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無畏著,韓敬山校注整理
(中央民族大學(xué)哲學(xué)與宗教學(xué)學(xué)院 北京 100081)
按 語:筆者依據(jù)“手稿本”為底本,并參考“鉛印本”重新詳盡校注此書。因原手稿幾無標(biāo)點符號,現(xiàn)予以斷句和標(biāo)點;原手稿為繁體字,現(xiàn)均改為對應(yīng)簡體字。對于其中因字跡潦草經(jīng)多方反復(fù)查核,依然難以識別的少數(shù)文字以□表示。由于此手稿書寫至今已整八十年,文中難免有與今天提法相左及錯誤之處,為忠實原文,以供研究,未予刪減,望讀者察之。
一到達(dá)旺,象果就不見面了!桑結(jié)說,如果再繼續(xù)往不丹或印度去,他是要請假的,因為他是高原涼爽地方生長的人,會被那些熱帶地方的燠濕氣候熱死的。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想完全干沒我在札塘頂先墊給他的四十天工錢,并且還要騙我一筆回家的川資!
達(dá)旺寺的堪布和柏瑪剌待我很誠懇,我拿這個問題和他倆商量,他倆都說現(xiàn)在不是走不丹和印度的時候。因為沿途的橋梁都被雨水沖毀凈盡了。即使你不怕熱,也沒有路讓你走!這樣一說,就把我由提郎赴印再北上不丹返藏的希望完全粉碎了。我又不能等候到秋后和本地買賣人搭幫結(jié)伴同行,因為我的剩余的盤費不足支持三個月以上的生活用度,不趕快到加爾各答或者回轉(zhuǎn)拉薩,是無處設(shè)法得到接濟(jì)的。這樣我就作了一個最低限度的打算,想著至少也應(yīng)往提郎宗去看一看,但是柏瑪剌又說我有照像機(jī),主張我應(yīng)把亹隅的全境都游歷一下,到處攝影,帶回拉薩給西藏政府中的大人先生們看看,使得他們能對這一隅甌脫之區(qū)不再漠視,這樣他就愿以全力來幫助我達(dá)到目的,但這也不是夏天所能辦到的,仍要等待至冬天,那么我又何必急急于單要走一趟提郎呢?
我想這話實在不錯,我應(yīng)當(dāng)期待第二個游歷不丹的機(jī)會,也許在計劃和準(zhǔn)備上都要比這回來得周密詳縝些,并且目下的兩個傭人,隨時隨地都會給我添許多困難和痛苦,于我不但無助而有害。我雖然甘愿冒險,但是不愿意外地失敗在兩個無知識的混帳家伙手里。這時,我只得長長地嘆口氣,把我的熾燃的野心暫時按納下去,就算我這趟出來,完全是替張威白幫忙的!這樣我就決定在達(dá)旺只住三四天,把英國人的情形弄得有點眉目時,再不逗留,立刻就動身返途??安佳灾?,顯然地在暗示我,象果這個傭人,可用則用,不用則不如逐去之為妙。柏瑪剌也說,象果還是一個綹竊!其實這些話不用說,我也是腹中明白雪亮!
早起,前天同來的達(dá)布僧來向我化緣,這個面子是推不開的,何況有沿途的恤難濟(jì)困的義舉呢?我給了20個白藏錢!
早飯后,柏瑪剌陪伴我到英國人的駐地去視察,看到達(dá)旺寺的亹僧,搶著把英國人遺剩下的燒柴,一捆一捆地背回自己家里去。他們臉上都掛著一層花子拾金似的喜容,他們再不會想到往后有向英國人手里哀求討乞燒柴時的苦惱呢!
