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而不僅僅是判斷

熊妹 李志剛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是人教版六年級上冊第六組“輕叩詩歌大門”中的一首詞，是辛棄疾被貶閑居江西上饒時所作。如果要教學這首詞，可以怎么教？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王富仁先生在《語文教學與文學》中說，教師與學生永遠一起探索一個作品，體驗一個作品，而不是給予一個作品最終的判斷。在此思想的引領(lǐng)下，本文擬從誦讀悟情、聯(lián)想會意、結(jié)合生平知人論世三個角度入手，探究《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的教學。

一、把握音韻，誦讀悟情

古詩詞都是先吟后寫的，它用聲音傳達意義，表達感情。因此，要理解古詩詞，必須經(jīng)由聲音，而誦讀是打開音韻之門的鑰匙。

在古詩詞教學中，教師們普遍按照讀準字音、讀出節(jié)奏、讀出感情的層次，將“讀”貫穿課堂。這無疑是必要的，卻也是極基本而寬泛的。具體到某一首古詩詞，還需把握其格律、音韻的特點，才能使各層次的誦讀更具操作性和指向性，從而體會詞的情感基調(diào)，理解詞意、詞境。

《西江月》是唐教坊曲名，詞學大師龍榆生先生在《唐宋詞格律》中將它歸為平仄韻通葉格，即上下片各兩平韻，結(jié)句各葉一仄韻。他認為，這樣的平仄韻互協(xié)，可以增加詞的聲情之美?！段鹘隆ひ剐悬S沙道中》正是利用這一點鮮活地表現(xiàn)出鄉(xiāng)村生活的舒適愜意。該詞上下片第二、三句連押“蟬”“年”“前”“邊”平聲“先”韻，平緩悠長，結(jié)句換用“片”“見”仄聲“霰”韻收束，短促有力，“于聲情突然振起，昂揚而有生氣，全詞具有錯綜變化、回環(huán)往復的音樂美”。

教學中，教師不必過多涉及詞牌及押韻的知識，但可簡單地點出韻腳，播放已有的吟誦資源或帶學生吟誦，讓學生感受該詞在音韻上的朗朗上口、高低起伏變化，并于聲音中感受詞人的情緒。在陳琴老師的吟誦中，音調(diào)由高而低，又由低而高，且上下片反復，既富于變化，又回環(huán)往復，富有美感；韻字“蟬”“年”“前”“邊”低而長，仿佛詞人在美好的夏夜邊走邊唱，享受這份清新與安寧；“片”“見”則高而頓，并有拖長，茅店忽然出現(xiàn)的驚喜之情表露無遺。

除了押韻，《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上下片開頭兩句對仗極為工整，“明月別枝驚鵲”對“清風半夜鳴蟬”，“七八個星天外”對“兩三點雨山前”。教學中，要讓學生理解對仗的概念、找出對仗句并不難，難的是感受對仗所帶來的勻稱平衡的美感。此外，從整首詞來看，六言的對仗整齊與七言的參差變化增添了詞作活潑搖曳的情趣。因此，指導學生朗讀時，在讀準字音的基礎(chǔ)上，還可采用男女生或師生接讀的方式感受整齊中的變化。

二、緊扣字詞，聯(lián)想會意

葉嘉瑩先生說，“詞的情意都是委曲的，都是婉轉(zhuǎn)的，都要你有一種豐富的美好的聯(lián)想，才能夠體會人的心靈之中那種最精致的、最纖細的、最深曲的一份情意”。她還說，“一首詩歌，一篇完整的作品，它每一個形象、每一個語言，它的每一字句的結(jié)構(gòu)，都要傳達出來一種作用”。

既如此，要欣賞古詩詞，則詩詞中每一個語言、每一個形象、每一字句都須細細品味，所謂“字字未宜忽”。并且，這種細細品味不是僅僅咀嚼字面的意思，還要發(fā)揮想象、聯(lián)想，把字詞變成一幅幅畫面，一個個場景，感詞人所感，想詞人所想，把自己想象成詞人，置身詞人所處的情境。

