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豪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在人們日益依賴技術媒介的今天,很多人文科學的研究者是有著擔憂的,即技術進步使我們自身機能退化。技術把生活超清晰、超逼真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為技術下媒介震撼的同時,卻在進行著反思。什么才是真實,人們在這個人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處于什么地方等等,都顯示著我們在賦予世界意義同時,對位置的思考?;魻枠嫵芍髁x的表征理論,以索緒爾語言學作為開端,進一步吸取了羅蘭巴特、??碌鹊睦碚撡Y源。它們都在深化與豐富著表征理論。然而,表征中的“位置”如其表征理論譜系一樣復雜,“位置”的問題始終和各種理論相伴而生,因此厘清這個概念的具體表現(xiàn),以及在各種理論中的異同之處,才能夠準確地把握這個范疇。
在對霍爾及其表征理論的研究中,關鍵詞“位置”一直是被忽略的研究視點。表征理論研究中“位置”被忽略,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表征”“接合”“身份”等都是霍爾重點關注的對象,并且都直接進行過理論闡述,因此,后來的理論家關注得相對較多。其次,“位置”,有很多理論同位關系詞匯,而這些同位理論關鍵詞,分散了對其理論聚焦。因此,需要研究者去提煉和闡發(fā)。第三,霍爾的表征理論是在吸收索緒爾、??吕碚撡Y源基礎上闡發(fā)和形成的。因此,對“位置”的研究必須回到這些理論本身,在還原意義上深化對其系統(tǒng)化的認識。事實上,在其吸收的理論資源中,“位置”在很多地方以意義相關或相近的詞匯或者意義表達過,尤其在其表征理論體系中,霍爾把索緒爾言語與語言,能指與所指與羅蘭巴特的直接意指層、含蓄意指層等理論資源作為構成主義的表征先導。在??吕碚撡Y源中,他在著作中更是用“主體何在”作為一節(jié)的標題,并進而引出了“主體—位置”在構成主義表征中的重要意義。因此,“位置”,在對霍爾理論研究中是不能被忽略的。
無論純粹以語言為主要媒介的社會文化階段,還是圖像影像的電子媒介階段,都離不開一個根本的美學問題,即人在什么地方,怎樣生活在由媒介構成的世界之中?這自然而然涉及位置的問題。人所處的位置決定了他的主體性,也正是位置決定了在社會文化理解與交流中的程度問題。主體、身份、主體性等詞匯事實上都和位置這個詞匯關系密切,一定意義上是同位的。這是其未能突出被強調的一個原因,因為它太普遍了,而且相關的關鍵詞都比它看起來顯眼和容易識別。因此,“位置”是更加抽象的意涵,只有賦予它一定的事物或者主體才能被表征出來。在福柯看來,自我身份的確立,需要自我敘述化,也就是確定我這個主體,首先需要把自我組織進話語之中,才能被理解,才能確立自我主體。
個人化的言語,自身雖有著顯在的主體“位置”,但是這類話語實踐卻不是使得話語被人理解的根本特性。屬于個人言語,是對屬于整個社會系統(tǒng)語言的一種運用,正是在對語言運用過程中,語言所具有的系列規(guī)定使得個人的言語能夠被理解,進而達成自我“位置”的確認。霍爾在語言與表征關系中,運用索緒爾語言符號途徑方法論述指出:“我臉上的表情‘說出’了有關我的一些情況:我是誰(認同),我感受到什么(情感),以及我感到我屬于什么群體(歸屬感),這些能被別人‘讀出’和理解,盡管我沒有故意像傳遞‘一條信息’那樣正式地傳遞任何事,盡管另一個人不能很合邏輯地描述他(她)是如何達到對我正在‘說出’的東西的理解。首要的是,文化意義不只‘在腦袋中’。它們組織和規(guī)范社會實踐,影響我們的行為,從而產生真實的、實際的后果?!盵1]3-4霍爾在這里想要表明的是,索緒爾語言是社會性的,并不為一個人獨特地占有,而且個體主體所帶有的社會信息,能夠被他人理解的根本原因是語言的社會性,它組織和規(guī)范著社會實踐,同時對人們的行為產生實際的影響。這里,他也談到了自我身份確立的問題,即自我敘述化,但在??履抢锊疟磺逦仃U述。一個人很有邏輯地說出自己對別人所說的東西的理解時,就已經確認了講話的主體與聽話主體,并且他們在位置上是重合的,而這種重合在霍爾看來,它是語言的社會部分,正是這種社會部分承載了被各成員理解的意義。
