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方峰,傅利華
(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明末以來的西方來華傳教士在西學中譯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對現代中國的科技、文化、思想乃至語言等諸多領域都產生了重大影響。在譯介過程中,為填補近代中國和西方之間存在的巨大概念鴻溝,傳教士們首先要把西方的核心概念、術語轉換成中文的概念或者術語。持續(xù)四個多世紀的術語翻譯,幾為現代漢語創(chuàng)造出一套新的詞匯體系,也可為現代中國輸送了一套新的思想體系。近年來,馮天瑜[1]、吳義雄[2]、夏晶[3]等從歷史,馬祖毅[4]、沈國威[5]等從翻譯史,高明凱與劉正琰[6]、沈國威[7][8]、莊欽永與周海清[9]等從語言史,何勤華[10]、李傳斌[11]等從術語史等不同視角對傳教士詞匯翻譯進行了研究,但對明末以來傳教士的外——漢詞匯翻譯活動及其對漢語的影響進行語言學綜觀的研究并不多見,本文擬從這一角度進行嘗試。
新詞語的產生是中華民族在近代進步的標志之一[12],而中國近代新詞語之源,則始于16世紀末期來華的耶穌會傳教士。早期來華的耶穌會士,如利瑪竇、艾儒略等,譯創(chuàng)了第一批關于西方科技、宗教、哲學、社會文化的漢字新詞。例如在利瑪竇與徐光啟合譯的《幾何原本》(1607)、利瑪竇與李之藻合譯的《同文算指》(1614)中,點、線、直線、平面、曲線、對角線、平行線、直角、鈍角、三角、面積、體積、平方、立方、開方、乘方、約分、通分等沿用至今的數學術語得以譯創(chuàng)。在利瑪竇的《西字奇跡》(1605)、艾儒略的《西學凡》(1623)和《職方外紀》(1623)等書中,也出現了天主、圣徒、歐羅巴、救世、圣經、天國、文明、原罪、救世主、造物主、公法、文科、理科、法科、法學、地球、西洋、熱帶等最基礎的宗教、地理、文化類術語。
馬祖毅的統(tǒng)計顯示,明末清初來華傳教士中,知名者70余人,完成西學譯著300余種,大體分布在天文學與數學、物理學和機械工程學、采礦冶金、軍事技術、生理學與醫(yī)學、生物學、輿地學、語言學和文學、經院哲學與宗教等九大領域中。[4]在譯介過程中,概念術語的翻譯傳遞是首要之務。這一過程顯然不易,傳教士和他們的中國助手們往往要反復磋商、絞盡腦汁,才能找到西方術語在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最準確、簡潔、又能為中國人廣為接受的對應表達。早期天主教傳教士的這些篳路藍縷的艱苦工作,為現代漢語創(chuàng)制出了一整套術語體系的雛形,也打開了現代漢語詞匯快速擴張的大門。
在術語翻譯過程中,早期傳教士出于對中國文化的順應思路,雖然在專名的翻譯中多用音譯法,但專名以外,更多時候還是采取意譯的方式,力爭讓新譯創(chuàng)的術語看起來像漢語中固有的詞匯,以便中國人順利接受。我們以利瑪竇的實踐來說明早期傳教士的術語譯創(chuàng)策略和過程。在可能的情況下,利瑪竇總是盡量用漢語中固有的詞匯來對應翻譯西方概念,比如用上帝、天主來翻譯Deus/God,用圣經來翻譯舊約和新約之總稱,用圣母指代耶穌基督之生母。而這類詞匯在中國古典文獻中都能找到痕跡,如上帝本指中國傳統(tǒng)信仰中的最高神,又稱“帝”“天”“天帝”“昊天上帝”“天皇上帝”“皇天上帝”等,如《通典·禮典》:“所謂昊天上帝者,蓋元氣廣大則稱昊天,遠視蒼蒼即稱蒼天,人之所尊,莫過于帝,讬之于天,故稱上帝。”天主在中國典籍中原意為天神,如《史記·封禪書》:“天神,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淄南郊山下者”。圣經原指儒家經典,圣母的原義也是對皇太后的尊稱?,F在看來,這些詞匯在中文典籍中的原始意義都已經被新的宗教意義在不動聲色之間替代了。在譯介西方自然科學知識的時候,利瑪竇也盡量使用中文原有詞匯,如把北極、南極這對原本表示北方或者南方極遠之地的普通名詞對應為表示地球自轉軸與地表相交的兩點的專有名詞,把經線、緯線這對原指編織品上的縱向和橫向線條的名詞對應為地理坐標概念。這種術語譯創(chuàng)方式符合中國人的語言偏好,接受起來阻力最小。
