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瓶兒之死看《金瓶梅》眾生百態(tài)

田茉云

（岳陽職業(yè)技術學院 公共基礎部， 湖南 岳陽 414000）

在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有一種極為常見而且流傳很廣的迷信，認為每一個人都有他獨特的和確定的品性，認為人有善良的，有兇惡的，有聰明的，有愚蠢的，有精力充沛的，有冷漠疲沓的，等等，其實人不是這樣。我們談到一個人可以說他善良的時候多于兇惡的時候，聰明的時候多于愚蠢的時候，精力充沛的時候多于冷漠疲沓的時候，或者相反?！恳粋€人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胎，有些時候表現(xiàn)這些人性，有些時候表現(xiàn)那些人性。他常常變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同時卻又始終是他自己。”《金瓶梅》中的女二號李瓶兒確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前后性格迥異，但還是她自己。

1 李瓶兒其人

李瓶兒最早是梁中書的妾，然后嫁給了花子虛做妻子，同時是花太監(jiān)的玩物?；ㄗ犹撍篮螅Y竹山入贅李瓶兒家，她成了蔣竹山的妻子。后蔣竹山被驅逐，她嫁給了西門慶，成為了西門慶排行第六的妾，被稱為六娘。

瓶兒二十七年短暫的一生，與三任丈夫的交往，她的性格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對待花子虛和蔣竹山表現(xiàn)出的兇狠潑悍，對待西門慶表現(xiàn)出的溫柔體貼，對待眾妻妾、仆人表現(xiàn)出的仁義善良，前后完全判若兩人。矛盾而又統(tǒng)一的性格，造就了李瓶兒豐滿的文學人物形象。

李瓶兒為何二十七歲這樣的美好年華就去世了呢？究其原因有三：

1）以巨額財富和美麗容貌討好西門慶，過分的溫順和違心的屈從，終于導致身體上受到極大的傷害；因為受寵而遭到了眾妻妾特別是潘金蓮的嫉妒，公開的陷害打壓，導致心理上致命的壓抑。2）生子固寵，她很快成為西門慶最寵愛的女人。她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兒子官哥兒身上。潘金蓮深知官哥兒是瓶兒的命根子，設法暗害孩子，馴養(yǎng)一只叫“雪獅子”的貓唬死了孩子，并且還指桑罵槐，使得瓶兒痛失愛子而身心崩潰。3）她對于前兩任丈夫，做得非常過分，甚至是天理不容的地步。所以在瓶兒死前，花子虛總是來索命，讓瓶兒心靈懺悔而進行道德反思，讓瓶兒命赴黃泉而了結宿怨。

2 李瓶兒死后眾生相

其實，不光李瓶兒是這樣一個多重性格的人，從李瓶兒的死亡喪葬之事，蘭陵笑笑生用非常精準的自然主義寫法，讓讀者清清楚楚看到西門慶及他身邊的妻妾朋友仆人的各種表現(xiàn)各樣面目，真是一副活生生的群像圖。

李瓶兒死于《金瓶梅》第六十二回，喪葬之事在六十三、六十四回。張竹坡評點說：西門是痛，月娘是假，玉樓是淡，金蓮是快。故西門之言，月娘便惱；西門之哭，玉樓不見；金蓮之言，西門發(fā)怒也。情事如畫[1]。筆者從文本來解讀。

2.1 西門慶唯一的一次真愛體現(xiàn)

對于李瓶兒的死最傷心也是唯一真正傷心的人就是西門慶了，所以他也是這場戲中的主角。單是六十二回，就有十八處寫西門慶的各種哭：哭泣，哭道，又哭，滿眼落淚，不覺眼淚出，放聲大哭，大放聲號哭，放聲哭叫，那等哭，哭了又哭，只顧哭……李瓶兒重病和去世，西門慶天天哭，一天哭幾場，這可是破天荒的。他前面死了幾房妻妾，不光未見他哭，還見他出去獵艷。可見這次是真的傷心，真的不舍，真的痛極。且看下列文本內容：

1）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p>

2）那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里只長吁氣，尋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薄鏖T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蹦抢钇績弘p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頭相守，誰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一沖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苦口說你？”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里絕緣短幸，今世里與你做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

3）西門慶也不顧甚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著做甚么！”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

4）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诳诼暵曋唤校骸拔业暮眯詢河腥柿x的姐姐。”