在霍爾看來,表征是生產文化的主要實踐活動之一,而文化所涉及的是“共享的意義”。所以,表征是在共享意義的基礎上進行的。語言,是作為理解事物的一種媒介在文化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我們只有通過語言才能達到對事物的理解,這種理解當然是共享意義基礎上的理解。因此,語言對于我們的表征就顯得很重要。而在人們通過語言達到理解的過程中,我們的“位置”決定了意義共享的程度,或者“位置”因素在交流中是必須引起重視的。
霍爾把語言進行有意義表征世界的模式區(qū)分為三種。它們分別是,語言單純反映存在事物意義的反映論的表征;語言僅表達言說者個人意向的意向性的表征;意義在語言中或通過語言被建構的構成主義表征。索緒爾語言理論,被認為是第三種表征,也即構成主義表征的濫觴。在他看來,意義是語言或者符號系統(tǒng)內部建構出來的,與現(xiàn)實世界中的具體指涉無關。這樣,他就完成了以往所認為意義固定在事物中,與意義通過語言符號進行建構的轉變。任何事物都沒有內在的、固有的、需要進行簡單反映進而得到的意義;相反,意義是由語言符號系統(tǒng)賦予和建構的。他把注重主體對客觀事物反映的“主體位置”廢除了,因為在索緒爾的語言符號學中,意義的產生經由語言符號本身,但是依舊有著對“位置”的潛在的要求。如果,反映論的表征中,主體居于意義生成過程的中心,那么,語言符號學的構成主義表征是去中心化的。在這一點上,不管索緒爾的語言符號學還是??碌脑捳Z/權力理論,都是一致的,都是一種去中心化的理論表征。這在霍爾關于身份認同問題中有所論及,他指出:“我同意??碌南率鲇^點,這里我們所需要的‘不是一個關于需要的認知主體的理論、需要發(fā)散性實踐的理論’。然而,我相信這個非中心化所要求的不是對‘主體’的放棄或廢除——正如??卵芯康难葑兯逦乇硎镜摹侵匦率蛊涓拍罨?,即換位到這個范式里的新的或非中心化的位置上來思考它?!盵2]為了達到對主體的重新定義,使其概念化,便以主體的非中心化的策略去表征。這樣做的目的在于,以往在中心位置上的主體,沒有被很清晰地表征,而為清楚地達到主體的表征,必須通過發(fā)散性實踐的理論,把主體放在非中心化的位置上來考察,進而達到對主體的全面考察。作為構成主義表征理論開端,索緒爾語言符號學也具有這樣一種特點,但是因其處于理論最先適用階段,“位置”的論述有著生成性特點。
在論述圖像語言與表征中,霍爾利用語言符號學方法這樣說,“各種視覺符號與形象,甚至在它們與其指稱的事物有著嚴格相似性時,也仍然是符號:它們含有意義并因而必須被解釋。為了解釋它們,我們得擁有進入先前討論過的兩個表征系統(tǒng)的途徑:即進入一個將田野中的‘羊’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的概念圖的途徑,以及一個在視覺語言中以某種方式含有與真的事物或‘看起來像它’的事物的某些相似性的語言系統(tǒng)途徑?!盵1]26在這里,主體有三個“位置”,而且其中的兩個“位置”都是被規(guī)定好的。田野之羊,主體對它進行關照,主體立在與形象相對應的可見之位置;概念之羊,也即羊的具體的所指,主體在這一形象可思之位置,不可思則說明,田野中的羊沒有進入主體的語言系統(tǒng);視覺之羊,是聯(lián)系田野之羊與概念之羊的語言表征,主體處于可感的位置。