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互動：宋代儒士與術(shù)士的交際活動

王逸之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湖南長沙410082）

儒士，是指尊奉孔子學說的人。本文所研究宋代儒士的這一群體，既包含在朝為官的士大夫，也有尚在科舉中未取得功名的士子，他們都有共同的儒家理想的價值信仰。從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至清代，不論各個時期教育內(nèi)容如何變化，儒家經(jīng)學一直都是學校教育的核心內(nèi)容[1]朱漢民先生亦言：“自從漢武帝以來，儒家文化確立為中國文化的主體和核心，并且全面滲透到政治、法律、學術(shù)、教育、文藝等思想文化領(lǐng)域?！眳⒁娭鞚h民，王逸之.宋代士大夫與唐宋學術(shù)轉(zhuǎn)型.中國哲學史，2018，(3).(P39)。這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根本特點，也是儒學長期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居于主導地位的原因所在。故而，宋代不論中央官學、地方官學，還是書院和私學，無不以儒家經(jīng)學為主要的教學內(nèi)容[2]賈芳芳，宋學文.宋代儒學教育的演變、特點及其啟示.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1).。

一、宋代儒、術(shù)的境況

宋代是儒學全面復興的時代，趙匡胤剛即位就下令“增修國子監(jiān)學舍，修飾先圣十哲像，畫七十二賢及先儒二十一人像于東西廊之板壁”[3](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 42).學校三·太學.中華書局，1986.(P395)，并謂左右曰：“作宰相須用儒者?！盵4](宋)王曾.王文正公筆錄.大象出版社，2003.(P267)后，宋真宗又親撰《崇儒術(shù)論》[5](宋)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 79).中華書局，2004.(P1798)，還將九經(jīng)賜給各州縣作為指定教材[6](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崇儒二之二.中華書局，1957.(P2188)。與唐代科舉重詩賦輕經(jīng)義不同，宋代科舉加強了儒經(jīng)的考試內(nèi)容。尤其是王安石罷詩賦而專以經(jīng)術(shù)取士的科舉改革，從而“使學者得專意經(jīng)術(shù)”[1](元)脫脫.宋史(卷 155).選舉一.中華書局，1985.(P3618)。宋代儒士形成了“以經(jīng)術(shù)為先務”，而“談道德性命之學，不絕于口”的儒風[2](元)脫脫.宋史(卷 202).藝文一.中華書局，1985.(P5031)。

術(shù)與儒本為同源[3]參見王逸之.信與疑：宋代士大夫的術(shù)數(shù)態(tài)度.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P33)，《說文解字·人部》曰：“儒，柔也，術(shù)士之稱，從人需聲。”[4](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P366)章太炎進一步在《原儒》中指出：“明靈星舞于吁磋以求雨者，謂之儒。古之儒知天文占候，謂其多技，故號遍施于九能，諸有術(shù)者悉賅之矣?！盵5]章太炎.國故論衡.廣文出版社，1967.(P151-152)自儒發(fā)展成儒家后，儒士就不再兼有術(shù)士的占卜功能。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了職業(yè)“賣卜者”[6]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二十七).迷信禁忌.商務印書館，1941.，二者便開始逐漸分流。雖然“秦漢有太卜令，后漢并于太史，自后無聞。后魏有太卜博士。北齊有太卜局丞。后周有太卜大夫、小卜上士、龜占中士。隋曰太卜，令、丞二人。大唐因之”[7](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 25).職官七.中華書局，1988.(P697)，但這只是小部分術(shù)士保留在朝廷體制中。宋代太常寺取消了之前獨立的占卜機構(gòu)，僅在司天監(jiān)留一席之地來培植方技之士[8](元)脫脫.宋史(卷 165).職官五.中華書局，1985.(P3923)。進一步使得術(shù)數(shù)日益普遍化、民間化，正如王安石《汴說》所云：“古者卜筮有常官……抵今為尤蕃，舉天下而籍之，以是自名者，蓋數(shù)萬不啻，而汴不與焉。舉汴而籍之，蓋亦以萬計。予嘗視汴之術(shù)士……歷其人之往來，肩相切，踵相籍，窮一朝暮，則已錯不可計。”[9](宋)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 70).中華書局，1959.(P742)李覯亦言：“今也巫醫(yī)卜相之類，肩相摩、轂相擊也?！盵10](宋)李覯撰.盯江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119)

