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西藏民族大學法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相比外行證人證言,不可靠的專家證言有時造成的危害可能更大。由于產生外行證言的推論過程是以普通常識為介質的,而常識是包括陪審團或法官等事實認定者在內的任何人所具備的經驗性知識。因此,當外行證人在法庭上作證時,陪審團、法官及律師與這些外行證人是處在同一個交流和對話平臺的,或者說是置身于同一個“思維空間”的。反之,正如英國的Paul Roberts教授所言,專家證人與法官或陪審員及律師之間的對話,如同“動物與人類之間的對話”。Roberts教授強調,實際上,最近一些涉及統(tǒng)計學證據的臭名昭著的錯誤裁判,最終證明是由專家們的錯誤引起的①。澳大利亞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一個錯案[1],也是因為陪審團在自身缺乏相關專業(yè)知識的背景下,秉持著對專家證言的充分信賴,而最終認定實際上無辜的被告有罪。通常,“專家證言不同于其他任何證人證言,因為陪審員也許會認為,這是‘科學’,是一個基于‘專業(yè)性’的判斷,因此會給予專家證人證言本應得到的更多信任。”[2]
美國《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702規(guī)定,“當滿足下列條件時,因其具備的知識、技能、經驗或因接受過專業(yè)培訓和教育而獲得專家資格的證人,也許(may)可以以意見或其他形式作證:(a)專家的科學、技術或者其他專門知識將會幫助事實審判者理解證據或者確定爭議事實;(b)證言基于足夠的事實或者數(shù)據;(c)證言是可靠的原理和方法的產物;(d)專家將這些原理和方法可靠地適用于案件的事實”。從該規(guī)定不難看出,法官這個守門人(gatekeeper)對專家證言的采納問題,責任重大。首先,法官需要判斷證人是否具備專家資格;其次,法官要對構成專家證言的四個實用性具體要素進行嚴格審查。而“也許”(may)一詞,更是道出了美國聯(lián)邦立法對專家證言可靠性的高要求。但在司法實踐中,專家證言并沒有被審慎鑒別,許多不適格的專家證人證言涌入法庭,成為事實審判者定案的重要依據,從而釀成冤假錯案。即便作為法治發(fā)達國家的美國,也是如此。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法學院教授Brandon L.Garrett和“無辜者工程”的共同創(chuàng)立者兼聯(lián)席主席的Peter J.Neufeld,于2008年在美國的25個州,對多達156名依靠事后DNA檢驗而獲無罪釋放的無辜者的先前庭審案卷材料進行實證研究,發(fā)現(xiàn)無辜者被錯判,與出庭作證的專家證人不適格這一因素密切相關。[3]這一調查研究結果顯示,主要是兩種不可靠的專家證言導致了無辜者被錯判。一是法庭科學專家誤用了有關人口的實證數(shù)據(empirical population data),二是專家意見沒有實證數(shù)據的支持。根據702(b)的規(guī)定,專家證言必須建立在充分的事實或數(shù)據之基礎上。但是,在Garrett教授該項研究中提到的Durhanm案件中,檢控方的專家證人作證說:大概有5%的人擁有像Durhanm一樣的紅黃色頭發(fā)。但實際上,是沒有任何實證數(shù)據對人的頭發(fā)特性的概率加以表征的。因此,該專家的證言完全沒有數(shù)據的支持,更談不上建立在充分的數(shù)據之基礎上了。702(d)則強調,專家將這些科學原理和方法可靠地適用于案件的事實。而Garrett教授此項研究中涉及的Dotson一案顯示②,導致Dotson被錯誤指控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控訴方的專家沒有將相關的統(tǒng)計學方法恰當?shù)剡m用于該案,錯誤地使用了有關人口的實證數(shù)據。該案專家作證說,“Dotson和精子的提供者都屬于B型血,在白種人中,只有11%的人擁有B型血”,這就意味著Dotson屬于11%的B型血人群而成為精子提供者懷疑對象,而不是作為非B型血的89%人群被排除。這樣的推理邏輯是正確的。但問題在于,由于本案被害人也屬于B型血,因此有可能在被檢測的樣本中混合了被害人自身的體液,同時還有可能,在樣本中發(fā)現(xiàn)的B型血載體完全來自于被害人。此時,就相當于檢測的樣本中沒有任何關于精子提供者的特征要素。因此,任何一個男性都可能是潛在的精子提供者。這樣一來,Dotson就不應該歸入11%的人群范疇,而屬于100%的可能性范圍。很顯然,本案專家證言出錯的主要原因是其沒有結合案件具體情況,錯誤地使用了統(tǒng)計學方法。