柏瑪剌告訴我,達(dá)旺寺的僧人和英國人感情很好,有些勾結(jié)的模樣。當(dāng)英國人公開地宣布亹隅歸英國所有時,達(dá)旺六座開會籌議對策的當(dāng)兒,總得不到一個一致的辦法,原因就是因為僧人代表的反對態(tài)度所造成的。在無辦法之中,他自己只有會同翠南宗所派的人,于陰歷五月間進(jìn)了一趟拉薩,向噶廈報告,結(jié)果還是不得要領(lǐng)而回。他希望藏政府對這塊地方能有一個徹底良好的保持辦法,最好劃亹隅全境設(shè)置一名稽恰,人選以擦絨[1](Tsa-Rong)或察仁(Tsa-Rin)為宜,因為西藏官吏中,只有他倆對于英國人的情形熟悉,并且也肯熱心辦事。
下午,來了一個哲蚌寺的游方年青僧人,一身襤褸,哭著和柏瑪剌說他進(jìn)來討糌粑時,被一個喝醉了酒的亹僧把他的帽子搶掉了,并且打狗棒也砸斷了,成為兩截。柏瑪剌給他糌粑時,回過臉來向我望望,意思是說:“你看!這寺里的僧人還有王法么?”我問這個游方僧是哪一院的?他告訴我是羅塞林院賈戎康參的,出來還不到二十天。我趕緊問漢人闕宰殺人的消息,他說他完全不曉得有這么一回事。當(dāng)他離開拉薩的時候,所有三大寺的漢僧,都平平安安地住在廟上。
晚上,堪布跑起來——這個堪布究竟叫什么名字,我迄今還是不曉得,因為寺院的規(guī)矩,一個普通僧人對于一寺之主的高級職位的喇嘛,是不準(zhǔn)冒冒失失詢名問姓的——談了些拉隆近年來格喜考試的情形,接著還和我辯了些經(jīng)論。他的《中觀》[2]和《般若》[3]兩部很好,《因明》[4]比較要差些。
因為昨日視察英國人駐地,想給達(dá)旺攝一幀全景的照像沒有成功,所以今天一大清早起來,沒有盥洗、飲食,就出寺往北跑了十幾里路,爬到一個高高的山包上,濺得渾身都是泥漬,還被巴答蟲吸了不少血去。待工作完成后回寺時,已是快晌午了。
下午,有達(dá)旺寺商上的管事太太(?)遣她的仆人來給我送了一克酥油、一斗細(xì)白的上等糌粑和一斗粗黑的次等糌粑,并且說,好糌粑是為我備的,次糌粑是給我的傭人的。這位太太,我既非素識又從不謀面,平白無故地送禮來,這個盛情實在有點難領(lǐng)呀!
因為我要做的工作都已完畢,決定明天回程。翠南買來的氆氌,一匹也沒有賣出——這我又上了象果的當(dāng)——只好交給柏瑪剌請他代賣,待我再度來亹交錢,柏瑪剌送我一斗白米,一罐霉乳滓和兩升辣椒,我又另外買了些羊肉、四個圓茶和一些別的零碎食物。
晚間才把象果找到,連桑結(jié)一起囑咐了一番。
早飯后,辭別了堪布和柏瑪剌就起身循原路回,上至板房附近,碰著達(dá)旺寺商上往達(dá)布札倉迎請學(xué)經(jīng)才回的達(dá)旺寺活佛名叫古如的。我向他行過敬禮后,重又登山。象果和桑結(jié)照例是落在后面的,我一口氣就到了粗康,還是投在上次借宿的那家。主人是一個曾經(jīng)死去兩個丈夫的寡婦,她的兒子在門口嬉戲,認(rèn)得我回來了,馬上叫他母親把我招待進(jìn)去了。
一直等到晚上,還不見桑結(jié)、象果兩人來到,這回沒有替我背食物的達(dá)布僧,全部行李都在他倆身上,我料準(zhǔn)他倆今晚是故意不趕宿站的,好背著我在半途中多多偷摸著享用些吃食物,但是我不能命令我自己餓肚子,幸虧主人婦很慈悲,給我燒茶、做飯,臨睡時特別檢出三條干凈毛被給我做鋪蓋,今晚算是白白地打攪她了。
早起,進(jìn)來了兩個年輕的游方僧,我一見,就認(rèn)得是我同寺同院而比我低一學(xué)級的兩個番子。一名山丹闕桑(Sam-Tan-Chos-zang),一名山丹稱勒(Sam-Tan-Trin-Las),襤褸得像兩個小乞兒。他倆一見我,就親熱得如見親人,拼命地趕著我叫“師父”!沒有辦法的事,只好招呼他倆一點飲食。
一直候到正午,桑結(jié)和象果兩人才到來。我再也懶得和他倆說話,一檢點食物,好糌粑只剩小半袋,粗黑糌粑還是原封不動!其余食物,差不多什么都快完了!這兩個黑心賊!桑結(jié)還偷偷地告訴我,昨晚象果還想睡我的鋪蓋!
