹鼓手。他吹的嗩吶是不是有永定山里的風(fēng),九龍江水里的魚,或者新橋頭水手的呼喝,南門商賈的喧嘩,天曉得。
他的鼓吹店“漳合興”東家,自己辦了個戲班,有生意時,大家吹吹打打賺錢,沒生意時,就學(xué)戲。好在人世間生生死死,本是常事,這鼓吹頭路(生意),便一直有人做,戲也就一直唱了下去。吹鼓手是黃杭照的正當(dāng)營生,唱戲,則是業(yè)余的。在漳州,戲班多如牛毛,情形大抵卻是一樣的。
十九歲,戲?qū)W成了,便去華安教戲,先在下坂,而后上坂。都是鄉(xiāng)村業(yè)余戲班,自娛自樂,也接些活,比如紅白喜事、酬神娛神。農(nóng)閑時教戲,農(nóng)忙時則回新橋頭做吹鼓手。
1940年下半年,黃杭照受邀請到“金藝春”當(dāng)藝人。當(dāng)時漳州洋老洲和舊橋頭有兩個業(yè)余戲班,合并一處,請了黃杭照。
當(dāng)時,漳州戲班“艷芳班”“金寶升”“金麗春”三家專業(yè)演出,聚集了一大批名角,這些人,后來成了漳州薌劇團的臺柱,其余的都是業(yè)余半業(yè)余的演員。
那些藝人,多出身下層,不識字,不懂譜,靠師傅一出一出帶,演的是幕表戲,沒有劇本,只有一張幕表,寫個大概,藝人們碰頭商量,按照幕表的意思,就登臺演出了,有時不免潦草,卻十分接地氣,也拼腦力,在戲迷中挺受歡迎。
1941年,臨春節(jié)的時候,漳州(龍溪)社會服務(wù)處要求配合抗戰(zhàn),讓“金藝春”和石碼的“金寶春”不再演封建戲,要演愛國戲。新編的戲上演了,這就是人們說的改良戲。
這一年,漳州戲班被組成“抗建劇團”,“金藝春”在第二劇團。
1941年年底,戲班散了,吹鼓手則仍然做著。第二年,黃杭照到南靖雁塔鄉(xiāng)教戲,一直做到年尾散館,回來時,他的戶籍掛在永定會館。1943年,黃杭照去了“金寶升”,在那兒做到1944年底。
1945年,黃杭照到龍溪縣程溪鄉(xiāng),參加筍仔班,和他一起加入戲班的還有另外8個藝人。程溪是竹筍產(chǎn)地,戲班便叫筍仔戲。筍仔班是黃杭照演出生涯的一個重要時期。年底,筍仔班散班。1946年6月,筍仔班再建,黃杭照又加入。1948年,筍仔班又散班。直到1949年上半年,黃杭照仍然是“漳合興”的吹鼓手。不久,漳州解放,筍仔班又重建,很快又散班,不久又重建。在此期間,黃杭照也演出,也教館,也做吹鼓手,到三十五歲,一直如此。
1951年3月,黃杭照回到筍仔班,這個戲班也在政府關(guān)注下有了轉(zhuǎn)機。組建薌劇團時,筍仔班就叫“筍仔薌劇團”,后來叫“漳州薌劇院第二團”,就是后來的漳州薌劇團。
黃杭照演過小生,演過小旦,后來嗓子不好了,就演花旦、老旦,補補臺,打打雜,缺什么做什么。他吹嗩吶、笛子,彈月琴,做后臺也很稱職。
黃杭照在1953年加入中蘇友好協(xié)會,1956年加入工會,1957年加入民盟,1958年入了黨。這一年秋天,龍溪地區(qū)薌劇團和漳州市薌劇團合并成立漳州市薌劇院,他成為副院長,這大約是他人生的巔峰時期。
后來,黃杭照在漳州鏡藝社當(dāng)工人并在那里退休。
從一個舊社會的底層藝人到新社會的薌劇演員,生活的動蕩與艱辛,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從歌仔戲到薌劇的發(fā)展變化過程,那個過程牽扯到家國大事。
我們有些不厭其煩地敘述著一個老藝人的生活,因為他的生活,某種程度上是歌仔戲成長的倒影,那些漂亮的舞臺、美麗的戲服下面,歌仔戲的前半生真有些令人不忍敘述。
黃杭照的前半生,和他兒子寫的《戲臺》,存在著必然的聯(lián)系,靠著它,我們走近戲臺,看著那些舊時代的人就這樣魚貫走進一個新的時代,那個時代來得有些急促,卻注定是個大時代。
四
在記憶里,青禾小時候是沒有“家”這一概念的,戲班是流動的,戲在哪兒家在哪兒,父親在哪兒,一家人就在哪兒。
第一次有家的感覺,是在廈門思明大戲院,那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的事兒。