曾在1989年時,美國兒科協(xié)會就在醫(yī)學界率先闡釋什么是適格的醫(yī)學專家證人證言。到2002年時,進一步將適格醫(yī)學專家證言的標準修訂為“捍衛(wèi)內科醫(yī)生專家證言的客觀性”③。但遺憾的是,司法實踐的作證過程中,專家證人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偏見一直是一個不可回避的難題。
1、有意識的偏見
從理論上講,專家證人在作證過程中產生有意識的偏見,不應該出現(xiàn)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因為,根據美國《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的立法精神,是不允許專家證人產生偏見的。從702(a)這一規(guī)定不難看出,專家證人的角色定位是“幫助事實審判者”。既然與中立的事實審判者處于同一戰(zhàn)線,專家證人也應該中立客觀的依據專業(yè)知識發(fā)表意見,以幫助外行的事實審判者理解證據或是確定爭議事實。與律師基于職業(yè)道德積極主張其所代理的當事人的觀點不同,專家證人的職責是幫助事實審判者在法庭審判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但實際上,如同美國19世紀的黨派偏見一樣,專家證人的偏見問題,在當今美國或許是最為嚴峻的司法困境。首先,與事實證人因其知曉案件事實基于親身知識出庭作證不同,專家證人出庭作證是一種利益驅動行為,因此常常不惜歪曲事實而作出有利于其“雇主”的專家意見。雖然,外行證人也會產生偏見,但比起這些為了維持生計,或者是為了獲得可觀收入而出庭作證的專家來,外行證人偏見問題顯然不及專家證人那么嚴峻。因為,目擊證人對于案件糾紛本來毫不知情,只是碰巧案件發(fā)生時他(她)在場。實際上,其證言對于雙方當事人來說都是有用的。因此,基于親身知識出庭作證的事實證人,相當于在履行一種公民義務,④其因出庭作證或許可以獲得少量的人工費,但與專家證人作證獲取的巨額收入相比,不可同日而語。有數(shù)據顯示,“僅一年的時間里,O’Donnell因從事專家咨詢工作所獲得的報酬將近750,000美元”,[5]面對如此巨大的利益誘惑,專家證人難免產生偏見;其次,對抗制體制下雙方律師一味獲勝的心理,也在某種程度上催生了專家證人的偏見。利用法官和陪審員對專家證言的“迷戀”心理,雙方律師往往在對抗中打出專家證人這張王牌以獲取事實審判者的認同,而最終獲取勝利。當然,律師贏得庭審的前提是先要說服專家證人支持己方的主張和觀點,一旦被律師成功“收買”,專家證人在法庭作證過程中便理所當然的產生了偏見。比如,在上述提到的Dotson一案中,檢控方的專家證人就故意隱瞞了被害人也屬于B型血的事實,導致陪審團被誤導。
2、無意識的偏見
無意識的偏見是與有意識的偏見相對的。有意識的偏見是在明知的心理狀態(tài)下產生的,而無意識的偏見是潛意識的,往往是由行為人的職業(yè)特性或思維習慣所決定的,是產生偏見之人自身所無法控制的。以指紋專家為例,美國國家技術與標準學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standards and technology)2012年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在對指紋證據進行檢驗的過程中,很多時候,這些檢驗者都不可避免地添加了自己的主觀判斷。比如,“可以分析這些諸多特性中的潛在特性嗎?潛在的與已知的,這兩者之間的明顯差異是一個真正的區(qū)別嗎?或者說它只是一個人為結果?”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檢驗者必須要借助主觀判斷。與指紋專家一樣,許多專家在開展專業(yè)工作的過程中都不可避免的要依賴主觀判斷,這自然就為偏見敞開了大門。日本學者認為[6]:如果專家證人只是單純向事實審判者再現(xiàn)其專門知識的話,通常是不會出錯的。但事實上,專家總是在不經意間試圖對知識進行擴張,從而導致某些錯誤。
