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變形記》解析卡夫卡的障礙意識

王 靜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一、引言

障礙意識，源于醫(yī)學術語——“意識障礙”，病狀多為昏睡和意識模糊。本文中障礙意識則是形容由于世界發(fā)展與個人意志向往不一致而形成的心理障礙。美國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MLA）前會長桑德爾·基爾曼曾經(jīng)在著作《卡夫卡：猶太病人》中斷定，“和卡夫卡及其筆下的許多人物一樣，格里高爾也是一個‘猶太病人’”[1]?！蔼q太病人”處于與這個世界不相容的模式中，在社會環(huán)境、身世出身的逼迫下生了一種“病”，一種精神障礙的病癥。無法對抗而必須面對令人頹喪的世界，竭盡全力希望自己能夠避免被卷入頹喪的洪流。然而，努力又總是顯得蒼白無力，毫無用處可言。生活的對立處處將卡夫卡圍困，生的困苦造成了嚴重的障礙意識，在唱完對世界的最后一首挽歌后，孤寂地死去。

二、在夾縫中生存：社會障礙

（一）漂泊感與異化感

在歷史演變的漫漫長河中，猶太族始終是一支帶有特殊色彩的民族。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卡夫卡生活的奧匈帝國已然成為一個封建主義腐朽與資本主義暴亂的混合物，國勢傾頹，搖搖欲墜。冥頑不化的思想禁錮固然對人的束縛有所松弛，但資本主義金錢至上原則所造成的弊端卻同樣不可忽視，豐富的物質世界帶來的是精神危機的障礙。金錢至上的世界扭曲了人格，激烈的競爭激發(fā)了人的生存壓力，把人變成了蟲。格里高爾作為非人的代表，正是對一個異化人性世界的控訴，向人們昭示著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種種弊端給人的心理帶來的沉痛打擊。

作為一個猶太人，身世背景使其陷于無比尷尬的境地，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一種異鄉(xiāng)漂泊之感。君特安斯精煉地評述為：“作為猶太人，他不屬于基督教世界；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開始時正是這樣——他又不屬于猶太人；他講德語，他不屬于捷克人；作為講德語的猶太人他不完全屬于波希米亞的德國人。作為波希米亞人，他不是完全的奧地利人?！盵2]卡夫卡生活在民族的夾縫中，處處不得安身，到處充斥敵意的注視，投射不屑、輕蔑的、如看怪物似的眼神。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卡夫卡寡言少語的性格，逐漸筑成一道與世隔絕的心理高墻，被迫活在自己的王國里。

盡管在有生之年，卡夫卡都盡量避免提到“猶太”這個字眼，竭力擺脫自己猶太人的身份。但是，他畢竟生養(yǎng)在蘊含有濃厚的猶太特質的文化土地上，猶太情結是他絕不能在主觀上輕易舍棄的。正如卡夫卡傳記作家帕韋爾所說,“如果卡夫卡不是生于猶太人，養(yǎng)于猶太人，也就不可能有卡夫卡了”[3]。自己與生俱來的猶太民族的身份標簽，卻是卡夫卡畢生難以認同甚至極其排斥厭惡的，拼命的努力最終仍然徒勞無功。在這樣的二元對立中，卡夫卡的頭腦中引起了風暴，隨著這種呼嘯的力量無止境地累積、堆砌，共存于他一身的思想有了郁結，郁結的扭曲纏繞成了他意識上的障礙。

（二）現(xiàn)實逃避與反抗

猶太商人的家庭出身，物欲橫流的道德風氣，壓得卡夫卡得不到喘息的機會，也找尋不到發(fā)泄的途徑。沉重的精神壓力形成了他敏感脆弱、深沉內(nèi)向的性格。他只能選擇沉默，躲在無人的角落，用寫作發(fā)泄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面對陌生卻無比強大的世界，卡夫卡自認為無力承擔，所以他逃開了。

卡夫卡遵從父親意志管理工廠，當遇到困難時，面對家人的責備，卡夫卡選擇沉默和逃避，甚至想到自殺這樣極端又懦弱的方式解決問題?！蹲冃斡洝分械慕鉀Q辦法如出一轍，格里高爾剛變成甲蟲時，他選擇不斷地隱藏自己，盡量逃離家人的視線范圍。當妹妹給他送飯時，為了避免嚇到妹妹，他總是悄悄地趴在沙發(fā)底下，等妹妹離開了再去吃飯。得知家人想方設法想要擺脫他，他沒有反抗的意識，而逐漸失去生的勇氣和力量。無論對卡夫卡還是格里高爾來說，世界早已失去了誘惑力，變得陌生而扭曲。他們自覺無力反抗，消極地選擇逃離。

卡夫卡立足自我欺騙的心理基礎，借助自我安慰的處事方式，隔絕他不想看到的悲慘現(xiàn)實，是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進而形成障礙的集中體現(xiàn)和主要原因。自我精神與世界現(xiàn)狀的巨大反差形成的矛盾已經(jīng)達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本身的不自信也削弱了他或許曾經(jīng)有過的反抗意志，反而更助長了他的障礙意識。親人的不理解，周圍人的不關心，讓他處處碰壁，事與愿違的生活增添了他的精神負擔，最后，卡夫卡只能作罷，選擇徹底地放棄，揮手告別這個與他互不理解的世界。

