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金瓶梅》中李瓶兒的善與惡

劉 婷

生活在《金瓶梅》場域中的人們，烙著時代的印痕，幾乎都囿于物欲和性欲的圍城中，而無太多的人生境界追求。作為《金瓶梅》中的二號人物，李瓶兒的人生軌跡也是這種演繹。她的性格在嫁給西門慶前后有著不同的傾向性，這兩種傾向性到底是背道而馳還是一脈相承，這需要從文本中仔細(xì)揣摩。

一、未被滿足的情欲導(dǎo)向的“惡”

李瓶兒在嫁予西門慶之前經(jīng)歷了三段婚姻，但是無一例外，都沒有獲得自身情欲上的滿足，未被滿足的情欲引導(dǎo)李瓶兒一步步走向張揚人性的“惡”。

在梁府做妾時，李瓶兒過得就不算安穩(wěn)。按照常理，男主人的妻妾都應(yīng)該生活在內(nèi)院之中，但由于蔡夫人善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園中”，于是她不得不在外邊的書房住。她像一只見不得光的老鼠一樣在外書房里躲躲藏藏、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入了娘家強勢的主母眼里，而自己的夫主并沒有足夠的能力甚至是根本沒有強烈的意愿去保護(hù)她，女人可以再換，但是如果惹怒了權(quán)勢滔天的岳家那就得不償失了。李瓶兒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像梁中書的其他妾室一樣變成后花園里的一抔黃土，在這段畸形的婚姻關(guān)系里惶恐度日，時時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擔(dān)憂，又何談情欲的滿足？可以說在梁中書府上為妾的這段經(jīng)歷是造成李瓶兒缺乏安全感、情感空虛，以至于后來不惜一切代價去尋求滿足的重要原因之一。

后來梁府突遭變故，李瓶兒“與養(yǎng)娘媽媽走上東京投親”。到了東京之后她迎來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被花太監(jiān)之侄花子虛娶為正室。從小說敘說的蛛絲馬跡來推測，李瓶兒其實是以與花子虛的婚姻為遮掩，與花太監(jiān)作對食?；蛟S在嫁進(jìn)花家之前，正值好年華的李瓶兒對花子虛是抱有期待的，她也許還在欣悅自己可以迎來正常、安穩(wěn)的生活，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了她的丈夫不僅讓她獨守空房，在外飄風(fēng)戲月，而且由于自身只能依靠花太監(jiān)生存，便默許她落入了沒有男性正常生理能力的公公手里。在這段屈辱的婚姻關(guān)系中，李瓶兒承受著精神壓抑和身體摧殘的雙重戕害，渴求一個青春少婦正當(dāng)?shù)纳碛?，渴望建立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仍然只是她美好的夢。好不容易熬到花太監(jiān)死了，花子虛依然眠花宿柳，“整三五夜不歸家”，不理李瓶兒的寂寞孤冷?？梢韵胍?，李瓶兒在花家一直持續(xù)著情欲被極度壓抑的生活狀態(tài)。

直到此時，李瓶兒壓抑的情欲一直在累積，還沒有找到宣泄口。不過很快，她遇見了西門慶。一個人在無能為力的年紀(jì)缺失什么，在她有能力掌控自己的生活之后就會瘋狂地追求什么以期加倍補償自己。所以，在西門慶“安心設(shè)計，圖謀這婦人”之后，李瓶兒懷著對之前兩段婚姻的極大不滿投入了西門慶的懷抱，并且視西門慶為此生最值得依靠、信賴的男人，視西門府為自己最后的港灣。于是，她開始放肆地釋放自己的“惡”，在她與西門慶終成眷屬的路上，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后，在一驚一氣中害了一場傷寒。初時，李瓶兒還為他請?zhí)t(yī)，后來怕使錢，只挨著，就等著他死。如果說潘金蓮是以暴力、血腥的方式殺死了武大郎，那么李瓶兒就是用一把殺人不沾血的軟刀子結(jié)束了花子虛的性命。