吃飯的時候,桑結(jié)不等我的允許,徑直接和兩個山丹說:
“我們的背負(fù)太重了!明天分點給你倆背負(fù),錢也有,吃的也好!你倆不必往亹隅去。那地方的人,全不信佛,不齋僧!讓你白白里地餓肚子!不如跟我們回翠南罷!一到翠南,我們再不要象果了,就是你倆背負(fù),一直背回札塘,由那兒你倆回哲蚌寺不好么?省得長久在外流落!”
我氣得一句也作聲不得,我完全沒有主權(quán)了!
晚間,主人婦親自在灶邊熬了一缸燒酒,招進(jìn)來一個翠南貢巴則寺的僧人,登時一起鉆進(jìn)屋角里的那間小黑房子里去,一同喝酒,隨后把象果也扯進(jìn)去,時候很大,醉了又唱又鬧,全不避諱有生客在家里,浪謔狂笑,一直鬧到半夜,害的羈窮愁旅的我,不曾合眼,也情不自禁地在枕上哼出那首《長恨歌》來:
“在戒愿為翠南僧,在寡愿為粗康嫠;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此樂綿綿無盡期!”
早餐后行,這回終讓兩個山丹跟來了!近午在賈嬤桿嬤面那座小橋的岸邊打了尖。尖后復(fù)行,還是我先到翠南,仍就住在董噶家。好一會兒!他們才來到,我已口渴得需要桑結(jié)燒茶給我喝。又等了好半天,還不見把茶燒開端來。我不耐煩了,走到廚房里去,一看,他們四位大爺正在唏哩呼嚕喝得個不亦樂乎的暢快。我氣起來了,立刻放下臉來,說:
“你們喝茶就不管我了嗎?”
“因為房主人在招待你,不是已經(jīng)喝過了嗎?”這是桑結(jié)的回答。
“狗屁!你們燒好了茶,論理也應(yīng)先拿來我喝,難道我就不應(yīng)該喝自己的茶嗎?難道我能盡性地只管喝房主的茶嗎?連一點作客的禮貌也不要嗎?”
“我們也是口渴,還沒有喝幾碗呢!”
這時我再也忍耐不住了,隨手撈著一把銅勺,望著這個喪盡天良的萬死的奴才的身上,夾頭夾腦打了幾十下,他爬起來一骨碌就跑出去了!他還不肯悔過認(rèn)錯求饒,嘴里仍是倔強(qiáng)的嘮叨著不順耳的言辭。我趕著抓起根長棍追去,被房主人死拖活拉地勸住了。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枕頭底下,抽出手槍來,放了兩槍——朝天的空槍!我想一下子就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
晚上山丹闕桑來說:“桑結(jié)偷跑了!”我趕緊到廚房里去,一點檢我的東西,一斗黑糌粑,一克多酥油,一斗白米,一罐霉乳滓,四個圓茶,半只多羊肉,兩升辣椒,五大斤牛油,升多鹽,一包火柴,還有些別的零碎食物的全部,一齊偷得干干凈凈地逃跑了!
象果說:“我們攔阻他,他不聽,這有什么法子呢?”
我知道他倆都在和我玩鬼把戲,果然,山丹稱勒背地里偷著告訴我,是象果慫恿著桑結(jié)偷跑的,我馬上和象果算賬,他還應(yīng)該找回我九兩藏銀——墊借十四兩,是二十八天工錢,做了十天工,扣去五兩,剩九兩——他答應(yīng)明天給我。
今天,我又從(重)新購買全部的食物。
象果還是涎皮厚臉地要服侍我——他是還想要白吃我?guī)滋欤冶浦⒖屉x開我。命令他快滾蛋,他才沒有辦法走開了。從此,他應(yīng)找我的九兩藏銀,是永遠(yuǎn)回不來手了!這兩個山丹原是桑結(jié)糾合來的,不如也打發(fā)了來得干凈。念他們在寺上還同我辯過經(jīng)的情分,況且這回又是無故被累,送了他倆十枚白藏銀和一斗糌粑,他倆仍是往達(dá)旺去了。
下午,我親自出去打聽牲口,恰巧碰到有札塘的騾子,馬上就雇定了。在街上我們打聽得桑結(jié)還沒離開翠南,躲在一個名叫拉拉闕宰(Lhag-Lhag-Chos-Dzad)的破落戶的家中在賭錢,回至宿處,請房主人的仆婦去喊他,仆婦回來時說:“桑結(jié)見我去喊他時,立刻背起包袱拔腿走了!”
