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佛視域下唐詩中的“鏡”意象

李 穎 燕

(復(fù)旦大學(xué)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上海510000)

早在先秦，人們便以鏡照物，《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言：“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1]41“鑒”即為鏡也。《說文解字》釋“鏡”曰：“景也。從金竟聲。居慶切。”[2]2326段玉裁注曰：“景也。景者、光也。金有光可照物謂之鏡。此以疊韻為訓(xùn)也。鏡亦曰鑒。雙聲字也。從金。竟聲。居慶切。古音在十部。”[2]2326故人類對鏡的初步認(rèn)知便是“照物”的實(shí)際功用。但隨著鏡子功用之增多，人類思想之深化，其隱喻內(nèi)涵也不斷擴(kuò)展。

儒道佛作為傳統(tǒng)思想的重要因子，烙印至中國文人的信仰、追求以及思維方式，影響文學(xué)作品之表達(dá)。葛兆光言：“佛教語言趨向淺近自然機(jī)智，儒教語言趨向平直、樸素、嚴(yán)肅，道教語言趨向于古奧華麗詭秘。正是因?yàn)榉鸾讨卦趩⒌?，儒家重在勸說，道教重在想象?！盵3]10三家因理念與功用之差異，對文學(xué)之訴求也不盡相同。本文以“鏡”意象為切入口，梳理儒道佛在唐詩中的思想展露，探究詩人對待外物之態(tài)度及內(nèi)心秉承之追求。

一、儒：照見得失

荀悅言：“君子有三鑒：鑒乎前，鑒乎人，鑒乎鏡。前惟訓(xùn)，人惟賢，鏡惟明?！盵4]141儒家主張觀察他物以自省，取其長以完善，知其短以規(guī)避。這種對照他物的修身之法，貼合鏡子的成像現(xiàn)象。且“兼濟(jì)天下”之追求，讓儒家對政治保持強(qiáng)烈的敏銳度，提倡“以史為鑒”的為政之道，如《漢書·谷樂傳》言：“愿陛下追觀夏、周、秦所以失之，以鏡考己行?！盵5]3462故儒家賦予鏡意象“照見得失”之內(nèi)涵，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

首先，以鏡喻政。詩歌常以“金殿鏡”“寶鏡”等意象代指政治清明，贊頌君王圣德。如梁锽《天長節(jié)》：“連吹千家笛，同朝百郡杯。愿持金殿鏡，處處照遺才?！盵6]2113再如杜牧的《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韻》：“照膽常懸鏡，窺天自戴盆?！盵6]5960當(dāng)然，這類詩不少為應(yīng)制詩，如張先《奉和圣制賜王公千秋鏡應(yīng)制》：“寶鏡頒神節(jié)，凝規(guī)寫圣情。千秋題作字，長壽帶為名。”[6]943除了以鏡喻明世，不少詩也以鏡反襯政治無道。如黃崇嘏的《下獄貢詩》：“偶辭幽隱在臨邛，行止堅(jiān)貞比澗松。何事政清如水鏡，絆他野鶴在深籠?！盵6]8995詩人身陷牢獄，祈求政清如鏡。“失鏡”意象更是直指政治失道，如李白《商山四皓》：“秦人失金鏡，漢祖升紫極。陰虹濁太陽，前星遂淪匿?！盵6]1846以秦國失去金鏡為兆，暗指君主暴虐，民心盡失，國已不國。