花子虛死后，李瓶兒更是一門心思想著進(jìn)西門府?？上觳凰烊嗽福鏖T慶的親家出事，他擔(dān)心連累到己身，“把娶李瓶兒的勾當(dāng)丟在九霄云外去了”。對李瓶兒“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的蔣竹山乘虛而入，在他的挑撥與“一團(tuán)謙恭”的形象的促使之下，實在是太想找個依靠的李瓶兒走進(jìn)了她的第三段婚姻。但這段緣分終究還是因為她在情欲上的不得滿足而慘淡結(jié)束。越是強烈的壓抑就越是難以遏制，在西門慶手里經(jīng)歷過“狂風(fēng)驟雨”的李瓶兒對蔣竹山的中看不中用“頗生憎惡”，極盡羞辱謾罵。蔣竹山因西門慶的報復(fù)被敲詐三十兩銀子，哀告李瓶兒幫他歸還之后，“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錫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前?！痹谑Y竹山這里，李瓶兒依然因循著她的“惡”，哪怕蔣竹山對她言聽計從，比之西門慶不失為過日子的好人選，但在這個人欲滔天的世道里，剛剛嘗到甜頭的李瓶兒不會為了蔣竹山帶給她的家庭安全感而收束，她只會飛蛾撲火般地追求情欲的極致滿足，盡管要付出從頤指氣使的妻主淪為任人宰割的妾婢的代價。

二、情欲滿足與母性關(guān)照導(dǎo)向的“善”

進(jìn)入西門府后，隨著寵愛與子嗣的傍身，李瓶兒逐漸收束了自己的惡，走上了一條“向善”之路。

由于之前與蔣竹山的婚姻，剛進(jìn)西門府的李瓶兒的境遇是十分糟糕的。李瓶兒被西門慶空了三日房，她險些自縊，又吃了西門慶一頓鞭子。她還要面對吳月娘、潘金蓮還有小玉等妻妾、奴仆的嘲諷戲侮與排擠，幾乎是腹背受敵，所幸很快她就得到了西門慶的寵愛，也重新得到“藥”的療愈，再次滿足甚至是沉溺于有著她心中理想的夫主形象的西門慶帶給她的精神慰藉和生理慰藉，她不想失去這種尚算安穩(wěn)的生活，更不想回到孤苦無依、顛沛流離的境地里去，她只能選擇忍辱負(fù)重、委曲求全，她用她的錢財討好吳月娘、潘金蓮甚至是下人們，不爭不奪。很快，她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官哥出生。

官哥的出生不僅使李瓶兒擺脫了無法融入西門府的窘境，成為西門府上可以和吳月娘平分秋色的妾室，還使李瓶兒與西門慶之間的情感發(fā)生極大變化。官哥把她和西門慶的生命連結(jié)起來，兩人作為父親和母親共同孕育一個孩子，這種微妙的感覺將她與西門慶之間導(dǎo)向真正的夫妻之情。與其他妻妾對比，西門慶也的確只給予了李瓶兒些許真情，家里的妻妾們對西門慶都有過勸誡，但他只對李瓶兒的勸說耐心溫和。其原因就是在面對李瓶兒時，他能體會到有人不覬覦他的金錢、單純依戀著他的幸福。這份真情反饋到李瓶兒身上就幾乎是專房獨寵，對李瓶兒來說，在這個最初她希冀可以站穩(wěn)腳跟的宅院里真真切切有了自己穩(wěn)固的位置，也有了與她血緣相系的孩子和給予她獨一無二關(guān)愛的丈夫，她如浮萍般的人生終于可以安定下來。在世俗的價值體系里，她已經(jīng)獲得了圓滿，在她自己心中也獲得了情欲的滿足，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爭去搶？能夠擁有在她眼中正常的夫妻生活，對她而言彌足珍貴。歷經(jīng)多次失敗婚姻的李瓶兒在正常的婚姻狀態(tài)下其人性中的光輝慢慢占據(jù)了她性格的全部，加上她身家富庶、教養(yǎng)得當(dāng)，更使她成為有仁義、好性兒之人。對丈夫與兒子的關(guān)愛，對姐妹的關(guān)懷，對下人的照顧，都讓她人性中的“善”大放異彩。

