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艷
(重慶財經職業(yè)學院 商貿旅游系,重慶 402160)
渝東南地區(qū)主要指酉陽、秀山、黔江、彭水、武隆、南川一帶,地處重慶、貴州、湖南、湖北四省市交界,是以土家族、苗族為主要少數民族的集中聚居區(qū)。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少數民族眾多,且漢族與少數民族相互雜居,人員構成復雜,在長期交流過程中,語言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漢語方言與民族語融合呈現趨同的特點,與外部區(qū)域的漢語方言比較,這些方言土語在語序結構上有其自身的特點。渝東南地區(qū)語言的語序、口語及讀音都保存了鮮明的地方方言、口語及古音特色,從而形成了獨具地方特色的方言文化,并與重慶、成都城市區(qū)域的地域方言存在明顯的差別[1],為豐富土家族、苗族等少數民族地區(qū)漢語方言的比較研究、區(qū)域語言文化遺產的保護、西南少數民族或族群文化研究以及文化資源開發(fā)與利用提供了素材[2]。
美國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家Joseph H.Greenberg,將語言分為三大類:SVO、SOV和VSO。漢語從古至今都是SVO語言,同時兼容大量SOV結構,造成現代漢語總的趨勢稱作弱SVO語言[3]。
渝東南地區(qū)主體少數民族是土家族、苗族,都有本民族的語言,主要使用土家話、苗家話、瓦鄉(xiāng)話,與漢語同屬漢藏語系。土家語在世界語言分類中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苗語屬于漢藏語系、苗瑤語族苗語支,瓦鄉(xiāng)話屬于漢藏語系,亦稱“鄉(xiāng)話”。西南官話是渝東南地區(qū)漢語方言各民族間的通用語。由于漢語屬于后來的語言,其方言語序必定受到土著語言的影響,造成本地區(qū)漢語方言語序在使用中與其他地區(qū)有一定的區(qū)別,形成了獨特的區(qū)域方言語序。最顯著的語序特點主要體現為:日常短句更多使用SOV語序句子、謂語成分更多在主語前面等多個方面[4]。
SOV 語序在漢語書面語、口語歷史上也大量存在?!俺紝嵅徊?,又誰敢怒”“三歲貫汝,莫我肯顧”(賓語放在前面)。在渝東南地區(qū)土家族是巴人的后裔,漢語方言是后進來的語言。由于受土家族等民族語言習慣的影響,土家族、漢族混居地區(qū)的漢語方言,與土家語言基本語序相同,SOV語序的句子更多地存在,造成在地區(qū)方言中SOV強化的獨特現象。比如:
(1)方言:他媽沒有,爹有(他沒有母親有父親)。
土家語:他娘娘沒有,爹爹有。
(2)方言:鍋子里飯有,你各人吃(鍋里有飯,你自己吃)。
土家語:鍋內飯有,你自己吃。
(3)方言:我北京去過了(我去過北京了)。
土家語:我北京去(助詞)
以上土家語是按語序直譯過來的??梢钥闯霰镜貐^(qū)漢語方言中SOV語序的句子與土家語語序是一致的。在日常使用這樣的缺少修飾謂語、賓語的描述性的短句,幾乎都是SOV語序的句子,土家語對渝東南漢語方言語序的影響是非常大的。
謂語在主語前面這種語序,在渝東南區(qū)域漢語方言中用得很普遍,與其他地區(qū)方言的語序明顯不同,而與當地苗語語序正好一樣,多由單音動詞和形容詞可以當作謂語部分、謂主式短語這樣的特殊短語,主要也是用來當作謂語使用的。
(1)方言:冷手得很(手感覺涼得很)。
苗語:冷手得很。
(2)方言:熟飯了(飯熟了)。
苗語:熟飯了。
(3)方言:他多衣服得很(他衣服很多)。
苗語:他多衣服很。
(4)方言:他屋炒多嘎嘎(他家肉炒得多)。
苗語:他屋炒多嘎嘎。
句子中“多”不是用來補充“炒”,而是陳述“嘎嘎”:“炒多嘎嘎”的意思,不是“炒多了嘎嘎”,而是“嘎嘎炒得多”。可見,渝東南地區(qū)漢語方言,與苗語語序和語言含義是完全一致的。
