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雪 峰
(首都師范大學 大學英語教研部, 北京 100048)
歐洲殖民入侵與奴隸制莊園經(jīng)濟的需要使得大量奴隸遠離非洲故土,被迫分散于加勒比地區(qū)[注]加勒比地區(qū)指加勒比海及沿岸的國家和地區(qū)。為便于論述,本文所提及的加勒比地區(qū)均指該地區(qū)原為英屬殖民地講英語的國家,如牙買加、特立尼達、巴巴多斯等。各個島嶼,而長期的殖民教育更使得加勒比非裔遭受殖民文化的重新塑形。加勒比地區(qū)被英國殖民統(tǒng)治之后,加勒比地區(qū)的社會全盤吸納英國殖民文化,莎士比亞、奧斯汀、華茲華斯等英國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都出現(xiàn)于加勒比地區(qū)的教育體系。這就是為什么加勒比地區(qū)的孩子從未見過水仙花,卻能夠背誦《詠水仙》,從未見過雪,卻能寫出“雪花落在甘蔗地里”這般詩句的原因。這種由殖民教育而滋生的文化錯位感形成了加勒比地區(qū)社會特有的“水仙花豁口”文化特征[1],即殖民文化教育與殖民地社會現(xiàn)實之間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鴻溝,而隱藏于其后的正是英國殖民文化對于加勒比非裔形成的災難性影響,正如弗朗茲·法農(nóng)(Frantz Fanon)在作品《黑皮膚,白面具》中所揭示出的被殖民者自我分裂的心理創(chuàng)傷。于是,不斷地揭示這種文化鴻溝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控訴殖民主義歷史與殖民文化帶給加勒比非裔的深遠影響成為當代加勒比非裔作家的寫作重任,牙買加·金凱德(Jamaica Kincaid)也不例外。
1949年,金凱德出生在安提瓜的一個普通家庭。金凱德的母親安妮·德魯深受英國殖民文化教育的影響,并將其全盤移至對子女的教育中,正是這樣一個讓女兒又愛又恨的母親形象與母親記憶開啟了金凱德的文學生涯。母女關系的敘述成為金凱德作品的核心特征,這一特征貫穿于金凱德的所有作品之中。無論是早期作品《河底》《安妮·約翰》,還是晚期作品《露西》《我的弟弟》,以及《我母親的自傳》中,女主人公總是懷有對母親既愛又恨的復雜情感。這樣一個執(zhí)著于母親與女兒之間關系的敘述方式引發(fā)了諸多評論者的關注。金凱德自1985年榮獲巴黎麗茲海明威獎之后,于1989年榮獲古根海姆獎,1997年憑借《我母親的自傳》又摘得萊南文學獎。金凱德小說中詩化的敘述語言與簡潔文字流露出濃郁的散文敘述風格更是獲得評論者們的贊譽,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將她視為文體家與視覺藝術家,以及有豐富想象力的幻想家[2]。
對于英國殖民主義與殖民文化的影響,金凱德在其作品中表達出強烈的憤怒。在《小地方》中,金凱德將歐洲殖民者直斥為“罪犯”,將英語斥責為“罪犯的語言”[3];而在《露西》中,金凱德借女主人公露西之口,直言加勒比非裔對于“水仙花”的痛恨?!拔蚁霘У暨@些水仙花,我希望我有一把大鐮刀,我會沿路拖著它,把這些水仙花就地砍倒”[4](文中引用譯文均為作者翻譯)。在金凱德的眼中,英國殖民文化塑形就是一場“無聲的戰(zhàn)爭”?!拔也恢喇嬕粡堄貓D的感覺竟然要比宣布一場戰(zhàn)爭的感覺更為糟糕,因為一場直接宣戰(zhàn)的戰(zhàn)爭至少能讓我有所警覺”[5]。除了直言對英國殖民主義與殖民文化教育的強烈憤怒之外,金凱德也將這種憤怒轉(zhuǎn)化為抵制殖民主義與殖民文化的反叛力量,借助于其作品中母女關系與植物的文化寓意,展現(xiàn)加勒比非裔文化與英國殖民文化之間的張力抗衡,凸顯加勒比非裔抵制、反抗英國殖民文化的決心。
