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
沒有堅定的文化自信,沒有文化的繁榮興盛,就沒有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為此,習近平總書記特別強調文化自信的重要性,指出要十分珍視中華民族綿延幾千年的文化創(chuàng)造,絕不可以忽視這一無比深厚的歷史底蘊。不言而喻,文化自信來源于文化自知,沒有對自己民族文化的深層理解和了解,文化自信就無從談起。那么,人們何以自信不足、信心不夠?如果深入分析,其原因十分復雜。只有了解這些因素,才能真正樹立文化自信,才能講清楚“學術的中國”“理論的中國”,把真實而深刻的中國展現(xiàn)給世界。
世人都知道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特殊時期,也是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歷史時期,但它絕不是中國文化的形成期,而是中國思想與中國智慧的繁盛期、高潮期。人們常用德國哲學家雅斯貝斯(Karl Jaspers,1883年~1969年)的“軸心時代”理論來講述中華文明,但這一理論沒有關注中國文化在諸子時代以前的漫長發(fā)展,沒有注意中國許多思想家何以那樣尊崇古代“先王”。事實上,學術研究的重要進展與考古材料的驚人發(fā)現(xiàn)都一再證實,堯舜以來尤其夏、商、周三代時期的中國文明已經(jīng)有漫長的發(fā)展歷程,有較高的發(fā)展水準,“百家爭鳴”是對歷史文化的繼承、總結與反思,諸子思想的形成有一個廣闊的文化背景??床磺逯袊拿鞯木d延之路,就容易妄自菲薄,很難理解傳統(tǒng)思想的高度與深度,就容易以為這不過是“老練的道德說教”①而已。
中華國學包羅宏富,正如文化可以分成不同的層級那樣,國學也有三教九流、經(jīng)史子集等很多內容。李學勤先生說,國學的主流是儒學,儒學的核心是經(jīng)學[1]。經(jīng)學是訓解或闡釋儒家經(jīng)典的,是中國獨有的學問。儒家經(jīng)典以“六經(jīng)”(或“五經(jīng)”)為核心,及于孔子及其后學遺說,包含著深沉的價值觀念與民族精神??鬃印白媸鰣蛩?,憲章文武”②,他整理的“六經(jīng)”被視為先王“政典”,儒家經(jīng)典彰表“道德”與“價值”。國學研究應以經(jīng)學為中心,國學就像一棵生命之樹,只有區(qū)分主次,知其本末,才能培根固元,生生不息。我國典籍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分類以“經(jīng)”為先,經(jīng)部之后史部以“正史”居首,不都是出于“明教化”“佐治道”的社會價值考量嗎?弘揚儒學而棄經(jīng)不讀,無異于舍本逐末。
目前,在對儒家經(jīng)典等文獻的認識上還存在許多問題。如懷疑古書相關記載,人為后置了不少典籍的成書年代;不明古書傳流的一般規(guī)律,不能動態(tài)觀察古書的形成過程,造成對古書的很多誤解;不能整體把握學術源流,顛倒了一些同類文獻的先后順序,甚至誤判了學派屬性;不能理解各學術派別之間的縱橫關系,簡單化地進行學派判斷……這嚴重影響了對這些文獻的利用與闡發(fā)。
孔子儒學是在繼承基礎上的文化創(chuàng)造,他們思索人性與人的價值,胸懷天下而關注蒼生,思維恢宏卻包蘊精微??鬃映搅怂膰扰c時代,只有對他的儒學思想體系有全面、綜合的理解,才能把握“大體”,在“道術”的意義上理解“中國精神”與“中國氣質”。如“大學之道”強調人的全面成長,倡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培養(yǎng)“大人”“君子”。孫中山先生說,這是“最有系統(tǒng)的政治哲學”“像這樣精微開展的理論,無論外國什么哲學家都沒有見到,都沒有說出,這就是我們政治哲學的知識中獨有的寶貝”。本來這“屬于道德之范圍”,但“自民族精神失去了之后,這些智識的精神,當然也失去了。所以普通人讀書,雖然常用那一段話做口頭禪,但是,那是習而不察,莫名其妙的”[2]。只有清楚孔子儒學的宏大氣象,才能懂得她對于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和睦與和平的巨大意義。