可以看出,西南官話漢語方言是渝東南區(qū)域的強勢語言,其語序本身是有其特點的,但本區(qū)域方言語序之所以與其區(qū)域漢語方言語序有區(qū)別,是因為深受當地少數民族語言結構的影響,在其與當地民族語言融合、吸收養(yǎng)分的時候,受本身語法規(guī)則、使用習慣的束縛,語言表達次序如果差異過大,其語序結構不可能進入漢語語言體系。而與其形式貌似同一的土家語、苗語的一些型式,由于相同的外部型式,在長期的融合中順利地體現在了漢語方言中,與漢方言中原有的一些結構型式,形成了同樣一種型式下不一樣的語義現象,豐富了方言的表達手段。
上古時期,渝東南地區(qū)是伏羲氏、神農氏屬地,夏商周時期是巴人屬地,秦漢時期為黔中、武陵屬地,魏晉時期一直到明清一千多年為苗土蠻夷屬地,地區(qū)語言與經濟社會相適應,區(qū)域方言發(fā)展緩慢。直至今日,屬于相對閉塞的地區(qū),大量上古、中古語音仍有比其他地區(qū)較多的留存。在本地區(qū)方言發(fā)展上,近300年來,“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對其語音、語調產生了深刻的、顯著的影響。于此通過以下相關讀音為例,進一步分析渝東南地區(qū)方言的發(fā)音特征[1]。
比如,“西”[?i55]這個字的發(fā)音。在漢語使用地區(qū),一般人說“看”的時候,是現代漢語這樣的語音和語義,但在渝東南地區(qū)特別是偏遠山區(qū),當地群眾總用“西”的讀音和表達。比如,“上山時‘西'到他了”(上山時看到他了)、“‘西'一‘西'”(看一看)、“你眼睛‘西'到什么了?”(你眼睛看到什么了?)……渝東南地區(qū)方言中“西”,與古漢語“覷”具有相同的意思和來源,幾千年來仍在廣大的渝東南地區(qū)使用,這是古代漢語語音的一種語言活體,是典型的古漢語活化石,有其存在的巨大意義和語言研究價值。
其次,還有“調”[tiau35]的發(fā)音,本來基礎詞義為“看”,是渝東南酉陽縣、秀山縣等群眾使用的一個特殊語音。這個方言語音有特別的意義在里面:仔細看,偷窺。比如,“你在調哪個” (你在悄悄看哪個),這與本地區(qū)方言語音[t?'u?55]表示的偷窺、悄悄看基本一個意思。這樣的區(qū)域方言語音,在鄂西南、黔東北、湘西北、重慶市、川東、川北等區(qū)域使用群體非常龐大。
再次,還有“倒”[tau51]、“起”[t?'i51]這兩個字的特殊使用方法。在渝東南區(qū)域老百姓說話中,“倒”“起”兩個字連用,產生出來特別有意思的語義。比如,你吃倒起(你先吃);你拿倒起(你拿著);我拿倒起了(我已拿到手了);你走倒起(你先走)……這與川渝兩地成都以東廣大地區(qū)方言相近,是在謂語詞后的“倒”、“起”口語常用字。據白俊奎教授研究,重慶話包括川東、川北區(qū)域方言中,謂語詞后“倒”和“起”,主要用來表示動作正在進行或者處于某種狀態(tài)之下,包括過程和趨勢,其中“起”還有連接述語、補語的作用。通過比較得出,渝東南地區(qū)“倒”“起”方言用法與南昌話的語法、語義大致相同,而且貴州遵義、畢節(jié)等地很多族譜、碑刻強調祖先來自江西地區(qū)。因此,“倒”“起”這兩個字的特殊使用方法具有濃郁的區(qū)域特征,也具有研究漢語方言演化的重要意義。
稱呼父親“耶”“爺”叫“耶耶”,是中古漢語語音、土家語語音在渝東南區(qū)域中的遺存。北朝民歌《木蘭辭》 中“阿耶無大兒,木蘭無長兄”、程大昌《演繁露》“今人不以貴賤呼父皆為耶,蓋傳襲已久矣”。按照上下文,“耶”意應為“爸”。至今渝東南地區(qū)仍將“父親”稱為“耶耶”。“爺”字原寫作“耶”,最早是用于父親稱謂,后在“耶”上加“父”,造出“爺”字。這與緊鄰區(qū)域多用“爹”不同,說明語言在本區(qū)域方言口語使用中產生了異化。同樣的還有“達搭”的用法,渝東南地區(qū)通用稱呼“兄長”為“達搭”,土語稱“哥哥”為“阿可”,稱“弟弟”為“阿波”,苗語稱“兄長”為“阿那”,這是當地人民很長時間以來使用不同語言交流混雜遺留的古音,具有一定的考證價值。
還有“間”[ka?55]和“龔”[t?i??55]的比較?!伴g”,古漢語讀[ka?55],現讀“間”[t?ian55],渝東南區(qū)域仍保存著這樣的古漢語讀音。如五“間”[ka?55]屋(五間房屋),與廣東地區(qū)遺存的中古漢語語音相同。至今渝東南地區(qū)讀“豇豆”仍然是“剛豆”,“龔”現代漢語讀gōng、渝東南讀jiōng,都是古音遺留的現象,也部分印證了古漢語聲母分化的一些證據,為古漢語的演化和發(fā)展研究提供了生動的實例,非常的寶貴。