對此，魯迅曾說：“宋代雖云崇儒，并容釋道，而信仰本根，夙在巫鬼，故徐鉉、吳淑而后，仍多變怪讖應之談。”[11]魯迅.宋之志怪及傳奇文.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P106)有宋一代，幾乎達到“無事不占，無事不卜”的地步，不僅“俚俗老媼輩”[12]“故都殘暑，過七月中旬。俗以望日具素饌享先，織竹作盆盎狀，貯紙錢，承以一竹焚之。視盆倒所向，以占氣候；謂向北則冬寒，向南則冬溫，向東西則寒溫得中，謂之盂蘭盆，蓋俚俗老媼輩之言也……”參見(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中華書局，1979.(P87)擅占，連“小兒輩”[13]“舊俗正月望夜迎廁神，謂之紫姑，亦不必正月，常時皆可召。予少時見小兒輩等閑則召之以為嬉笑。親戚間曾有召之而不肯去者，兩見有此，自后遂不敢召?！眳⒁?宋)沈括撰.胡道靜校證.夢溪筆談校證(卷21).異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P685)亦好此道。如王之道《鳳簫吟·和彥時兄重九》云“年年今日，農(nóng)夫共卜新豐”[14]唐圭璋編.全宋詞(第 2 冊).中華書局，1965.(P1140)；李曾伯《沁園春·丙午壽常承叔》曰“頌以松椿，酌之椒柏，預卜明年百事宜”[15]唐圭璋編.全宋詞(第 4 冊).中華書局，1965.(P2794)；黃公紹《望江南·雨》又曰“思晴好，試卜那朝晴”[15](P3368)等。大為流行于當時的《事林廣記》，有卷名《卜史類》和《選擇類》，涵蓋了如何卜卦、相面與解夢等，甚至連官職轉(zhuǎn)受日期、喪葬吉日皆亦有詳細記載[16]劉祥光.宋代日常生活中的卜算與鬼怪.政大出版社，2013.(P43)。因而，當時的術(shù)士對于科舉士子和士大夫而言，不僅是“京師賣卜者，唯利舉場時”[17](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 7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P972)，而且“士大夫必游之地，天下術(shù)士皆聚焉”[18](宋)張端義撰.貴耳集(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464)。宋代儒士與術(shù)士之間的交往，有著千絲萬縷的復雜關(guān)系，下文將予以詳述。

二、宋代士大夫與術(shù)士的交際

自趙匡胤陳橋兵變算起[1]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時京師多聚語云：‘策點檢為天子。’軍中知星者河中苗訓，見日下復有一日，黑光摩蕩，指謂匡胤親吏楚昭輔曰:‘此天命也?！眳⒁?宋)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中華書局，2004.(P1)，宋代皇帝就開始與術(shù)士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之后，宋太祖之弟趙匡義驀然登基，和術(shù)士張守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2]參見韋兵.“張守真神降”考疑:術(shù)士與宋太祖太宗皇權(quán)更替.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3).。繼而，宋真宗趙恒的冊立，亦得益于術(shù)士陳摶之言[3]據(jù)載“帝以其（陳摶）善相人也，遣詣南衙見真宗。及門亟還，問其故，曰：‘王門廝役皆將相也，何必見王？’建儲之議遂定?！眳⒁?宋)邵伯溫撰.李劍雄，劉德權(quán)點校.邵氏聞見錄(卷7).中華書局，1983.(P69)。關(guān)于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4]參見郭友亮.宋代皇帝的占卜活動與占卜術(shù)的影響.求索，2018，(6).，謝絳還曾就此“上書言妖人方術(shù)士，不宜出入禁中”[5]宋元浙江方志集成(第3冊).杭州出版社，2009.(P1128)，足見宋代“天子方向道家流事，尊禮方士”[6](宋)蔡絳撰，馮惠民，沈錫麟點校.鐵圍山叢談(卷 5).中華書局，1983.(P91)。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帝王尚且如此，臣屬下僚自不待言。如《宋史》謂錢若水“精術(shù)數(shù)”[7](元)脫脫.宋史(卷 266).錢若水傳.中華書局，1985.(P9171)，張浚在軍中“待諸將，多用術(shù)數(shù)”[8](清)畢沅.續(xù)資治通鑒(卷 120).中華書局，1957.(P3172)。又如楊億“尤負藻鑒，在翰林日，與章郁旬公共事，常言郇公異日必作相，己所不及。又見著作佐郎張士遜，知其有宰相器，即薦之，由此大拜。又鄉(xiāng)人吳待問嘗從公學，公語其徒曰：‘汝輩勿輕小吳，異日須登八座，亦有年壽。’后皆如其言。”[9](宋)吳處厚.青箱雜記.中華書局，1985.(P40)故而，時人稱“近世士大夫多喜譚命，往往自能推步，有精絕者”[10](宋)費袞.梁溪漫志(卷9).譚命.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P3427)，然而“士大夫昧于擇術(shù)，至有廢人事而談天，舍儒術(shù)而言命，馳辯穿鑿，時乎幸中。故權(quán)門貴勢或悅其面按，鰍生狂士或藉以善贊，浸淫成風，為害不細”[11](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 2 之 56.中華書局，1957.(P6523)。