視覺之羊,它含有田野之羊看起來像羊的某些相似性的語言特征,并且是成體系的。它是語言中的信碼部分,主體不能超出它,或者偏離它達到對事物的表征。在索緒爾看來,意義通過語言被表達出來,詞語、形象、相片等的能指通過語言信碼為中介,進而引發(fā)出概念即所指。在能指產生意義過程中,能指是被劃歸的,分析得不那么精確,因為只有通過把它們“結合”到一個相應的范圍內,才會指出各區(qū)別系統(tǒng)所承載的意義。然而,霍爾直截了當?shù)刂赋?,“索緒爾的理論框架,每一作者創(chuàng)造的表述僅僅因為‘作者’與其他語言使用者共享語言系統(tǒng)的一般規(guī)則與信碼(即語言),才是可能的,后者使他們互相之間能作有意義的交流。作者決定她想說的,但若想被理解,就不能‘決定’是否使用或不使用語言規(guī)則。我們生于一種語言,及其各種信碼和意義之中?!盵1]49因此,主體只有在可見位置去觀看田野中的羊時是不直接受到語言系統(tǒng)規(guī)定和限制的,而在可思之位置與可感之位置上都是受到語言系統(tǒng)限定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達到被人理解。
霍爾認為,索緒爾語言學與??碌脑捳Z/權力理論都在建立對表象的理解,而語言符號學是把語詞放置在語言體系內作為符號起作用的,也即“語言言說我們”?;魻栔赋?,??掳驯碚髯鳛橐环N知識生產,獲得了比索緒爾更加開放、內在的方法,并且與社會實踐及其權力關系發(fā)生關聯(lián)。與索緒爾不同,??略陉U明主體如何被建構的同時,似也在建構了相對應言說主體的觀看客體的“位置”。那么,霍爾的表征理論和??吕碚撚泻畏N程度的關系,以及??隆爸黧w—位置”如何建構需要進一步去說明。
“位置”是被雙重建構的。這與霍爾指出的,??碌闹黧w通過兩種不同的“位置”生產出來有關。首先,話語內產生知識化的個人主體。被稱說的主體第一次有了他的“位置”,被初始化建構。各種知識個人化的人,成了話語本身所包含的主體。瘋癲者、同性戀、 歇斯底里女子等詞語是話語內被界定的。其次,話語外產生知識化個人主體的“位置”,被言說主體有了實質內涵,被再次建構。話語外的講話主體,在對話語內的主體進行言說時,就帶有被界定的內涵性的東西,在選用該類詞語時,往往是經過選擇的,選擇中附著他們對語詞將被適用對象或情境的一種期待?;魻柧痛苏撟C指出,“只有在一個確定的話語構成體內,‘瘋癲’這一對象才能作為一個有意義的和可理解的觀念完全地出現(xiàn)。它‘是由所有的說法、在各種陳述中被構成的,這些說法和陳述命名它、劃分它、描繪它、解釋它、追蹤它的發(fā)展、指出它的各種聯(lián)系、制造它,并有可能在它的名義下,通過確切表述被當作是它自身的各種話語,給它一個說法。’”[1]68因此,在這話語里被固化的知識個人化主體,是作為“他者”的。這些固定話語主體,因其“位置”已被相對地固定下來,其作為他者,產生的必然是他者話語。這樣的中心與他者的簡略區(qū)分,彌合了或者說劃歸了各話語內的知識個人化主體間的微小差別。在這一點上,理論發(fā)展顯示出了它的傳承與延續(xù)性,因為索緒爾在無論對于語言/言語,還是能指/所指的分類和意義的闡明上可以說都是簡化的?;魻栒J為,“索緒爾對二元對立的關注導致他革命性地提出,盡管一種語言由各種能指組成,但為了產生意義,各種能指必須被結合到一個‘區(qū)別系統(tǒng)’中,正是能指間的各種區(qū)別承載著意義。”[1]45這也帶來一個問題,話語在建構主體時,話語對事物的表征存在著不相匹配的問題。事物在性征上往往是部分地、或是不完全具有被界定知識個人化主體性質的。因此,在稱說一個具體的事物時,被界定的知識個人化的主體,帶著給事物預設的“位置”,并進而把被稱說主體真正地位與性質或多或少地給遮蔽了。