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陽城方言的“著”

楊春宇，樊琛琛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一、引言

陽城縣位于山西省東南端，地處太行、太岳、中條三山交匯處，東與晉城市郊區(qū)為界，北與沁水縣為鄰，西南與垣曲縣接壤，南與河南省濟源市相連?，F(xiàn)隸屬于山西省晉城市，陽城方言屬于晉語上黨片晉城小片。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 版）》中列出的“著”字有四個讀音：zhe、zhāo、zháo、zhuó，共19 個義項,陽城方言里的“著”也是一個比較活躍的詞，[1]意義和用法多樣而復(fù)雜，本文稱為“著1”、“著2”、“著3”、“著4”、“著5”、“著6”，下面分別進行討論，由于陽城方言內(nèi)部差異較大，而“著”字在陽城東鄉(xiāng)話中用法更豐富，因此下文陽城方言的例句以東鄉(xiāng)話為主，普通話的例句多取自北京話。

二、陽城方言中“著”的意義和用法

（一）補語成分“著”

1.“著1”[t??53]在動詞或形容詞的后面作補語，表示動作的結(jié)果或狀態(tài)的實現(xiàn)。

這種情況下“著1”一般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了不好的情況，產(chǎn)生了消極的后果，或者主體受到了傷害等，例如：

（1）夜圪吃著了。（昨天吃壞肚子了。）

（2）你們家的狗跟人咬著了。（你們家的狗把人咬傷了。）

（3）孩子著撐著了，一直叫喚肚子疼。（孩子被撐壞了，一直叫肚子疼。）

（4）你慢點，后著燙著腳了。（你慢點，別讓把腳燙傷了。）

“著1”的這種用法，通過上述例子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幾個句法特征：

首先，在這種結(jié)構(gòu)中，“V 著/A 著”的主語可以不出現(xiàn)在句子中，如例（1），賓語也不是必須的，一般是說話雙方已知的，不需要補充也很容易理解，通常也指人或者動物等有生命的主體以及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如上述幾個例子的主語和賓語是指“某人”、“你”“狗”、“孩子”、“肚子”“腳”等（“吃著了”即表示吃壞了肚子，隱含賓語是肚子）。

其次，謂語主要由單音節(jié)動詞或者形容詞充當，包括以下幾種類型：一種是自主類動詞中有攻擊性或者會產(chǎn)生不良后果的單音節(jié)動詞，[1]如“打、踢、絆、砸、敲、抓、搞、弄、撞、戳、碰、切、剁、磕、嚇、累、咬、壓”等；另一種是本身沒有消極的意義，但是進入該結(jié)構(gòu)后，用來表示負面、消極影響的單音節(jié)動詞，如“吹”、“喝”本身沒有消極意義，陽城方言中“吹著了”則表示被風吹得生病頭疼了,“喝著了”表示喝酒喝傷了身體等；還有一種是與人的感覺有關(guān)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如“撐、餓、渴、閃、噎、脹、熱、凍、涼、嗆、燙”等。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情況一般是直接用“V 著”表示事件的結(jié)果，或者處于假設(shè)語境中預(yù)想會出現(xiàn)的后果，表示勸阻、祈使，因而句子末尾的“了”字必不可少，否則句子不能成立。[2]陽城方言中的這類句子，可以認為是普通話的一種變體，例如陽城方言中“別淋著了、別燒著了、別摔著了、別燙著了”等句子，相當于普通話中“別淋著雨了、別摔著腿了、別燙著手了”省略了賓語。但是意義稍有不相同的地方，例如普通話“別淋著雨了”意思可以為正站在雨里淋著，說話者希望別淋雨了，打個傘或者躲到屋檐下等，陽城方言卻只表示已經(jīng)淋雨，且導(dǎo)致了感冒發(fā)燒等后果。

最后，就整個結(jié)構(gòu)來說，普通話中動態(tài)助詞“著”也可以出現(xiàn)在“V 著/A 著”的結(jié)構(gòu)中，兩者的區(qū)別是在這一結(jié)構(gòu)中，普通話“著”表進行時或持續(xù)態(tài)，陽城方言中“著”不是動態(tài)助詞，而是有比較明顯的實詞義，其詞匯意義可以認為是普通話中的“傷、病、壞、死、倒”等不良結(jié)果的形容詞的概稱。

2.陽城方言中其他詞語在“V 著1”結(jié)構(gòu)中作補語成分，表示“到”或“到了點子上”[3]。

（5）你這句話算是說著了。（你這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6）你去縣里辦事，尋他是尋著了。（你去縣里辦事，找他是找對人了。）[3]

（7）這本書我看著了。（這本書我看到了。）

陽城方言這一意義與《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著（zháo）’用在動詞后，表示已經(jīng)達到目的或有了結(jié)果”[4]意義相近，兩者不同的地方在于，首先，同樣的語境，“著”字讀音卻不同，普通話讀作（zháo），陽城方言讀作[t??53]。其次，這種情況在普通話中可以用“到”來代替，即“猜著了”也可以說“猜到了”，但是在陽城話中只能用“著”。最后，否定形式不同，普通話表示否定時表現(xiàn)為“聽不到”或“沒聽到”，陽城方言對這一結(jié)構(gòu)形式進行否定時，還是用“著”且只能用“著”，即“聽不著”或者“沒聽著”。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例（7）的句型結(jié)構(gòu)普通話中也有，而所表達的意義卻不相同?！斑@本書我看著了”普通話中的意思為我正在看這本書，陽城方言卻只表示為這本書在那里放著，我看到了。若要用陽城方言表達正在看書這一意義，則說“這本書我看的了”。也就是說普通話“V 著1”結(jié)構(gòu)中，“著”主要作助詞，表示動作正在進行、狀態(tài)的持續(xù)和存在或命令叮囑等意義和用法，陽城方言中表示這種意義時，通常用“的”、“了”等表示。比較如下：