有鑒于此，宋真宗曾嚴令“司天監(jiān)、翰林天文院職官學士諸色人，自今毋得出入臣庶家，占課休咎，傳寫文書，違者罪之”[12](宋)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 56).中華書局，2004.(P1227)。甚而規(guī)定了出任地方的官員“親隨仆，若醫(yī)（卜），若僧道，四者俱不宜帶”[13](宋)佚名撰.州縣提綱(卷1).四不宜帶.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0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626.之所以有此規(guī)定，正說明官員上任攜卜者之多。更多相關(guān)事例可參見洪邁撰寫，何卓點校.夷堅志·夷堅支丁(卷5).潘見鬼卜.夏巨源.中華書局，1981.1003-1004.。然術(shù)士“挾術(shù)數(shù)言人禍福，多游公卿之門”[14](宋)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 178).中華書局，2004.(P4305)的現(xiàn)象，在當時十分普遍。我們從《宋史·王旦傳》中可見一斑，其載“日者上書言宮禁事，坐誅，籍其家，得朝士所與往占吉兇之說。帝怒，欲付御史問狀。王旦曰：‘此人之常情，且語不及朝廷，不足罪?！孀谂唤猓┮蜃匀L所占問之書以進曰：‘臣少賤時，不免為此，必以為罪，愿并臣付獄。’真宗曰：‘此事已發(fā)，何可免？’旦曰：‘臣為宰相執(zhí)國法，豈可自為之，幸于不發(fā)而以罪人?！垡饨?，旦至中書，悉焚所得書。既而復悔，馳取之，而已焚之矣。由是皆免?！盵15](元)脫脫等撰.宋史(卷 282).王旦傳.中華書局，1977.(P9546)其他諸如術(shù)士張衍“以術(shù)游士大夫間”[16](宋)邵伯溫撰.李劍雄，劉德權(quán)點校.邵氏聞見錄(卷 17).中華書局，1983.(P176-177)，術(shù)士朱曉容“以善相游公卿間”[17](宋)方勺撰.許沛藻，楊立揚點校.泊宅編(卷 4).中華書局.(P24)，術(shù)士史延壽“以善相游京師，貴人爭延之”[18](宋)王辟之撰.呂友仁點校.澠水燕談錄.中華書局，1981.(P47)等，相關(guān)記載不絕于冊。緣何如此？乃源于政治因素之故。宋代“冗官”現(xiàn)象嚴重，最高時“凡四萬二千有奇”[1](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 47).中華書局，1986.(P441)。且官多而闕少[2]即便考中進士，“待闕”現(xiàn)象也十分普遍，《癸辛雜識》即載有“賣闕沈官人”為待闕者覓職位，乃獲巨利。參見(宋)周密撰.吳企明點校.癸辛雜識·別集上·戴生星術(shù).中華書局，1988.(P174)，當時“選人改秩，今當員多闕少時，須次動六七年，成六考無玷闕，方幸寸進。戛戛乎難哉！近制改京官歲有定額，且減薦數(shù)”[3](宋)周輝撰.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 1).中華書局，1994.(P31)，竟“有一官而五六人共之”[4](宋)杜范撰.清獻集(卷十).天下幸甚取進止第二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691)，甚至“蓋有登科十有余年不能沾一日之祿而老死者”[5](宋)方岳.秋崖集(卷18).代范丞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342)?？梢?，當時有官位無官權(quán)者比比皆是。術(shù)士對此了然于胸，術(shù)士張衍就曾言：“古有命格，今不可用。古者貴人少，福人多；今貴人多，福人少?！糁龈裾咦髟讏?zhí)，次作兩制。又次官卿監(jiān)，為監(jiān)司大郡，享安逸壽考之樂，任子孫厚田宅，雖非兩制，福不在其下。故曰福人多，貴人少。今之士大夫，自朝官便作兩制，忽罷去，但朝官耳，不能任子孫，貧約如初。蓋其命發(fā)于刑殺，未久即災至。故曰貴人多，福人少也。”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據(jù)《邵氏聞見錄》載：“章子厚、蔡持正官州縣時，（張衍）許其為宰相。蒲傳正、薛師正未顯，（張衍）皆以執(zhí)政許之[6](宋)邵伯溫撰.李劍雄，劉德權(quán)點校.邵氏聞見錄(卷 17).中華書局，1983.(P176-177)?！鄙鄄疁鼐寡詮堁堋霸S”四人“為宰相”“為執(zhí)政”，一“許”字微言大義。且用“許”來描述術(shù)士之術(shù)數(shù)精準的不勝枚舉，如“夏竦，文莊許他日當踐樞幄，今亦驗焉”[7](宋)吳處厚撰.李裕民點校.青箱雜記(卷 4).中華書局，1985.(P40)，“番禺戴生以術(shù)游臨安，時陳圣觀為常博，戴許以必當言路”[8](宋)周密撰.吳企明點校.癸辛雜識·別集上·戴生星術(shù).中華書局，1988.(P234)等。我們從“政、宣年間，除擢侍從以上，皆先命日者推步其五行休咎，然后出命。因此有卜者公然炫耀士大夫窮達，在我可否之間”[9](宋)周輝撰.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3).日者談休咎.中華書局，1997.(P104)，以及術(shù)士“大祀宮廬服輿食飲之華，封君不如也。其出也，或召焉，問之，某人也，朝貴人也；其歸也，或賜焉，問之，某人也，朝貴人也”[10](宋)王安石.王安石全集(卷 32).汴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P291)，很容易可以窺見術(shù)士對當時政治的左右能力[11]如盧臣忠累遷右正言，上欲大用，命相者視之，曰“有膺無背，官不過此”，宋高宗遂不予任用。參見(清)蔣廷錫等編.古今圖書集成(卷650).黟縣志.巴蜀出版社，1986.(P38650)。這從當時術(shù)士參與諸多重大政治事件，可以得到進一步佐證。如宋神宗時期，術(shù)士李士寧“挾術(shù)出入貴人門”[12](元)脫脫等撰.宋史(卷 200).刑法二.中華書局，1977.(P4998)，與王安石等士大夫相交甚密[13]有關(guān)王安石和李士寧的關(guān)系，詳見(日)竺沙雅章.宋代の術(shù)士と士大夫.宋元佛教文化史研究.汲古書院，2000.(P479-493)。與此同時，李士寧也與太祖后嗣趙世居交好，并策劃其進行謀反，眾多士大夫受此牽連[14]詳參(宋)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 259).中華書局，2004.(P6318)。此事發(fā)生于王安石第一次罷相后，呂惠卿欲借李士寧和王安石的親密關(guān)系，來嫁禍于王安石，正如《宋史·王安石傳》所稱“惠卿實欲自得政，忌安石復來，……起李士寧獄以傾安石”[15](元)脫脫等撰.宋史(卷 327).王安石傳.中華書局，1977.(P10548)。又如宋徽宗時期，術(shù)士張懷素“初以占風水為生，又以淫巧之術(shù)走士大夫之門”[16]王明清.揮鏖后錄(卷8).宋元筆記小說大觀.(P3717)，與呂惠卿、蔡京、蔡卞等士大夫交游密切。他蠱惑朝散郎吳儲、承議郎吳侔（王安石外孫）兄弟謀反，后被同黨告發(fā)，呂惠卿、鄧洵武（王安石外孫女婿）、蔡卞（王安石婿）、吳安持（王安石婿）等皆因此牽連獲罪[17](元)脫脫等撰.宋史(卷 20).徽宗本紀.中華書局，1977.(P378)。此案對臨川王氏家族造成了沉重打擊，并導致其北宋之后“社會性中斷”[18]參見王育濟.宋代王安石家族及其姻親.東岳論叢，2001，(3).(P111)。由此可見，正因“蓋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挾中朝尺書”[1](元)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卷20).寄尋梅.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P840)，于是“士大夫汲汲惟利與名是謀，故奔走于占”[2](宋)孫應時.燭湖集(卷10).贈日者黃樸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637)。宋代士大夫與術(shù)士是以政治為紐帶，建立起了密切的交際活動，這是兩者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重要原因之一[3]我們以北宋后期術(shù)士王老志為例，就可以看出這點。強淵明在紹圣年間尚為教官的時候，曾求不算于王老志，其答曰：“淵明必貴，……時吾亦與汝相見于帝闕矣。”之后，王老志在政和年間被召志開封，館于蔡京府邸，宋徽宗也遣人問事，當時“士大夫多從而求書字，其辭始若不可曉，后卒合者十八九，故其門如市”。參見鐵圍山叢談(卷5).87-88.宋史·方技下(卷462).13527.。