其次，以鏡喻官。第一，“藻鏡”入詩，贊頌官員之公允。鏡子的客觀成像，不偏不倚，恰如官員之公正廉潔?！霸彗R”初指鑒別人才，選拔官員，《北史·列傳·卷四十三》中有載“子悅牧宰流譽(yù)，子琮簿領(lǐng)見知，及居藻鏡，俱稱尸祿”[7]2017，江總在《讓尚書仆射表》中也提到：“藻鏡官方，品才人物。”[8]263后來，“藻鏡”多指官員廉潔，剛正不阿，如白居易 《革吏部之弊策》:“妍蚩者不能欺於藻鏡，錙銖者不敢詐於銓衡。”[9]1468藻鏡如實(shí)反映事物，恰如吏官根據(jù)實(shí)情，公正斷案。故詩中也常以“藻鏡”指代官員公允，如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韻》：“尚齒惇耆艾，搜材拔積薪。裴王持藻鏡，姚宋斡陶鈞。”[6]4516再如高適《途中酬李少府贈(zèng)別之作》：“連帥扇清風(fēng)，千里猶眼前。曾是趨藻鏡，不應(yīng)翻棄捐。”[6]第二，“明鏡”入詩，常頌贊官員為公之德，鏡子徹亮，恰如良官內(nèi)心之坦蕩。如岑參的《送狄員外巡按西山軍》：“狄子幕府郎，有謀必康濟(jì)。胸中懸明鏡，照耀無巨細(xì)?！盵6]2203再如杜甫《洗兵馬》：“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6]2279第三，“衡鏡”入詩，贊賞科舉官員善選人才之能。隨著科舉制度的盛行，主考官的公正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人才選拔是否公平。鏡之鑒別本相，公允成像的特征，恰如考官職能的體現(xiàn)，故詩中常以“衡鏡”贊頌科舉考官。如李白《送楊少府赴選》：“大國置衡鏡，準(zhǔn)平天地心。群賢無邪人，朗鑒窮情深?！盵6]1792又如李頎的《送裴騰》：“衡鏡合知子，公心誰謂無?！盵6]1342“衡鏡”所指的是天地良心，人心公允。第四，“秦鏡”入詩，指代喻官員廉政。相傳秦始皇有一面寶鏡，可以照見人心，后世常以此代指官員廉政，善于斷案。如杜牧《送牛相出鎮(zhèn)襄州》：“危幢侵碧霧，寒旆獵紅旓。德業(yè)懸秦鏡，威聲隱楚郊?！盵6]5994南容的《靜女歌》：“河水自濁濟(jì)自清，仙臺(tái)蛾眉秦鏡明?！盵6]8799

再者，以鏡展露壯志未酬之蹉跎。入世是儒家文化所推崇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10]1468。在建功立業(yè)中，實(shí)現(xiàn)自我價(jià)值，是儒生的至高追求。倘若時(shí)運(yùn)不濟(jì)，壯志不得酬，詩人常常對鏡自視，嘆年華老去，以詩篇抒憤懣之情。這一無奈之舉，也讓鏡子多了一種悲憫時(shí)光，惋惜自身的意味，如庾信《塵鏡詩》所寫:“明鏡如明月，恒常置匣中。何須照兩鬢，終是一秋蓬。”[10]378雖有明鏡，卻常置匣中，恐是怕見鏡中人老矣，徒生悲情。青春不再，功名未就，這是文人嘆息的千古心病，唐人也不例外。劉希夷在《覽鏡》中將此種思緒，描寫得淋漓盡致:“青樓掛明鏡，臨照不勝悲。白發(fā)今如此，人生能幾時(shí)。秋風(fēng)下山路，明月上春期。嘆息君恩盡，容顏不可思?！盵6]887人生苦短，白發(fā)已生，仍得不到君王的恩寵，悲哉苦哉。崔道融在《悲李拾遺二首》為好友慨嘆：“故友從來匪石心，諫多難得主恩深。行朝半夜煙塵起，曉殿吁嗟一鏡沈?！盵6]8209仕途之路不順，治國之心斷絕，詩人覽鏡之后，除了慨嘆自身，也將目光放于山林歸隱。如顧況《夢后吟》：“醉中還有夢，身外已無心。明鏡唯知老，青山何處深?！盵6]2959醉后夢醒，壯志之心冷卻，照鏡方覺此身已老，罷了罷了，還是山林歸隱。建功不得的濃濃無奈之感，正是儒家的入世觀念在文人身上烙印般的體現(xiàn)。

二、道：滌除玄鑒

道家常以“鏡”喻指明澈虛靜之心境?！兜赖陆?jīng)》言：“滌除玄鑒，能無疵乎？”[11]442“玄”為“道”，為“物之極”。而蕓蕓萬物，以何尋道，以何歸根？唯有指洗滌內(nèi)心，去瑕除疵，方可“致虛極，守靜篤”[12]471。這種虛靜的狀態(tài)，正如鏡子敞亮，如實(shí)呈現(xiàn)外界萬物。