但并不是所有西方術語都可以順利地找到漢語中已有的對應或者接近的詞匯來進行轉換,很多時候利瑪竇必須想辦法突破漢語結構的阻礙,以準確表達西方概念的內涵。比如說,近代漢語單音詞占多數,一詞多義或者同音異形的情況很多,如果用單音詞翻譯西方術語的話,勢必帶來意義的混亂和概念的不精確。為了保證詞匯表述的精確性,利瑪竇譯創(chuàng)的術語以復音詞為主。在他從1595到1610年間的11部漢語譯著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所譯創(chuàng)的漢語術語多數為雙音節(jié)或者三音節(jié)詞。如《幾何原本》中,除點、邊、角、面、弧等少數幾個單音詞外,其余均為推論、直線、比例、鈍角、多邊形、割線、界說、幾何、金星、平面、平行線、切線、曲線、銳角、直角、三角形、四邊形這樣的雙音節(jié)或者三音節(jié)詞匯,其中又以雙音節(jié)為主。其他傳教士和利瑪竇一樣,多采用雙音節(jié)詞匯來對譯西方術語。早期傳教士的這種不經意的努力,卻不期而然地揭開了近代漢語向現代漢語過渡的大幕,因為“雙音節(jié)化不僅限于詞匯的層面,作為橫跨語法、文體的現象,是賦予漢語近代特征最大的變化”。[8]雖然漢語詞匯的雙音化早在漢唐時期佛經翻譯中已經初現端倪,在近代也有漢語內部的“進化”誘因,但是雙音詞匯大規(guī)模進入漢語語言系統(tǒng)并引起漢語語法結構的改變,卻是從基督教傳教士的術語譯創(chuàng)開始。
此外,利瑪竇在詞匯譯創(chuàng)過程中還使用了不少“定語/修飾語+中心語”的定中結構(或者用邏輯學的術語表述為“種差+屬”的格式)對概念進行描寫性翻譯。比如在中心語“線”的基礎上可以衍生出割線、切線、直線、曲線、虛線、子午線、地平線等詞匯,在“角”的基礎上可衍生出銳角、直角、鈍角等詞匯,在“形”的基礎上可以衍生出三角形、四邊形、多邊形等。這樣一種靈活的組合構詞方式具有很強的能產性,對概念的定義也更精確,所以在他之后的傳教士大量采用了這種構詞法。這種構詞法產生的另外一個后果就是,作為中心語的漢字如果頻繁參與構詞的話,會成為能產性很高的自由語素,同時也讓漢語的詞匯形態(tài)得到了豐富。
經歷了“禮儀之爭”①之后,中西交流在18-19世紀初出現了長達百年的停滯狀態(tài)。19世紀初,以馬禮遜為代表的新教傳教士輾轉進入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傳教士獲得中國官方允許大批入華,并深入中國內地,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產生了遠超前人的影響,在漢語詞匯的研究方面,也做出了更多努力和探索,對現代漢語的體系產生了更大影響。
這一時期漢語詞匯翻譯的代表人物是馬禮遜。他在圣經翻譯、漢外詞典、漢語報刊、漢語語法和方言研究、漢語教學等語言學領域都作出了開創(chuàng)性工作,對漢語詞匯的譯創(chuàng)也作出了巨大貢獻。黃河清針對馬禮遜《華英字典》(1823)的專門研究顯示,其創(chuàng)制或收錄的漢語新詞數量龐大,僅其《英漢詞典》部分,就可檢測到首次出現的新詞138個。此外,在漢英詞典部分,即《字典》和《五車韻府》中,又分別檢測到了33個和166個新詞。[13][14]這些新詞匯中雖然有部分是當時已通行于民間或者傳教士群體中間,只是由馬禮遜首次收錄,但絕大多數都還是由他自己創(chuàng)制的。在這些馬禮遜創(chuàng)制的新詞匯中,除去近半如今不再使用的以外,還可以看到這樣一些今天依然通用,對現代漢語詞匯系統(tǒng)有著不可替代意義的詞匯:
餐飲類:刀叉、大餐、正餐、咖啡、檸檬、檸檬水、石花菜、西米、糖果、花椰菜、芒果、面包、洋參、陽桃、椰子油、發(fā)酵等;
度量類:奇數、雙數、磅、碼、單數、單位、凈重、折尺、立方等;
法律類:法律、案情、被告、合法、兇殺、兇手、公判、上告、人證等;
經濟商業(yè)類:招商、長工、散工、打工、出口、進口、紡紗、紡線、卸貨、驗貨、走私、海運、行銷、原價、定期、經費、估量、交換、支出、跌價等;
醫(yī)學生理類:墮胎、薄荷油、瘧疾、手淫、包皮、陰莖、陰毛、陰囊、止痛、直腸、胸骨、眼科、受孕、霍亂等;
語言類:唇音、輕唇音、輕讀、重讀、重唇音、譯音、小寫等;
專有名詞:撒馬爾罕、默罕默德、英國/英吉利國、英文等;
宗教類:末日、圣油、預言、魔窟、教匪、使徒、新教等;
其他還有如關系、戲劇、鞋刷、帆布、小說、雕塑、白鴿、駁船、草紙、查詢、車床、臭蟲、鵝毛筆、番荔枝、方向、瘋狗、風化、海獺、黑子、紅寶石、護理、花籃、教師、精神、酒桶、狂犬、葵花、蘆薈、錄取、螺絲、默示、默想、木偶戲、內地、呢、絨、炮眼、派別、批評、品質、簽名、賽馬、省會、試用、刷牙、水貨、水獺、塘鵝、鐵橋、萬花筒、尾數、細布、下屬、顯微鏡、新聞、行為、引水、宇宙、原序、澡盆、真理、紙牌、知識、紙張、裝潢、鉆石、城堡、燈罩、灌木、膠水、鬧鐘、喬木、球形、肉欲、神槍手、水準、跳舞、土蜂、衛(wèi)城、響板、演習、牙簽、油布、暈船、運河、桌布等今天廣泛使用的基礎詞匯。比如“打工”這一詞匯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才由中國南方地區(qū)推廣到全國范圍內廣泛使用,但早在近兩個世紀前的馬禮遜已收入詞典。此外,馬禮遜詞典中還大量收錄了早期天主教傳教士所創(chuàng)制的詞匯,因此,從新詞匯創(chuàng)制的角度而言,馬禮遜這部作品可以視為一部集大成之作。在馬禮遜的廣東方言詞典(1815)的第一部分,即英漢詞典部分,我們也檢測到這樣一些新詞:波(ball)、波球、打波、卑酒(beer)、鉛筆、罷?地酒(brandy)、英吉利大班(chief of the English factory)、買辦(comprador)、托人代辦(consign to agents)、公司、港口、海關、中衫(jacket)、利哥酒(liquors)、新聞、地理圖(map)、洋貨鋪(shop)、走私、千里鏡(telescope)等。[15]從這部詞典的收詞情況分析,馬禮遜自己創(chuàng)制的譯詞極少,主要是收錄當時廣東沿海地區(qū)通用的詞匯,所以這些新詞匯實際上也反映了當時廣東沿海的社會生活面貌。有趣的一點是,在“千里鏡”詞條中,馬禮遜收入了“打千里鏡”一例,意為“to look with a telescope”,聯(lián)系到今日搭配意義豐富的“打”字,如打的、打電話、打手機等,甚至有的地方把“用微波爐加熱”也稱為“用微波爐打一下”,這種“打”字標記工具格的用法,雖非馬禮遜首創(chuàng),但是馬禮遜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記錄。
