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yīng)物詩歌佛禪思想對其功名人生的超越

王玉姝 孫德彪

韋應(yīng)物作為唐朝大歷時期著名的詩人，一生留存作品570首。他有別于同期的“貶官”“禪悅”之人，在任上一直做“吏隱”但卻政績斐然。在任滁州刺史期間，他即與禪門中人有密切的交往，《寄璨師》《偶入西齋院釋子恒璨》等詩即為明證。儲仲君先生將韋應(yīng)物詩作劃分為三個時期：洛陽前后，長安、滁州時期，江州、蘇州時期；根據(jù)日本學(xué)者赤井益久和我國蔣寅先生的考證：韋應(yīng)物生活的每一個時期，都與寺院保持著特定的聯(lián)系，并在彼時有禪思禪悅之作。在當(dāng)時佛禪隆盛、三教調(diào)和的時代背景下，禪風(fēng)盛行，無論是在上的帝王、下層的普通百姓，還是他所處的士大夫階層，都在有意無意地接受禪門的影響。當(dāng)時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上層社會的支持與倡導(dǎo)，黎民百姓的擁護與回應(yīng)，使佛教得到了空前的繁榮和發(fā)展。當(dāng)時的文人名士幾乎都不囿于一宗一派，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柳宗元、劉禹錫等人的作品中，都具有儒釋兼通的思想。因此，對于居官必有作為的韋應(yīng)物來說，其文學(xué)作品中佛禪思想的體現(xiàn)是時代所使然，也有其本身性情之因。

韋應(yīng)物詩歌內(nèi)容豐富，既有對政治生活的反映，也有描寫山水田園之作，在應(yīng)酬、祖餞之中抒發(fā)其個人心情和感受。他一生政績斐然，但其詩卻“清深閑淡”，(1)[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1頁?！肮诺瓌儆谟邑?，(2)施補華：《峴傭說詩》，王夫之等撰：《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982頁?！鞍l(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3)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124頁。此種風(fēng)格的形成，正是其“為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必焚香掃地而坐，冥心向外”(4)辛文房：《唐才子傳》，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68頁。的禪趣所使然，因此他的詩歌中充滿了多樣的禪理哲思，在禪機十足、禪趣盎然中實現(xiàn)了對其功名人生的超越。分析韋應(yīng)物詩歌中的佛禪思想，對于熙熙攘攘的現(xiàn)世生活、追名逐利的時人而言，則可約束無盡膨脹的物質(zhì)欲望，抑制浮躁的世風(fēng)，裨益于當(dāng)前反腐倡廉的同時為精神文明建設(shè)提供一份智力支持。

一、山水真如，洗心歸佛

佛教主張“一切智清凈”，(5)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點校：《長阿含經(jīng)》，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第5頁。佛經(jīng)中“清凈”“靜”“凈”“清涼”“清明”“寂靜”“寂”等詞語隨處可見。“禪”本來即有“靜慮”的意思，銘心靜慮、面壁靜觀等也是禪家的修行方式。原始印度佛教對此非常重視，出家僧侶需斷絕自身愿望，與人間生活相隔離,坐禪、入定。佛教在中國化的過程中，對于很多清規(guī)戒律已經(jīng)有所調(diào)整，中國佛教更強調(diào)自性清凈，也就是參禪者內(nèi)心的清凈無染。禪家認為“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6)[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57頁。翠竹黃花、自然山水皆是真如自性的體現(xiàn)，在明月清風(fēng)中沐浴光輝，在自然山水中體悟永恒，從而“秋云秋水，看山滿目。這里明得，千足萬足”。(7)[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038頁。參禪者在自然界的靈光中即可洗滌塵世的煩勞，體悟佛禪真諦。

韋應(yīng)物雖身在官場，但卻一直過著一種亦宦亦隱的生活，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山水田園詩。其詩中出現(xiàn)“靜”“凈”“清涼”“清明”“寂靜”“寂”等文字的頻率非常高。雖然不能通過這些詞語臆斷其詩歌中的佛禪境界，但卻可以說明他在仕宦的同時向往清新樸素的隱逸生活，這與佛禪所追求的清幽寂靜之境恰相吻合。詩人常常面對自然山水，傾吐自己“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8)[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34頁。的心緒，在對山水田園風(fēng)光進行描繪的同時，可見他在世俗的名利場中傾慕清靜自然的道場，追求返璞歸真的生活。

