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元 謝 艷
(淮海工學(xué)院 江蘇 連云港 222005)
在西周時期,人類因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而經(jīng)歷了一個“以神為本”階段。隨著生產(chǎn)力水平提高、人民力量壯大,“民為邦本”與“君為邦本”思想一起逐步替代了“神為邦本”思想。《尚書·五子之歌》有言:“皇祖有訓(xùn):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雖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jīng)·小雅·北山》)?!瓣惶觳换荨?,“昊天不平”(《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浩浩昊天,不駿其德”(《詩經(jīng)·小雅·雨無正》)?!凹餐系?,其命多辟”(《詩經(jīng)·大雅·蕩》)。“重神”開始過渡到“保民”,民本思想便于此萌發(fā)。
保民思想在殷周時期業(yè)已萌發(fā),充分體現(xiàn)在“懷保小民”、“敬德保民”、“用康保民”等方面,但此種樸素的保民思想以“敬神”為前提和旨歸,在此條件下,“保民”只能淪為一種附屬物和衍生體。在殷周之后,雖“神意猶在”,但人的存在、地位和價值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確立和認同,如孔子已言及“天地之性,人為貴”(《孝經(jīng)·圣治章》)。先秦時期,已有“先民而后神,神依民而行事,民和而神降?!钡人枷?,如:“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致力于神”[1](P88)。在這種“民意重于神旨”“先民后神”治政思維中,思想家開始關(guān)注和肯定人的存在、人的價值。作為人群的集合體之民,是國家社會之根基,在此,民本思想體現(xiàn)為民意重于神旨的政治思維。
君主“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田, 以萬民惟正之共”(《尚書·無逸》)。“重我民”,“周不唯民之承”(《尚書·盤庚》)。君主應(yīng)以民之疾苦為念,所謂天命靡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尚書·泰誓》)。以“小民受天永命”(《尚書·詔誥》)。
“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尚書·酒誥》),應(yīng)“謀及庶人”(《尚書·洪范》)?!懊窆贪畋荆竟贪顚帯保ā豆盼纳袝は母琛の遄又琛罚??!疤煊酉旅?,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向上帝,寵綏四方”(《尚書·泰誓》)。
周公以夏桀“不肯戚言于民”、“乃降大罰”(《尚書·多士》)告誡諸侯,勿濫施刑罰,暴虐民眾,“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尚書·呂刑》)。周公還提醒成王不要“亂罰無罪,殺無辜”(《尚書·無逸》)?!疤熳幼髅窀改?,以為天下王”(《尚書·洪范》)。天子“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天畏裴忱,民情大可見”(《尚書·康誥》)。西周的這種保民思想成為了春秋民本思想的直接來源。
民為邦本認為民心向背決定著國家生死存亡,主張“國依存于民”。楚大夫子西分析吳王闔廬打敗楚國的原因時指出:“勤恤其民而與之勞逸,是以民不罷勞,死知不曠”。相反,如果“視民如仇,而用之日新。夫先自敗也,安能敗我”(《左傳·哀公元年》)?!拔袅翰疁掀涔珜m而民潰,民棄其上,不亡,何待?”(《左傳·昭公二十三年》)。“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左傳·哀公元年》)。“民為邦本”盛行,乃因“眾非元后,何戴?后非眾,無與守邦”(《國語·周語上》)。在秦國猛攻之下,韓魏兩國士兵“銙腹折顱,首身分離暴骨草澤,頭顱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虜相隋于路,百姓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臣妾(奴隸),滿海內(nèi)矣”(《戰(zhàn)國策·秦策四》)。
老子反對當時給人民帶來巨大苦難的戰(zhàn)爭,提出“以百姓之心為心”(《老子·第四十九章》),反對盤剝?nèi)嗣?,提出“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第六十章》)的主張。他又提出“治人事天沒要嗇”(《老子·第五十九章》),說明治理家國天下、人民群眾,以及對待自然環(huán)境都要愛惜之。反之,“事充(徭役多)、政重(稅重),上不能謀,士不能死,何以治民”(《左傳·哀公十一年》)。韓非主張“求實”、“重變”,他主張要取信于民,反對“無令而擅為”、“虧法而利私”、“耗國而便家”、“力能得其君”(《韓非·孤憤》)的朝廷重臣,韓非所追求的如和平、安定、自主、法制,都反映了其時民眾的要求和愿望。其后,荀子認為:“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載舟,水則覆舟”(《荀子·王制》),提出“庶人安政,然后君子自安”等主張。
孔子倡導(dǎo)“仁者愛人”、“以德治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論語·為政》)??鬃涌吹饺嗣窳α康膹姶?,主張取信于民,“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提倡節(jié)時愛民,“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民,使民以時”,體現(xiàn)其重民思想。樊遲問“仁”,孔子說,仁者“愛人”,此處之“人”是指所有的人,但主要還是廣大勞動人民??鬃犹岢觥肮?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告誡統(tǒng)治者要節(jié)約用度,愛護百姓??鬃訌娬{(diào)“民以食為天”,預(yù)設(shè)并提出了“庶民、富民、教民”三階段說,認為統(tǒng)治者施政治國應(yīng)“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做到“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論語·季氏》),反對社會貧富不均。孟子十分同情“孤、寡者”,他指出:“老而無妻曰鮮,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fā)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孟子·粱惠王下》)。孟子力倡民本,是為建設(shè)一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理想社會。