例如,在美國的霸權主義語境中,人權高于一切,這被界定的人權,是在與他者人權比對中實現(xiàn)的,它更深的意指或表征是,美國人權是最完備的人權,而且美國有權利把最好的人權帶給世界。這其實在它的霸權話語體系中,已經產生了話語主體,以及被言說的主體,前一“位置”是話語外的,而被言說主體的“位置”,已是被界定好的、預留的。武桂杰研究霍爾理論中,就對霸權主義語境中“位置”預先被設定,被表征作了透徹的分析。她認為,“預設‘毋庸置疑’的敵人,預設‘毫無意義’的災難,用‘錯誤的軍事報告’發(fā)動了戰(zhàn)爭,創(chuàng)建冷戰(zhàn)后的‘公共話語空間’。用和平、人民、民主、憲法、公民權利的編碼語言制造謊言、權利和欲望,這恐怖背后的政治目的,難道不比恐怖本省身更可怕嗎?”[3]145這樣,可以充分看出話語內產生的主體,受話語意義的“宰制”,沒有自己的話語空間位置,完全受話語外的講話主體述說。因此,它是建構的建構,完成了兩重建構。話語內被建構為知識化的個人主體,同時被話語外的講話主體引入預先為講話的話語主體而設的“主體—位置”中,即這個被預設的“位置”之上,在這雙重建構的“位置”上,被言說主體沒有主體性可談,言說主體實現(xiàn)了其話語的霸權。主體—位置是被建構的,且話語指向的是話語的言說主體。因此,話語建構主體的背后,是話語外的講話主體的自我表征的實現(xiàn)。話語生產了知識,話語內的被言說主體,看似有自主權力,但依舊在話語的約束與規(guī)范之內,受話語意義、權力、規(guī)則的“主宰”。同時,言說主體即話語外主體,以及被言說的主體即話語內主體,同時被話語生產但有著先后次序。話語外的言說主體完成了自我表征,而話語內的知識化個人主體被表征。位置雙重建構,是從話語內被言說主體層面上賦予內涵的。
言說主體的確認與實現(xiàn)是雙重的。這和“位置”的被雙重建構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言說主體的“位置”實現(xiàn),首先是被言說主體的界定,即通過話語產生知識化的個人主體。被言說主體生成了,作為它的二元對立的言說主體,就相對地確定了。其次,在對話語內的知識化個人主體言說時,言說主體即講話主體實現(xiàn)了其話語權力,完成了再次的“主體—位置”中“位置”的確認。這些專門為主體而設置的“位置”,即觀眾和讀者,他們使得話語所生產的知識與意義容易被理解。這就意味著,話語內為主體而設的“位置”上的話語外的主體,即讀者、觀眾為了達到對話語的完備理解,必須站在這個固定的“位置”,而且被話語意義所限定。只有進入話語內的這個“位置”,才能成為其主體,進而理解話語。這在霍爾的視覺文化研究中,分別為編碼和解碼的兩個過程,并認為“編碼和解碼的符碼也許并不是完全對稱的。對稱的程度——依賴于‘人格化’、編碼者—生產者和解碼者—接收者所處的‘位置’之間建立的對稱/不對稱(對等關系)的程度?!盵4]可見,“位置”在話語表征過程中是很重要的,而且話語主體比預設“位置”上的話語解譯主體擁有更多權力,因為前一個主體是話語內產生,擁有確定的合法地位,后一個主體在話語外被預設的“位置”包含。其合法性往往取決于能否站在講話的話語主體“位置”。
綜上,“位置”這一表征理論的關鍵詞與主體等的詞語理論同位,但有著原生理論特性。在索緒爾理論資源中,“位置”是彌散性的存在;而在??吕碚撡Y源中,“位置”都是被雙重建構,講話主體雙重確認與實現(xiàn)的。它們均以去中心化的方式出現(xiàn),是表征理論從語言符號到話語實踐共同性的東西。也正是這樣一種共同性促使理論體系得以完備。至于“位置”因素在表征理論發(fā)展中的地位、演變與新的生長點,則需要進一步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