詩僧禪客們常常在縱情山水的同時參禪悟道，在自然中沉潛內(nèi)心，從而在靜謐之處“戒定智慧行，獨處而思維”，(9)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點校：《長阿含經(jīng)》，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第69頁。也就是“洗心”的過程。韋應(yīng)物在描繪自然山水之時，主、客體相互并行，在山水田園間他并沒有忘卻自身，而是使觀察者主體在自然山水中安放無所依止的焦灼之心，《游西山》即是如此清新之作：

時事方擾擾，幽賞獨悠悠。弄泉朝涉澗，采石夜歸州。

揮翰題蒼峭，下馬歷嵌丘。所愛唯山水，到此即淹留。(10)[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90頁。

世事“擾擾”，“我”獨賞“悠悠”之景，內(nèi)心亦“悠悠”，清晨涉過山澗水，山間泉水正叮咚，更襯山之幽靜。經(jīng)歷公務(wù)繁忙和案牘之苦，所期盼的則是不被世俗所染的清凈生活。韋應(yīng)物“所愛唯山水，到此即淹留”，無論世事如何紛擾，徜徉山水、體味幽靜，忘卻塵俗煩惱。詩人對山水的情有獨鐘與儒道兩家不同，儒家“智者樂水，仁者樂山”，(11)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2頁。道家論者亦同樣希冀在寄情山水中逍遙物外，但在韋應(yīng)物的詩中，詩人對自然山水的喜愛，卻是因為山水更多地體現(xiàn)了佛性真如。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12)宋先偉主編：《大般涅槃經(jīng)》，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536頁。萬事萬物，本身即是真如，禪宗獲得證悟，即是從自然界的山水和日常生活中得到。自古名山僧占多，這些名山古剎，恰好為參禪者們談法論道、盡享禪悅提供了最佳的場所。韋應(yīng)物無論官居何處，都與寺廟結(jié)下了特定的緣分。這些建在深山里的禪院，周圍自是山巒俊秀，谷深泉幽，一片靜寂。外界的熙攘很難打破這份靜謐和清幽，無論是詩僧禪客，還是有意無意的參禪悟道之人，都在這清幽之景中獲得了身心的寧靜和解脫?！队锡埳较闵饺芳礊槊黠@的例證：山水本自佳，游人已忘慮。碧泉更幽絕，賞愛未能去。(13)[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2頁。山水自性為“佳麗”，但見山水，已然忘卻塵俗煩惱，頗有超脫物外之趣。碧水幽泉，一派澄凈，從而“賞愛未能去”，這便是禪的慧心。韋應(yīng)物修行于深山，徜徉于山水，創(chuàng)作了大量充滿禪意的山水田園詩，從中呈現(xiàn)禪境和禪理，如《寓居灃上精舍，寄于、張二舍人》：

萬木叢云出香閣，西連碧澗竹林園。高齋猶宿遠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

道心淡泊對流水，生事蕭疏空掩門。時憶故交那得見，曉排閶闔奉明恩。(14)[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90頁。

萬畝叢林之中，高天碧云之下，澗水之上，竹林之央，空寂之境中唯有古寺香閣。遠方晨光微露，而“高齋猶宿”，亭下雀鳴，更顯古寺清幽，襯托淡泊從容的悟道之心。寺門空掩，愈襯佛門空凈，不由得贊嘆這一凄寂禪意。無怪乎金圣嘆評價此詩：“此不止是妙詩，直是妙畫，且不止是妙畫，直是禪家所謂妙境，乃至所謂妙理者也?！?15)[清]金圣嘆：《貫華堂批唐才子詩》，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9頁。