唐朝中后期以來,隨著佛學影響的擴大,人們以儒家道統(tǒng)對抗佛學法統(tǒng),由此產生了對儒學經(jīng)傳的懷疑。自宋代開始的疑古思潮到近代“古史辨派”時期登峰造極,所謂“辨?zhèn)螌W”出現(xiàn)了極大偏失。疑古思潮本來為“衛(wèi)道”而生,中日甲午戰(zhàn)爭以后卻換成了“反古”的面目,從而一發(fā)不可收拾。學術上的“疑古過勇”以釜底抽薪的方式,除了讓人感到古籍幾乎“無書不偽”“無書可讀”,更使得虛無主義盛行,造成了上古文化的一片空白。
現(xiàn)實的實踐證明,“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情,不少學者的“假設”非?!按竽憽保摹扒笞C”卻很不“小心”。學術研究的進展,尤其地下早期文獻的不斷問世,一次次“轟然打破”了既有的“成見”,也無情地揭示了疑古思潮的極大偏頗,學者們一次次地驚呼必須“重寫學術史”“重寫思想史”。不過,疑古思潮的負面影響極其深刻,消除這種影響尚需時日,或者說“走出疑古時代”還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事實上,這樣的負面影響依然非常巨大,可以說無處不在。
文化影響力的升降浮沉密切聯(lián)結著國力的變化,近代中國落后挨打,極盡屈辱,在反思落后原因的時候,不少人遷怒于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強化或放大了對傳統(tǒng)文化負面影響的認識,于是20 世紀的中國形成了“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似乎中華民族要擺脫苦難,就必須與中華文化決裂。事實上,在文化的認識與研究中,很多人還沒有走出近代落后挨打的陰影。
中國以屈辱的方式融入世界時,人們“睜開眼睛看世界”,很多學者卻表現(xiàn)得古怪,在新舊文化交匯、中西文化碰撞的夾縫中,有的激進,有的狂放,都帶有文化轉型時期的人格特征,也是對于當時“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恐慌性反應”。走不出近代中國社會動蕩對文化的影響,于是有的人不免依然在糾結。
實際上,在兩千多年的發(fā)展中,儒學確實發(fā)生過一些變化。先秦時期的原始儒學階段,孔子儒家主張“修己安人”和“仁政”“德治”,強調“正名”,帶有明顯的“德性色彩”。而在秦漢以至清朝的“帝制時代”,雖然很多儒家學者也致力于發(fā)揚儒學精神,但儒學在走向大眾與社會實際結合的過程中,適應專制政治與皇權至上的需要,逐漸強化了君權、父權和夫權,染上了顯著的“威權色彩”,呈現(xiàn)出為后世所詬病的一些特征。近代以來,人們反思儒學,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全盤性反傳統(tǒng)主義”運動,在思維方式上存在著偏頗,但客觀上卻主要指向具有“威權色彩”的儒學,把被扭曲了的儒學主張看得更加清楚。大要別之,對孔子儒學持“保守”立場的人多看到了儒學的真精神,持“激進”立場的人則更多看到了作為“封建專制靈魂”的那個“偶像的權威”[3]。
在紀念五四運動100 周年的日子里,習近平總書記特別強調認識和把握五四精神。這需要堅持大歷史觀,要從歷史邏輯、實踐邏輯、理論邏輯相結合的高度,總結歷史規(guī)律,揭示歷史趨勢,講清楚五四運動的進步意義與重大影響。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和“批孔”“尊孔”的話題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我們大力弘揚傳統(tǒng)文化,深入研究民族精神,樹立新時代精神,尤其需要對五四以來的“批孔”思潮有一個認真總結,以大歷史觀、以宏觀視野講清楚五四“批孔”思潮的實質及其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