《在河底》是金凱德的第一部短篇作品集,由《女孩》《夜晚》《黑暗》《我的母親》等10篇獨立的短文構成。文本中,夢境與現(xiàn)實、真實與虛幻交織的碎片化敘述使其成為所有作品中難以被理解的一部,而金凱德通過母女關系折射殖民文化對于加勒比非裔女性影響的書寫范式也是從這部作品開始,是其母女關系書寫的縮影。作品集中的開篇之作《女孩》僅有650字,全文以單句結構構成,描述了一位嚴厲的母親教導女兒如何成為一個得體與知禮儀的女性,如何相夫教子,如何避免誤入歧途,“應該、必須、不應該”等命令性的語句貫穿全文。
星期一洗白色的衣服,把衣服晾在石頭堆上面;星期二洗有顏色的衣服,晾在衣服繩子上……星期天必須要像一個優(yōu)雅女士那樣走路,不要像娼妓那樣總彎著腰;不要和碼頭上那些不務正業(yè)的男孩子說話……這才是正確的縫紐扣方法,這才是折起裙邊的正確做法,把你的裙邊折起來才能避免自己像一個娼妓那樣生活……這是熨燙你父親的卡其襯衣的正確做法,這樣熨燙衣服才不會有油漬……這是打掃角落的正確方法,這是打掃整個房子的正確方法……這是對你不太喜歡的人的正確的微笑方式,這是對你喜歡的人的正確的微笑方式……[6]3-4
在母親的教導中,除了“應該、必須、不應該”等命令性的字眼之外,“娼妓”一詞也頻繁出現(xiàn),這一詞語是白人殖民者附加給加勒比非裔女性的固定標簽,粗俗、道德淪喪成為殖民者眼中加勒比非裔女性的主要性別特征,而引誘那些新來的英國殖民者也被視為加勒比非裔女性生活的主要目標。這就與維多利亞時代所崇尚的“溫柔賢惠、純潔高雅且熱衷家庭生活的房中天使”的白人女性形象形成極大的反差[7]。因此,已經(jīng)遭受過這樣的殖民心理傷害的母親,為防止女兒再次遭受同樣的殖民傷害,才會不厭其煩地重復告知這些生活禁忌,才會以維多利亞女性準則嚴格要求女兒的行為舉止。母親的女性知識與女性體驗折射出的正是殖民歷史與父權社會對于加勒比非裔女性的文化建構,這種文化建構業(yè)已影響了母親所代表的第一代加勒比非裔女性,也正在對女兒所代表的第二代加勒比非裔女性產(chǎn)生影響。
雖然《女孩》中的母親與金凱德其他作品,譬如《安妮·約翰》《露西》或是《我的弟弟》中的母親具有相通之處,她們既是殖民文化的承載者也是殖民文化的受害者。但相比較《安妮·約翰》《露西》或是《我的弟弟》中女兒對于母親殖民內(nèi)化思想的直接反叛與痛恨,《女孩》全篇充斥的都是母親訓導的聲音,女兒更多則是沉默與遵從。盡管如此,作品中仍有兩處可以捕捉到女兒的聲音。一處是當母親要求女兒不要在星期天的主日學校(Sunday school)唱歌時,女兒才回答,“我星期天沒有唱過benna,更不要說在主日學校唱了”[6]4(Benna是卡利普索音樂中的一種曲風)。另一處是當母親警告女兒買面包時必須捏一捏,才能知道面包是否新鮮時,女兒卻質(zhì)疑道,“如果面包師不讓我捏怎么辦?”[6]5不難發(fā)現(xiàn),只有在母親否定加勒比非裔本土文化與生活形式的時候,女兒才會進行質(zhì)疑與駁斥。因此,當母親要求女兒在星期天應該接受西方基督教義,放棄自身獨有的文化表達形式時,女兒才第一次發(fā)聲。