韋應(yīng)物在描繪自然萬物之時，運用了一系列充滿禪味的意象，如“白云”“流水”“鐘聲”等?！傍Q鐘悟音聞，宿昔心已往”，(16)[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18頁。“諸僧近住不相識，坐聽微鐘記往年”，(17)[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88頁。“跡與孤云遠，心將野鶴俱”，(18)[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46頁。“遙看黛色知何處，欲出山門尋暮鐘”，(19)[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59頁。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中，無論是白云，還是鐘聲，都描繪寂靜之景，烘托出高遠的意境。此種情境中，內(nèi)心得以凈化和滌慮的同時帶來的是禪心妙悟，禪思詩情就此呈現(xiàn)。試看《煙際鐘》：

隱隱起何處，迢迢送落暉。蒼茫隨思遠，蕭散逐煙微。

秋野寂云晦，望山僧獨歸。(20)[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12頁。

“落暉”，夕陽西下；“隱隱”，煙霧縹緲。萬籟俱寂的暮色中傳來渺遠的鐘聲。在蒼茫的天地間，鐘聲如煙霧般時聚時散，心與天地渾然一體，極目遠眺，但見蕭瑟寂寥的原野中，一位孤獨的僧人正踏著這渺遠空靈的鐘聲從天地間走來。原本蒼茫的原野和鐘聲不再渺遠，頓時明晰，如入豁然開朗之境，恰如佛家的“頓悟”，進入了一個梵行高遠的精神境界。秋天的肅殺和黃昏的寂寞都已走遠，代之而來的是禪的生機與活力，是對天地間那份永恒的領(lǐng)悟。鐘聲與煙景，渾然一體，妙合無垠。

韋應(yīng)物的詩歌在對山水景物的描寫中，展示出一派清幽寂靜之景，如此靜謐之境中，內(nèi)心得以沉靜，而自凈其心恰恰是走向般若之境的前提條件。同時，山水之景呈現(xiàn)出的淡泊和高遠，亦表現(xiàn)了詩人對平淡生活的追求和其在仕宦生活中的一種超脫和淡然。

二、故園之戀，本心回歸

禪宗的終極關(guān)懷，是精神家園的回歸，讓每一顆漂泊、無所依止的心找到棲息之所，回歸生命的本源，徹見本來面目，也就是本心的回歸。現(xiàn)世生活中因為對外物和功名的執(zhí)著遠求，人們逐物迷己，忘卻初心，而禪宗卻是讓逐物之人回歸精神家園，返本還源，歸家穩(wěn)坐。何謂歸家，何謂故鄉(xiāng)？蘇軾有言“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故鄉(xiāng)本就是心靈的棲息之所?；貧w故鄉(xiāng)，意謂教人熄滅內(nèi)心的浮躁，回歸本心。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從來不曾削減。韋應(yīng)物有很多描寫故鄉(xiāng)山水之作，無論是政治詩、抒情詩，還是應(yīng)酬、祖餞之作，都洋溢著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和眷戀。在表達故國家園之戀的詩中，清晰表現(xiàn)出其對名利的淡泊和對本心的追求：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21)[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61頁。建中四年(783年)，韋應(yīng)物出任滁州刺史，這首《聞雁》乃是這年秋天在任上所做。秋雨之夜，郡齋里獨自聆聽窗外的秋雨，雨滴淅瀝，越發(fā)襯托夜的深沉和秋的蕭瑟，一片禪者的空凈之境。參禪之人是清醒的智慧之人，“禪的體驗離不開日常生活”，(22)吳言生：《禪宗詩歌境界》，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07頁。基于此，此情此景之中，何由得敏感的詩人不起故園之戀，家國之思？“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奈何云山阻隔，路途遙遠，歸鄉(xiāng)難成。因空間距離的遙遠，歸期亦遙遙，登樓遠望，云山阻隔，茫然無際。在這樣的秋雨之夜，歸思無窮無盡，值此歸思難收之際，空中傳來凄厲的雁鳴聲，打破渺遠的歸鄉(xiāng)之思。這聲音穿過雨夜的寂寥，平添一份凄清冷寂，這份思鄉(xiāng)之情，緣何充滿惆悵？為何詩人在思鄉(xiāng)中留給世人總體的感覺是落寞和無助？原因即是無法回歸故鄉(xiāng)，精神的家園無處可尋，本心依舊在漂泊，無法回到精神的故里。