下面以“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為例來說明。前一句歷來爭議較多，主要圍繞“別枝”和“驚鵲”?！皠e枝”可解釋為“離開樹枝”“傾斜的樹枝”“另一枝”，到底哪種更合理呢？“驚鵲”是什么使鵲受驚？是人還是明亮的月光？對此，本文也將稍作探究。

我們知道，“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對仗十分工整，既是本句對，也是鄰句對。既如此，則“明月”“別枝”“驚鵲”是對應關(guān)系，“清風”“半夜”“鳴蟬”也是對應關(guān)系，且“明月”對“清風”，“別枝”對“半夜”，“驚鵲”對“鳴蟬”；則6個詞詞性一致，且結(jié)構(gòu)相同都是偏正結(jié)構(gòu)，則“別”應釋為“傾斜的”，“別枝”該是“傾斜的樹枝”的意思。北宋林逋寫梅花有“疏影橫斜水清淺”的詩句。與之相類，這里，樹枝稀疏橫斜，可見夜色如水，夜晚清幽寧靜，而這與詩歌的整體意境也是吻合的。如此一來，“明月別枝驚鵲”則類似“枯藤老樹昏鴉”，三個意象似無互動但和諧一致，共同營造一種靜謐的氛圍。此為一種理解。

“明月”，一個“明”字表明月亮應是明亮的、圓滿的，否則何不直接說“月亮別枝驚鵲”呢！“明月”“月亮”，一字之差，帶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從一般的經(jīng)驗來說，在明亮、圓滿的月色下，人的步伐也不禁輕快，心情也隨之輕松愉悅；若是彎月呢？“殘月如鉤”，“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傳遞的是憂愁、痛苦、不如意、不圓滿的感覺。若再將“明月”與“驚鵲”聯(lián)系起來考慮呢？是什么使鵲鳥受驚？就是“明月”！為何？鵲鳥閉著眼睡覺了，月亮突然出來了，太亮了，太耀眼，把鵲鳥驚嚇得飛起來了，傾斜的樹枝都晃動起來了。這樣，“明月”“別枝”“驚鵲”就構(gòu)成一幅動態(tài)的畫面。“驚”是因月之“明”，那么可以想象，那是怎樣一種明亮?！懊髟隆彼坪跤心ЯΓ馨养B給驚醒，這與“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也有人問了，后文說這是“半夜”，半夜怎么會有明月突然出現(xiàn)呢？半夜突然升起來的月亮不會明亮，可見，并不是月亮使鵲鳥受驚，而是行人的腳步聲使之受驚。這么說也對，不過可能月亮并不是突然升起，而是突然出現(xiàn)呢！從下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就知道這個夜晚是時晴時雨的，烏云移開月亮突現(xiàn)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所以，“驚鵲”的說不定就是“明月”！此為第二種理解。

教學時，若從“驚”和“別”字入手，設置問題，孩子們應該很感興趣。此時，結(jié)論已經(jīng)不重要了，探究的過程有意思也有意義。

此外，“清風”，清涼而舒適，跟“明月”共同構(gòu)成一種恬淡寧靜的意境。可以想象，走在這樣的鄉(xiāng)間，詞人的心情多么舒暢?！鞍胍埂保砻鲿r間，夜之將半，這時的鄉(xiāng)村，應是一片寧靜。也正因為是半夜，所以驚鵲、鳴蟬及后面的蛙聲才那么明顯。所以，不僅驚鵲、鳴蟬是以動寫靜而越顯靜，蛙聲也是。綜合起來，寥寥6個詞，一幅寧靜的鄉(xiāng)村夏夜圖躍然顯現(xiàn)，詞人輕松愉悅的心情自然感知。

