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機制影響下的遲子建小說創(chuàng)作

□姜 媛

一、引言

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民俗既聯(lián)系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又面對生命個體與族群社會，它有著世代相習的傳承性與約束力，又有著生生不息的穩(wěn)定性與傳播力。它可以以有形的方式，如各種與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纏繞在一起的民俗事項、民俗意象，被作家寫進文學作品，從而完成文學對生活的真實再現(xiàn)；也可以以一種無形的方式，如民俗信仰、民俗觀念、民俗心理等或隱或顯地制約和影響著作家的藝術思維，并進而影響到藝術創(chuàng)作。作家川端康成曾有過這樣的論述：文藝創(chuàng)作中藝術思維雖然如潮水般流動，但思維的民俗心理結(jié)構，卻是潛藏著的看不見的河床，規(guī)范著它的流向。被稱為“極地之女”的當代女作家遲子建，早在一九八六年就以一篇《北極村童話》驚艷亮相于文壇。三十年間，遲子建以其特有的女性視角和綿密溫婉的敘事格調(diào)，自始至終專注于講述“極地”，這塊中國獨特的黑土地上的神秘自然與人間故事。從這個意義上說，遲子建是“極地”熱情的講述人與冷靜的觀察者。另外，她又是“極地”的一份子，是被“極地”特有的風土人情包裹和養(yǎng)育成長的“極地之女”，所以她的心理、觀念、信仰等精神層面的構成又無不受到來自于習俗文化的制約與影響。對此，遲子建自己曾有過一段形象的論述：“每個作家都在屬于自己的江河。對我而言，黑龍江、呼瑪河、塔哈河、額爾古納河是與我生命有關的河流，感染它們的氣息也就濃厚些”。[1]這里的“氣息”，以筆者的理解，就應該指的是由獨特的地域文化、習俗生活所抽象出來的一種精神氣象。本文正是以遲子建的小說創(chuàng)作為研究對象，通過作品中的人物塑造、情節(jié)構成、審美意蘊等方面來闡釋民俗機制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從而挖掘文本特有審美風貌形成的來自于作家主觀方面的深層因素。

二、生命意識的溫暖表達

遲子建生活的中國最北方，雖然象國內(nèi)的其它地區(qū)一樣也沒有統(tǒng)一的宗教傳統(tǒng)，但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多種少數(shù)民族混居所形成的特有的民俗生活文化圈，使當?shù)赜行欧钏_滿教的習俗。這種多神崇拜的古老宗教，滲透在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一方面時刻提醒人們敬畏自然并善待自然界的一切生靈，因為它們也和人類一樣擁有靈性；另一方面它也負責解釋人類面對著的一些重大的人生問題，比如：如何看待自身的生與死、前世與今生。

在遲子建的小說中，死亡是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特別是象《額爾古納河右岸》《越過云層的晴朗》這樣的長篇敘事，則更是有多個人物相繼以不同的方式死亡，他們的死亡自然而然，沒有頑強的抗爭，又多看似偶然。在這里，人的生命并不比自然界的其它生靈有著更多的生存優(yōu)先權，仿佛在作家看來，死亡不過是人生的又一段旅程，而生命形態(tài)的消亡也只不過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開始。如《白雪的墓園》中父親突然去逝了，但他卻會變成一個小紅點兒，躲在母親的眼睛里，直到母親親自把他“送”回“白雪的墓園”?！队H親土豆》中，年輕的妻子會在丈夫患癌死后，用他們一起種的土豆為亡夫堆起一個墳包，而丈夫也會變成一個會“行走”的土豆，跟在妻子的腳邊。而有時，一個生命的挽留、一場矛盾的化解可能需要另一個生命的消亡作為代價。在中篇小說《白銀娜》中，卡佳因為魚汛的到來而買不到價格公道的鹽，一個人前往山洞取冰，結(jié)果被熊咬傷至死，悲痛的兒子背起獵槍要找熊瞎子報愁，氣憤的村民要找屯積食鹽卻借機抱負性漲價的賣店主人馬占軍算帳，卻都被當村長的卡佳的丈夫制止了，失去了愛妻他當然無比傷痛，但他不能讓“恨“打破村莊社會的某種平衡。結(jié)果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xiàn)了，村民們在隆重安葬了卡佳以后，發(fā)現(xiàn)每家的門前都送來了他們急需的鹽，村民在這場魚汛中所暴露出來的人情矛盾，也最終得以化解。在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薩滿巫師可以憑借自然的啟示辨識部族遷徙的路線，可以通過跳神來為他人治病消災，但是自己卻無力避免愛人與親人的死亡。而年輕的女薩滿在每次挽救一個生命以后，不論是一只受傷的幼鹿，還是一個需要救治的人，她都要失去一個自己的孩子。生命就是以一種這樣的交換與輪回的方式延續(xù)著。無需看淡生死，只求敬畏自然，尊重一切生命形式，用人情的溫度化解矛盾與紛爭，這或許正是信仰民俗影響下的遲子建在作品里所要傳遞出來的關于生命的態(tài)度。