這一時期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介紹世界歷史、地理知識的中文報刊,如《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等,其中也包含了大量西學詞匯。以郭實臘和他創(chuàng)辦的《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為例。郭實臘創(chuàng)制了類似夏娃、禁果、以色列人、大教主(主教)、天后(圣母)、萬里鏡(望遠鏡)、蒸船(steamship)、鐵轱轆路(鐵路)、民族、議會、上家(上議院)、下家(下議院)、國師(大主教)、紳士之會(house of the commons)、神權、商務(business affairs)、加非/加匪(馬禮遜《華英詞典》譯為咖啡)、可可、海溝(trench)、長頸鹿、半地/半土(peninsula)、爵會(senate)、香水、愷撒、拿破侖、居魯士、尼布甲尼撒、澳大利亞、悉尼、牙買加、海地、危地馬拉、雅典、巴黎等大量詞匯。[9]此外,這一時期羅存德、湛約翰、衛(wèi)三畏等傳教士編纂的英漢詞典中也包含了大量新創(chuàng)制的漢語詞匯。
到19世紀中葉,鴉片戰(zhàn)爭以后,傳教士入華的限制被打破,更多傳教士得以深入中國境內,在傳教的同時也開展西學中譯的工作,掀起了第二次西學東漸的高潮。這一時期的傳教士在西學譯介方面是全方位的,從宗教到社會、經濟、法律、人文、科技在內的幾乎每一個領域都有更深入的研究和翻譯。例如,丁韙良在1864翻譯出版的美國法學家亨利·惠頓(Henry Wheaton)的《萬國公法》(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是第一部譯介到中國的國際法,不僅對中國處理外交事務和維護主權提供了法律依據,還為中國的法律學科創(chuàng)制了大量基礎性詞匯,如權利、主權、法院、人民、國體、自治、章程、政治、選舉、司法、國會、制憲、領事等,也使得中國人開始對民主、平等、自由、權利、法治、選舉等重要政治和法律觀念有所了解。[10]類似這樣的譯介工作還有很多,有建制的系統(tǒng)翻譯也開始出現,比如1843年由英國倫敦會傳教士麥都思、美魏茶、慕維廉、艾約瑟等人在上海創(chuàng)建的墨海書館(The 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 Pressm,1843-1863)成為上海最早的一個現代出版社,在這里傳教士和中國本土學者,如王韜、李善蘭等合作撰寫、翻譯了許多介紹西方政治、科學、宗教的書籍。再比如1868年清政府成立的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就特別聘請了傅蘭雅、偉烈亞力、秀耀春、金楷理、林樂知、瑪高溫等傳教士參與譯書。西方現代科技、政治、思想、法律、教育、歷史、文化、習俗、文學、社會等諸領域的知識幾無遺漏地通過譯書、教材、報刊等手段得到譯介,他們所翻譯創(chuàng)制的漢語詞匯也幾乎覆蓋到了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大量傳教士參與詞匯的譯創(chuàng)工作,也帶來了新的問題,那就是沒有統(tǒng)一的翻譯和創(chuàng)制標準,所以不同的傳教士對同一概念經常會有不同的轉譯方法,很多時候還會創(chuàng)制出非常蹩腳、難以流通的漢語詞匯,這就帶來了思想交流的不便甚至混亂。1877年上海召開的第一次在華新教傳教士全國大會上決定成立益智書會(The School and Textbook Series Committee),主要工作是為教會學校編寫教科書。但教科書中的術語如何保持一致成為困擾大家的難題。傅蘭雅、林樂知、偉烈亞力、丁韙良、韋廉臣、狄考文等人開始整理各個學科的原著和對應中文譯著,以便整理出術語譯表,供后來者作為參考。益智書會和后來于1886年成立的博醫(yī)會(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共同構成了晚清維護譯名統(tǒng)一的主要力量。