專家證人無意識偏見產生的原因,是專家在進行主觀判斷的過程中,接觸到了眾多具有干擾性的外部信息,這些外部信息過早的植入了專家證人的思維系統(tǒng),從而影響其作出客觀中立的判斷。在刑事司法領域,這樣的外部信息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一,檢控方關于被告認罪的指控意見。事先知曉此類外部信息,會導致專家證人發(fā)表不利于被告的意見。一項心理學研究結果顯示,[7]6名專家受邀對指紋證據進行檢驗,在未被告知相關外部信息之前,他們各自進行了專業(yè)分析。但是,當6名專家獲取了關于被告已經認罪的信息后,17%的專家改變了之前的意見。美國國家技術與標準學院在其2012年的調研報告中總結到,為了避免專家證人無意識的偏見,特別是針對被告的偏見,最好是設計出合理的程序,阻止專家證人接觸關于被告有犯罪前科或被告已認罪的相關外部信息。同時,辯護方可以利用傳聞證據排除規(guī)則,將某位專家證人在從事專業(yè)檢驗工作之前,已經從某位警察那里聽聞到不利于被告的外部信息這一事實揭露出來,然后將其證言排除;二,同行前輩針對同一專門性問題的先前意見。美國政府一項正式的調查結果顯示,[8]后一位專家檢驗人往往會屈從于某位資深專家針對同一專門性問題已經得出的檢驗結果。通常,當后一位專家比前一位專家的資歷淺,或者前一位專家是后一位專家的老師時,后面的專家最有可能產生無意識偏見。
通常,影響證人可信性的四大要素是指:(1)他或她對其用來報告所觀察到事物的語言之解釋能力;(2)證人的誠實與真誠;(3)他或她的觀察結果的準確性;(4)證人對于其觀察結果之記憶的準確性。[9]這是所有證人證言的四個“軟肋”:敘事能力,誠實性,觀察能力及記憶力。專家證人雖然主要是依靠其專門知識而非親身知識在法庭上作證,依然要面對上述這些軟肋。根據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703的規(guī)定,一個專家可以根據其認識到的或者是親自觀察到的案件事實或者案件中涉及的數(shù)據來發(fā)表意見。Dale A.Nance教授認為,專家可信性是影響專家證言可靠性的重要因素之一。[10]因此,專家證人在作證時發(fā)表的意見通常是建立在兩部分知識之基礎上,即專家認識到的或觀察到的案件事實和專門知識。因此,與外行證人一樣,其證言可靠性往往也與專家的記憶力或觀察能力有關。以Donaldson v.Northern Trading Company一案為例,[11]原告方聘請的專家證人(一名注冊電氣工程師)作證說,原告在乘電梯時因電梯突然加速急劇下降導致原告受傷,系被告方(該電梯制造商)的疏忽責任引起。該專家證言主要基于以下事實和理由:通常只有三種原因會引起電梯超速運行:(1)電梯超載;(2)電壓過大;(3)電機場路電流減弱。首先,根據原告所說,當電梯事故發(fā)生時,電梯里乘客的重量只有核準重量的一半,專家據此排除了第一種可能;其次,根據被告所說,事故發(fā)生后,他們當即派人對電梯進行了檢查,發(fā)現(xiàn)電梯的整機電流出于良好的運行狀態(tài),專家據此又排除了第二種可能;最后,該電氣工程師根據自己到事故電梯現(xiàn)場觀測的結果(電梯廠商將電氣連接到電機裝置時,沒有使用防松墊圈),聽別人說廠家才在事故發(fā)生前6天重新安裝了該電梯的電機裝置,據此認為,由于被告方的疏忽,導致電梯的電氣連接出現(xiàn)松動,致使電機場路電流減弱,從而引起電梯超速運行。不難看出,該電氣專家首先運用電氣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分析了引發(fā)電梯超速運行的三種科學原理,再結合他分別從原被告處聽到的以及親自觀察到的案件事實,通過三個推論,最終得出最有可能導致事故發(fā)生的專家意見。因此,除了科學原理的有效性外,專家的記憶力及其觀察靈敏度都是影響該專家證言可靠性的潛在因素。
“專家證據既強大有力,又是如此深遠的迷惑著陪審員的雙眼,使他們被誤導和困擾,各地區(qū)法院必須審慎衡量專家證言的證明力”。[12]因此,如何保障專家證言的可靠性,是一個不容回避的話題。從上述影響專家證言可靠性的諸多因素來看,除了專家本身的觀察靈敏度、誠實性、專業(yè)性等因素外,對專家證言進行審查的事實審判者也是考察要素。保障專家證言的可靠性,需要從以下幾方面著手:
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為了保障專家證言的可靠性,賦予了法官守門人的角色。要求法官根據可靠性檢驗標準對專家證言進行嚴格審查,將真正可靠的證言采納為證據。但是,Brandon教授調研團隊的研究報告顯示:發(fā)生在美國的錯誤指控主要集中在20世紀80年代,即最高法院還沒有提高專家證言可靠性要求那段時期。比如,在多伯特標準實施之前,一直是“普遍接受”的弗萊伊標準占主導。雖然弗萊伊標準被許多專家稱為嚴格的檢驗標準,因為當專家證言以某項新技術為依據時,“普遍接受標準”可能會把很多可靠的專家證言排除了。但另一方面,那些被某個科學界所普遍接受的專門知識卻往往又是不可靠的。比如,筆跡鑒定這個行業(yè)本身就是缺乏可靠性的,但筆跡鑒定意見卻一直以來被事實審判者所廣泛接受。在美國,為了提高專家證言可靠性檢驗標準,多伯特規(guī)則及2000年的702規(guī)則修正案相繼出臺。法官作為專家證言的守門人,還是應該從科學的視角多發(fā)問:“這一科學原理是經過科學檢驗的嗎?這些數(shù)據是通過何種方式獲得的?”。在司法實務方面,美國律師協(xié)會(American Bar Association)開展了一系列有關法庭科學方法可靠性的改革。同時,美國國會給國家科學協(xié)會(NAS)分配的任務是,創(chuàng)建一套提高法庭科學質量的方法。⑤
1、對專家證人進行交叉詢問
交叉詢問制度被喻為英美對抗制系統(tǒng)中揭穿謊言最為有利的武器。面對專家證人有意識的偏見這一難題,美國不少學者肯定了交叉詢問制度對于遏制專家偏見的作用,雖然作用有限。Allen教授認為,“交叉詢問將有助于揭露專家證人在陪審團面前產生的偏見”[13];“專家證人的偏見問題確實是交叉詢問過程中一個適當?shù)淖h題”[14]。交叉詢問的主要目的,要么是為了使證人喪失信譽,要么是為了減少證人之間的相互沖突。特別是當一方當事人的證人證言給對方當事人的利益造成損害時,對方律師通常會通過交叉詢問針對該證人的信譽展開攻擊。比如,針對證人在作證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不確定性,或者是當庭證言與先前相關陳述不一致的地方。而且,根據美國庭審經驗,針對專家證人常常因為利益驅動而在出庭作證時產生有意識偏見這一現(xiàn)象,當對專家證人進行交叉詢問時,首先要詢問其近期因提供專家服務工作而獲得的收入是多少,然后詢問其從專家服務工作中獲取的總收入又是多少。另外,在交叉詢問時,應該詢問專家意見是否確實基于其自身的研究或分析,對于陪審團是否真正有幫助。[15]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705出于簡化專家證人出庭作證的目的,沒有要求專家證人在發(fā)表意見之前,就其所依據的事實或數(shù)據作證,但是根據該規(guī)定,卻可以要求專家證人在交叉詢問時披露其發(fā)表意見時所依據的事實或數(shù)據。不難看出,規(guī)則705是在強調通過交叉詢問制度,保障規(guī)則702中關于專家證言需要建立在充分的事實或數(shù)據之基礎上的可靠性要求。
2、對專家證人的信譽進行彈劾及建立起對不可信專家證人的問責制
雖然有學者認為,[16]《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沒有明確提及關于偏見的彈劾方法,但是在聯(lián)邦的司法實踐中,這樣的彈劾技能依然是可以應用于攻擊專家證人之偏見的。在 John Abel一案中,[17](P173)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定,《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并沒有在條文中說到使用“偏見”進行彈劾的問題,但是《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有通過證明偏見來進行彈劾的意圖。另外,在美國普通法的司法實踐中,還可以通過一些外在證據(extrinsic evidence)對專家證人的可信性進行彈劾。比如,如果一名醫(yī)生在作證時表明自己有豐富的從醫(yī)經驗,但如果對方律師發(fā)現(xiàn)他(她)的醫(yī)師執(zhí)業(yè)證是兩年前剛取得的,就可以以此外部證據(醫(yī)師執(zhí)業(yè)證)對該專家的可信性進行彈劾。