在一首古詩詞中，每一個字，每一個詞，不僅僅表達其本身的含義，還代表著某種感覺，傳遞著某種意境。教學中，帶領(lǐng)學生發(fā)揮聯(lián)想和想象，感受字詞背后的感覺、意境，不僅是葉嘉瑩先生說的“興發(fā)感動”，也是走近詞人，還原詞人所處的情境，進而領(lǐng)會詩情、詩意，對小學生而言，更是語言感受力的培養(yǎng)，是批評欣賞趣味的養(yǎng)成。

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品味字詞跟把詩詞分割成字、詞、句進行解釋、翻譯是不一樣的，它重在調(diào)動個人的想象、聯(lián)想和感受力及生活經(jīng)驗，把握字詞含義以外的感覺、感情。畢竟，詩詞的邏輯是情感的邏輯，而不是理性或其他的邏輯。并且，這樣的感覺、感情最終必須貫通起來，形成對古詩詞的整體感受。否則，會顧此失彼，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三、知人論世，推尋原意

欣賞詩詞，一是著眼于詩詞本身，如詩詞的結(jié)構(gòu)、語言等，一是重視作者的思想和生平，還原到作者的時代背景中去，推尋作者的原意。

辛棄疾出生在金人統(tǒng)治的北方，從小在祖父的影響下，培育起強烈的國家民族思想。所以，抗金收復失地是他畢生的志向，即便一生不被重用，大部分時間過著罷免閑居的生活，也始終不易其志。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在其著作《辛棄疾傳》中說他“赍志以歿”。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是辛棄疾閑居上饒時所作。據(jù)了解，閑居時，他也從未忘記國家和人民。他總是勸勉做州縣長吏的朋友體察民隱、去民疾苦，他關(guān)注農(nóng)村人家的豐收或歉斂、愁眉或笑臉，他說“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對農(nóng)事極端重視，并特地將面臨稻田的平房取名為“稼軒”。

對于退居上饒之后辛棄疾的心情，鄧廣銘先生說，他“胸懷中燃燒著炎炎的烈火，表面上卻裝扮成一個淡泊冷靜、不關(guān)心時事和世局的人”。由此，可以推想，閑居的辛棄疾，確也發(fā)現(xiàn)、欣賞著村居生活的美好和愉悅，但很難說此時的他對于自身的被投閑置散，會坦然接受而不憤懣和惱恨。

因此，說《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夏夜的恬靜美好，詞人對豐收的期望與喜悅，這是不錯的。這與詞人一以貫之的重視農(nóng)業(yè)、關(guān)心農(nóng)民的用心是相承續(xù)的，也反映了詞人的超脫和達觀。但這可能并不是全部。面對鄉(xiāng)村的優(yōu)美景色、豐收在望，他感到快樂，而想起現(xiàn)實的處境與畢生的志愿，幽幽的苦悶和抑郁也難以壓抑。這中間包含著多少無奈！

當然，我們已無從回到辛棄疾所處的時代，無從與之交談或?qū)λ稍L，這樣的推想只是推想。但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說：“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辈还苄翖壖伯敃r到底怎么想，我們做這樣的猜想也未嘗不可。

教學時，教師可以在帶領(lǐng)學生深入品味語言的基礎(chǔ)上，提供豐富的生平背景資料，供學生自主探究，形成認識和理解，但不必將某種結(jié)論強加于學生。

古詩詞意蘊深厚，學習、欣賞古詩詞對小學生而言是有難度的，教師的教學是架設一座橋，打開一扇窗，搭建起詩歌和學生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讓學生自己去感發(fā)。至于學生能領(lǐng)會到什么程度，不能強求。因為古詩詞是要用一生來讀的。教學是一種播種，我們要相信，隨著年歲、閱歷的增長，學生的領(lǐng)悟會逐漸深化。

（作者單位：《湖南教育》編輯部，長沙市雷鋒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