在1890年上海召開的第二屆新教傳教士全國大會也著重討論了漢語新詞匯的統(tǒng)一問題,并提出了新詞匯譯創(chuàng)的一些基本指導原則。傅蘭雅在這次大會上發(fā)表了影響深遠的“科技術語:目前的歧異與走向統(tǒng)一的途徑”(Scientific Terminology:Present Discrepancies and Means of Securing Uniformity)長文,指出了傳教士在術語翻譯過程中的一些主要問題,并總結了一些基本原則:第一、盡可能意譯而非音譯;第二、實在不能意譯的,要盡量用合適的漢字音譯,基本詞素的音譯字要固定,盡量用官話音譯;第三、新術語盡可能與漢語言的基本結構保持一致,要注意利用漢字的偏旁部首表音和表意特征;第四、譯名要簡短而精煉;第五、譯名的定義要準確而清晰;第六、新術語應該與同一類詞中的其他成員保持相似性,應該采取一些方法來標記同一類術語中成員之間的關系;第七、譯名具有靈活性,能適應不同的句法位置要求。[16]1896年,益智書會還專門成立了一個科技術語委員會,這個委員會后來在狄考文、赫士、師圖爾等傳教士的主持下先后出版了《協(xié)定化學名目》(Chemical Terms and Nomenclature,Shanghai:1901)與《術語辭匯》(Technical Terms,English and Chinese,Shanghai:1904),這兩部辭書匯集了當時有較大影響力的詞匯術語集,為后來者提供了很好的參考,但鑒于傳教士們聯(lián)系松散,在詞匯術語的譯創(chuàng)中還是有不少人堅持各自為陣,所以譯名不統(tǒng)一的情況依然長期存在。
對中國語言和文化的順應與創(chuàng)新,是來華傳教士從一開始就面臨的一對矛盾,在詞匯的譯創(chuàng)方面尤其如此。在詞匯的翻譯過程中,很多傳教士都是把對中國文化和語言的順應當成一條基本原則來遵循的。如前文所敘利瑪竇等人在上帝、天主、圣母、圣經等詞匯的譯制過程中的索隱,即是一種順應的努力。后來的馬禮遜也主張,在把西方概念譯為漢語的時候,應該盡量順應中國人所熟悉的文化背景及思維方式。比如他在《華英字典》中創(chuàng)制的coffee譯詞“咖啡”就很好地體現了他的觀點:這一譯名既是對英文詞匯的音譯,同時也注意到了漢字的表意功能,在表音字旁邊加上了形旁,最大限度地減少了音譯詞的接受障礙,相較郭實臘的譯詞“加非/加匪”就要高明得多,后來也為傅蘭雅津津樂道。郭實臘本人在詞匯翻譯中其實也和馬禮遜持相同的觀點,在他的詞典和著述中,他盡可能地使用中國人自己使用過的詞匯,如李漁在《十二樓》中創(chuàng)制的“顯微鏡”;1707年康熙皇帝頒布的圣旨中首次使用的“國籍”;并沿用當時澳門、廣州等地的流行的本地新詞,如“火船”“黑奴”等。當然,郭實臘也有不太成功的順應或者歸化翻譯的例子,如把英國外交部譯為“英國理藩院”、把美國總統(tǒng)譯為“國主/統(tǒng)領”、把基督教中的先知譯為“圣人”、把天主教的神父譯為“僧”、把非基督教信仰的異邦神明譯為“菩薩”,這些歸化的譯法則是順應得過了頭,使得源語的概念內涵在目的語中完全走形的失敗例子了。[9]
另一個成功的順應翻譯的例子是米憐在《察世俗每日統(tǒng)記傳》(1820,17下)中以中國周朝封建貴族分封制下的貴族稱號對譯西方貴族頭銜:
公爵—duke
侯爵—marquess
伯爵—earl/count
子爵—viscount
男爵—baron
這一譯法使得這一套術語看起來就像中國文化土生土長的概念,接受起來自然就沒有違和感了。
數年前春夏相交,在離開曾插隊五載的山村三十秋后,我有機會重返故地。本是魂夢縈懷,急切前往,可那日終于望見了熟悉的山山水水,興奮之間突然情怯,有一刻竟停車路旁,躊躇難行。當然,最終還是去了,夙愿得償。事后想想,在鄉(xiāng)愁一朝釋然的同時,也感受了一下什么是“近鄉(xiāng)情怯”。
