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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早在2006年初,網絡混剪視頻《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就曾在學界掀起過關于著作權合理使用的熱議。時隔近10年再次因為網絡自媒體的發(fā)展,以“谷阿莫X分鐘帶你看完某電影(電視劇)”為代表的短視頻講解、評論電影(電視劇)行為,又一次引發(fā)了業(yè)界關于混剪視頻既復雜又亟待厘清的版權問題之討論。“谷阿莫”作為知名的網絡媒體影評人,自2015年初“谷阿莫”第一部上傳到微博上的電影解構作品《5分鐘看完“即刻救贖”1—3集》以來,影響力迅速擴大,曾被“韓國WebTVAsia頒獎典禮”評選為“年度最佳頻道”。個性化的電影(電視劇)解說視角、獨具韻律的地方性口音、詼諧幽默的評述方式以及短小精悍的剪輯效果,十分迎合當下年輕人的獵奇追求與反傳統(tǒng)的心理,也契合了速食時代的效率最大化。自2017年開始,陸續(xù)有又水整合、科科電速等影視公司起訴谷阿莫侵犯其著作權,導致其商業(yè)經濟損失慘重,臺北地檢署也介入此事的調查中。[1]事實上,類似于“谷阿莫X分鐘帶你看完某片”的同質化解構影視作品的現(xiàn)象已越來越多,對“谷阿莫”事件的司法觀點,將影響該類自媒體視頻剪輯行為的何去何從。因該類剪輯視頻的手法容易與演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產生沖突,在實踐中也常常引發(fā)爭議。有學者借助轉換性使用的理論規(guī)則進行解釋分析,主張將此類混剪視頻認定為合理使用。[2]但轉換性使用作為舶來規(guī)則,我國著作權法對此并無明確規(guī)定,貿然引用該規(guī)則來說明“谷阿莫”等混剪視頻現(xiàn)象有欠妥當,需要依據我國《著作權法》的限制與例外制度,作出符合合理使用制度土壤下的恰當解釋。此外,不同類型的視頻剪輯現(xiàn)象不能一概而論,而應綜合考量使用原作品的目的與最終效果等。
目前流行于各網絡平臺的混剪視頻,從原理上看大多是利用一部或多部影視作品片段,采取網絡技術手段進行重新剪輯,形成新的短視頻作品,剪輯后的視頻作品長度遠低于原影視作品。但出于不同的剪輯目的,會產生不同的解構效果,或為介紹評論,或為說明,或為諷刺等,呈現(xiàn)給受眾的是同質化下的不同觀影體會,因而也導致了著作權界限上的差異。
以“谷阿莫X分鐘帶你看完某片”為代表的視頻剪輯方式,通常采用敘議結合的方式,不僅將冗長的電影電視劇濃縮為2—10分鐘,同時配合自身語言表達特色,以畫外音形式對影視作品進行概括解說,并加入解說者犀利辛辣的影視評論。這類短視頻制作者擅長抓住網絡熱點,根據受眾生活環(huán)境以及心理需求,特意選用修飾過的詞語對時下熱議的影片剪輯。對電影電視劇的信息介紹簡明扼要,娛樂感十足又不顯惡俗,如令谷阿莫名聲大噪的作品《2分半看完格雷的五十道陰影》被概括為“被人揍或是揍人的故事”,《2分鐘看完控制》被解說為“這是一個瘋子殺神經病逃回變態(tài)身邊的故事”。而對影片的評論往往短小精悍,切中要害,如“暴走看啥片”的影評作品《狄仁杰之四大天王:沒有劉德華的四大天王是什么?》中“‘方術’在成就影片視覺表現(xiàn)力的同時也極大削弱了故事的懸疑探案類型屬性”,“劉嗶”作品《神劇吐槽娘道:爺爺輩眼中的羅曼蒂克愛情史》評論女主角形象設計上缺乏批判性理念時,反問式調侃:“請問她質的變化在哪呢?是變得更傻了嗎?”。該類型下的短視頻作品對原影視作品的剪輯主要是依據故事發(fā)展的脈絡,或夾敘夾議,或在結尾綜合分析,且能夠準確抓住影視作品的核心“有效信息”針砭時弊,帶給受眾相對正確的主流價值引導。尤其是在當前新媒體技術沖擊下,時間碎片化給公眾帶來越來越多的時空緊張感,此類型剪輯視頻能夠在短時間內提供“快、準、狠”的信息傳遞,從而滿足大眾的現(xiàn)實需要。[3]除此之外,也有依據影視作品的預告片、宣傳片、花絮等內容對電影電視劇作單純的介紹,例如,央視一檔電影娛樂資訊節(jié)目《中國電影報道》,其在“新片看點”“每周影事”等部分播出部分影視作品的視頻剪輯,向觀眾簡要預告近期熱映或即將上映的影視作品。如此能夠幫助觀眾快速了解影視資訊,激發(fā)受眾的觀影興趣,從而根據個人喜好更好地選擇觀影需求。