三、利己與利他：人際障礙

（一）親情的缺失

《變形記》折射出卡夫卡與家人真實的相處模式和情感關系。格里高爾一夜變成甲蟲之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常人應該有的激烈反應，甚至來不及思考自己到底怎么了，家人的表現(xiàn)更是耐人尋味，眼看格里高爾喪失了賺錢的能力，他們一改往日尊敬、愛護的姿態(tài)，流露出厭惡、嫌棄、冷漠的態(tài)度。在家庭成員中，對卡夫卡的性格形成和人生軌跡影響最大的就是父親赫爾曼·卡夫卡。不管是卡夫卡現(xiàn)實中的父親，還是作品中的父親，都是精明果斷的商人，也是一個有著濃厚的家長作風、甚至是有些獨裁者色彩的暴君似的人物。

從小開始，父親對卡夫卡就十分嚴格，經(jīng)常用吼叫和威脅恐嚇讓孩子聽自己的話。現(xiàn)實生活中的皮帶也好，作品中的手杖也好，都是父親權威的象征?？ǚ蚩ńo父親的信中說：“您用威脅助長罵人的氣勢，這個滋味我也曾經(jīng)領教過。譬如你說：‘我會把你像一條魚一樣撕成碎片！’盡管我心里明白，這話是說說而已，不會產(chǎn)生什么嚴重的后果，但聽了之后毛骨悚然?！盵4]卡夫卡對父親是畏懼的，疏遠的。父親強壯的身軀，健碩的體格，洪亮的聲音，自信的姿態(tài)，在瘦小，在軟弱的卡夫卡看來是那樣的可敬又可畏。他只敢通過寫長達幾十頁的信去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況且他還不敢親自把信遞交給父親，而讓母親代為傳達。

父親惡狠狠地把蘋果砸進了他的甲殼，使它在里面一點一點地腐爛，成了導致他死亡的根源。一個粗暴冷酷、強硬野蠻的父親形象瞬間活靈活現(xiàn)。盡管格里高爾變成了甲蟲，有甲蟲的生理特點，但仍留有人的意識，即使在變成甲蟲這樣荒唐無稽、孤立無援的狀況下，他還對父親的債務，妹妹的音樂夢想憂心忡忡，牽腸掛肚，足以見出格里高爾對家人的深切關懷。然而，他得到的回報卻是被家人視為累贅，被逐漸放棄。家人們固執(zhí)己見地認為里面的怪物不是格里高爾，用這個編織的謊言掩蓋自己終于擺脫負擔的良心譴責。把他關在屋子里讓他自生自滅，一家人搬離了這里，興高采烈地郊游去了，只留下格里高爾心灰意冷，孤寂地死去。

（二）孤立無援的生存處境

卡夫卡和格里高爾一樣，是一個疲于奔命的小職員。但是，卡夫卡比格里高爾更討厭規(guī)律穩(wěn)定卻極其乏味無趣，倍受壓榨的工作。出門的煩惱，火車的倒換，飲食的低劣都增加了他對這個永遠奔波在路上的職業(yè)的厭惡?？蔀榱烁赣H的債務、妹妹的夢想和家人的花銷，他還是心甘情愿地忍受了目中無人的老板，奴顏媚骨的代理人。為了家人，他不辭旅途勞碌奔波，心中的親情支撐著他，給予他力量對抗種種不情愿堅持下去。

然而，兢兢業(yè)業(yè)的格里高爾遭遇常人難以相信的不幸之后，老板反而加劇了對他的壓迫。格里高爾代表的底層小人物和老板所體現(xiàn)的貪婪無情的資本家本質的相處模式典型地反映了在物質世界日益發(fā)展、精神世界卻日益衰竭的人際交往的特點，即無限利己主義的膨脹。老板通過超負荷的工作嚴密地控制著每一個職員的身心。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際之間呈現(xiàn)出仇視、冷漠、敵對、利益關系衡量一切的原則，人際關系出現(xiàn)了不亞于變成甲蟲這樣的脫離常軌和不可思議的扭曲變形。工作的壓力造成創(chuàng)作時間的銳減，對于卡夫卡來說，精神食糧是短缺的。上司的壓迫，工作性質與精神向往的沖突，使“卡夫卡一輩子都處在工作和創(chuàng)作、家庭義務和個人理想的矛盾沖突之中”。[5]