作者沒有用任何語言來評論西門慶是否是真情，但字字句句中直指西門慶真情。從瓶兒的臨終叮囑，看得出他和瓶兒是真正的恩愛夫妻。在西門慶的諸妻妾中，瓶兒以她壓倒眾妾的富有、天生的美麗、溫柔的性情贏得了西門慶的寵愛，為西門慶生得一子，更是得到了專寵。她對西門慶情愛專屬，一往情深，生死不渝，臨終前的話語句句深情，她為了西門家，不讓西門慶為她的病多花錢，多次囑咐西門慶在她死后不要亂使錢，使十來兩銀子買副料，埋在先頭大娘旁邊就滿足了。面對瓶兒的癡情和仁義，殘暴乖戾、自私冷酷、逢場作戲、虛偽無恥、無惡不作的西門慶表現(xiàn)出了未泯的人性和情感。李瓶兒病中，他關懷備至，千方百計請醫(yī)問藥，不惜代價，瓶兒死時，跳腳放聲號哭。此后多次守著瓶兒尸體、畫像和靈位哭了又哭。對于安葬瓶兒，他堅決按照盛葬的標準，棺材板就花了320 兩，這可是他店里的主管十幾年的薪水呢。瓶兒之死，西門慶竟如此癡情，如此勇敢地表達，確實寫出了西門慶對瓶兒發(fā)自內心的真愛，體現(xiàn)了西門慶黑暗靈魂中的一絲人性的亮光。難怪《秋水堂論金瓶梅》中說：這是西門慶自私盲目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間[2]。西門果然痛！

2.2 吳月娘善良之中有怨恨

吳月娘是西門慶的正妻，人稱吳大娘。瓶兒嫁過來后，好性情好仁義，月娘平時與她甚厚。瓶兒病重，月娘天天探視，還提出須早早與她看一副棺材板兒，省得到臨時馬捉老鼠，又亂不出好板來。西門慶道說還緩緩，請潘道士看了再說，月娘說：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她好了，把棺材就舍與人，也不值甚么。她認為如果瓶兒好了，棺材可以送人。后來買了天價的棺材板，月娘也是認可的，沒惜財?？吹贸鲈履镒鳛檎蓿硎碌牟拍芎托貞堰€是不錯的，遇事有準備，所以后來料理后事都有條理，不亂。瓶兒臨死時，對李嬌兒、盂玉樓、潘金蓮、孫雪娥的告別，就是幾句姊妹仁義的敷衍之言。對月娘卻是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yǎng)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這一句遺言，看得出兩人同心，都知道潘金蓮為了爭寵什么都干得出來。瓶兒在世時，月娘體現(xiàn)出她應有的風度和仁義。

但，瓶兒死后，料理喪事，月娘一改往日風格，不斷發(fā)脾氣，指責西門慶，輕視李瓶兒，這是為什么呢？且看文本：

瓶兒斷氣，西門慶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 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 說道：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熱突突的死了，怎么不疼？你疼也就放在心里，哪里就這般顯出來。她可可兒來三年沒過好日子，鎮(zhèn)日叫她挑水挨磨來？很明顯，她不怪西門慶疼李瓶兒，舍不得李瓶兒，是怪他非理性悲傷，太外露，讓她這個正妻沒有面子，同時她嫁西門家多年，一直盡心維護丈夫和家庭，現(xiàn)在丈夫如此痛哭小妾，還說小妾沒過好日子，這不是暗暗指責正妻的虐待嗎？她比李瓶兒還委屈，不僅沒有得到過西門慶的疼愛，在外人面前還丟臉，怪不得月娘發(fā)脾氣。

對西門慶總是哭，不吃飯，月娘很不滿。只顧沒好氣地說：死也死了，你沒的哭得她活！只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頭兩夜不睡，黃湯辣水不嘗，是鐵人也經(jīng)不住。出來吃些什么，還有個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兒的?？梢钥闯鲈履锏牟粷M，更多的是西門慶光為瓶兒悲傷，不顧惜自己的身體，讓她又疼又氣。

西門慶請畫師給李瓶兒畫像，月娘也醋意十足：成精鼓搗的，人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又描起影來。她是害怕瓶兒雖然死了，西門慶還一直念念不忘，占據(jù)她的位置，因為此時月娘已有身孕，她希望自己生下兒子后能取代瓶兒在西門慶心中的位置。但月娘畢竟有正妻之氣度，還是對畫像提出了中肯的意見：左邊額頭略低了點，她的眉角還彎些，虧這漢子，揭白（掀去覆蓋在死者面部的白巾）怎的畫來。她指出具體建議，爭取畫像完美。而在瓶兒裝裹什么鞋子的問題上，也體現(xiàn)出她的善良。潘金蓮說給她穿上那雙大紅鞋子，月娘立馬反對：不好！倒沒的傳到陰司里，叫她跳火坑。當時的習俗是，死者若穿了紅鞋子，在陰間就會跳火坑。