而母親“捏面包判斷面包新鮮程度”的教導顯然與奧比巫術強調(diào)的萬物自然性與神性相背離,這才激起了女兒的質(zhì)疑與反駁。“奧比”一詞起源于非洲西部阿善堤(Ashanti)地區(qū),指該部落的男巫、女巫或是暗藏巫術的精靈。17世紀,這一民俗文化形式落根于巴哈馬、安提瓜、巴巴多斯及牙買加等地。奧比巫術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施咒語,可以是行善的咒語,譬如祈福、庇佑,也可以是施惡的咒語,譬如詛咒敵人等;二是將草木與動物視為具有治愈疾病之用,自然界的植物、動物都被賦予超自然的功效。因此,奧比巫術不僅能夠為非裔奴隸提供身體與心理的雙重治愈功能,更是維護非裔奴隸內(nèi)部穩(wěn)定的重要方式。然而,這一文化形式卻極大地影響了莊園主的生活,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造成潛在的威脅。于是1787年,英國政府明令禁止加勒比非裔奴隸開展這樣的活動。
如果說殖民者只是將奧比巫術視為一種邪惡、詭異的文化,《女孩》中女兒所代表的加勒比非裔女性則將此視為精神支柱,成為生活中不容侵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種崇尚自然靈氣,將自然與神靈融為一體的奧比巫術已經(jīng)寄居于加勒比非裔的無意識中,成為他們文化身份的象征。也正是依托于加勒比非裔文化傳統(tǒng)的力量,《女孩》中的女兒才得以發(fā)聲。借助于母女之間的日常生活敘述,金凱德一方面揭示出殖民歷史與殖民文化對于加勒比非裔女性家庭生活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暗示出重新被加勒比本土化的非裔文化在加勒比非裔生活中的重要性,強調(diào)其對抗殖民主義與殖民文化的文化效力。除去聚焦于英國殖民文化對于加勒比地區(qū)家庭的影響,金凱德又將這一影響擴展至自然界,通過花園里的植物展現(xiàn)殖民歷史對于加勒比非裔的深遠影響。
1999年,金凱德出版了《我的花園》這部作品集。不同于之前所有作品中的母女關系敘述,這部作品重點描述的是花園里的植物,譬如如何買花種、如何培植花朵等,如同一部關于園藝樂趣、植物目錄,以及植物學原理探討的園藝指南。然而,除了這些植物學概念之外,金凱德筆下的花園與植物也同樣是殖民歷史與殖民文化的見證。
在開篇處,第一人稱敘述者“我”詳細地介紹了自己花園里“被移植”來的各種植物,并賦予花園新的寓意?!拔矣珠_始準備種植我的花園了,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時我恰巧在讀一本關于墨西哥或者新西班牙被征服的歷史書,我也見到了被命名為萬壽菊、大麗菊與百日菊的這些花朵名字。自此之后,花園對我而言就不再是我以前所有的那個概念了,而是意味著其他一些東西?!盵8]6萬壽菊、大麗菊與百日菊這些曾經(jīng)生長于墨西哥地區(qū)的花朵卻被殖民者重新命名、重新移植他處,失去了自己本該有的名字,失去自己原有的根基。而加勒比地區(qū)不同的島嶼也被賦予同樣的名字或者相同的島嶼卻有著不同的名字。這種植物的被命名、被移植歷史就與加勒比地區(qū)被殖民者重新命名的殖民歷史有著相同的屬性,命名就意味著占有與征服。因此在金凱德看來,花園已經(jīng)不再是植物與自然審美的融合,而是包含殖民征服與被征服的權力關系場域,也就是文中的第一敘述者所言的“花園對我也意味著其他一些東西”的具體內(nèi)涵?;▓@也就此成為時刻觸碰加勒比非裔殖民創(chuàng)傷記憶的象征。“這個植物花園強迫我認識到曾經(jīng)征服我的人有多么地強大,他們將我?guī)У剿麄儾拍軗碛械闹参锸澜?。”[8]120