三、情節(jié)沖突的淡化處理

小說是敘事文學的代表，情節(jié)是敘事內(nèi)容的重要構成，在傳統(tǒng)的敘事文學中，情節(jié)中的人物及人物行動所構成的沖突，是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動因，在現(xiàn)實型文學類型的敘事性作品中，人物的行動，往往帶有強烈的性格、心理、環(huán)境因素等影響，人物的行動因此與他者、社會等所構成的緊張沖突，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或命運安排無不具有強烈的社會意義，因此一般都具有揭露社會問題，呼吁社會改良的主題意蘊，如安娜對愛情的追求(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祥林嫂對做穩(wěn)一個“干凈”的女工的渴望(魯迅《祝?！?，祥子對擁有一輛自己的洋車的努力(老舍《駱駝祥子》)等。遲子建的小說也深深植根于現(xiàn)實的土壤，對現(xiàn)實生活的再現(xiàn)與對風土人情的細致描畫，也使她的小說具備了現(xiàn)實型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要求，但不同的是，她的小說更多體現(xiàn)自身對生活的審美體驗，多采用民間視角，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講述民間生活的奇人奇事，雖較少有精英知識分子式的啟蒙意識，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她也不大關注人物對民俗生活以外的重大社會歷史問題所構成的緊張關系，但對于鄉(xiāng)土的溫情敘事，使她的小說盡管少了一份對現(xiàn)實批判的力量，卻多了一種對人情世故的散文化表達。

僅以中篇小說《逆行精靈》為例，小說以外聚集視角展開敘事，敘述了一輛只載有12名乘客的長途汽車在大雨封路以后，素不相識的一車人于一個養(yǎng)路段臨時休息了十七個小時，敘述也由此得以把多個人物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與過往歷史結(jié)合在一起從容展開:鵝頸女人的幾段情事以及與同行的小木匠的偷情;兔唇男孩被生母遺棄又得到老女人的收養(yǎng)與母愛的身世；黑臉男人受到妻子與兄弟的雙重背叛一路上喝酒、醉酒；孕婦因為受到過分份關注而選擇去往山里的遠房親戚家里生產(chǎn);老啞巴為挽救孫子多次狀告他偷了自己藏的沙金卻只得到了司法人員的嘲笑，最后選擇在汽車重新上路之前吊死在路邊的樹上，等。在這個僅有中篇容量的敘事中并行著多個主角與多個不相交集的故事,它們不分主次,共同呈現(xiàn)著一幅世俗生活的常態(tài)畫面，與現(xiàn)代小說的雖“反情節(jié)”但卻專注于繁復的敘事技術相比，遲子建小說的這種更大范圍和更多人物的百態(tài)人生故事，使她的小說承載了民間生活的不被人關注和感知的全部辛酸與秘密、友善與丑惡、溫暖與冷酷。

四、神秘奇詭的藝術氛圍

遲子建的小說人物命運，似乎總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掌控著，人物命運的走勢也時常被自然的預言所昭示，所以她的小說除了展現(xiàn)真實細致的民間生活以外，還彌漫著一種特有的神秘、奇詭的藝術氛圍。究起原因，這恐怕與她從小生活的地域文化環(huán)境不無關系。遲子建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她與這種文化之間的淵源：“我最早的啟蒙文學。它不是唐詩宋詞，而是來源于民間的那種質(zhì)樸而又奇詭、光怪陸離的故事?！盵2]這些充滿神秘色彩和具有超自然力量的故事內(nèi)容雖然不是她敘述的重點，但它會以一種觀念與心理的方式影響著她的創(chuàng)作的精神氣質(zhì)。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講述了一個妻子在丈夫出車禍離世不久，無法擺脫悲傷的情緒，無意間來到烏塘小鎮(zhèn)的一段奇異的經(jīng)歷與見聞。鎮(zhèn)上的畫師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悲調(diào)，這悲調(diào)只有旋律無有歌詞。他用一間畫室將自己與家人分開，因為家人不喜歡他的歌唱；他將畫作一幅幅吊起來，卻最終被自己吊起的畫砸死?！赌嫘芯`》中，兔唇、孕婦、啞巴等多個角色的夢境中出現(xiàn)了相同的意象，即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子在天上飛，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啞巴在樹上上吊自殺?！断蛑滓孤眯小穭t寫了一個女人和已經(jīng)死去了的丈夫馬孔多的”鬼魂“一同前往北極村看白夜的經(jīng)歷。旅途中“他們”在馬孔多的堅持下躲過了兇殺、沉船、火災等天災人禍。直到他們見到了北極的白夜，實現(xiàn)了心愿，在黑龍江邊馬孔多被“我“的朋友帶去開始更適合他的旅行，“我”才最終與這個愛著的人告別。其實這個故事的自始至終，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個人看見過馬孔多，這便讓這段旅行充滿虛幻與詭異。小說沒有用寫實的手法表現(xiàn)一個女子在失去丈夫之后的那種不舍與痛苦，而是用一種充滿民間色彩的神秘與虛幻的方式將這份情感與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感傷又浪漫。

小說既要完成對生活的建構，也要表達對生活的解釋與思考。遲子建在小說中的建構與思考因其“極地之女“的特有文化身份，而呈現(xiàn)出了獨特的審美風貌，而民俗機制只是這種風貌形成的一種隱在的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