房主人告訴我,前回大雨的那晚,桑結(jié)沒回來,也是在這破落戶里賭錢過夜的!我氣得把這幾天往來達(dá)旺途中我所受的困苦處,詳細(xì)地告訴了房主人。房主人也只是嘆氣,表示了無限的同情!
氣昏了的我,今天才得清凈些。獨自個兒在屋中,扣緊門窗,睡了一個整日,才得把過度刺激后的神經(jīng),慢慢地弛緩下來。這十天,我差不多是在半瘋狂的狀態(tài)中過去了的!我感覺到“非我族類,其心心異”的這句話,是一點兒也不錯,高洋[5]的“亂者當(dāng)斬”的手段,我是非常贊成的。將來必有一天會有機(jī)會讓我來照這樣的施展一下。
趕腳的名字叫哲哲(Tre-Tre),他來約會我明天起程。他已經(jīng)聽說了桑結(jié)的這回事,他說:
“桑結(jié)和我是上下莊的村鄰,我很知道他的平素。他是一個游手好閑和貪杯嗜賭的哥兒,根本就不曉得出門當(dāng)侍候人是怎么一回事!在我們西藏的規(guī)矩,但凡一個穿得光光生生的人物,決不像我們這種僅僅只穿一件白褐衫子的窮人來得忠實可靠。因為在鄉(xiāng)下人里,差不多穿得光光生生的人們,都是沒有根基的光棍,而穿白褐衫子的人,雖窮,大半還是有產(chǎn)有業(yè)的老實農(nóng)戶。想不到你老人家會碰到這個坎兒上,也不曉得是哪位明白人把這樣一個寶貝薦給你老當(dāng)仆從,也可算得是媽糊糊涂透了!”
早餐后行,同行的除哲哲外,還有一個名叫絳巴剌(Jam-Pa-La)的翠南米棧的仆人。他背起他親生的一個五歲小兒子,要送他到拉薩色拉寺去出家。我們一行,三個大人和五匹騾馬,除開我一個是空手外,都是負(fù)重徒步而行的。沿途不尖不息,走了一整日,晚住在登學(xué)山背后的特波,正在一個峰頂積雪的麓地草坡上扎帳。
早餐后行,仍是徒步整日,直至馬匝山麓下帳。駐帳處柴糞不足,燒茶后即不復(fù)炊飯,夜氣寒,地濕,小腹作痛。
晨間,吃糌粑過多,腹痛甚。沿途時常滯憩。正午,翻過馬匝山口。涉難渡河時,一不小心,跌倒河中,幸虧沒有打濕攝影機(jī)。晚宿曲日崗,整日途中泄氣,疲軟甚。
早餐后行,至直古湖岸,翻過起家拉山時,看到野馬成群。我跑去照像,誰知這些動物真正頑皮,見人來了就跑,拼命也追不上,不追了,它們又不跑了,立在崗山回首望我,像是在引誘我去替它拍小照。我又舍不得不拍,重又趕向它們?nèi)?,它們又跑了,結(jié)果白白地累我出了一身大汗。
晚宿奴那宗,這兒也有野馬。
早餐后行,自出發(fā)以來,未有如今日之疲困者。晚住桑拉,風(fēng)大得利害,一揭鍋蓋,飯就冷了,吃冷飯更增肚子痛。
今天,因為路遠(yuǎn),早起沒燒火就走路。翻過薩堡山時,看見一隊乞丐陸續(xù)地走上山來,頂前頭走的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孩,蹬蹬蹬地邁著小步兒,一點也不現(xiàn)吃力和氣喘的樣子。山坡是那么高陡,空氣是那么稀薄,我還沒有下完一個坡,這小孩已登了山頂了!我不禁咋舌驚嘆,好利害的小家伙!他們的大人,還在后頭,有幾匹驢子,馱著帳房和什物。四個男子,一僧三俗,都背著火銃,看見我下來,攔著就問:
“你往哪里去?”