瓶兒一死，西門慶只顧痛哭，亂了方寸，又要講究排場，生怕虧待了瓶兒，所以大把花錢。月娘畢竟管家，謹慎細心，也還愛財，所以西門慶要換六分一匹的孝絹，月娘道：論起來五錢一匹的也罷，又巴巴兒換去！瓶兒一死，她打點完裝裹衣服，就立馬把瓶兒的房門鎖了，要知道，瓶兒可是很富有的。月娘不是假，反而是比較真，因怨而怒，不過，月娘每次發(fā)脾氣，都是背著西門慶的。

2.3 眾妾心思不同，表現(xiàn)各異

西門慶有一妻五妾，平時家里雞生鵝斗，各懷心思?？蛇@次卻出奇的“同心”，矛頭一致指向西門慶和李瓶兒。

先說潘金蓮。如意兒來西門家也就一年多的時間，這段時間是潘金蓮瘋狂嫉妒陷害瓶兒的時候，丫鬟仆婦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西門慶不太知道。瓶兒重病時，如意兒向王姑子一通申訴：

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只因八月內，哥兒著了驚唬不好，娘晝夜憂戚，那樣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兒好了，不想沒了。成日哭泣，又著了那暗氣，暗惱在心里，就是鐵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發(fā)了！王姑子問：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誰氣著他？ 如意兒說：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氣。她的貓唬死了哥兒，還每日那邊指桑樹罵槐樹，百般稱快。俺娘這屋里分明聽見，有個不惱的！左右背地里氣，只是出眼淚。……可見潘金蓮盼瓶兒死已經(jīng)多時了，只想快點拔掉這根眼中釘肉中刺。瓶兒一死，她天天早起，精神倍兒爽。除了出些餿主意，就是在旁邊幫嘴拉舌，表現(xiàn)出無限的暢快。她建議給瓶兒穿大紅鞋子，要讓瓶兒死后跳火坑，被月娘否定了。西門慶不思飲食，金蓮勸慰：她已死了，你還這般干啥？結果被西門慶紅著眼睛大罵了一頓。張竹坡評點：金蓮之言，西門發(fā)怒也。西門慶當然能感受到金蓮不是勸慰而是暢快。應伯爵哭“我好仁義的嫂子”，金蓮躲在后面大罵?？吹轿鏖T慶給瓶兒畫影，就說“那個是她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好替她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蹦菚r給死者畫像，是一件極其少見的事，金蓮一方面痛恨瓶兒分了她很多寵，另一方面，想到自己死后，也不知道西門慶會不會給自己畫影。她害怕自己還爭不過一張畫像。金蓮之痛快，可見！

幾年前孟玉樓新寡，手里有一份好錢，由薛嫂拉媒嫁入西門家做了第三房妾。她性情比較溫和，不多言，但情商可是非常高，懂得眉眼高低，知道自己不太受寵，所以也就懶得去爭寵，但是有時也會激一激潘金蓮，自己在旁邊看戲。瓶兒喪事，她自然站在月娘這邊，偶爾插嘴幫幫腔。西門慶不洗臉不吃飯，月娘背地里抱怨，金蓮主動去勸，玉樓卻只是淡淡地說“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啦”。張竹坡評點：玉樓冷淡處。瓶兒畫影一事，月娘金蓮都生氣，她卻說：大娘你看這影，倒是好時模樣。西門慶看戲掉淚，金蓮諷刺：替古人擔憂。玉樓卻說：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說嘴。玉樓一直就是一副事不關己敷衍了事的樣子。果然是很淡！

2.4 丫鬟仆婦各為自己的后路著想

馮婆子是李瓶兒的舊人，游走西門慶家，還做些說媒拉皮條的勾當。西門慶接她來陪李瓶兒幾天，馮媽媽來時，小官哥的奶媽如意兒諷刺她：“馮媽媽貴人，怎的不來看看娘？昨日爹使來安兒叫你去，說你鎖著門，往那里去來？”馮婆子道：“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逼鋵崳T媽媽是一派胡言。這些日子她哪里是去廟里，一直是在西門慶喜歡的姘頭王六兒家答應。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看見馮媽媽，說道：“老馮，你也常來這邊走走，怎的去了就不來？”婆子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腌些菜在屋里，遇著人家領來的業(yè)障（待賣的小女孩），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來與他吃？”對著西門慶，又是一番說詞，完全不顧剛才的謊言和現(xiàn)在不搭。因為她知道西門慶大方，果真西門慶道：“你不對我說，昨日俺莊子上起菜，撥兩三畦與你也夠了?！彼褪堑冗@句話呢。她來看瓶兒，根本就不問瓶兒病情，卻一直在說自己的苦和累。直到李瓶兒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給她，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么，這一套衣服并這件首飾兒，與你做一念兒。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這個時候馮媽媽才大哭，且說道：“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歸著？”還不是哭瓶兒，而是哭“老身”今后怕沒有著落。馮媽媽是最典型的冷漠勢利人，其余的丫鬟如迎春、繡春、如意兒在照顧瓶兒的同時，也是最關心自己今后的去處，瓶兒都一一做好了安排。丫鬟仆婦，不管是真用心還是假惺惺，都是因為瓶兒好性情又慷慨，怕失去靠山。