莊子在《應(yīng)帝王》中進(jìn)一步解說“用心如鏡”：“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膚，盡其所受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心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盵13]40不以自身干預(yù)外物，不以自我評價(jià)他者，要遵循自然之道，要不塞其原，任其自生。這種不偏不倚的 “守中”態(tài)度，正諳鏡子成像之理。鏡子如實(shí)展現(xiàn)外物，如同行道者摒除自身偏見，摒棄欲望與世俗評判標(biāo)準(zhǔn)，使內(nèi)心達(dá)到虛靜的狀態(tài)，不以私欲揣度他物，不以欲望影響判斷，只是不偏不倚地反映萬物的本真狀態(tài)。

道家不以欲望束縛，守本真之心，持逍遙之態(tài)的做法，歷來被詩人傳頌。這類詩歌中，鏡意象頻出。如項(xiàng)斯《送劉道士之成都嚴(yán)真觀》：“嚴(yán)君名不朽，道出二經(jīng)中。歸去精誠懇，還應(yīng)夢寐通。池臺(tái)鏡定月，松檜雨余風(fēng)。想對靈玄憶，人間戀若空?！盵6]6416嚴(yán)君于觀中悟經(jīng)，對塵世間事物無所留戀，池臺(tái)如鏡，松檜風(fēng)雨，外界清靈靜謐，恰如道士心境。再如劉得仁《贈(zèng)道人》中有云： “長在城中無定業(yè)，賣丹磨鏡兩途貧。三山來往尋常事，不省曾驚市井人?！盵6]6305道人以“賣丹”與“磨鏡”為業(yè)，卻與塵世同現(xiàn)，灑脫物外。羅隱《寄聶尊師》：“欲芟荊棘種交梨，指畫城中日恐遲。安得紫青磨鏡石，與君閑處看榮衰?！盵6]165老子曾言：“榮辱若驚，貴大患若身?！盵11]108聶尊師心無所欲，置外界榮辱于不驚，超然世外，可謂逍遙。

值得注意的是，依托于老莊思想的道教，衍化術(shù)數(shù)方技，雜糅民間傳說，形成自己的神仙體系，修行法術(shù)，而鏡子便是其作法的重要工具。作為道教的神器，鏡子可占卜問卦，可現(xiàn)形異類，亦可鎮(zhèn)壓邪物，這種超自然的力量，讓其富有神秘色彩。葛洪在《抱樸子》中提到道士以鏡照妖：“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惑人，唯不能易鏡中真形，故道士入山以明鏡徑九寸以上者背之，則邪魅不敢近，自見其形，必反卻走，轉(zhuǎn)鏡對之，視有腫者，山神無腫者，老魅也。群書所載古鏡靈異，往往可證。”[14]128詩人也常以鏡入詩，表述修道之人的日?；顒?dòng)。如許渾《天竺寺題葛洪井》：“羽客煉丹井，井留人已無。舊泉青石下，馀甃碧山隅。云朗鏡開匣，月寒冰在壺。仍聞釀仙酒，此水過瓊酴?！盵6]6060詩人處葛洪舊居，遙想他修道日常，用云朗鏡為器，用煉丹井修丹，以訴追思。再如李白《贈(zèng)嵩山焦煉師》：“蘿月掛朝鏡，松風(fēng)鳴夜弦。潛光隱嵩岳，煉魄棲云幄。霓裳何飄飖，鳳吹轉(zhuǎn)綿邈。愿同西王母，下顧東方朔。紫書倘可傳，銘骨誓相學(xué)?！盵6]1740白居易《贈(zèng)蘇煉師》：“兩鬢蒼然心浩然，松窗深處藥爐前。攜將道士通宵語，忘卻花時(shí)盡日眠。明鏡懶開長在匣，素琴欲弄半無弦。猶嫌莊子多詞句，只讀逍遙六七篇。”[6]4959除此之外，詩中也常以鏡表現(xiàn)道教之玄幻。如劉威《贈(zèng)道者》：“道帔輕裾三島云，綠髯長占鏡中春。高風(fēng)已駕祥鸞馭，浮世休驚野馬塵。過海獨(dú)辭王母面，度關(guān)誰識(shí)老聃身。儒生也愛長生術(shù)，不見人間大笑人?！盵6]6526道者以鏡做占，尋求長生之術(shù)。再如元稹《諭寶二首》其二：“鏡懸奸膽露，劍拂妖蛇裂。珠玉照乘光，冰瑩環(huán)坐熱?！盵6]4460以鏡辟邪，鎮(zhèn)壓妖物。