“我回拉薩去!”
“你后頭還有伴兒沒有?”
“有!”我忖度著他們的語氣不善,哲哲和絳巴剌都走在前面,剩我孤零零的一人,不要吃了他們的虧。我略加思索后,立刻給他這樣一個帶有防衛(wèi)意義的謊復(fù),同時掏出手槍。
“有多少人?”
“有好幾十人,還有兵,你碰著了告訴他們趕快前來!”
于是他們把路放開了。我下了一坡,昂首望見道旁的高嶺上還有些他們的一些余黨,拿著鐵锨、鐵鏟、鐵鍬、鐵镢,蹲地挖掘,像是找尋什么東西似的。這時絳巴剌和他的兒子在坡下向我招手,我趕快下了坡,他很喜歡地迎著問我碰著了剛才那伙人沒有?問了些什么話沒有?我把剛才攔路的情形都告訴他,他不禁咋舌,說:
“這種人叫做哥兒棒(Kor-Pang游丐的藏語),今天游到這里,明天又不知遷到哪里去了,沒有一定的住處。一進(jìn)村落有人戶的地方,他們就沿途討乞,走到山嶺荒窎無人之地,他們就獵取野獸的肉來充饑。剛才高嶺上的那一伙,就是正在發(fā)掘黃鼠狼洞尋覓他們的午餐呢!如果在冷僻道上,碰到單身旅客,他們就要老實不客氣地謀財害命了。我和哲哲都擔(dān)心你一個人孤零零地落在后頭,怕出禍?zhǔn)?,所以我特在此候著你呢!?/p>
我感謝了他的關(guān)切,他又告訴我這種哥兒棒只和牧帳里的居民感情很好。因為下雨天落到荒灘野峪的地方,不靠牧帳無法舉炊的,并且做了案事,不靠牧帳里的人代為遮掩是無法逃脫的。
我想了一想,這伙哥兒棒的飄流覓食的氣息,很有些吉卜賽人[6]的味兒!
不一會兒,到薩保莊,哲哲在莊口等著我們,已經(jīng)酤來一壺酒和絳巴剌二人坐地喝著解渴。我是不飲酒的,只好跑到溝上去舀了一碗冷水喝,腳上穿的鞋子已破爛得不能再穿了,取出一雙新的來換上。又往下趕路,不料這雙新鞋又小又緊,裹得十個足趾精痛,苦得我走幾步就得憩一憩。雖然下到札囊峪中盡是平路,仍是一直拖到天黑盡了才到格連莊,足心燒得再不得勉強(qiáng)前走一步了,只好進(jìn)莊借宿。喜得買著了新鮮的牛奶,喝了一大壺,才算把日間的痛苦完全解除了。
早餐后行,不幾步,就到了下莊的厥昧,哲哲的家里。我坐著休息了一會兒就起身,因為他沿途招呼我很謹(jǐn)慎周到,我封了五兩藏銀給他喝酒,他喜歡得了不得!我覺得我的桑結(jié)若是早早地?fù)Q上他時,我這趟旅行決不至于天天慪氣!他親自送我,一直出了莊口,打發(fā)他的兒子牽馬把我的行李馱到札塘。這樣,我又回到我的朋友朱先生的府上。一進(jìn)門,朱的岳母就告訴我,桑結(jié)已于昨天回來了!我沒給她好嘴臉看,因為她是桑結(jié)的保人呀!見到小朱,我把桑結(jié)在途的一切詳細(xì)情形說給他聽。他氣得不得了!然而有什么辦法呢?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總算我人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這就是大幸,別的小事也無須計較了吧!我請小朱明天就給我備馬,讓我走,因為我已于今早晨約定了絳巴剌,令他先過江去替我預(yù)雇返拉薩的牲腳。小朱答應(yīng)了,我落得今晚和小朱快快活活地盤桓幾小時。