參禪者對“本心”尤為關(guān)注，對沒有向外尋求之前的“出處”一直進行著不懈的努力。向外分別之心使得原本應(yīng)該歸家的人們背離本心，也就是禪家所說的“偷心未止”。只有泯滅這向外之心方能徹見本來面目，回歸精神家園。后世的禪宗語錄和機鋒公案即為明證：

“鄭州梨，青州棗，萬物無過出處好?！?23)[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44頁。

“千種言，萬般說，只要教君自家歇?！?24)[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313頁。

“千般言，萬種喻，只要教君早回去?！?25)[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339頁。

意旨是呼喚漂泊在外的游子放下向外馳求之心，歸家穩(wěn)坐，與原真的自我相會，回歸自心本性，在原初的道場中體悟生命的本真。韋應(yīng)物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追憶故鄉(xiāng)的作品，流露出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野花如雪繞江城,坐見年芳憶帝京。閶闔曉開凝碧樹,曾陪鴛鷺聽流鶯。(26)[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98頁?，F(xiàn)實的“野花如雪”，璀璨浪漫，然而無論如何繁華富庶卻無法阻止詩人的故園之戀，無法讓其“反認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27)[清]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8頁?！白娔攴紤浀劬?，千辛萬苦的奔波和冥思苦想的追求之后，卻發(fā)現(xiàn)大道即在眼前：當(dāng)年的“曉開凝碧樹”和故鄉(xiāng)的“鴛鴦”與“流鶯”就是本心，是本來面目的重現(xiàn)。宦旅之行越遠，時間越久，懷戀故鄉(xiāng)之情愈深，因為故鄉(xiāng)是記憶中的美好，是“道”的本來面目。此詩在表達對故鄉(xiāng)懷念的同時，也傳達出深沉的禪意，要世人拋卻在外的分別之心，重歸本我，唯其如此，方能明心見性。

韋應(yīng)物詩中有關(guān)對故園懷戀的還有很多，如《見紫荊花》：“雜英紛已積，含芳獨暮春。還如故園樹，忽憶故園人”，(28)[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11頁?！堕e居寄諸弟》：“秋草生庭白露時，故園諸弟益相思。盡日高齋無一事，芭蕉葉上獨題詩”，(29)[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27頁?！都穆毞絼⒗芍小罚骸跋嗦劧d，不得展平生。一夕南宮遇，聊用寫中情?！瓌e離寒暑過，荏苒春草生。故園茲日隔，新禽池上鳴。郡中永無事，歸思徒自盈”。(30)[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97頁。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懷想和對親人的思念，在詩中表露無遺。故土和故人、鄉(xiāng)音與鄉(xiāng)情，喚醒詩人的本心本性，故鄉(xiāng)就是心靈的安放之處，回歸故鄉(xiāng)就是重拾生命的原本，即“繁華落盡見真淳”的本真之態(tài)。

三、隨緣任運，心無掛礙

故園之戀、家國之思是精神家園的回歸，呼喚向外之人徹見本心，回歸本來面目。然而，世間更多的是顛倒之想和執(zhí)著之心，因過于執(zhí)著于某一物，無法領(lǐng)會人生的變遷無常，不能隨機應(yīng)變，根源即在妄想之心。只有達到“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亦，不來亦不去”(31)龍樹菩薩造梵志青目釋鳩摩羅什譯：《中論》，北京：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所，1995年，第23頁。的大乘中觀之智，才是真正的隨緣任運，心無掛礙。