荀子提出:“君人者欲安,則莫若政愛民矣……”(《荀子·王制》),他提出“禮以順民心為本”(《荀子·才略》),認為統(tǒng)治者既要施仁政、順民心,更要“足國之道,節(jié)用裕民,而善減其徐”(《荀子·富國》)。具體來講,就是要“輕田野之稅,平養(yǎng)民之爭,省商賈之數(shù),罕興力役,無奪農(nóng)時,如是則國富矣,夫是之謂以政裕民”(《荀子·富國》)。荀子進一步指出:“民不為己用,不為己死,而求兵之勁,城之固,不可得也。兵不勁,城不固,而求敵之不至,不可得也。敵至而求無危削,不滅亡,不可得也”(《荀子·君道》)?!疤煜隆辈皇蔷鞯乃接胸敭a(chǎn),而是屬于全體人民的公共物品,即“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平得于公?!煜路且蝗酥煜乱?,天下之天下也”(《呂氏春秋·貴公》)。
君民之間在一定意義上是“唇齒相依”的依存關(guān)系,這也是君民關(guān)系存在之基礎(chǔ)?!疤焐穸鴺渲?,以利之也”(《左傳·文公十三年》),“魯君失民矣,焉能逞其志”,“無民而能逞其志者,未之有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民不知君,何以得國”(《左傳·昭公三十二年》)。反映出先秦時期樸素的民重君輕觀念 。孔子提出“仁者愛人”思想,主張治民應(yīng)以“教化”為主,輔以刑罰,提出“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的思想,可以認為是儒家“仁者愛人”的至高之境,是以民為本、關(guān)注民生、執(zhí)政為民的直接體現(xiàn)??鬃虞^早地提出重民、宜民思想,他認為統(tǒng)治者應(yīng)愛惜民力,節(jié)欲“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xué)而》)??鬃又赋觯骸暗狼С酥畤词露?,節(jié)用而愛民,使民以時,足食足民,民信之矣”(《論語·顏淵》)。他強調(diào)指出:“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因此,“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左傳·昭公六年》)。在此,“天—民”實現(xiàn)了合理的轉(zhuǎn)變,民亦成為主宰帝王命運與國家興亡的另一尊主神,“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傳·桓公六年》)?!皣鴮⑴d,聽于民;將亡,聽于神”(《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民為君本”是春秋民本思想之核心,其認為君主與民眾的利益從根本上是一致的,利民則君利,主張“君依存于民”,“茍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左傳·文公十三年》)?!棒斁褚樱赡艹哑渲尽?,“無民而能逞其志者,未之有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懊癫恢?,何以得國”(《左傳·昭公三十二年》)。晉師曠對晉悼公說:“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左傳·襄公十四年》)。吳王闔閭“在國,天佑癘,親巡孤寡,而共其困乏。勤恤其民,而與之勞逸”(《左傳·哀公六年》)。宋司馬子漁說:“小事不用大牲,而況敢用人乎?祭祀以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誰享之”(《左傳·襄公十九年》)。故“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孟子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梢哉f,高揚“民”之地位,彰顯“民”之價值的“民貴君輕”的思想理念,乃是先秦民本思想之集大成者。因為君一旦失了民心,就喪失了統(tǒng)治的合法性,人民就可以推翻之。對于夏桀、商紂王無道而商湯、周文王討伐之行為,孟子認為:“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在此基礎(chǔ)上,孟子指出“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梁惠王上》),“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孟子·滕文公上》),“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孟子·梁惠王下》),反映出社稷可變、君主可換、而民不可易之“民貴,君輕”之思想,折射出孟子對民眾在政權(quán)發(fā)展與鞏固中的支配性力量有著深刻認識。
管仲是較早地提出了“以人為本”思想,其“人”之意涵蓋“土、農(nóng)、工、商”四民(即普通百姓)?!胺虬酝踔家?,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保ā豆茏印ぐ匝浴罚?。管仲提出爭取民心歸順是為獲取和穩(wěn)固政權(quán)之基礎(chǔ),主張:“饑者得食、寒者得衣、死者得葬、不資者得賑、則天下之歸我若流水”(《管子·輕重法》)。他提出,治國需以人為本,反之,則“小者兵挫而地削,大者身死而國亡”(《管子·五輔》)。他說:“人不可不務(wù)也,此天下之極也”(《管子·五輔》)。意謂鞏固天下之本則需“為民著想”。他說:“爭天下者,必先爭人”(《管子·霸言》)。爭人之關(guān)鍵,乃是多為民做事,爭得人心,“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管子·參患》)。管仲的“人本”思想對統(tǒng)治者提出要求,“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民貧則難治也”(《管子·治國》)。管子提出:“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保ā豆茏印ぐ匝浴罚?。在此基礎(chǔ)上,晏子指出:“卑而不失尊,曲而不失正者,以民為本也”(《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下》)。