正如花園里的花草終有衰敗之日,歐洲殖民的輝煌也終將結束。因此,金凱德筆下的花園有著雙重指涉,它一方面是英國殖民歷史記憶的見證,是英帝國輝煌歷史的見證,另一方面也是英帝國衰敗的見證?!段业幕▓@》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這樣敘述后殖民時代的英國:“我去過這樣一個國家,它的居民(他們將自己稱為主體,而非公民)不知道該如何生活在當下,更不可能憧憬未來的生活,他們只能生活在過去,因為那是一個有著勝利成果的過去”[8]111-112。于是,在敘述者“我”的眼中,埋葬種花人的花園就是一座埋葬帝國的墳墓,“一個花園會與它的主人一起死亡,一個花園會隨著主人的死亡而死亡?!盵8]129花園的死亡就是英帝國時代的衰亡。
除去這種文化投射,金凱德將花園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敘述方式也映射出加勒比非裔文化傳統(tǒng)對抗殖民統(tǒng)治的效力。19世紀,每戶安提瓜的奴隸家庭都有一個小花園,他們會種一些自己喜歡的植物,甚至是有毒的或是苦的木薯,主要用來對付殘暴的白人莊園主,這也是最初奧比巫術賦予植物某種魔力的原因所在。一位名叫馬修·格雷戈里·劉易斯(Matthew Gregory Lewis)的莊園主曾經(jīng)敘述了奴隸利用花園里的有毒植物對抗莊園主的細節(jié)。那些奴隸使用的其中一種毒藥(也是他們最常用的)取材于木薯根,擠出它的汁,靜待其發(fā)酵,一種蠕蟲就會從中誕生。這種東西一旦進入腹腔內(nèi),就會產(chǎn)生致命的傷害。他們會把這種蠕蟲藏于拇指指甲下面,讓其不斷長大。然后竭力邀請他們想要蓄意謀害的人一起吃飯,乘遞盤子或杯子的時機抖落蠕蟲,吃下蟲子的人必死無疑。而另外一種有毒的豆子幾乎也能在每一個奴隸的花園里找到,這種豆子不會用作食物也不會當作觀賞植物。當奴隸被質(zhì)問時,他們從不會說出他們種植這些豆子的目的。
雖然劉易斯的敘述是從莊園主的角度出發(fā),但卻能夠體現(xiàn)出加勒比地區(qū)莊園主與非裔奴隸之間的尖銳矛盾,也再次從側(cè)面印證了花園對于加勒比非裔的重要性。對于加勒比非裔而言,花園里的植物不再是觀賞性或是食用性的植物,而是成為他們抵制英國殖民統(tǒng)治、發(fā)泄民族與種族仇恨的替代物。不同于其他非裔對于非洲文化傳統(tǒng)的尋根與傳承[9],衍變之后的非裔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成為加勒比非裔抗擊英國殖民文化的有力武器。
歐洲殖民與奴隸莊園經(jīng)濟一方面迫使加勒比非裔遠離非洲故土,長期遭受殖民統(tǒng)治,在殖民文化塑形中形成“黑皮膚、白面具”的心理創(chuàng)傷;另一方面也使得非裔文化在加勒比非裔群體中拓展、衍變,借助于非裔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加勒比非裔才得以反擊英國殖民文化的統(tǒng)治,形成與英國殖民文化對抗的牽制力。概言之,在加勒比地區(qū)的社會文化語境中,英國殖民文化與加勒比非裔文化之間是一種雙向性而非單向性的張力抗衡,而金凱德的早期短篇作品《女孩》與《我的花園》無疑是對這一雙向性文化張力的最佳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