三、佛：空性無掛

鏡與佛家切合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首先，修行恰如磨鏡。古用銅鏡，須常磨光方能照影，而得道也依靠修行?！斗鹫f四十二章經(jīng)》中云：“有沙門問佛，以何緣得道，奈何知宿命？佛言：道無形相，知之無益。要當(dāng)守志行。譬如磨鏡，垢去明存，即自見形。斷欲守空，即見道真，知宿命矣?！盵15]131闡釋若想得佛道，應(yīng)如磨鏡，常祛心垢，以保明存。其次，鏡喻佛法虛空。佛法智慧講究圓滿虛空，心無掛礙，恰如明鏡。《維摩詰所說經(jīng)》言:“諸法皆妄見，如夢、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16]365喻空，強(qiáng)調(diào)世俗世界是空幻的假象世界，宇宙萬法剎那生滅，故不真，不真即空、即假，事物亦空亦假、非空非假。潔凈的鏡子才能容納一切，恰如心無掛礙，才能留得佛心。再如《楞嚴(yán)經(jīng)》卷五云：“又于自心現(xiàn)大圓鏡，內(nèi)放十種微妙寶光，流灌十方。盡虛空際，諸幢王剎，來入鏡內(nèi)，涉入我身，身同虛空，不相妨礙。”[17]92這種虛空的狀態(tài)，如鏡現(xiàn)萬物，“幻相隨其緣滅，自然消失，鏡中并無存相，終究永恒還是本原‘空’”[18]410。

詩中常用鏡意象喻佛法意義上的虛空，心無塵埃。心無掛礙的“空”性，是佛教的無上智慧。如鮑溶《宿悟空寺贈(zèng)僧》：“勞者謠燭蛾，致身何營營。雪山本師在，心地如鏡清。往與本師別，人間買浮名。朝光畏不久，內(nèi)火燒人情。迷路喜未遠(yuǎn)，宿留化人城。前心宛如此，了了隨靜生。維持薝卜花，卻與前心行?！盵6]5517僧者內(nèi)心如鏡般澄澈，作者迷戀塵世，與其相知，方識(shí)人間浮名無用，而后惟愿靜心潛行。再如慧宣《奉和竇使君同恭法師詠高僧二首·竺佛圖澄》：“大誓憫涂炭，乘機(jī)入生死。中州法既弘，葛陂暴亦止。乳孔光一室，掌鏡徹千里。道盛咒蓮華，災(zāi)生吟棘子。埋石緣雖謝，流沙化方始?！盵6]9111詩者贊頌高僧普度眾生，弘揚(yáng)佛法，以“掌鏡”喻僧者佛性高深。

鏡子常作為佛教講習(xí)場所的裝飾物，也是詩人描寫佛寺的常用意象。如劉憲《奉和幸大薦福寺應(yīng)制》：“地靈傳景福，天駕儼鉤陳。佳哉藩邸舊，赫矣梵宮新。香塔魚山下，禪堂雁水濱。珠幡映白日，鏡殿寫青春。甚歡延故吏，大覺拯生人。幸承歌頌?zāi)L奉屬車塵。”[6]36這首詩用大量意象疊加描寫佛寺莊重，“鏡殿”體現(xiàn)出鏡子的裝飾與警醒作用。再如李白的《與賈至舍人于龍興寺剪落梧桐枝望灉湖》：“剪落青梧枝，灉湖坐可窺。雨洗秋山凈，林光澹碧滋。水閑明鏡轉(zhuǎn)，云繞畫屏移。千古風(fēng)流事，名賢共此時(shí)?！盵6]1839這首詩雖亦寫佛寺，卻不同上一首的肅穆，而是營造出清新灑脫的氛圍，“明鏡”的意象讓詩境多了一份澄澈之感。

四、結(jié)語

儒道佛三家所賦予鏡子的意象，皆從鏡子成像中延伸而來。鏡子對外物的呈現(xiàn)，也是他們對待萬物的態(tài)度。儒家“關(guān)照得失”，因?yàn)樗麄円奚睚R家，追求功業(yè)；道家“虛靜”，因?yàn)樗麄円羞b物外，自由無為；佛家“空性”，因?yàn)樗麄円臒o掛礙，無所欲求。從儒道佛的視角梳理詩的鏡意象，可以擴(kuò)充意象研究空間，把握詩人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