此種類型的短視頻一般不在于說明與原影視作品有關的問題,而是通過剪輯出的視頻內容展示其他的相關問題。例如,金庸先生在不久前與世長辭,其傳奇的人生和在文壇上的輝煌成就,引起無數人的追思緬懷。許多媒體將金庸先生生前著作拍成的經典電影、電視劇進行了采集混剪,并配以年代事跡的文字說明,引發(fā)幾代人的共鳴,以此回顧金庸先生生平的創(chuàng)作貢獻,這往往比單純講述式悼念更令人動容。再如歷史題材劇情類紀錄片《檔案》,以記錄歷史、普及歷史、保存歷史真相為制作理念,在向觀眾說明某一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時,播放與之相關的影視作品片段作為背景介紹,能夠收到令人印象深刻的效果。說明型的剪輯視頻意在“借此物言他事”,混剪視頻的取材通常不止來源于同一部影視作品,而是選擇與表現(xiàn)主題相關的多部影視混剪,這樣的片段剪輯能夠更為直觀具象地表達情感、說明問題,方便觀眾回溯事件、理解內容。
諷刺型作品是“滑稽模仿”的一種表現(xiàn),也被業(yè)界稱之為“戲仿”(Parody),這是一種在中西文化中都源遠流長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所謂“戲”,便是“戲謔”“游戲”的意思;而所謂“仿”,則有“模仿”“仿照”的要義,綜合起來可以理解為以一種戲謔式手法模仿原作,進而形成新作以達至諷刺的效果。以《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為例,創(chuàng)作者胡戈利用網絡剪輯技術,將電影《無極》進行畫面上的剪割重新組合,“合成”一部新的無厘頭搞笑視頻,并用畫外音滑稽性指出,原影片開頭明明被女主角吃掉到的饅頭,卻在結尾處作為體現(xiàn)男主角報復心理的說明而再次出現(xiàn),以此諷刺批評導演邏輯編排上的漏洞。此類型的剪輯視頻與前兩類有所不同,通常以幽默詼諧的方式對某一部影視作品進行加工改造,并非直接在解說原作品時表達影評,而是寓諷刺批評于新故事中,且諷刺對象必須是原作品本身。實踐中似乎從來就不缺乏這種文化基因,也正是因為原作有魅力才會被戲仿。戲仿作品想要獲得成功,就需要有高出原作品的欣賞價值,否則在原作的光環(huán)之下,戲仿作品只會自取其辱,從這個意義上看戲仿甚至有可能比原作更可貴。[4]
利用數字媒體技術進行創(chuàng)作,給潛在創(chuàng)作者提供了個性化展示平臺,各類影視剪輯在網絡文化的瞬息萬變中不斷更新,使用原作品的方式也難以全面概括。除以上視頻剪輯類型以外,“胥渡吧”作為原創(chuàng)配音惡搞視頻的第一人也是紅極一時的亞文化代表,其創(chuàng)作多選擇《還珠格格》《新白娘子傳奇》等家喻戶曉的影視作品作為剪輯素材,將原作品中的人物臺詞消除后,重新對照角色口型配以其創(chuàng)作團隊的改編對白。“胥渡吧”通常選擇多部影視片段進行混剪,創(chuàng)作主題不盡相同,后期多是熱議的現(xiàn)實話題。例如2013年出品的《高考來襲》選用了15部經典影視作品片段進行剪輯,通過變換配音對“高考”這一令無數學子“又愛又恨”的人生必經之路惡搞吐槽。隨后“淮秀幫”“老濕”“配音帝”也都如出一轍,先后涌現(xiàn)大量配音型視頻剪輯,其最大特點在于混剪后作品完全脫離原作相關故事內容,而是僅僅借助角色表演上的特點配合主題表達。此種剪輯在創(chuàng)意上的娛樂戲謔,在手法上標新立異的混搭,以及在反映年輕人對社會現(xiàn)狀不滿和焦慮時的抵抗風格,都是新亞文化潮流中建構身份認同的表現(xiàn)。[5]此外,一些活躍于自媒體的其他視頻制作人,他們將能夠反映影視作品重要情節(jié)的片段剪輯在一起,再用畫外音補充說明其他情節(jié)要點,通過觀看此類視頻,受眾甚至可以完整欣賞某影視作品,但所致結果值得探究。