無所不在的道，也同樣存在于禪者的日常生活中，因為我們在修習(xí)佛法的過程當(dāng)中將佛法與“世俗事和出世事融合起來”，(32)呂澂：《印度佛學(xué)源流略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2頁。一切世間法，皆為佛法，在深山古寺研究佛法，于自然山水中盡得禪悅，在日常生活中同樣參禪證法?！爸T所說法，隨其義趣，皆與實相不相違背”。(33)賴永海主編，王彬譯注：《法華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27頁。凡此生活種種，同實相、大道皆并行不悖，“饑來喫飯，困來即眠”，(34)[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57頁。日用是道，平常心也是道。于是，“禪”便體現(xiàn)在擔(dān)水劈柴的日常生活中?！安挥谌绗F(xiàn)身意，是為宴坐”，(35)賴永海主編，賴永海、高永旺譯注：《維摩詰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4頁?！安簧岬婪ǘF(xiàn)凡夫事，是為宴坐”。(36)賴永海主編，賴永海、高永旺譯注：《維摩詰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4頁。這就從根本上推翻了佛家的安然靜坐之功，主張日用即是道，安心即是禪，無論休息還是勞動，都能入佛入禪，在行住坐臥中參禪習(xí)佛，《滁州西澗》即是對此的闡釋：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37)[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04頁。姹紫嫣紅之際，黃鸝深鳴于樹巔，春光一片，然而詩人卻避開生機盎然之景，獨對著澗邊的幽草，這種清幽寂靜之景正與禪家的清空之境相吻合。天色將晚，風(fēng)云突變，春潮夾帶著暴雨迅疾而來，靜寂與和諧瞬間被打破。但破壞的只是外在的景色，即使在突來的暴風(fēng)雨中，內(nèi)心的和諧與安定卻是巋然不動。那隨著周圍的“雨”和“潮”而安適的“舟”，正是其內(nèi)心的從容與悠然，以超脫物外之心看官場中的突變，正是“心隨萬境轉(zhuǎn)”“無喜亦無憂”所傳達出的心無掛礙。這種順運自然的境界，正是參禪者的渴求。饑來吃飯困時眠，遵從日常生活，恪守“平常心是道”之理，隨緣任運，以超脫、淡然之心看待世俗中的一切。

即便是好友的分別，對于重情重義和擁有真性情的詩人而言，亦尊崇這本心從容、委順任運的佛禪之道：

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

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38)[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80頁。

好友分別，凄凄慘慘戚戚，一切都溶于“泛泛”的煙霧之中，烘托出一派渾然天成之境，煙霧彌漫之景映襯內(nèi)心的落寞無依和無法言說之心境?！皻w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奥尻枴?，故里的回歸，“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不必如“小兒女”那般為分別而傷感。雖相見時難，然個人亦不能主宰，只好將這一切都交給冥冥中的命運之神，如同“波上舟”，是去是留，就由它“花自飄零水自流”。既勸慰了離別的友人，又開悟了自己，體現(xiàn)了隨緣任運的處世之道?！队木印犯切臒o掛礙之境的具體體現(xiàn)：

貴賤雖異等，出門皆有營。獨無外物牽，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鳥雀繞舍鳴。

時與道人偶，或隨樵者行。自當(dāng)安蹇劣，誰謂薄世榮。(39)[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15頁。

眾生平等，是對佛家道場而言，凡人眼中卻有貴賤之分，即便如此但各自亦有分內(nèi)之事。我本心自得安靜，淡然于世外，全無外界的喧囂。于是隨俗而安，自得安靜，獨享這幽居之情。昨夜微雨，“不知春草生”，是“微雨”不知春草已生，還是主體本身心無外物？全然不知因一夜的春雨，心外之物已悄然發(fā)生了變化。與老杜“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40)[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99頁。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和禪家詠一切現(xiàn)成境界的“一夜落花雨，滿城流水香”(41)[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920頁。正相契合。遠處青山，曙光初現(xiàn)，舍邊鳥雀和鳴，時與“道人”并肩而行，又或隨樵夫而“隨喜”。對身邊事、眼前景的描寫，映襯出觀察者內(nèi)心的從容和淡定，如同禪師所說的“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會道，無心是道”。(42)[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94-95頁?！白援?dāng)安蹇劣，誰謂薄世榮”，我且獨享這幽居的喜悅，切莫論它“蹇”還是“劣”，詩人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躍然紙上，呈現(xiàn)出世外桃源般的生動畫面，有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43)袁行霈撰：《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73頁。般的安逸閑適，再現(xiàn)詩人那份不慕名利之心。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有淡遠之思和高情遠韻，體悟佛禪之道，這就是佛家的“悟”。將悟者本體置身于“悟”之外，便是真正的心無掛礙，除卻“心”的掛礙之后而得到的空明境界，才是真正的機心淡泊。