思明大戲院真的很大,7層樓,許多房間,正門在思明路上,也靠著大同路,一條凌空長廊,通向菜市場。在那里可以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聞到菜市的氣味。
青禾的父親在那兒演出了半年,這半年,時光是快樂的。他們一家分到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有自己的床、有桌子、有椅子,他們在桌子擺上花、箱子蓋上布、墻上貼上畫,重要的是,家里有了小灶。不必像以前那樣,人們吃飯,七八個人圍成一圈,蹲在地上,草草了事,求個飽腹。思明戲院有食堂,可以打飯回來,一家人圍著桌子吃,也可以自己開小灶。那些先前一起蹲著吃飯的人,有時被請到家里,不覺也客氣起來。那客氣,在母親看來,竟多了一層滿足,這就是有家與無家的不同。
有了家就有了牽掛。先前,母親每逢晚上,都要去劇院,丈夫在臺上演,她在臺下看。有了家,她便不必再四處閑逛了。家里,有了許多針線活,多了許多罩子,家漂漂亮亮的,果然像家了。
青禾喜歡對小伙伴說的是“到我家玩”,因為有了家,就有了領(lǐng)地,連小孩也有了成就感。只是,小伙伴們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鉆到被窩里玩耍了。
中秋節(jié),鼓浪嶼的一個闊太太,自然是含笑師傅的戲迷,請劇團名角去別墅吃飯,他們一家都去了,那地方富麗堂皇,菜自然也是可口的。按例,飯后是要吃餅賞月的,賞月時,杭照師傅也許要唱一段助興。但是,母親忽然想起家是沒鎖的,一餐飯吃得心神不定,好不容易吃完飯,就趕著坐船回家了。
家是溫馨的,有了家便有了牽掛。
黃杭照一家在大戲院住了半年,回漳州后,母親說,我們得有一個家。便租了房子,從此不再跟父親的劇團到處跑了。
一些年以后,青禾寫他的《戲臺》,笑三春的兒子阿云眼中的成人世界,是一個貫穿故事的線索,家庭生活看起來有些滄桑,但是,我們還是看到了一個家,父親、母親、兒子,以及和他們關(guān)聯(lián)的外祖母、舅舅、表兄弟、阿嬸……生活有些動蕩,因為他們,卻是完整的。隱隱約約,我們看到一個大時代的波瀾攪起了小家庭的漣漪。
和青禾一起玩耍的戲院檢票員的女兒,自然是漂亮的,是不是成了《戲臺》里那個叫小琳的小女孩,就不曉得了。
五
2018年夏天,青禾和楊西北等幾個漳州文學(xué)界的朋友去古城看三個漳州文學(xué)先賢林語堂、許地山、楊騷的文學(xué)館。文學(xué)館正在布館,位置在龍眼營100號,與永定會館在同一條街上,楊騷家的后門正好別著永定會館前門邊。大家看完文學(xué)館便跟著青禾去看永定會館,那是他出生和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那地方還保持早先的模樣,那間他們住的房間現(xiàn)在住著另外一家人。青禾和人閑聊時,我們想象黃杭照在屋子里進進出出的樣子。
青禾出生在永定會館,我們常常在和他閑聊中聽到它,永定會館對他而言不僅是童年的家,更有著他的許多生活記憶。它在漳州古城,在繁華的南門一帶。想到南門,就想到旅人,想到街市,想到流行于那里的錦歌,和一個永定祖籍的漳州人的奇特經(jīng)歷。有時候我們甚至以為,那永定會館是響著歌仔戲的曲調(diào)的,就像龍眼營那條街上一定流傳著錦歌一樣。
青禾出生的那一天,按他的說法,日子平常,沒有異象,天只下了場雨,他的人生便不必大紅大紫。成年后,他沒有像他父親那樣去唱戲,卻成了作家,到大學(xué)里工作,寫了幾十年書,最近的一本便是《戲臺》,他的父親、母親,他的舅舅,出家了的姨媽、外祖母,一一出現(xiàn)在他的《戲臺》里,成為虛構(gòu)人物的原型。從出生到七十歲,時光流水似的,歌仔戲在這段時間里起起落落,隨著國運的興衰,有些令人目不暇接。
按流行的說法,人生本是一部戲,觀眾看與不看,戲臺在那兒,戲在那兒。
責(zé)任編輯 ?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