曾長期在江南制造局擔任翻譯的傅蘭雅畢生致力于向中國譯介西方科技知識,曾單獨或與人合譯西方書籍129部(絕大多數為科技類),是在華外國人中翻譯西方書籍最多的一人。在詞匯術語的翻譯方面,他在十九世紀來華傳教士和其他西人中有著毋庸置疑的權威。在術語的翻譯過程中,他堅決主張順應中國語言和文化。他認為,中文古老而豐富,比英語更有資格成為世界通用語言,所以科學的真理完全可以用中文里有效的名詞術語來表達,在術語的翻譯過程中也應該盡量堅持意譯而不是音譯的方式,以順應漢語的語言和文化結構。[16]對比之下,自清末至今,依然有很多中國本土學者認為漢語不適合科學思維的表達,漢語的結構特點導致了中國人無法用漢語進行嚴謹的邏輯思考和科學推導。[18]把自身因為語言、邏輯和科學思維訓練不足導致的表達貧乏歸咎于自己的母語,這種錯誤歸因和文化自卑令人感嘆!傅蘭雅對順應的堅持,甚至到了一種偏執(zhí)的地步。比如,在數學領域,他堅持應該使用中文數字而不是阿拉伯數字,使用阿拉伯數字應該受到譴責。書寫時也應該按照中文豎排習慣從上到下地寫,因此分數的書寫方式就成了分母在上分子在下。他還對數學符號進行了一定的改良,如把“+”號改為“丄”,“-”號改為“丅”等。[3]針對此事,狄考文和他發(fā)生了多次爭執(zhí),認為應該尊重普遍通行的科學符號,不應另起爐灶地創(chuàng)立新的數學符號體系,但兩人始終無法達成共識。后來的事實證明,狄考文的觀點更為人接受,中國人有能力也應該接受普遍性的科學符號體系,分隔的書寫符號體系并不利于知識的傳播。
在談到應該堅持意譯而不是音譯的方法時,傅蘭雅指出,漢語缺乏術語,但漢語又不容易改變。漢語需要切實可行的翻譯,而不是音譯。音譯詞并不能豐富漢語(事實證明傅蘭雅的這個觀點是可以商榷的,有些時候音譯同樣是切實可行的翻譯,貼切的音譯一樣可以豐富漢語)。同時意譯也不是拘泥于字面的翻譯,如羅存德在《英華字典》中將demi-god譯為“半個上帝”,另一位傳教士將brother-in-law譯為“兄弟在律法”,這種翻譯令人云里霧里。[16]
傅蘭雅還主張靈活務實的順應態(tài)度。比如耶穌會士堅持順應原則而譯制的術語“翻譯得近乎完美”,因此他們的創(chuàng)制要得到利用。應尊重前人創(chuàng)造的,被廣泛傳播的術語詞匯。此外,中國人自己的詞匯術語體系也應得到充分利用,這些術語可能是漢語中已經存在,但在詞典中找不到的,可以在本地關于工藝和科學的著作或傳教士著作中查找,或對中國的商人、工廠主、技工等進行調查,以掌握他們正在使用的術語。[16]
1871年,江南制造局刊行了傅蘭雅和徐壽合作譯著的《化學鑒原》,首次提出一套完整的元素漢譯原則,并給出了當時所知的64種元素的漢譯表,其元素譯名“取羅馬文之首音譯一華字,首音不合則用次音,并加偏旁,以別其類,而讀仍本音”的形聲字創(chuàng)制原則也廣為人知。[19]這種新創(chuàng)漢字的理據,即以單字譯元素名,以保證元素名稱繼續(xù)構造復合詞的靈活性,同時以形旁標示元素特質,起到分類作用,聲旁則對應源語發(fā)音的方式,也符合傅蘭雅一以貫之的順應思路。在這64種元素名中,有49種是傅蘭雅和徐壽的創(chuàng)制,其中21種來自《康熙字典》中不常用的漢字,如鉑、鉀、鈷、鋅等;其余新造字則如鈣、鎂、錳、鉬等。傅蘭雅的這種譯制方法成為后來化學元素命名的通例,大批新的漢字循此得以創(chuàng)制,既便利了科學技術在中國的傳播,也大大豐富了漢語的詞匯形態(tài)。