2.5 幫閑朋友偶爾也有真心真意

西門慶有一幫陪他靠他吃喝玩樂甚至養(yǎng)家糊口的幫閑朋友，因為西門慶非常慷慨大方，所以連瓶兒前夫花子虛的兄弟們都跟西門慶關系甚好。早前，瓶兒氣死了花子虛，花家兄弟還和瓶兒打過財產(chǎn)官司，在西門慶的幫助下，他們兄弟沒有得到太多好處。瓶兒嫁過來后，他們完全“不計前嫌”，以瓶兒的娘家人出現(xiàn)在西門慶身邊，獲得了很多好處。瓶兒死后，花子由（瓶兒前夫花子虛的哥哥）夫妻居然重孝，世人稱奇。以應伯爵為首的那幫朋友，平時沒做什么好事，但這次，那些幫閑卻像是西門慶的真朋友，一直忙上忙下的，特別是西門慶最喜歡的應伯爵。且不說瓶兒病時他如何奔走尋醫(yī)求符問道，單說他勸慰痛苦至極的西門慶和合理料理瓶兒喪事的枝末細節(jié)，就能看出他對西門慶有多貼心。

西門慶茶飯不進，見到伯爵就痛哭“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我還活在世上做甚么？”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伶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卷經(jīng)，大發(fā)送，葬埋在墳里，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辈粢环挘龑右馑迹旱谝?，同理之心，失去至愛當然是十分悲痛。第二，曉以利害。西門慶是家里所有人的靠山，當然也是他們的靠山，又有錢又當官，不能悲痛就忘掉了這些重擔和責任。第三，解決問題。好好發(fā)送，入土為安，也就心安無愧于死者了。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馬上就吃飯了。后來伯爵他們在瓶兒喪事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細無巨細，親力親為，可謂鞠躬盡瘁，西門慶十分滿意。但是，西門慶死的時候，他們還是這樣幫助那些孤兒寡母來操辦西門慶的喪事嗎？且看應伯爵的一段話：大官人沒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場，當時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今日他沒了，莫非推不知道？灑土也瞇了后人眼睛兒也！他就到五閻王根前，也不饒你我了。你我如今這等計較：你我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辦一桌祭禮，買一幅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雇人抬了去。這段話同樣可以推出三層意思，第一，同理之心。西門慶都死了七天了，方圓幾十里都知道了，每天跟他一起混，難道還能推說不知道？第二，曉以利害。不去祭拜一下死者，別人一定會罵他太無情無義，輿論對自己極為不利，而且怕死者也不饒，到閻王那里去告狀。第三，解決問題。隨便出一點點錢，胡亂買一點祭品，打發(fā)一下得了。張竹坡評點說，用水先生做祭文，加兩點為冰，蓋冰冷也。有句俗話說得好：太太死了滿街擺，老爺死了沒人抬。人情炎涼，一目了然。如果不從道德上來看這幫人，倒覺得他們是相時而動，該盡力時盡力，該躲避時躲避，配得上是“幫閑朋友”。

2.6 尼姑妓女虛情假意，無錢不歡

老尼姑王姑子，經(jīng)常出入西門府，當瓶兒問她怎么也不來看她時，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兒到庵里，我才曉得?！毕韧泼摬恢榔績荷?，然后根本就沒有心思問瓶兒的病，而是直接告薛姑子的狀，因為利益沒有分勻：“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婦合了一場好氣。與你老人家印了一場經(jīng)，只替他趕了網(wǎng)兒（就是我白白替它趕網(wǎng)，她一個人收魚）。背地里和印經(jīng)的打了五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個錢兒。你老人家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探望病人，句句是自己的牢騷，自己的利益。

吳銀兒是當?shù)孛?，和西門慶熱絡，瓶兒收她為干女兒，曾經(jīng)給了她很多銀兩和衣物。瓶兒生的婦女病，房里往來的人少，很是孤獨寂寞。其實內心是非常希望吳銀兒來陪陪的，因為之前銀兒真是很貼心的，但瓶兒怕耽誤了她的“生意”，所以也沒去叫她。吳銀兒也就一直裝作不知道。孟玉樓直接戳穿她：你是她干女兒，她不好了這些時，你就不來看看她？吳銀兒直分辨說冤枉，直到看到小玉取出瓶兒留給她的衣服首飾后，才開始大哭，淚如雨點。張竹坡點評說“方哭，甚 妙。”[1]是愧？是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