綜上列舉的幾類句子，可以看出，陽城方言里的“著”沒有用作助詞，表持續(xù)態(tài)和進行時的功能，這一用法與普通話存在較大的差異。

（二）動詞“著”

1.“著2”[t?a21]表示燃燒、發(fā)光的語義，常常指“燈、火、爐子”等。

（8）那個屋子那燈著的了。（那個屋子的燈亮著呢。）

（9）火著得熱乎乎的。（爐子燒得熱乎乎的。）

這一意義與普通話中，表示燃燒、發(fā)光義意思相同，功能與用法也基本一致，這里不再贅述。

2.“著3”[t?a21]與普通話“放”、“盛”、“呈現(xiàn)”意義相近。

（10）屋子里著不下兩桌的人。（屋子里放不下兩桌的人。）

（11）著不下你了？（放不下你了？）

例（10）的意義比較明確，指屋子小，放不下兩桌的人。例（11）的意思比較隱晦，可能只有本地人才更清楚它的意義，“著不下你了？”隱含著你膽子肥了，本事大了，家里放不下你了，這里容不下你了之類的訓(xùn)斥義，本地人有時也說“你真著不下！”這句話含有罵人義，通常表示這個人太目中無人，言語行為沖撞了別人，還有“看你著的那鬼架勢！”意思是這個人表現(xiàn)出來讓人討厭的樣子，也含貶義?？傊?，“著3”表示的意義僅有以上這幾種類型的例子，用法比較局限。

3.“著4”[t?o232]作動詞表示“接觸”。

（12）手上的燙傷一著水就疼。（手上的燙傷一著水就疼。）

（13）冬天你后著著冷水。[6]（冬天你別碰冷水。）

（14）后著著別人的東西。（別動別人的東西。）

“著4”表示接觸義時，可以單用“著”，例如（12）“著水”就是“碰到、接觸到水水”，但是這個意義在陽城方言中常見的用法是在“著”字后再附著個詞尾“著”。前一“著”讀音為[t?o232]具有實詞義，表示碰、動或者接觸，后一“著”讀音為[t??53]，沒有實際意義，作為后加成分，如例（13）意思為冬天不要去碰冷水，例（14）表示不要亂動別人的東西。

4.動詞“著5”[t?o232]還表示使役、致使義。

（15）老板著小楊卷鋪蓋走人。（老板讓小楊卷鋪蓋走人。）

（16）今天這頓酒著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今天這頓酒讓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17）他這么做著我很生氣。（他這么做讓我很生氣。）

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使役動詞主要是“使、讓、叫、令”等，而陽城方言中都是用“著”字表示。例（15）普通話應(yīng)該是“老板讓小楊卷鋪蓋走人。”陽城方言通常說成“老板著小楊卷鋪蓋走人。”例（16）中，“著”字相當于“使”，意思為“今天這頓酒使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例（17）“致使”強調(diào)“使因性”，“他這么做著我很生氣”他的做法是“我很生氣”的原因。

另外，“著5”的這種用法還可用于正反問句或回答問題中，如：“你說這樣著不著人恨？”，“還著不著人活了？”等。

（三）介詞“著”

“著6”[t?o232]為介詞，表示被動?！爸痹跐h語史上曾是一個被動標記，這種用法存在于近代漢語中，當它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時，普通話中“著“不再是被動標記，而是在方言中被廣泛地保存。其中，陽城方言中就用“著”字來表示被動，且使用頻率高，用法靈活。例如：

（18）我的手著劃了一個口。（我的手被劃了一口。）

（19）上課遲到要著老師罵了。（上課遲到要被老師罵了。）

（20）書著他拿走了。（書被他拿走了。）

“著6”字句是陽城方言中主要的被動句。而陽城方言中的“著”字被動句沒有傳統(tǒng)“被”字句表示遭受了不幸或出現(xiàn)不愉快的意義強烈。例（18）直接在動詞前用“著”表被動,“著”前面的名詞性成分是受事。例（19）意思是“上課遲到要被老師罵了?！薄氨弧弊謧鬟_的后果相對比較嚴重，要遭受到老師的罵，明顯表示不愉快的情況，但是在陽城方言中，這句話的“著”，用來介引出賓語“老師”，也可以看做是修飾后面的具體動作“罵”，用來陳述事實，勸誡聽話者上課不要遲到，沒有很強烈的被動遭受義。例（20）“書著他拿走了”中，“著”也是用來引進施事，沒有消極的語義色彩。

關(guān)于“著”字被動句的來源，前人的研究成果較多，在陽城方言東鄉(xiāng)話中，“著”既可表示被動, 又可表示使役，并且陽城方言中“著”字句沒有很強烈的受傷害義，一些學者認為主張“著”字被動句源于“著”字使役句的這一觀點，語言事實不夠充足, 僅僅因為少數(shù)幾個“著”字句可以從使役義去理解,就懷疑它來源于“著”的使役義,值得商榷。而本文陽城方言中“著”字的語言現(xiàn)象則可以為“著”字句來源于“使役義”這一觀點提供方言佐證。

三、結(jié)語

綜上可以看出，陽城方言東鄉(xiāng)話的“著”具有多項功能，普通話表示動作或狀態(tài)的進行或持續(xù)的“著”，陽城話用“的”等表示，陽城方言“著”字的意義則保留著一些近代漢語的用法，如作實詞可以表示接觸、燃燒、放置、致使等意義，虛詞用法可以作被動標記、作補語表示結(jié)果等。“著”的多種意義和用法充分體現(xiàn)陽城地區(qū)方言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