針對網絡混剪視頻的著作權糾紛而言,首先有必要回顧轉換性使用規(guī)則在司法實踐中的制度變遷。轉換性使用規(guī)則通常被視為合理使用制度第一要素(使用目的和性質)的判斷依據,最初緣起于美國的司法實踐,后來逐漸在世界范圍內產生影響。國內學者試圖依據該規(guī)則對諸多新興的網絡混剪現(xiàn)象進行分析,但轉換性使用的適用語境有其獨特性,直接嫁接到我國《著作權法》的解釋體系,不免會產生違和感。因此雖可謂“對癥”,但如何“下藥”還需要在準確把握其核心要義的基礎上,找到契合我國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傳統(tǒng)與未來改革方向的“良方”。
在各國著作權法的眾多規(guī)定中,合理使用制度(Fair use)從來都是最具爭議的部分。[6]尤其在美國自成一體的開放式判定模式下,合理使用的裁判標準充滿了不確定性,給創(chuàng)作者、使用者與傳播者帶來了困擾。與此同時,20世紀60年代后期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結合“戲仿”文化異軍突起,大量涌現(xiàn)的新型藝術創(chuàng)作糾紛,也促使美國司法界對合理使用制度進行革新。而合理使用的“四要素”中,要素一(使用目的和性質,即使用是否為商業(yè)目的)和要素四(對作品市場的潛在影響,即使用是否會影響原作及演繹作品的市場銷路)因能夠更多地考察到被告使用行為的誠信度和適當性,體現(xiàn)“公正、合理”(Fair)的著作權合理使用的價值追求,[7]而在司法實踐中備受重視,尤其是要素一更被稱之為合理使用制度的“靈魂”要素。因此,學術界與司法界都將改革的關注點集中于此,進而發(fā)展出用以判斷合理使用要素一成立與否的“轉換性使用規(guī)則”。
最早對轉換性使用作出說明的是皮埃爾·勒瓦爾(Pierre Leval)大法官,其在《哈佛法學評論》發(fā)表《論合理使用標準》(Toward a Fair Use Standard)一文,指出只有那些將原作品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進行使用,并以不同于原作表達目的或性質,轉換成具有新的信息、新的審美、新的洞見和理解的創(chuàng)作,才是有益于社會并受合理使用制度的保護。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轉換性使用規(guī)則可以實現(xiàn)將合理使用“四要素”的第一要素與第四要素進行綜合考量的效果。在后作品轉換性使用的目的性越強,其對前作品的市場效應就越具有補充性而非替代性,因為人們往往會通過轉換后的作品產生對原作品想要了解的欲望,從而增加(而非減少)原作品潛在市場需求的可能性就會越高。[8]故該規(guī)則一度超越其他要素的地位,成為法官認定“合理使用”成立與否的關鍵依據。當前,轉換性使用的規(guī)則內涵及構成要件在美國版權法上尚無確切定義,而是依賴法官在實踐中予以總結。歸納而言,“轉換性使用”一般是指對原作品進行恰當的使用之后,使原作品不再被公眾以原有的表達意圖所感知,而是通過“轉換目的”呈現(xiàn)出新的價值功能,該手法的使用并不限于文學藝術領域?!稗D換性使用”既是現(xiàn)實中使用作品的手段方式,也是法律實踐中合理使用的裁判規(guī)則。有臺灣學者將其解釋為,“利用著作但以有別于著作的創(chuàng)作目的或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利用著作的結果不僅得創(chuàng)作出原作所無的社會價值,更無害于著作權人市場發(fā)展或作者之創(chuàng)作誘因?!盵9]