荀子指出:“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已,不可得也。民不親不愛,而求其為已用、為已死,不可得也。民不為已用,不為已死,而求兵之勁、城之固,不可得也。兵不勁,城不固,而求敵之不至,不可得也。敵至而求無危削,不滅亡,不可得也”(《荀子·君道》)?!坝脟?,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得百姓之譽者榮?!盵2](P227)在荀子看來,只有愛民利民,民眾才會甘心舍命為王前驅(qū),他提出“民水君舟”:“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王制》,以為統(tǒng)治者誡。
春秋民本思想體現(xiàn)了一種對西周民本思想的繼承、發(fā)展和超越,表現(xiàn)在民為邦本、君本,以民為本、民貴君輕等方面。此期的思想家通過汲取王朝盛衰教訓(xùn)、總結(jié)其經(jīng)驗,意識到“民的問題是政治中的基本問題,民心向背決定著政治的興衰與國之存亡”,從而實現(xiàn)了從政治思維到政治實踐和執(zhí)政方略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為一種“行王道、施仁政”的施政方略。
從“保民”、“得民”達“治民”是傳統(tǒng)民本思想之核心,是統(tǒng)治者安江山、定社稷之根本?!暗妹瘛北亟饷裰迹叭收?,“民之所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墨子·非樂》)。墨子不僅提出“兼愛”,還主張“尚賢”:“不黨父母,不偏富貴,不娶顏色,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墨子·尚賢》)。從愛惜民力角度,墨子倡議“節(jié)用”、“節(jié)葬”;從民生角度,墨子提出“非攻”主張。楊朱也提出“輕物重生”的樸素民本思想。商鞅提出要使民眾不斷地在貧富之間轉(zhuǎn)換,“治國之舉,貴令貧者富,富者貧。富者貧,貧者富,國強”(《商君書·說民》)。
孟子將孔子之德治發(fā)展為“仁政”,明確提出對人民有深切同情與憐愛之心的“仁政”主張,提倡以仁政治國御民,指出當政者必須以仁愛之心待民。他認為,君者,必為仁者、德者,反之,“不仁者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孟子·離婁上》)?!拌罴q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保ā睹献印るx婁上》)在“君臣關(guān)系”上,他認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君有大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易位”(《孟子·萬章下》)。孟子倡議應(yīng)將“人民”視為諸侯三寶之一,他指出:“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孟子·盡心下》)。孟子認為:“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這就把統(tǒng)治者的個人操守和權(quán)力取向、把民心向背與天下得失直接聯(lián)系起來,通過反思和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汲取有益思想因子,孟子充分認識到民眾對于國家和君主帝王的重要作用,強調(diào)人民是國家之根本,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孟子認為,國君“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孟子·離婁上》)。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菑,與災(zāi)同。樂,音洛。安其危利其菑者,不知其為危菑而反以為安利也。所以亡者,謂荒淫暴虐,所以致亡之道也。不仁之人,私欲固蔽,失其本心,故其顛倒錯亂至于如此,所以不可告以忠言,而卒至于敗亡也”(《孟子·離婁上》),他的“暴君放伐論”是對君王最好的告誡?!盁o野人莫養(yǎng)君子,無君子莫治野人”(《孟子·滕文公上》)。強調(diào)“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矣”,欲使百姓豐衣足食,需“制民之產(chǎn)”,使民眾有其私人產(chǎn)業(yè),方可王之。孟子強調(diào)“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論語·衛(wèi)靈公》),意謂眾人厭惡與喜歡者,皆需仔細審查。齊王欲吞并燕國,征詢孟子意見,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孟子·梁惠王下》)。欲得民心則“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孟子·離婁上》)。若百姓“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則統(tǒng)治危機必現(xiàn)。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事父母,府足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歲免于死”(《孟子·梁惠王章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