宋代士大夫與術(shù)士的交往活動，最為直接表現(xiàn)在詩文贈序上。除卻政治因素外，兩者之間還有著多方面關(guān)聯(lián)。術(shù)士大多迫于生計而四處奔波，有詩可證云：“賣卜長安作漫游，裹糧千里為親謀。時危貴得班超相，命薄那能李廣侯。術(shù)挾瑟竽雖易售，話逢枘鑿亦難投。江頭雨滑東風急，挑卻行包歸去休?！盵4](宋)李曾伯.贈林相士.全宋詩(第 62 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8740)他們通過向士大夫索求詩序，能夠為自己迅速擴大宣傳影響，無異于是一條謀利升財?shù)慕輳健ＶT如韓駒《術(shù)者吳毅乞詩欲至塞上》[5](宋)韓駒.術(shù)者吳毅乞詩欲至塞上.全宋詩(第2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P16582)、許及之《湯晉卿善談命求詩紀實》[6](宋)許及之.湯晉卿善談命求詩紀實.全宋詩(第46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28380)、嚴粲《叨第后日者自謂奇中索詩》[7](宋)嚴粲.叨第后日者自謂奇中索詩.全宋詩(第59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7397)、李曾伯《尤木石薦術(shù)士松庵求書以詩送之》[8](宋)李曾伯.尤木石薦術(shù)士松庵求書以詩送之.全宋詩(第62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8752)，薛嵎《電眸相士索詩》[9](宋)薛嵎.電眸相士索詩.全宋詩(第 63 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9880)、姚勉《鏡齋相士求詩二首》[10](宋)姚勉.鏡齋相士求詩二首.全宋詩(第64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40433)、何夢桂《方釣隱挾星求詩且業(yè)醫(yī)》[11](宋)何夢桂.方釣隱挾星求詩且業(yè)醫(yī).全宋詩(第67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42138)、金履祥《術(shù)士求詩》[12](宋)金履祥.術(shù)士求詩.全宋詩(第 68 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42589)等，我們從這些詩文題目“乞”“索”“求”字眼即可看出其中端倪。術(shù)士索求詩文的目的，一些士大夫也自然心知肚明，劉克莊《贈日者袁天勛》云：“多識名公與鉅卿，也攜贄卷到柴荊。”[13](宋)劉克莊.贈日者袁天勛.全宋詩(第58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6661)潘從大《贈無庵沈相師》亦云：“論相又看新進士，挑詩多識舊公卿。”[14](宋)潘從大.贈無庵沈相師.全宋詩(第68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42797)對此，文天祥曾言：“某尋常于術(shù)者少所許可，而江湖之人登門者日不絕，彼誠求飽暖于吾徒之一言。吾徒誠憫其衣食之皇皇，則來者必譽，是故不暇問其術(shù)之真何似也?！盵15](宋)文天祥著.熊飛等校點.文天祥全集(卷5).與前人.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P161)正因為此，在面對諸多宋代士大夫贊譽術(shù)士的詩文，如王炎《贈劉術(shù)士》所贊“聞子能知算，逢予屢索詩。諸公多妙語，老我更何辭”，我們就要考慮到其中“久客丹心苦，修途繭足疲。秋深風露冷，歸去莫遲疑”的感情因素[16](宋)王炎.贈劉術(shù)士.全宋詩(第 48 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29820)。當然，這其中也有出于應驗的贊譽[17]如王庭珪《贈日者張谷并引》云：“余竄夜郎八年，東歸至長沙，遇日者張谷，考十年前所言皆不謬?！眳⒁姼佃戎骶?全宋詩(第2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16855)，或者持懷疑態(tài)度[18]如蕭泰來《贈星學張月臺》云：“富與貴在天，君子不謂性。賢不肖在人，君子不謂命。是以張月臺，可疑亦可信。修身以俟之，人定天亦定。”參見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62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9031)，乃至予以徹底否定的[19]如蕭立之《贈談陰陽者》云：“葬書丑唾窶與賤，只為人間覓貴饒。試問胡椒八百斛，何如陋巷一簞瓢?！眳⒁姼佃戎骶?全宋詩(第62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9172)。我們從劉克莊《贈徐相師》“半頭布袋挑詩卷，也道游京賣術(shù)歸”[20](宋)劉克莊.贈徐相師.全宋詩(第 58 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6181)中還可以看出，術(shù)士索求詩文之多，甚至同一個人還前后相繼求之[21]姚勉.贈高眼陳相士并序.全宋詩(第64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40436)。愈是位高權(quán)重的士大夫，術(shù)士愈加趨之若鶩，宰相文天祥贈與術(shù)士的詩文就約有50篇之多[1]張公鑒.文天祥生平及其詩詞研究.臺灣商務印書館，1989.114.錢鐘書亦稱“這位抵抗元兵侵略的烈士留下來的詩歌絕然分為前后兩期。元兵打破杭州、俘虜宋帝以前是一個時期。他在這個時期里的作品可以說全部都是草率平庸，為相面、算命、卜卦等人做的詩比例大得使我們吃驚?！眳⒁婂X鐘書.宋詩選注.三聯(lián)書店，2002.456.。此外，宋代士大夫作為具有儒家信仰的群體，他們在給術(shù)士贈詩作文中，經(jīng)常寓儒家教化于其間。關(guān)于這一重要現(xiàn)象，下文將予以詳述。