轉換性使用規(guī)則在司法實踐中的裁判依據,經歷了“使用內容”“使用方式”“使用目的”等判斷標準的討論與嘗試。最終司法界普遍認為,轉換性使用的判定重點在于“使用目的”不同,并由此產生了不同于原作的“使用結果”。一旦“轉換性目的”得到確切而合適的證實,商業(yè)性用途、使用原作品的整體性比例、性質等其他考量因素,則可以在審理案件過程中適當進行弱化,[10]這也契合了數字技術迅速發(fā)展背景下大量涌現(xiàn)的“重構”行為的創(chuàng)作需求。Murray對美國合理使用的案件判決進行實證研究發(fā)現(xiàn),法院注重對使用目的與功能的認定,一旦后作品在使用原作品的目的或者功能發(fā)生了足夠的變化,即使內容上未作出特別的改變,依然可以成立轉換性使用。[11]因為目的上發(fā)生轉換往往會實現(xiàn)功能上的公益性,這也就契合了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的設計初衷——為滿足社會公眾利益不得已將原本屬于著作權控制的部分權利進行讓渡,實現(xiàn)價值利益的平衡。即使可能導致被使用作品版權人短期利益的消減,但符合轉換性使用的在后作品對在先作品的廣泛傳播、對其他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激勵、對公眾自治權益的維護,由此所產生的長期利益足以使其得到功能上的認可。[12]故而判斷使用作品的目的是否具有區(qū)別于原作者表達目的的實質性改變,以致達到后作品產生新的價值或功能而足以體現(xiàn)公益,是認定轉換性使用成立與否的關鍵。
轉換性使用規(guī)則來源于傳統(tǒng)的判例法國家(美國),其產生與推動主要依靠法官自由裁量權的發(fā)揮以及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判例鞏固。但我國自1992年加入《伯爾尼公約》以來,《著作權法》所規(guī)定的限制與例外制度,就一直承繼“三步檢驗法”的判斷路徑,在長期形成的列舉式合理使用土壤下,同時考慮我國非判例法體系,法官自由裁量的司法權限并未達到可以“造法”的程度,而且轉換性使用并非也不應該成為合理使用的唯一判決依據。因其依然存在自身解釋學的困境和來自文藝界的質疑,在適用轉換性使用對合理使用予以裁斷時,可以借鑒規(guī)則內在的價值功能與裁判理念,依據下列步驟進行考察,綜合考量各因素并全面分析使用作品的行為。
第一,對“其他情形”進行“轉換性使用規(guī)則”的篩選。參照我國《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第43條規(guī)定,對不符合原有12項合理使用情形的新型使用作品行為,以相關領域普通公眾視角作為衡量標準,考察其是否具有轉換性使用目的,對比在先作品原有的價值功能,在后作品使用原作品是否產生根本性的“新價值”“新功能”,傳遞出“新信息”,并且這種使用是否具有不可取代性。如果可以通過使用非版權作品達到同樣的效果,則不能被認定為轉換性使用。對“其他情形”進行合理使用的擴大解釋時,必須嚴格基于法定列舉類型的類推作出同類解釋,不得創(chuàng)設任何與現(xiàn)行著作權限制類型在價值取向上毫無關聯(lián)的新行為。[13]
第二,注重判斷“是否影響作品的正常使用”。在使用行為符合“合理使用”的“其他情形”后,還需要考慮使用的原作品是否發(fā)表、有無署名,是否與原作品著作權人的正常使用發(fā)生競爭關系、使用原作品的比例是否恰當等因素。而在認定使用比例的問題上,不能僅僅是對使用數量上的占比分析,簡單認定占比少即為合理,這樣可能會將“全文式”滑稽模仿等轉換性使用行為排除在外,而應該考量使用作品的數量是否是為了配合其“轉換性”的目的而必要。
第三,認真考量“是否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該步驟重點考察使用作品行為所產生的市場影響,是否存在相關市場難以形成、許可成本過高等交易障礙,是否對原著作權人潛在市場利益產生負面影響,考慮前后作者的投入產出回報情況,不能導致對經濟激勵作用的巨大削弱。使用版權作品是否具有商業(yè)目的、追求商業(yè)效果并不是考量關鍵,有無可能對原作品形成實質性市場替代,以致對原作品造成市場份額的擠占應作為關注的審理焦點。[14]
基于上述對我國著作權合理使用的判斷思路,運用影視作品進行網絡剪輯的行為只有在符合我國“三步檢驗法”規(guī)則,在成立轉換性使用的前提下,既未對作品的正常使用產生影響,也未造成原著作權人市場損害時,才能不構成對原作的侵權。目前,可以將眾多剪輯作品大體分為“使用”作品和“借用”作品兩種情形。前者更具有轉換性目的,也更契合合理使用的價值追求,后者則存在較大的法律隱患,難以從轉換性使用規(guī)則中尋找到合理解釋。