早上,桑結(jié)來了,穿得更新鮮漂亮。我再見不得他,一見又氣昏了,提起拳頭要打他,還是小朱拖住了。我聽不出桑結(jié)口里在和小朱說些什么話,但也清清楚楚地聽到“……這是我的面子,柏瑪剌才招待你在達(dá)旺寺里住下!也是我的面子,柏瑪剌又送你一斗米!更是我的面子,商上太太送你糌粑和酥油,你不感我恩義,罵我,打我,打罵了不算,還要拿手槍斃我!……”
小朱聽到這些話氣得直哭,淌著兩行眼淚,大嚷大罵,連他岳母也罵進(jìn)去了,向我說:“他就是沒有一點良心的畜生!隨你待他怎樣好,總是買不過來他們這顆心!”桑結(jié)又進(jìn)來說我沿途買物,他替我墊了七兩五錢銀子,他現(xiàn)在要這錢。小朱趕快開柜子取出十五兩銀子擲給他,并且指給岳母看,說:“人家一開手就墊借了四十天的工錢,桑結(jié)沒做滿四十天,就偷干凈了人家的食物逃跑回來,還要冤屈人家七兩五錢銀子!現(xiàn)在我給他兩個七兩五錢!你這個保人到底是保的哪頭?天有因果,人有良心,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餓肚子討飯要口子的!不要臉的下三濫兒才討口子,窮死,餓死!……”說著就翻箱倒籠要收拾行李和我一路回拉薩。這一做作,嚇得他的岳母慌了,小朱的太太也慌了,她倆流著四行眼淚,急得設(shè)法攔勸。小朱的太太牽著小朱的一個3歲的女兒,懷著一個快臨分娩的又高又大的大肚子,拉著小朱的手死不放松,紐古塘兒似地嬌啼宛轉(zhuǎn),云鬢蓬松。小朱的岳母哭著,哀求著,哭告著和我說:“……你倆一樣的是漢人,你勸勸他吧!不要跟你走!可憐!我的小女兒,懷了個大肚子,現(xiàn)在是日夜一刻也離不了他的!你又是出家人,修修福,修修德吧!”
一霎時,把小朱的一個小小的小家庭鬧得個神鬼凄戚,天地悲慘!我毫無一點息事寧人的辦法,只好等著小朱把這些女人一起哄出門外去后,勸他暫把火氣按納下去。小朱還是不肯息地頓著腳說:
“你不要看我在這里有妻有女!……我是沒有辦法!我要是手里有三五千塊凈錢,我會舍得,撒下了就回家去,走他媽的!哼!對他們不這樣狠心是不成的!有錢,回自己老家娶一個,不比這兒的又懂事又和順嗎?……”
我只好陪著他抽了半天的冷氣!這令我能生慚愧嗎?趕快催他給我端飯來吃,還問他討一雙舊鞋。他沒有別的舊鞋,沒有辦法,找出一雙烏絨氈里子的上朝官靴給我,試穿了一下,勉強(qiáng)要得,就把新鞋脫給他了。吃完飯,他還鼓著氣非同我走不可,他的隨聲行李,都備在馬上了,還是我拖著,讓他的那位有小辮子的岳父,先把我騎的馬牽出門去,我把小朱的行李從馬上解下來,棄在地上,翻身上了這匹馬,出門招呼小朱的岳父騎上那匹馬,徑自走路,再也不管小朱的太太和岳母怎樣大鬧了!一直到江干,待我上了皮船,小朱岳父才獨自回去。渡過江到北岸上,雇了一頭等候現(xiàn)成的黃牛,把行李馱到札莊,住在一個名叫札什髯布丹(Tha-Shi-Rab-Tan)的家里,會著了絳巴剌,他已經(jīng)替我和札什髯布丹講妥了兩匹馬——所有沿途的重要地方,已經(jīng)完全步行走過來了,就剩下回拉薩一段短短的路。我再不欲勞動我的玉趾,落得舒舒服服地騎馬過山,所以要兩匹馬,一匹是馱行李的——每匹是十四兩五錢的腳價。我一摸身上,除了五十個盧比外,藏銀僅夠一匹馬的腳錢了。沒有辦法,我和扎什髯布丹商量,向他說:
“先給你一匹馬的腳錢,行不行?”
“我又不認(rèn)得你,那一匹的腳錢到哪里找你要呀?”他不待我的話說完,就搶著說:
“叫你的腳夫,把我送到拉薩后,不就馬上付給他帶回來給你嗎?”