“滿”[m??214],本意為“裝滿”,與本區(qū)域“瓦鄉(xiāng)話”語音語調基本相同,屬于地區(qū)方言古音的遺存。這是因為渝東南地區(qū)人民的先祖很多是從湖南沅陵遷徙過來的,而沅陵地區(qū)是“瓦鄉(xiāng)話”的主要發(fā)源地,相鄰地區(qū)大量“瓦鄉(xiāng)話”追根溯源,都與沅陵“瓦鄉(xiāng)話”有很大關聯。另外渝東南有些地區(qū)語言中同一詞匯還保存著另外的語義,如在親近的人中間,稱“吃飯”為“吃滿滿”。
據白俊奎教授研究,還有好多“瓦鄉(xiāng)話”中古漢語的遺留與演化,例如:(1)稱呼“媽媽”為“奶娘”,稱呼“爸爸”為“奶耶”,這與前面“耶”的意思可以互相映證。 (2)稱呼“叔叔”為“滿忙”,“嬸娘”為“滿娘”。(3)把“吃”讀成“騎”。這是古漢語“諬”一音之轉,可見z、j的演化,它們的韻母沒有變化,聲母在清濁方面發(fā)生了變化,在渝東南地區(qū)大量的使用。 (4)“鹽巴”讀音為“銀巴”,這一讀音,只在渝東南地區(qū)出現。
研究表明,渝東南的“瓦鄉(xiāng)話,土家話、苗族話”都大量地保留著古音,使用范圍較大,使用頻率較高,這一現象屬于同一地域由于語言演化發(fā)展不同步造成的,是方言研究以及漢語古音研究領域里的獨特現象,值得進一步深入考證和分析[6]。
通過大量的采集,收集了渝東南酉陽、秀山、黔江、彭水、武隆等地的方言集錦,進一步印證古音、少數民族語言對渝東南地區(qū)方言的影響,也可以當做實證材料作為參考。
常用詞系列:讀甲(下面);哈兒(傻子);哦嗬(語氣詞),表示可惜;買(一聲,媽);么子(什么);古倒起整(蠻干);嘎兒(肉);起古子(開始興盛);展勁、摟起、黑實(用力);錠子(拳頭);炕起(三聲蓋上);俺(想);老把把(老婆婆);條(跑);幫摁(很硬);撐頭(清楚);拐得(糟糕);朗改(什么呀);倒拐子(肘部);幾們(很);弄來扯(不顧反對意見蠻干);八改妖不倒臺(得意洋洋的樣子);哦貨連天(大聲喧嘩);奶也(語氣詞),客心老(膝蓋);先吭兒(先前);嗒撲爬(摔倒)。
形容詞系列:熊(喜歡);好挖抓(非常臟);短處處(很短);空擋(光溜溜的);趴乃乃(很軟);飛煩,撩搔(很野的樣子);火飄火辣(灼傷般的疼);神錯錯的(大驚小怪);礦西西的(很糊涂);拗死曲兒(手腳不停地動);農瓦(俗氣的);亮華華的(很亮);嘿?。ê苤保荒坷渥觾海ɡ洳环赖模?;神戳戳的(發(fā)神經)。
動詞系列: 憋過來(擠過來);吧到(緊挨著);漲得(吃得多);咔過來(跨過來);達撲爬(摔跤);咔(掐);考蹦蹦兒(敲一下頭);打仆漢(打呼嚕);吹牛(聊天);;款到得(碰到了);雀到(看到);條(跑);爪球(踢球);歸一(收秤);殺鴿(結束);兌老(相抵了);殺鐵(打掃);不拗老(不動了);莽進去(喂進去);馬起個臉臉(板臉);弄開(移走);噠羊角中兒(翻跟斗);浮澡兒(游泳);操(翻);打乃子箭兒(耍賴);拽瞌睡(打瞌睡)。
渝東南的彭水縣方言:“婦女”叫“女子家”;“男人”叫“兒子家”;“怎么”是“啷凱”;“如果”是“假比”;“媳婦、妻子”是“堂客或者女滴”;“用力、加油”是“嘿石”;“非?!笔恰袄匣稹?;“拖沓”是“拖皮”;“我想”說成“我麥到起”;“什么”是“哪樣或莫子”;“開頭”是“起先”;“前面”是“當門或前頭”;“不好”是“拐得”;“自己”是“各人”。通過渝東南地區(qū)部分方言集錦可以證實,渝東南地區(qū)方言語序深受當地少數民族方言的影響,其古音及區(qū)域色彩濃厚[2],形成了獨特的方言。
綜上所述,渝東南地區(qū)地處四省市交界,自古就是苗族、土家族等少數民族聚居區(qū),隨著來自湖廣、廣東等地的移民入遷,在長期交流和融合過程中,呈現出獨特的語言風格。其地域方言同屬西南官話漢語方言語系,但同時與瓦鄉(xiāng)話、土家族話、苗族話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特殊的漢語方言體系,其語序特征和發(fā)音特征與重慶城區(qū)、成都城區(qū)的地域方言有一定的差異,是漢語方言與民族語融合發(fā)展的特殊反映[8],具有較強的研究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