在美國歷史上,考慮到證人身份的自然屬性,證人在作證過程中是享有法律豁免權的,即證人不因其不適當?shù)淖髯C行為而被問責,專家證人也一度與事實證人一樣享有此項權利。但是,隨著不可靠專家證言的頻現(xiàn)及其對司法公正造成的危害,有評論家認為,由于專家證人往往是因為受原告或被告聘請而積極自愿出庭作證的,與事實證人因為知曉案件事實基于親身知識出庭作證不同。因此,證人豁免權這項權利不應該適用于專家證人。對于不可靠地專家證人,可以由該專家所屬的組織給予其除名的紀律處分,甚至可以針對專家證人的不適當作證行為提起控訴。
從美國關于專家證言可靠性的研究結果來看,對于當下的中國專家輔助人制度,至少有這么幾方面是值得反思和警醒的:非公益性的專家證人模式,容易催生專家偏見;檢控方為了實現(xiàn)有罪指控,容易劍走偏鋒,檢控方不可靠專家證言頻現(xiàn);辯護方專家證人缺位,控辯不平等,導致錯誤指控;控方專家證人過早獲悉被告認罪或被告有犯罪前科的外部信息,導致不利于被告的無意識偏見。
Brandon教授團隊的研究結果顯示,冤案的一個共同特點是,檢控方往往擁有陣容強大的專家證人,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辯護方常常在缺少專家證人幫助的情況下,不能與檢控方平等對抗,導致辯護方律師未能有效通過交叉詢問質疑檢控方專家證人不可靠的證言。強調控辯平等的美國尚且如此,在辯方勢力相較控訴方明顯處于弱勢的中國司法體制下,當涉及檢控方專家證人出庭作證的情形,其專家證言的可靠性不得不令人擔憂和懷疑。而且,美國針對專家證言的可靠性設置了雙重審查。首先,由法官來決定專家證言的可采性問題,經法官審查具備專家證人資格的,其證言才可以作為證據在法庭上使用。其次,由陪審團對專家證人的可信性和證言的證據分量進一步加以審查判斷。即便有這樣的雙重審查標準,美國法庭中不可靠的專家證言依然防不勝防。而我國的法庭審判,只有外行的法官對專家輔助人的證言進行單方面審查,其可證言靠性問題更需審慎。
我國新刑訴法第192條第二款規(guī)定:“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法庭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毙旅裨V法第76條規(guī)定:“當事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或者專業(yè)問題提出意見。”雖然這兩條規(guī)定只是含糊其辭地說,“當事人可以申請法院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沒有大方承認當事人與專家輔助人之“雇主”與“雇員”的關系。但是,浙江省高院《關于專家輔助人參與民事訴訟活動若干問題的紀要》第18條規(guī)定:“專家輔助人出庭的報酬等有關費用,由申請該專家輔助人出庭的當事人負擔”。這一規(guī)定已經明確表明了當事人與專家輔助人之“雇主”與“雇員”的關系。如果任由我國的專家輔助人如同英美國家的專家證人那樣,在非公益性的雇主與雇員關系下發(fā)展的話,這一被眾多人看好的新制度,到頭來可能會事與愿違。因此,應該強調由法庭指派公益性專家出庭就鑒定意見或專門性問題發(fā)表意見。盡管我國有學者提出:“對于確實因經濟困難沒有能力聘請專家輔助人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果其提出申請,辦案機關應該為其免費提供專家輔助人,以維護其合法權益。”[18]但正如美國學者在實證研究中顯示的那樣,專家證人往往在利益驅動下才會積極出庭作證。我國的封開案也正好印證了這一研究結果,該案專家輔助人之所以不同意出庭,最重要原因是被告人家屬經濟困難,無力支付專家輔助人出庭所需費用。[19]為了實現(xiàn)真正的控辯平等,保障辯護方能夠對控方專家證人的不可靠證言有效展開交叉詢問,我們有必要借鑒意大利的相關經驗,由國家來保障弱勢一方當事人平等對抗的權利。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對于專家輔助人的規(guī)定較為典型和全面,其中《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第225條規(guī)定:“在決定進行鑒定后,公訴人和當事人有權任命自己的技術顧問,各方任命的技術顧問數(shù)目不得超過鑒定人的數(shù)目。在國家救助法規(guī)定的情況和條件下,當事人有權獲得由國家公費提供的技術顧問的協(xié)助”。