借用魯迅先生“拿來主義”的經典論述,“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鼻笆鏊榻B的評論型、說明型、諷刺型剪輯視頻方式,恰恰是對原作品的“拿來”和“使用”,在使用目的上或者是為了向觀眾簡要講述影視作品的概要,并通過抒發(fā)個人觀點提供觀影指南;或者是為了幫助受眾更為直觀地理解歷史、人物以及事件等;亦或者是為了將原影視作品樹立為批評嘲諷的“靶子”。但無論如何,不會是為了再現(xiàn)原影視作品的藝術創(chuàng)作美感和視聽特效,更不會是單純?yōu)橄蚬妭鞑ノ传@版權許可的影視作品而鋌而走險。這種“拿來主義”的使用,在目的上有別于原作品,在結果上產生了提供信息、幫助篩選以及言論表達的新功能,因而體現(xiàn)著表達自由、公眾知情等強烈的公益性,轉換性使用的成立呼之欲出。此外,“介紹型、評論型、說明型”視頻剪輯也符合《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合理使用條款的第二項,可不經著作權人許可并且不需支付報酬的典型引用情形;而諷刺型作品因其顯著的目的轉換性,可以落入“其他情形”的范圍之內,因此以上三種類型的剪輯視頻便通過了“三步檢驗法”的第一步。
“使用”作品剪輯而來的視頻,與原作者演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等概念形態(tài),在區(qū)分上確實難以做到涇渭分明,但細究起來還是可以辨析一二。美國法官曾對“演繹權”作出的解釋是:演繹作品往往是賦予原作品新的版本、形式、媒介或樣貌,而不是賦予其新的信息或者評價,因此,演繹使用不具有轉換性。[15]演繹作品與原作品在表達情感上呈現(xiàn)同方向性,但“使用”作品的混剪賦予了新作品新的信息和評價,傳遞出與原作者所能預期的演繹效果不同甚至相反的風格表達。此外,對轉換性使用的評估不單純是兩部作品之間差異程度的問題,需要判斷這些差異的動機和意義。[16]不同于原作品表達目的的評論、介紹、說明、諷刺類混剪視頻,因為具有高度轉換性目的和新的表達,并非是對原作品演繹權的侵犯。再者,轉換性使用原作品的過程的確可能出現(xiàn)改動原作品思想表達的情況(尤其是“戲仿”),但其旨在對原作進行諷刺或批評并且多是以幽默詼諧的方式展現(xiàn),并不必然導致對原作者社會聲譽的減損,以一般理性人的思維判斷,便可以區(qū)分改動作品的行為是否會引起原作者的聲譽損害,因而不會對保護作品完整權造成損害。
對前述“使用”作品的剪輯視頻“是否影響原作品的正常使用”,以及“是否不合理地損害原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的討論,集中在使用原作品比例的恰當性以及市場影響兩個方面。其中,使用作品片斷的比例恰當與否,不應當簡單憑借引用長度上的數量進行判斷,而應取決于介紹、評論、說明或諷刺的合理需要。[17]例如,“谷阿莫X分鐘帶你看完某電影(電視劇)”“暴走看啥片”《檔案》等介紹評論型或說明型的影視剪輯,使用原作品的長度不會超過總時長的10%,便可以恰到好處地配合其使用目的。而諸如《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此類諷刺型視頻,為了喚起觀眾對于原作品與諷刺作品之間相關聯(lián)的記憶,并且為了達到“滑稽模仿”的諷刺戲謔效果,大量甚至整篇引用原作品也并不為過。此外,這三種類型的剪輯視頻使用作品后,不僅不會與原影視作品形成商業(yè)競爭關系,往往能夠激發(fā)受眾的觀影興趣,促使其觀看完整影視作品而獲得滿足感,反而使原作品的市場需求能夠有效提高?;蛘哒f,真正有興趣觀看原影視作品的人通常不會希望在觀賞前先一睹“谷阿莫”的解說。[18]當然,不排除個別影視作品經過剪輯后被批評諷刺,出現(xiàn)市場收益低于其預期值的情況,但這種市場結果的出現(xiàn)不能歸結于對影視作品的反面評價,而是原作品本身粗制濫造的直接后果也是必然后果。發(fā)表批評性言論是表達自由的公民基本權利,任何影片不能只接受褒贊而承受不起批評。另一方面,表達批評諷刺的在后創(chuàng)作很少能夠獲得在先作品著作權人的使用授權,兩者之間難以形成許可交易市場,只有依靠合理使用制度才能打破這種許可障礙,進而保證后續(xù)創(chuàng)作的社會收益。由此可見,“使用”作品進行重新剪輯視頻的行為,不僅不會影響原作品的正常使用,還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對原作品市場效應起到補充作用,應認定為合理使用。