官哥的出生也意味著李瓶兒由一個女人成為一個母親，從某種意義上去掉了她的某種女性性征。當(dāng)一個女人成為母親之后，“母親”這個身份就會成為她社會身份中最重要的一個，而在社會約定俗成的觀念里，母親就意味著一個非完整的個人，就應(yīng)當(dāng)犧牲自我主體性，母親不應(yīng)該有“我”，于是這種期待讓李瓶兒逐漸折損了前期一直在追尋的自我。她的情感寄托也由于孩子的出生轉(zhuǎn)移到了孩子身上，母性的關(guān)照使身體情欲的滿足漸漸退居其后。因此，雖然西門慶總往李瓶兒房中去，但是李瓶兒卻經(jīng)常將他推向潘金蓮那里。一是由于李瓶兒要照看被潘金蓮整得一直體弱多病的官哥，“孩子才好些兒，我心里不耐煩，往他五媽媽房里睡一夜罷”。二是向潘金蓮告饒示弱，她可以把西門慶的寵愛讓給潘金蓮，只求潘金蓮不要再折磨官哥。在西門慶和官哥之間，她選擇官哥，甚至于她對西門慶的癡情也是由于官哥的出生而逐漸豐沛。在女性與母性之間，她選擇母性，收束了自我對欲念的全部追求。李瓶兒從來不用官哥爭寵，對她來說，官哥的平安長大高于一切。實際上官哥作為西門慶膝下唯一的男嗣，李瓶兒是可以憑著這張王牌在西門府中無往不利的，但是她一直都對周圍所有人謙遜有禮，對潘金蓮的惡意極盡忍耐，一直默默地養(yǎng)育自己的兒子，為了自己的孩子多次勸西門慶積德行善。母性將她改造成一個新人，但也正是這份母性戕害了她的性命。在孩子屢次受驚一命歸西之后，她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完全沉浸在喪子的悲哀之中無法自拔，最終也追隨兒子而去。

三、由“惡”向“善”的轉(zhuǎn)變是斷裂還是順理成章

李瓶兒在進(jìn)入西門府前后的性格反差一直是學(xué)者津津樂道的話題。在嫁給西門慶之前，她伙同西門慶謀奪花子虛的家產(chǎn)、氣死了花子虛，充分展露出她的“惡”，但在嫁入西門府之后，她處處忍讓、事事謙恭，性格似乎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但在筆者看來，李瓶兒的性格一以貫之的是以追求自身情欲滿足為核心，這種急速的角色轉(zhuǎn)變并不突兀，這是李瓶兒自己的生命選擇，是她人生追求得到滿足后的彰顯。

與蔣竹山之間的糾葛是最能反映李瓶兒前期性格乃至完整性格的縮影。從花子虛到西門慶再到蔣竹山，李瓶兒一直追求的都是個體的情欲滿足，當(dāng)一個人阻擋了她尋求滿足的腳步，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他。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體系，人格結(jié)構(gòu)分為三個層次，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位于人格結(jié)構(gòu)的最底層，是由先天的本能、欲望所組成的能量系統(tǒng)，包括各種生理需要，只考慮自己的欲望是否得到滿足，按照趨樂避苦的原則行事。在與花子虛、蔣竹山的關(guān)系之中，李瓶兒的“本我”層次占了上風(fēng)，“本我”的欲望完全不受控制，在此時進(jìn)一步逼仄“自我”。李瓶兒的生理需要得不到滿足，所以她努力尋求滿足，在這條尋求個體欲望滿足的路上，她無意識地使用了非道德的做法掃清障礙，但是“本我”本來就是無意識、非理性、非社會化、非道德的。這種無意識的追逐外化表現(xiàn)為世俗意義上的狠辣無情、惡毒刻薄。與此相反的是，西門慶和吳月娘在人后都夸李瓶兒是溫厚性子，西門府上的仆人也都認(rèn)為她從來都是好性兒，可見李瓶兒平日的行事作風(fēng)甚佳。她與西門慶第一次偷情后就馬上開始討好他的妻妾，想著為吳月娘與潘金蓮做鞋子，認(rèn)潘金蓮做姐姐，她從來沒有對西門慶的妻妾也就是她的情敵們釋放出一絲一毫的惡意，而是在她們面前頻獻(xiàn)殷勤、做小伏低，大事小事上出錢出力。一直以來，她對西門慶或者說對除了花子虛、蔣竹山之外的其他人柔情似水、溫文爾雅，對花子虛、蔣竹山冷酷無情、刻薄狠毒的原因就在于這兩個與李瓶兒的情欲聯(lián)系非常緊密的男人不能使她的情欲得到滿足?；ㄗ犹摴钾?fù)了她，她投向有能力給予她情欲滿足的西門慶，設(shè)計使花子虛失去一切含恨死去；西門慶因變故不顧她，她再次嫁給溫和謙恭的蔣竹山，但是當(dāng)蔣竹山無法滿足她的胃口時，她當(dāng)即毫不留情地舍棄蔣竹山，再次回到西門慶的身邊。在《金瓶梅》中被著意刻寫的潘金蓮也是一個處于“本我”層次的女性，但較之于她，李瓶兒更為接近“自我”這個層次，因此潘金蓮的性本能展現(xiàn)出更強的內(nèi)驅(qū)力，肆無忌憚地呈現(xiàn)出所謂的“惡”，以至于潘金蓮最終沉淪在永不能滿足的欲望里，而李瓶兒能夠走上一條和她相反的回歸之路。