三、宋代科舉士子與術(shù)士的交際

宋代科舉士子與術(shù)士之間的交際目的較為單一，士子無非是為了卜問功名前程，而術(shù)士則為謀利生財。宋人普遍以“要知萬事皆有定數(shù)”[2](宋)王楙撰.王文錦校.野客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P272)的命定論為主流，即“夫興衰，運也；窮達，時也；生死，命也。委心子窮天任運，修己俟時，謂命有定數(shù)，不可智求”[3](宋)委心子撰.金心點校.新編分門古今類事·蜀本分門古今類事序.中華書局，1987.(P1)。在此社會信仰效應下，科舉功名前定的觀念大為流行[4]如》崇文總目》著錄《登科定分錄》7卷.《宋史·藝文志》作《科名分定錄》7卷，《塵史》卷中亦作《科名分定錄》7卷等.，故有稱“徒勞爭墨榜，須信有朱衣。萬事前期定，升沉不爾違?！盵5](宋)楊億編.同文館唱和詩(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532)也正因為此，如（熙寧九年省試）“相國寺一相士，以技顯，其肆如市，大抵多舉子詢扣得失”[6](宋)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夷堅支丁(卷 7).丁湜科名.中華書局，1981.(P1026)，正所謂“京師賣卜者，唯利舉場時”[7](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 7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P972)。諸多士大夫在科舉考試的時候，求卜于術(shù)士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南宋狀元姚勉三次參加科舉的錄取與否，都被術(shù)士陳高眼一一準確言中[8]姚勉.贈高眼陳相士并序.全宋詩(64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40436)。另據(jù)《東坡事類》載：“（蘇）東坡自謫海南歸，人有問其遷謫艱苦者。坡答曰：‘此乃骨相所招?！贂r入京師，有相者云：‘一雙學士眼，半個配軍頭，異日文章雖當知名，然有遷徙不測之禍?！盵9](清)梁廷楠著.湯開建，陳文源點校.東坡事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2.(P128)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關(guān)于宋代科舉士子與術(shù)士的交際活動，詳見拙作《驗與不驗：宋代科舉的術(shù)數(shù)活動》[10]王逸之，朱漢民.驗與不驗：宋代科舉的術(shù)數(shù)活動.暨南史學，2018，(第 17 輯).已有詳細論述，故在此不予贅述。本節(jié)著重論述兩者交互影響，而產(chǎn)生了“術(shù)儒”這一群體的現(xiàn)象。

“術(shù)儒”一詞，學界目前尚無此稱謂，本文蓋指雖是術(shù)士身份，卻乃具儒士底色。這一群體具有“亦儒亦術(shù)”的雙重特征，亦儒亦術(shù)之“術(shù)”，是指術(shù)數(shù)之“術(shù)”。何況術(shù)與儒本為同源[11]參見王逸之.信與疑：宋代士大夫的術(shù)數(shù)態(tài)度.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P33)，而且先儒已有“儒家之術(shù)、術(shù)家之儒”[12](元)吳澄撰.吳文正集(卷16).地理真詮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174)的稱謂?！靶g(shù)儒”這一群體的出現(xiàn)，不僅與宋代科舉士子有密切關(guān)系，而且與宋代理學的勃興直接相關(guān)。