[20](P78)另外,美國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706也規(guī)定了法院指定專家證人的情形。根據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的立法宗旨,法院指定專家證人,往往處于以下五點考慮:第一,當事人可能因為財力等原因無法獲得專家的幫助;第二,當事人提供的專家證人,可能是最好的證人,但不是最好的專家;第三,在兩個相互矛盾的解釋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陪審團可能無法決定何者正確;第四,使用中立的專家有利于解決糾紛;第五,對當事人雇傭的專家存在不信任。[21]不難看出,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的立法者早就意識到由當事人一方雇傭的專家證人證言的不可信,特別是出于對檢控方專家證言的不信任,及正當程序下控辯雙方平等武裝的需要,很多人認為,根據Ake V.Oklahoma⑥案,被告應該擁有獲得專家支持的權利。但在美國對抗制體制下,強調當事人是證明案件的主要責任人,以及考慮到指定專家證人的昂貴成本,在司法實踐中,大部分州都沒有按照規(guī)定去資助貧困的當事人獲得專家的幫助,法官很少行使指定專家證人的權力。這也是為什么美國法庭會存在如此多來自檢控方的不可靠專家證言。作為更多體現(xiàn)職權主義色彩的中國法庭來說,針對經濟困難而無力聘請專家輔助人的被告方,法官能否積極主動的使用指定專家證人這項體現(xiàn)控辯平等的權利呢?從美國的經驗教訓來看,法官能否行使好這項權力,直接關系到我國專家輔助人出庭作證制度的實施效果。
我國之所以在2012年新《刑事訴訟法》和《民事訴訟法》中增加關于“專家輔助人出庭作證”的規(guī)定,正是因為認識到了影響專家證言可靠性因素的復雜性。因此,試圖通過專家輔助人出庭,對專家出具的鑒定意見進行質證。我國著名的安徽“陷警門”⑦案件,是專家輔助人出庭作證捍衛(wèi)被告合法權益的積極例證。但值得注意的是,專家輔助人在法庭上發(fā)表的意見,也構成了與鑒定意見同等性質的專家證言,其可靠性同樣復雜難辨。因此,當我們在司法實踐中切實運行這項新制度時,一定要汲取美國司法實踐中的經驗教訓:不能任由當事人來聘請專家輔助人,而應該由國家對無力聘請專家的被告進行資助,由法庭為某些被告聘任專家輔助人。事實上,特別是在刑事案件中,相比被告方,控訴方往往表現(xiàn)得“財大氣粗”,他們擁有更多的資源去聘請優(yōu)秀的專家替己方作證。近些年來,我國的一些重大冤假錯案,在某種程度上,與被告方不能充分平等地行使辯護權是密切相關的。美國的相關司法經驗教訓警示我們,必須保障被告方擁有同等優(yōu)質的專家與檢控方抗衡。否則,專家證言這把“雙刃劍”可能會時不時錯傷無辜。
[注 釋]
①Paul Roberts,Communicating and Interpreting Statistical Evidence in the Administration of Criminal Justice.該資料是羅伯茨教授送給筆者的未曾出版的內部資料。
②Dotson是自1989法庭科學獲得迅猛發(fā)展后,美國運用DNA技術使無辜入獄者獲得釋放的第一人。
③Expert Witness Participation in Civil and Criminal Proceedings,from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ediatrics.
④Brandon L.Garrett教授研究團隊在美國25個州展開的調查,是首次專門針對因檢控方不可靠的專家證言而導致錯誤指控進行的研究。
⑤Comm.on Identifying the Needs of the Forensic Science Cmty,available at http:www.nap.edu,(accessed 19/2/2015).
⑥Ake V.Oklahoma,470 U.S.68,83(1985).
⑦在該案中,兩名警察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在二審中,辯護方認為由最高人民檢察院出具的鑒定意見是嚴重不可靠地,并聘請我國知名法醫(yī)鑒定專家劉良教授對控訴方的鑒定意見進行質證,從而最終認定兩名被告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