格里高爾沒有像往常一樣準時上班，聽差就來家里打探虛實，并不是因為擔心格里高爾的人身安危，而是過來催促和責問，借著狐假虎威，行使他自以為神圣的權力，在打壓同事的同時也在討好上司，可謂一箭雙雕。他與同事的關系正如作品中表現(xiàn)的，是一種冷漠，一種寡淡，甚至互相絲毫提不起關心的興趣。沒有同事間的友愛和相互扶持，只有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毫無真心朋友可言。通過溜須拍馬得到上司些許賞識的人就開始了權勢傾軋，不會奉承諂媚的人注定被欺凌?？菰锓ξ兜墓ぷ魇强ǚ蚩ǖ恼鎸嵣顚懻?，與同事的不溝通對應著他與世界的隔絕狀態(tài)，不僅增加了卡夫卡對他無聊工作的厭惡，也牢牢筑成了他和世界共存的障礙。

卡夫卡用冷漠的、沒有情感溫度的敘事筆調，荒誕不經(jīng)、表面上嚴重脫離生活真實的故事展示了一幅沒有人間溫暖的世態(tài)圖，并通過看起來似乎沒有現(xiàn)實感的人一夜變成大甲蟲的故事，深刻剖析和演繹了人與陌生世界的隔膜，也讓讀者領會了卡夫卡難以治愈的障礙意識。

四、無法翻越的高墻：自我障礙

從探究與自己的障礙心理形成的原因以及表現(xiàn)形態(tài)的角度看，自我障礙是一種心理上的不認同，而不信任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本身的存在，因而此障礙更持久、更兇險、更難治愈。

（一）生的畏懼

卡夫卡生前患有嚴重的肺病，可是病痛的折磨遠遠沒有精神上的恐懼攻擊力更大。他在給朋友的信件中寫道：“幾乎像一個動物在表演，昨天晚上才開始對辦公室感到害怕。竟然害怕得我想躲到桌子底下去。”[6]他時常在日記和小說創(chuàng)作中傾吐與之相似的恐懼心理，畢生都處在矛盾沖突之中的卡夫卡，集中地表現(xiàn)了其生活的困境及其造成的矛盾心理。生活環(huán)境的劇烈變化所造成的異化感，卡夫卡自身軟弱的性格所造成的無力感，使這位敏感脆弱的作家在內(nèi)心深處展開了自己與自己的斗爭，釀成了尖銳的心理沖突。

卡夫卡在回想《變形記》的創(chuàng)作時曾說：“我必須在很多時間內(nèi)獨自一個，我所做的成績都是孤獨的成果。”[7]卡夫卡酷愛文學創(chuàng)作，對他來說，生活的樂趣很大一部分來自于文學創(chuàng)作，職員的工作并不累人，但是已經(jīng)消耗了本就身體孱弱的卡夫卡的絕大部分精力。身體的健康狀況是其一，家人的意志特別是父親的權威更為致命，現(xiàn)實決不允許他自由地去追隨靈感進行寫作。真正的快樂源泉被徹底封鎖，得不到精神養(yǎng)分的卡夫卡生命力日益枯竭。理想對于卡夫卡來說，終究只能是理想而已。他幻想的生活方式缺少生長的土壤，逐漸在針鋒相對的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中消失殆盡，變得無影無蹤，一種喪失自我的混沌恐懼之感油然而生。

（二）死的困惑

格里高爾與卡夫卡都帶著喪失自我的恐懼和尋找自我的無力艱難地生活著?？ǚ蚩ㄔf：“為每天自己的面包所感到的憂慮摧毀了一個人的性格，生活就是如此。”[8]正是害怕自己被無所知的異己力量吞噬，卡夫卡常在夢境中才會有完善自我的表現(xiàn)，這是他尋找自我理想狀態(tài)的潛意識活動。

生與死的問題總是讓人難以抉擇。最終，卡夫卡放棄了生的希望，祈求自己盡快死去，但同時又非常害怕直面死亡。這樣的心態(tài)一方面體現(xiàn)了格里高爾處處為家人考慮的品格，但是也表明了他的軟弱與無奈。格里高爾這種逃避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和真實的卡夫卡處理問題的方式極其相似?？ǚ蚩ㄍ瑯油ㄟ^逃避問題，甚至還產(chǎn)生了通過自殺獲得解脫的想法，卻又害怕自殺帶來的痛苦，他就這樣一直在生的痛苦與死的畏懼中左右搖擺，最后什么都不得而終。

在朋友勃羅德的眼中，卡夫卡不僅有著爽快明朗的性格，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具有君子風范?！翱ǚ蚩▽ξ覀冎陵P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現(xiàn)代人的困境”[9]。一方面，卡夫卡享受孤獨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又渴求與人交往，卡夫卡畢生都在矛盾的選擇中度過余生。

死亡，作為人終將面對的結局，引發(fā)著卡夫卡的思考。突然的消失是卡夫卡童年熱衷的游戲，他沉湎于消失的藝術，是自我救贖的方式，從而達到心靈的解放?？ǚ蚩ㄖ詫λ劳鲂拇胬Щ螅皇且驗閷τ谒劳龀Ｒ?guī)的恐懼，而是由于死去的方式是否符合心意，即是否“輕松地死去”。格里高爾的變形其實是卡夫卡童年游戲的再現(xiàn)以及“輕松死去”愿望的達成，變成甲蟲以及最后無言地死去，是卡夫卡對于死亡困惑問題的最終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