四、世事變遷，法空心空

詩人在其敏感特質(zhì)的基礎(chǔ)上，將感覺訴諸筆端，于是詩歌成為詩人敏感內(nèi)心的外化方式，反之亦然，詩歌又加劇了詩人的敏感之情。同時，由于世事多變和人生無常，詩中自會多一份對世間的感慨，韋應(yīng)物詩歌即如此。大歷九年(774年)，他滿懷失落，悵然北歸之時，在淮水偶遇其在洛陽時的同僚李主簿，遂賦詩《淮上遇洛陽李主簿》：

結(jié)茅臨古渡，臥見長淮流。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

寒山獨過雁，暮雨遠來舟。日夕逢歸客，那能忘舊游。(44)[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83頁。

主人隱居于渡口，臥看淮水奔流遠去，寄寓著對時光流逝的感慨。環(huán)境雖然清幽，但渡口卻早已廢棄不用，既實寫主人寓居環(huán)境的荒疏破敗，又兼有虛空的禪境?！按袄锶藢⒗?，門前樹已秋”，人、樹相映襯：樹已是秋天，人怎能不老？將老之人，面對著門前已衰之樹，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世事無情，萬法皆空，回想人生種種，則未免山水無情而人愁苦。當(dāng)時是大歷九年(774年)的秋天，上一年詩人南下江淮，希冀有所作為，風(fēng)雨中盤桓一年，卻一無所獲，此時懷著落寞的心情北歸，當(dāng)此之情境，詩人內(nèi)心的空落在所難免。

萬法緣起，緣盡則滅，世間萬物并非都真實存在，而是隨著因緣的變化而變化，因此世事“無?！薄！笆巧砣珉姡钅畈蛔。巧頍o壽，為如風(fēng)”，(45)翁虛等注譯：《金剛經(jīng)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29頁。無論電，還是風(fēng)，其特點是時刻處于運動和變化之中，也就是佛家所說的“不住”。樹木的榮枯、從相見到分別、情感的熾熱和平淡、人世的生老病死、世間種種變遷都遵從著由榮而枯的過程。官場的升降與沉浮，世事的富貴榮辱，無不是過眼云煙，轉(zhuǎn)瞬即逝。對于詩人而言，只有眼前的“歸客”和“舊游”，然而這些是否也會如電如風(fēng)般變遷無常呢？

佛教的根本思想是“緣起性空”，因緣所生的法，是“空”，是實際不存在的，初期的大乘佛法也在講“性空幻有”，認為一切現(xiàn)象皆空，強調(diào)“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46)翁虛等注譯：《金剛經(jīng)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79頁?！吨姓摗氛J為萬法皆因緣而起，緣盡則萬事萬法皆滅。韋應(yīng)物詩歌中運用了一系列有關(guān)“空”的意象，如“空山”“空齋”“空園”“空庭”“空管”等，這是詩人在用“空”來交代所描述的主體和客體所在的環(huán)境，如“空游昨日地，不見昨日人”，(47)[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73頁?！皻q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48)[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48頁。同時，韋應(yīng)物也擅長用“空”來形容世界和自己內(nèi)心的空凈無著，“遠自鶴林寺，了知人世空”，(49)[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28頁?！熬靠兆詾槔?，況與釋子群”(50)[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82頁。等，都是在寫詩人內(nèi)心的“空”?！队维樼鹕剿隆芬浴懊Ｃ！泵枥L遠山之悠遠空曠，全然沒有佛禪的蹤影，但卻禪意十足：