值得一提的是，李瓶兒一開始并不愛西門慶，否則她就不會因為西門慶家中的變故和對欲望的追求迅速決定放棄西門慶、招贅蔣竹山，她后來多番思念西門慶實際上是思念西門慶帶給她的官能快感。除此之外，正值盛年且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男性對長時間處在情感空虛之中的李瓶兒來說無疑是無比震撼且喜悅的，她在西門慶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魅力，得到的是情感層面的滿足。因為花子虛，正值花期的她過得暮氣沉沉，西門慶向她重新灌注了生命力，“醫(yī)奴的藥”很好地解釋了一開始李瓶兒對西門慶的情感，她將西門慶視作她無趣、凄冷生命里的光亮。在愛上西門慶之前，李瓶兒的一切行為都是以追求自我情欲滿足為導(dǎo)向，她一心一意嫁給西門慶是因為他是治病的良藥。

嫁給西門慶之后的行為變化也是李瓶兒進(jìn)入西門府這個特殊環(huán)境的必然選擇，從當(dāng)家主母到第六房小妾，一進(jìn)門就受到夫主的鞭打與羞辱，又有后院妻妾帶給她的下馬威和妒忌，李瓶兒不得不低頭忍辱；由肉欲滿足到專房獨寵再到母憑子貴、妝奩富裕，李瓶兒又何必作如潘金蓮之惡態(tài)？時、勢、命、運，限制著李瓶兒；色、欲、情、寵，蒙昧著李瓶兒，使她陷入深淵而不能自拔，使她沉于孽海而難以自明。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官哥的降生，她真正愛上西門慶，將自己的一切包括兒子托付給這個不該托付的人之后，李瓶兒的悲劇結(jié)局開始徐徐展開。

李瓶兒的性格轉(zhuǎn)變過程也恰恰是她人格完善的過程。在這個時候，李瓶兒其實已經(jīng)不僅僅是之前的欲的、物的形象了，她開始有了人的倫理道德思維，她看見已經(jīng)死去的花子虛，她覺得是自己罪孽深重害死了孩子，遭了惡報，在又悔又怕中香魂遠(yuǎn)逝。她那么不忍離開、那么委屈，可這個世界于她也實在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

四、結(jié)語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作者早在李瓶兒剛與西門慶偷情時就已經(jīng)預(yù)示了她的結(jié)局，她將自己的金簪兒送予西門慶，西門慶轉(zhuǎn)頭就交給了潘金蓮，就如同李瓶兒將自己的人生交予西門慶，最后死在了以潘金蓮為首的西門府妻妾們的步步緊逼和西門慶的放任之下，死在了那個花園里，死在了那樣荒唐的時代里。

《金瓶梅》的作者細(xì)致地描畫了人欲橫流、冷漠炎涼的世界，直斥時事，真實地暴露出腐朽黑暗。張竹坡在《金瓶梅寓意說》中談道：“瓶因慶生也。蓋云貪欲嗜惡，百骸枯盡，瓶之罄矣。特特撰出瓶兒，直令千古風(fēng)流人物同聲一哭。”財色皆罪，作者想要展現(xiàn)的或許就是這樣一個李瓶兒，在這樣的一個沒有理想、沒有美的世界里，做了這樣的一些事情，最終只能“瓶中水盡”，為這個荒誕無序的社會殉葬，復(fù)歸蒼涼和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