由唐至宋，科舉制度進一步改革，廢除“通榜”公薦制而推行彌封、謄錄之法，取消門第限制，且錄取“一切以程文為去留”[13](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 2).中華書局，1979.(P69)。因“宋以科舉取士，士之欲見用于世者，不得不由科舉進”[14](宋)趙孟頫.松雪齋集.西冷印社出版社，2010.(P156)，故“凡今農(nóng)工商賈之家，未有不舍其舊而為士者也”[15](明)黃淮，楊士奇等.歷代名臣奏議(卷26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40冊).臺灣商務印書，1986.(P556)。兩宋“時取才唯進士諸科為品，名卿鉅公，皆由此選”[16](元)脫脫.宋史(卷 155).中華書局，1985.(P3611)，然其錄取率卻“舉天下而計之，三年之間，率數(shù)十萬人而取三四百也”[1](明)黃淮，楊士奇等.歷代名臣奏議(卷13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36冊).臺灣商務印書，1986.(P750)，即錄取率不過1‰左右。面對“世人獲甲科者絕少”[2](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12).記事·范淳父焚進論不應賢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44.南宋中期，即便如福州發(fā)達州郡，鄉(xiāng)試錄取也近322人取一人。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1990.7850.的現(xiàn)實，眾多科舉士子在感嘆“功名富貴真難致”[3](宋)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夷堅支丁(卷 6).南陵仙隱客.中華書局，1981.(P1017)之余，落榜士子有些選擇了“棄儒從卜”。這不僅因“從卜”能夠豐利資生[4]陳耆卿.贈周生序.稱周生“有母耋甚，倚其術(shù)以活”。參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19冊，卷7316).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P80)，如臨安術(shù)士夏巨源“每來卜者，一卦率五百錢”[5](宋)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夷堅支丁(卷 5).夏巨源.中華書局，1981.(P1003)，真州徐仲堅卜卦“日得百數(shù)十錢則止”[6]鄭同校注.古今圖書集成術(shù)數(shù)叢刊：卜筮.華齡出版社，2008.(P434)等。更重要的是“從卜”能挾術(shù)以販權(quán)貴，彌補科舉未竟之從政愿望，正所謂“（術(shù)士）善挾奇而以動人者，大祀宮廬服輿食飲之華，封君不如也”[7](宋)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 70).中華書局，1959.(P742)。如北宋建州徐復，因“舉進士不中，退而學易”，自卜無祿命而“遂亡進取意”。后精于“陰陽、天文、地理、遁甲、占射諸家之說”，遂成范仲淹咨詢“四夷無變異乎？”及仁宗詢問“天時人事”的座上賓[8](元)脫脫.宋史(卷 457).隱逸上.中華書局，1985.(P13434)。又如郭天信預卜徽宗趙姬“當有天下”，乃“不數(shù)年，至樞密都承旨，節(jié)度觀察留后”，且其子“擢秘書省校書郎”[9](元)脫脫.宋史(卷 462).方技下.中華書局，1985.(P13525)。再如楚芝蘭“忽自言遇有道之士，教以符天、六壬、遁甲之術(shù)。屬朝廷博求方技，詣闕自薦，得（司天監(jiān)）錄為學生。以占候有據(jù)，擢為翰林天文”[10](元)脫脫.宋史(卷 461).方技上.中華書局，1985.(P13500)。時人袁采言：“其不能習進士業(yè)者，上可以事筆札，代箋簡之役，次可以習點讀，為童蒙之師。如不能為儒，則巫醫(yī)、僧道、農(nóng)圃、商賈、伎術(shù)，凡可以養(yǎng)生而不至于辱先者，皆可為也?！盵11](宋)袁采撰.袁氏世范.中華書局，1985.(P40)從一定程度上，可看出當時社會對“從卜”的認可[12]當然，這種認可只是一定程度上的。在儒家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下，術(shù)士被世人輕視的現(xiàn)象還比較普遍。如真德秀《贈華相士序》稱其“以相與弈游縉紳間”，被人譏之云：“子，書生也，而胡此焉嗜？”參見(宋)真德秀.贈華相士序.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13冊，卷7168).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P124)。北宋進士鄒浩曾載：“（陳通甫）少舉進士不偶，貧甚，無以養(yǎng)其母，慨然取其家藏地理書學焉，且歷求一時名人以為師，莫不妙盡其長，而機圓智獨，又自得于象數(shù)之外?！盵13](宋)鄒浩.道鄉(xiāng)集(卷27).送陳忠厚秀才還姑蘇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410)北宋另一進士李新載：“（羅公弼）本儒家者流，而為陰陽家?！盵14](宋)李新.跨鰲集(卷30).贈數(shù)者羅公弼.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654)南宋時期相關(guān)記載更多，文天祥《送彭叔英序》稱其“以秀才精躔度”[15](宋)文天祥著.熊飛等校點.文天祥全集(卷9).送彭叔英序.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P357)，陸九淵亦載：“（湯謨舉）舊亦應舉，屢不中，乃舍之。地理乃先世之傳，姑業(yè)之以為生?！盵16](宋)陸九淵著.鐘哲點校.陸九淵集(卷 20).贈湯謨舉.中華書局，1980.(P249)楊萬里在給一些儒學出身的術(shù)士贈文中，也有類似表述“拋了儒書讀相書，卻將冷眼看諸儒”[17](宋)楊萬里.誠齋集(卷5).贈曾相士二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48)，“許子儒冠恐誤身，如今投筆說星辰”[18](宋)楊萬里.誠齋集(卷14).送談星辰許季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0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類似的例子，如善太乙數(shù)的汪彥常也曾從事舉業(yè)，即“然汪君本知書，一旦以老人之言，廢其業(yè)，從受此術(shù)”。參見（宋）陸九淵著，鐘哲點校：《陸九淵集》卷20《贈汪彥?！?，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8頁。(P153)等。