之所以說“胥渡吧”“淮秀幫”“配音帝”以及其他自媒體制作人是“借用”了原影視作品的片段來構建自己的創(chuàng)作,就在于其利用作品的目的不具有轉換性,依然需要“還給”原作品著作權人相應的使用費。以“胥渡吧”制作的《高考來襲》為例,其既非對原影視作品的介紹評論,也非說明與原影視作品相關聯(lián)的問題,當然不屬于合理使用制度下的十二項具體的使用情形。盡管《高考來襲》在內容上充滿了戲謔嘲諷的意味,但其針對的諷刺對象并非《西游記》《甄嬛傳》等所使用作品的本身,而是就“高考”這一現(xiàn)實話題進行戲說,因此不能稱之為“戲仿”作品,因而使用作品目的并非為樹立批評之“靶子”。恰恰相反,新作品正是借助原作品中演員豐富的情感演出和夸張的表演效果,搭配后期增添上的配音對話,完成對“高考”話題的“惡搞”。使用作品的目的與原作品表達藝術美感是相一致的,并未發(fā)生著作權意義上的轉換性。
“胥渡吧”團隊則一直強調,“作品不會涉及商業(yè)性盈利目的,新作品絕不能庸俗,不會傷害或者諷刺原作品等?!钡欠窬哂猩虡I(yè)性利益與侵權與否并無必然聯(lián)系,正如一旦成立轉換性使用,即使存在商業(yè)目的而獲利,因其不會造成對原著作權人的市場威脅,故而可以成立合理使用。此種類型的“借用”型視頻剪輯之所以尚未出現(xiàn)實際的版權糾紛,極大的原因是其若隱若現(xiàn)的懷舊情結,令同時代的受眾在觀看過配音視頻之后,紛紛產生共鳴而重新觀看原作品,在無形之中增加了原影視作品的點擊率與曝光率,而原著作權人見此市場升溫情景,自然也樂此不疲地對版權問題視而不見。但“借用”型剪輯作品連第一步轉換性使用的檢驗都未能通過,討論其對原作品市場效果的影響等檢驗規(guī)則的要素是沒有必要的。然而,考慮到該種重混藝術促進“符號民主”的現(xiàn)實價值,以及實際許可中的效率問題和可能產生的市場障礙情況,建議考慮法定許可的方式,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統(tǒng)一協(xié)調許可費用的收付。[19]也可借鑒民間許可規(guī)則——知識共享協(xié)議(creative commons,簡稱CC),鼓勵作者提供許可條款,以簡單方式清楚地允許在現(xiàn)有版權框架下復制和使用在先作品,并以靈活的協(xié)議內容限制復制和使用行為。[20]目前,“知識共享協(xié)議”已由非官方機構進行了本土化版本更新,期待在將來對重混藝術的發(fā)展能夠起到實質性推動作用。
對品質較高的影視作品進行介紹評價,不僅能夠激發(fā)公眾的觀影興趣,還可以幫助觀眾多角度理解作品的深層含義。影片中的留白對于專業(yè)影評人而言,能夠更為細致地發(fā)現(xiàn)并進行解析,從而給觀影后的受眾繼續(xù)體會和感悟高品質影片的機會。相反,專業(yè)影評人對于質量低俗的影視作品進行客觀而犀利的評價,甚至對其進行具有更高藝術價值的“戲仿”進而達到批評效果,是對當下國產影視創(chuàng)作粗制濫造,只求商業(yè)利益而枉顧觀眾感情現(xiàn)象的有利回擊,有利于促使影視業(yè)深刻反思國產影業(yè)的發(fā)展方向。同時,經過影評人的個性化講評,觀眾能夠在有限時間與消費水平下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影視作品進行欣賞。由此可見,“使用”型影視剪輯更具公益性。另外,此類剪輯視頻的影視素材來源需要慎重,倘若大量使用非法途徑獲得的盜版影視資料進行創(chuàng)作,進而向不特定公眾傳播,可能會產生對原著作權人復制權及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