“先生!我們的馬只送到公布堂的對岸河邊,從不過河的,誰跟你到拉薩取錢呢?”我還不曉得馬腳是不直送到拉薩的,這就把我難住了!想了一想,只得又和他說:
“那么,一匹給你藏銀,一匹給你三個盧比,你伐算伐算,成不?”
他要我先拿一個盧比給他看,是個什么樣子的錢?我給了他,他拿著拈了一拈,細(xì)細(xì)瞅了半天,很隨意地說:
“這和我們西藏的三兩銀元差不多大小,一個大約就值三兩吧?”
“一個現(xiàn)在市價值八兩呢!三個就是二十四兩,你仔細(xì)想想,上算不?”我有些生暗氣。疑心他在故意裝傻,要掯勒我,但又不得不和顏悅色的和他說。
“我們鄉(xiāng)下人,沒見識過這種錢,也不要這個錢,你還是給我兩匹馬腳的藏銀吧!”
我想著這個鄉(xiāng)下人才真正是一個無理可喻的家伙,再懶得和他糾纏不清,只好再勞動我的尊足兩天,僅雇一匹馬就算了吧!于是就這樣講定的。我收回了我的盧比。這時旁邊坐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札什髯布丹告訴我,她已經(jīng)是85歲的高齡!向我要這塊盧比看看,說她活了這么大年紀(jì),還從來沒看見過外國洋錢,我就遞給她,她捧著走出外頭有日光的地方看去了。誰知一直到晚上,也不見她送還給我。我催這家的仆人,替我去問她追要了三番五次,他們一個個的臉上都帶著輕蔑的笑意回來,誰也不回我一個確實的下落,不由得我大恨起來。一塊錢是小事,她如果求告我周濟(jì)給她,我當(dāng)然不在乎塊把錢,會很慨然地奉送給她老人家。她卻用計,借著來看一看開開眼,拿去就不見面了!這明是一個騙局!我氣憤地向札什髯布丹說:“你們一個85歲的老太太也是個騙子手!”
他見我急了,也是受不住這句話,不由得不臉一紅,趕快遣人去把這塊錢拿回來給我,并且說:
“剛才老太太是向你討了去的,誰知你沒有聽清楚,當(dāng)她拿去看看就還給你的!”
天??!我連這老太太剛才向我說的這幾句藏話不是明明白白聽懂得清清楚楚的嗎?
這人家,是個臭蟲窩,一晚讓臭兵十萬在我周身擺布陣圖,害得沒有合著眼,半夜里我就起床催著走。喝過早茶就漆黑朦朧地上路,一直走到誐札寺時,天色才漸漸地亮開。沿途沒有牛糞,腳夫也沒有帶火具,途中不曾打尖,渴極了,餓慌了,道旁舀起冰冷的澗水來拌糌粑吃,這如何能過得去??!過午,始過札拉山頂,山口平地有一個西康商人,扎下帳房在打尖,遠(yuǎn)遠(yuǎn)地招呼我進(jìn)帳,讓我現(xiàn)現(xiàn)成成吃飽喝足,談了些翠南的商情,這才道了謝,起身趕路。下得山時,力已竭了,就在直洗噶對岸的一個荒草灘中倒頭便睡。我的這生,永遠(yuǎn)記著,有這么一回事,穿了一雙統(tǒng)又高、底又厚的朝靴,爬過一座很高大、很崎嶇的山,而像野狗似的在荒灘中酣睡了一夜。
到公布堂對岸的香喀打尖,絳巴剌借我的小刀切酥油。臨上皮船時,我問他要小刀,他找了半天也沒尋著,著急了半天,他才恍然記憶似地,說是剛才他用完了,隨意放在地上,來了一個討口子的小孩子,在身旁蹲了一下,大概準(zhǔn)是那個時候失去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遺失一把小刀子和85歲的老太太想騙一塊盧比,都同樣的令我晦氣,上當(dāng)。我只好相信絳巴剌說的是真話!度過河,也有現(xiàn)成待雇的牛,要了一匹馱行李,仍不得不念絳巴剌從翠南一直侍候我到拉薩的辛苦,也照著給哲哲的酒錢比例,給他一個盧比,他千恩萬謝地歡喜得了不得和我同時回到了拉薩。
現(xiàn)在,我只有一個“我被無數(shù)——人欺騙過了的旅行終止!經(jīng)驗永遠(yuǎn)是痛苦的!”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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