本文所論“術(shù)儒”，因科舉落第而棄儒從卜是其主要來源[1]也有特例，如南宋末期士大夫謝枋得在滅國流亡期間，而“賣卜建陽市中，有來卜者，惟取米屨而已，委以錢，率謝不取。其后人稍稍識之，多延至其家，使為弟子論學。”參見(元)脫脫等撰.宋史(卷四百二十五).謝彷得傳.1977.12688.又如林希逸在《贈月溪孫相士》所云：“紫霞焚香青霞哭，此詩此事誰堪錄。二公如此訟君冤，身雖掇禍名不辱。天留老眼見時平，君既生還丁已戮。仙無點鐵救君貧，佛卻有篦刮君目。令君看破玉管書，養(yǎng)生聊借君平卜?？v談風骨妙入神，江湖諸老爭推轂。自注：月溪，豪士也，忤丁得禍，今姑以姑布子卿之術(shù)自隱，因話二霞初見時因緣，霞皆吾故人也，因以賦之。”我們從中可以得知，孫相士也是由士大夫轉(zhuǎn)為相士的。參見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9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37303.。以宋初著名術(shù)士陳摶為代表，屢次受挫于科舉[2](元)脫脫.宋史(卷 457).隱逸上.中華書局，1985.(P13420)，后遇隱士指導而奉道從卜，為太祖、太宗所重，乃至咨問以關(guān)乎國脈的立儲[3]太宗令陳摶歷抵王宮，以相諸王。摶回奏曰:“壽王其他日天下主也。臣始至壽邸，見二人坐于門，問其姓氏，皆王左右之使令。然臣觀二人，他日皆至將相，即其主可知?！碧诖笙?，是時真宗為壽王。參見宋元筆記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P2683)。后周世宗也曾咨以飛升黃白之術(shù)，其卻言：“陛下為四海之主，當以致治為念，奈何留意黃白之事乎？”[2](P13420)而當宋太祖問之國運，他亦言：“宋朝以仁得天下，以義結(jié)人心，不患不久長?！盵4]無名氏著.曹濟平校點.宣和遺事(前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P6)陳摶因科舉而飽讀圣賢書，后雖轉(zhuǎn)變?yōu)樾g(shù)士，但仍不失儒士底色，凸顯了“亦儒亦術(shù)”的特征?！靶g(shù)儒”也有來源于民間的術(shù)士，當然囿于資料缺乏佐證，這其中應有不少曾為儒生者?，F(xiàn)列舉如下：北宋進士徐積（1028—1103）《送云鶴山人》云：“……輔之以教，其益彌眾。以剛止邪，以柔止訟?！适怪?，虐戒之縱?！绱耸?，殆可折中?！盵5]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11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P7608)；南宋進士項安世（1129—1208）《次韻謝尚書贈曾術(shù)人》云：“……逢人只說忠和孝，莫道鳴珂與曳紳。”[6]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44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27321)南宋進士陳造（1133—1203）《贈相士蜀張二詩》之一：“博古亦多藝，相形仍論心。司南輔名教，左契指升沈?！盵7]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4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28096)；南宋宰相文天祥《贈蕭巽齋》稱贊相士蕭巽齋“言言依忠孝，君平意未失?！盵8](宋)文天祥著.熊飛等校點.文天祥全集(卷1).贈蕭殿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P15)南宋真德秀（1178—1235）《贈葉子仁》三首之一云：“易象推占妙入神，勸人忠孝更諄諄。只今誰似君平術(shù)？唯有南陽賣卜人。（自注：子仁每推論五行，輒以善道勉人。如孝弟忠信，清心寡欲等語，未嘗不懇切言之。故予以為有君平之風。）”[9]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6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34849)詩中“君平術(shù)”，乃指《漢書·嚴君平傳》所載：“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為‘卜筮者賤業(yè)而可以惠眾人。有邪惡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言利害。與人子言，依于孝；與人弟言，依于順；與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勢利導之以善?！盵10](漢)班固.漢書(卷 72).中華書局，1962.(P2592)《全宋詞》僅關(guān)于贈相士詩中，涉及嚴君平的就有21首，由此一斑亦可見“術(shù)儒”之多[11]羅宗濤.宋代詩人贈相士詩探討.政大中文學報，2012，(18).(P220)。與此同時，我們從這些史料也可看出，“術(shù)儒”這一群體至南宋而愈多，顯然是受理學盛行的緣故。這里面包含了諸多儒士和術(shù)士之間互動交流，以及當時著名儒者對術(shù)數(shù)的批駁和改造，更進一步促使了術(shù)士轉(zhuǎn)化成了“術(shù)儒”。下面將列舉具體實例，予以詳細說明。