受命恤人隱，茲游久未遑。鳴騶響幽谷，前旌耀崇岡。

青冥臺砌寒，綠縟草木香。填壑躋花界，疊石構(gòu)云房。

經(jīng)制隨巖轉(zhuǎn)，繚繞豈定方。新泉泄陰壁，高蘿蔭綠塘。

攀林一棲止，飲水得清涼。物累誠可遣，疲氓終未忘。

還歸坐郡閣，但見山蒼蒼。(51)[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20頁。

身處郡閣，世事的煩擾，身心的疲勞，雖然“終未忘”，即便未能遠離塵世，脫離不了世間的一切，但詩人卻能以超然物外之心看遠山茫茫?！拔锢壅\可遣”，所有俗世的煩惱都已“遣”，忘卻塵世間一切煩勞，超然物外、與天地合一，空寂之境自然而出?，樼鹕剿虑逵闹昂退轮袧庥舻姆鸾谭諊慕?，詩人自然忘卻身體之疲勞，同時摒棄世俗的塵埃，卸下沉重的心之負擔(dān)，以“空”之心態(tài)來閱讀世事，行走人間。以淡然之心看世事人生，這種身心的自由，正是佛家“空”“無”妙境的體現(xiàn)。

韋應(yīng)物詩歌在空靈的詩境中，生發(fā)出無限的想象空間，不僅有佛家的“空”，更有與道家境界的融合，如《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fēng)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52)[唐]韋應(yīng)物撰，孫望校箋：《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63頁。

郡齋之“冷”只是表層意義上的“冷”，更深層次的則是詩人的心頭之冷，“冷”狀出佛禪之境的“清”“凈”，由“冷”想起山中煉仙道士“澗底”束薪、“歸來”煮石的清苦生活，直覺是一派清幽靜寂之境：澗水清凈無染，道士所煮之“石”亦潔凈無瑕，本來想在這寒冷中持“一瓢酒”，去慰那煉取丹藥的“山中”之“客”，無奈落葉滿山，行跡無處可尋，結(jié)尾將一片虛無之境呈現(xiàn)于眼前。萬法皆空，一片禪寂，佛經(jīng)中的“鳥飛無遺”之境自然而來，有如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禪意深隱其中，但又如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尋，不著一句禪語卻盡得禪味。

韋應(yīng)物對佛法的體認是從山水田園詩入手，在自然山水中樂享禪思禪悅，讓仕宦生涯中那顆焦灼、無可依止的心沉潛放逐，從而在清幽寂靜的環(huán)境中泯除內(nèi)心的妄想和執(zhí)念。詩中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之情是要人人放下向外馳求之心，回歸精神家園，從而徹見本心，即佛家的“無住”，“一切法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53)賴永海主編，陳秋平譯注：《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78頁。一切等無差別。韋應(yīng)物詩歌是在對日常生活和景物的描繪中體證心無掛礙、無跡可求之境，悟世事多變、萬法皆空的佛禪之意，進入無住涅槃之境。從發(fā)心、修行、證悟到涅槃，渾然天成，深蘊禪理。

五、結(jié)語

縱觀韋應(yīng)物的一生，從初出仕途直至最后的歸休，每一次仕宦之路的變化都與佛教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官場風(fēng)云變化，在出仕、歸隱的循環(huán)中完成其仕途和文學(xué)的雙重使命，而每一次的循環(huán)都歸于佛寺。官閑時遁世避俗，作禪思享禪悅，然仕宦騰達之時亦作佛禪之思，無論是有心近禪，還是無心奉佛，禪趣禪悅貫穿著他的一生。在其他詩人或多或少都遭遇仕途坎坷之時，韋應(yīng)物在任上“一直是一個政績斐然的地方官員”。(54)王樹海：《禪魄詩魂——佛禪與唐宋詩風(fēng)的變遷》，北京：新星出版社，1995年，第127頁。其詩歌中的佛禪思想，取佛家萬法皆空的理論，詩風(fēng)清深妙麗，古淡出新，雖有隱逸情懷，卻無避世之心，這正是佛理與現(xiàn)實結(jié)合的獨特風(fēng)貌，借佛禪之理，實現(xiàn)其對功名人生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