與傅蘭雅的化學術語創(chuàng)制形成對照的是羅存德的做法。在他的《英華字典》(1869)第四部分的序言中,羅存德提出漢語中表示構成世界的基本元素的字是五行的“行”,因此絕大部分的元素名稱都可以通過將某一漢字插入“行”中而輕易得到,即把“行”分成左右兩部分,在中間夾上與化學元素有關的漢字。比如hydrogen(氫)譯為“行”字中間夾“水”字,phosphorus(磷)譯為“行”字中間夾“光”,carbon(炭)譯為“行”字中間夾“炭”字,chlor(氯)譯為“行”字中間夾“綠”字,循此法共造得元素名21種。[5]但因為一方面“行”字標示的意義太泛,缺乏精確性;另一方面夾在其中的漢字出于何種理據,是根據元素特質還是發(fā)音或者其它考量,羅存德沒有統(tǒng)一標準;此外所造的字結構繁瑣,和漢字原有結構相差過大,所以他的這套元素術語并未流傳開來。羅存德的創(chuàng)制可以視為對漢字結構順應不夠而導致的失敗案例。晚清譯介到中國的西學知識浩如煙海,其詞匯術語能傳世的,多數都是能順應中國語言文化,與漢語基本結構保持一致者。
雖然多數傳教士在詞匯譯制過程中都希望盡量順應中國語言和文化的結構,但是畢竟在明清時期中外概念體系之間存在巨大鴻溝,漢語的現有結構如果不作出突破的話,很難容納下西方的知識和概念體系,因此,傳教士們在盡量順應的前提下,也要不時地對漢語詞匯體系進行創(chuàng)新,以準確傳遞西學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他們的創(chuàng)新既表現為對漢語舊有詞匯的改造,也表現為漢語詞匯結構的改變。
所謂的改造,可以分為形式改造和意義改造。形式改造是指通過已有詞匯中某個語素的改換而使之成為表達新概念的譯詞,如判牒改造為判決、統(tǒng)領改造為總統(tǒng)。語義改造則是保留漢語舊有詞匯的形式,但所指意義部分或完全改變,如法律、民主、教師、衛(wèi)生、經濟、幾何等詞匯都被傳教士做了意義上的改造后重新流通。[20]這種改造既可以看作是對中國語言結構的順應,也是一種意義上的創(chuàng)新。
傳教士對漢語詞匯結構的改變,主要表現在前文已提及的耶穌會士創(chuàng)制的大量“修飾語+中心語”,或“種差+屬”的詞匯結構,這種結構的大量拷貝,大大提高了漢語詞匯的組合靈活度和能產性。例如,丁韙良在《萬國公法》翻譯過程中將“權”字作為中心語,創(chuàng)制出主權、全權、特權、物權、私權、戰(zhàn)權等詞匯。類似的中心語還有-法、-票、-狀、-人等。[20]
在狄考文夫人1913年出版的New Terms for New Ideas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家、派、界、世代、時代、思想、主義、精神、術等自由語素及由這些語素組成的復合詞,但沒有收入化、性兩個現代漢語更常見的語素。[21:1-3]而在莫安仁同年出版的Chinese New Terms and Expressions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更多這樣的語素,如“教、法、制、道、理、義、務、業(yè)、學、論、說、話”等基本概念;“部、院、所、局”等表達機關、組織等部門的概念;“種、類、科、界”等表達類別的概念;“族、派、會、黨、家”等表達社團的概念;“官、律、刑、審、令、書、告、訴”等法律文件常用概念;“體、線、點”等幾何概念;等等。[22]這些簡潔的單音節(jié)中心詞前面加上別的語素靈活構成簡潔的合成詞極大地提高了漢語詞匯的能產性,也豐富了漢語的詞庫,對現代漢語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1890年那篇專門討論術語翻譯問題的長文中,傅蘭雅根據他的實踐經驗和廣泛研究,還提出了依據句法環(huán)境判定詞語譯法適切性的創(chuàng)新方法。他指出相同的術語可能會因在句中不同的位置而充當名詞、形容詞、動詞及副詞等角色,因此命名法應該具有靈活性和適應性。如chemistry有化學/轉化科學兩個譯法,但用于派生詞chemicals的翻譯時,“化學材料”的譯法易于接受,而“轉化科學的材料”就不易接受,所以“化學”比“轉化科學”的譯法好。[16]傅蘭雅這種源自豐富的翻譯實踐及深入的研究和思考的創(chuàng)新主張反映了他對漢語語言結構的深刻認識。