儒家歷來推崇“順天安命”，與術(shù)士趨利避害的“算命”“改命”立場相沖突，必然會引起兩者在理論層面的交鋒。儒家推崇“正義不謀利，明道不計功”[12]語出董仲舒“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之語。參見(漢)班固.漢書(卷56)董仲舒?zhèn)?中華書局，1962.(P2524)，而術(shù)數(shù)則以預測吉兇禍福為宗旨，與圣賢之理背道而馳。對此，王廷相曾言：“至于五行星命范圍皇極等術(shù)，足以壞亂仲尼純正之道，不可一日容之以惑世也。”[13]王廷相著.王孝魚點校.王廷相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1.(P508)南宋理學家熊禾在《贈熊云岫挾星術(shù)遠游序》中，以孔孟的口吻云：“孔子罕言命，又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献硬恢^命，又曰：‘得之有命。然則將孰從？蓋命有二，以性言，則理一而已；以氣言，則分有萬之不齊，智愚賢否一類也。以理制數(shù)，以性御氣，愚可明，柔可強，勤之可以不匱也，仁義之可以得天爵也，修養(yǎng)之可以延年也為善之可以獲福也，孰謂其不可變乎？是故君子但當言理，不當言數(shù)；但當論性，不當論命，當然在我，適然在天?！盵1](元)熊禾撰.熊孟秉編.勿軒集(卷1).贈熊云岫挾星術(shù)遠游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P774)其中“以性言，則理一而已”“以氣言，……以理制數(shù)，以性御氣”等句，充分彰顯以理學為理論武器，來批駁術(shù)家命運觀。南宋著名理學家真德秀在贈五行家張元顯的序中，亦曾明確批駁其術(shù)曰“死生福禍，系之于天，非茍求之可得，茍避之可免”，并希望術(shù)士張元顯能以儒家安命的態(tài)度勸勉他人，即“予欲其勉人以毋命之恃而惟命之安，故為之說如此”[2](宋)真德秀.送張元顯序.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 313冊，卷 7168).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24.類似的勸說，可見(宋)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5).贈徐端叔命序.贈徐師表序.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3610-3611，3626.。再如朱熹《贈徐端叔命序》云：“徐君嘗為儒，則嘗知是說矣，其用志之密微，而言之多中也固宜。世之君子，倘一過而問焉，豈惟足以信徐君之術(shù)而振業(yè)之，亦足以知夫得于有生之初者，其賦予分量固已如是，富貴榮顯，固非貪慕所得致。而貧賤禍患，固非巧力所可辭也。直道而行，致命遂志，一變末俗，以復古人忠厚廉恥之余風，則或徐君之助也。雖然，與人子言，依于孝，與人臣言，依于忠，夭壽固不貳矣，必修身以俟之，乃可以立命。徐君其亦謹其所以言者哉?！盵3](宋)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5).贈徐端叔命序.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P3610-3611)不惟如此，有些理學家還對術(shù)數(shù)理論進行“以儒化術(shù)”的改造，參見拙作《以儒化術(shù)：程朱學派視域下的術(shù)數(shù)——以程朱、蔡元定為中心》[4]王逸之.以儒化術(shù)：程朱學派視域下的術(shù)數(shù)——以程朱、蔡元定為中心.社科科學論壇，2018，(6).一文，已有詳論。

四、余論

綜上所述，宋代士大夫與術(shù)士的交際，有著強烈的政治因素。這種政治的訴求是雙向，既有士大夫求助于術(shù)士的卜算，也有術(shù)士主動攀附于士大夫。關(guān)于兩者復雜的關(guān)系，拙作《信與疑：宋代士大夫的術(shù)數(shù)態(tài)度》[5]王逸之.信與疑:宋代士大夫的術(shù)數(shù)態(tài)度.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一節(jié)，有相關(guān)的進一步論述。而術(shù)士向宋代士大夫索求詩文卻多出于謀利生財，雖然有些也是出于術(shù)士卜算的應驗，但更為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對術(shù)士寓儒于卜的詩文教化。這促使了“術(shù)儒”群體的出現(xiàn)，其具有“亦儒亦術(shù)”的雙重特征。從某種意思上來說，“術(shù)儒”在南宋大量的出現(xiàn)，是新儒學與術(shù)數(shù)交鋒的產(chǎn)物，也是儒學與術(shù)數(shù)在術(shù)士身上顯現(xiàn)出一種“兼容”的狀態(tài)。之所以兩者能夠兼容并存，從根本上來講，蓋因儒學與術(shù)數(shù)的同源性[6]參見王逸之.信與疑：宋代士大夫的術(shù)數(shù)態(tài)度.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P33)。從表面上來看，宋代科舉士子與術(shù)士之間的交際目的較為單一，士子無非是為了卜問功名前程，而術(shù)士則為謀利生財。正是由于“術(shù)儒”主要來源于落第科舉士子，而宋代士大夫又對“術(shù)儒”的產(chǎn)生，又有著“以儒化術(shù)”的改造作用。這就使宋代士大夫、科舉士子與術(shù)士有了相互關(guān)聯(lián)，而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互動”的交際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