從十六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西方來華傳教士在譯介西學的過程中進行了大量漢語詞匯創(chuàng)制的工作。他們在詞匯譯創(chuàng)的過程中一方面利用了漢語中已有的活躍詞匯,或激活已化石化的古詞匯,或升格民間俚語、行話的詞匯,另一方面也不斷創(chuàng)制新鮮詞匯,或音譯,或意譯,或二者結合,或生造新字構詞。他們創(chuàng)制的這些詞匯能流傳至今的,大多是順應了中國語言和文化的特征,因而能被廣泛接受并成為現代漢語詞匯的基礎部分。他們創(chuàng)制的這些詞匯,涉及人文、社會、科技等幾乎所有現代學科領域,既豐富了漢語的詞匯庫,也豐富了漢語的概念體系,構成了中國的現代學術和思想之基礎。如徐時儀指出的那樣,新名詞不僅豐富了漢語的概念系統(tǒng)和觀念系統(tǒng),形成了突破傳統(tǒng)范式而體現中西會通的新思想體系,而且豐富了漢語的表達功能系統(tǒng),并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的語言體系,形成一種新的話語生態(tài)。[23]來華傳教士創(chuàng)制的這些中文詞匯中一部分甚至經由中國流傳至日本,構成日本西學譯介基礎之一。如馬西尼指出的那樣,曾經一度被視為現代漢語中的日語外來詞,其總數幾乎有四分之一實際上是在中國本土由19世紀的新教傳教士和中國本土的合作者發(fā)明出來的,而直到19世紀下半葉,日本人才開始在他們自己對于同一文本的二手翻譯過程中采用這些新詞語,并且造成他們自己的仿譯詞和語義外來詞。[24]他們使用的這些詞匯后來又隨著更多新創(chuàng)制的漢字詞匯重新回流中國,這構成了近現代東西方交流宏大畫卷中獨特的語言文字交流現象。
具體到語言本體層面,來華傳教士的詞匯創(chuàng)制和研究工作,給現代漢語也帶來了明顯的影響。大量“修飾語+中心語”,或“種差+屬”結構的詞匯,一方面體現了新構詞法的靈活性和能產性,另一方面也使得詞匯表達的意義更為精確,邏輯更清晰,提升了漢語表達的精確度。此外,傳教士創(chuàng)制的詞匯中,雙音節(jié)的居多,大量雙音節(jié)詞匯的出現,推動了漢語的現代化轉型。[8]表達各種邏輯關系的連詞在傳教士的譯介中得到廣泛使用,也大大豐富了漢語表達的層次性和邏輯性,使?jié)h語的句法變得歐化。[20]另外,在詞匯譯創(chuàng)過程中,傳教士對參照語音的選擇,特別是19世紀末期新教傳教士對于北京官話音的選擇,對中國現代語言文字運動的影響幾何,也值得我們去仔細梳理。
從整體來看,近現代來華傳教士在漢語詞匯的創(chuàng)制和研究領域作出了巨大貢獻,但是從目前的研究來看,哪些詞匯是傳教士創(chuàng)制的,又經歷了什么樣的流變,目前的研究還很難說全面。此外,傳教士創(chuàng)制的詞匯對現代漢語的詞匯、語法、文體又產生了什么樣的具體影響,我們也需要更深入、實證的研究去探明。
注釋:
① 指17世紀至18世紀西方天主教傳教士就中國傳統(tǒng)禮儀是否違背天主教義的爭議。狹義而言,這是指康熙與傳教士就儒教崇拜引發(fā)的爭論,教皇克雷芒十一世當時認為中國儒教的帝皇及祖先崇拜違反天主教義,支持多明我會,打壓耶穌會,結果引發(fā)清朝廷反制,嚴厲限制傳教士活動。直到1939年,羅馬教廷才撤消禁止中國教徒祭祖的禁令?!俣劝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