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艷 陳建偉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南寧 530004)
“任何民族都有對自身民族的起源、發(fā)生、發(fā)展過程的歷史記憶,也都通過各種形式,包括文學藝術及其審美形式來表達這一文化淵源和文化傳統(tǒng),從而確立本民族的特質和特征,確立本民族的精神和民族性格?!痹S多民族通過史詩這種文學樣式記錄了本民族的發(fā)源、繁衍、遷徙、戰(zhàn)爭、嫁娶、喪葬和祭祀等的歷史發(fā)生和演變軌跡,進而在史詩的傳唱中建立起自己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內(nèi)涵,土家族的《擺手歌》與《梯瑪歌》就是這樣的文學藝術作品?!皵[手歌是一個大型的民間敘事詩的集合體,是土家族人民生活和藝術的結晶?!碧莠敻琛皳撝鴤鞒型良易逦幕^承人文教化的神圣作用”,是“一部土家文化的百科全書”。土家族史詩《梯瑪歌》和《擺手歌》以口頭傳唱的形式,糅合詩、樂、舞,敘述了土家族的歷史起源、民族遷徙、農(nóng)事勞作、英雄故事和婚喪嫁娶等活動,于民間祭祀時詠唱,具有重要的文學、民族學、哲學、史學、地理學和社會學等價值。土家族史詩《梯瑪歌》和《擺手歌》中出現(xiàn)了大量表現(xiàn)土家族民族精神的地理意象,因此可以通過研究地理意象的特征洞見土家族的民族精神。
“‘地理意象’指具有顯著地域特色和地理因素的外觀之象進入到創(chuàng)作者的視野中,承載其主觀情志并在代際演變過程中融合了接受者之‘意’所復合而成的文本中的‘綜合體’;它作為文學文本的最小構成單元和元素,凝聚著創(chuàng)作者和接受者主體精神深處的地理基因與地域認知,并內(nèi)化成文本中濃厚的地方情結,傳遞著創(chuàng)作者對于一個地域或超過地域的其他群體乃至全人類的精神觀照?!痹凇稊[手歌》與《梯瑪歌》中,地理意象在地理客體的基礎上,糅合了土家族集體對地理物象或地理事象的認知,輝映著主要居住在湖南與湖北兩地的土家族人的集體無意識,在文本中可以劃分為雷公、洪水、植物、動物和祭祀場所等五種地理意象。地理物象和地理事象刺激土家族人民群眾思想情感的生成,在文學作品中創(chuàng)造地理意象,謳歌自身民族的生命意識。因此,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對《梯瑪歌》和《擺手歌》進行地理意象方面的分析,可以燭照土家族史詩所蘊含的生命意志,可以為其他民族從史詩的地理意象窺探民族精神提供鏡鑒。
發(fā)生結構主義代表人物呂西安·戈德曼認為,“文學作品作為一種‘有意義的結構’,首先是包含著它與整個社會大結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另一方面,它還與由創(chuàng)作它的作家的心理所構成的中間結構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只有從整體(包含文學作品在內(nèi)的社會大結構、作家心理的中間結構)與部分(作為‘有意義的結構’的文學作品)的不斷循環(huán)過程中,我們才能深刻地把握住文學作品。”地理意象作為“有意義的結構”的作品的一部分,是客觀的地理物象或地理事象經(jīng)過人的詩性體驗加工而成,反映著作家心理的中間結構和社會大結構,而作家的心理結構和社會大結構與人性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就地理物象或地理事象而言,地理意象與人性是異質的;但就人的詩性情感而言,地理意象與人性則是同構的。在土家族史詩中,地理意象的結構和人的普遍心理屬性的結構具有嚴格的同構關系,兩者是互文的,可以聯(lián)系地理意象來研究土家族人對于人性的認知結構,也可以聯(lián)系人性體悟作品的地理意象,在此只從前者的角度進行探索。
雷公在史詩中作為懲惡揚善的地理意象,反映了土家族人對人性善惡并存、擇善而從與抑制惡行的心理認知。娘極度渴望吃雷公肉:“我雷公的肉一口吃,我雷公的湯一口喝,死了也眼睛緊閉了”。兒子們?yōu)榱藢崿F(xiàn)娘親的愿望,以糟蹋糧食的方式來引誘并抓捕懲戒他們的雷公。善良的雍尼和補所可憐雷公的悲慘境遇,給他水與火,助他逃出生天。墨貼巴意識到人性惡的無可救藥,決意讓雷公以洪水這一自然災害毀滅人類。但人類中也還有善良的兄妹———雍尼與補所,他們得到了雷公所贈予的葫蘆種子,在洪水到來時躲在葫蘆里得以延續(xù)人類種族的生命。雷作為自然地理的一種物象,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但土家族人將自己對于人性的理解灌注其中,并將之擬人化與神化,使之具有神人同形同性的特征。雷公這一地理意象表現(xiàn)了土家族人對善良的憧憬,對惡意的摒棄和善良才能更好地繁衍人類的愿望。同時,雷公意象的塑造也傳達了土家族崇尚自然,將懲惡揚善的行為神化,使自然與倫理合一的理念,折射出土家族認為自然與人類同構的原始觀念。
洪水是危及人類生存繁衍的典型地理意象,映射了土家族對自然災害的形象體認。史詩以湮滅一切生靈的黝黑、震顫天地的聲響、極端暴虐的氣候和夸張到極致的后果呈現(xiàn)洪水這一地理意象:“烏天黑地了,黑云鋪滿了,呼啦呼啦做在了,轟隆轟隆做在了,雨大來了,狂風呼呼吹來了,幾夜幾天落了,轟隆轟隆流來了,山坡山頂見沒有,水和天一起相挨了。”洪水吞噬了作惡的人類,留存下善良的人類,具有凈化人類罪惡,救贖人類的功能。洪水本身并無目的性,土家族卻賦予洪水合目的性。洪水寄寓土家族人毀滅污濁的舊世界、開辟嶄新的紀元的理想,呈現(xiàn)了土家族對人類罪惡的自我覺知和對善良喚起生機勃勃自然的企盼。
史詩里的植物意象具有孕育人類的象征意義,土家族通過描寫大量的植物意象歌頌化育人類的大自然和辛勤勞作的土家族人民。春巴吞了花奇后意外受孕,花奇具有和男人精子一樣的生理功能,表明了土家族認為自然之物能與人的生命相會通的集體無意識。心靈手巧的角乖癡迷織錦,把許多花都織完后,白果婆婆引導她編織白果花。為了等白果花開,角乖在樹下守候了三夜,父親在嫂子挑唆下誤以為角乖去偷偷找伴,錯把角乖打死,但角乖在臨死前仍掐著白果花不放。白果的“白”鏡照著角乖熱愛織錦的純粹與執(zhí)著,表達了土家族人民對自然的親近與對勞動的熱忱。
史詩中的動物意象一面是土家族人征服自然的強力意志的生動顯現(xiàn),另一面又是土家族狂歡與達觀的生命精神的形象化表征。“走過麂子走過的路,攀過猴子攀過的山??邕^螃蟹爬過的溝,踩過鯉魚漂過的灘”和“爬在巖坎走,攀著葛藤行”等詩句形容土家族進行民族遷徙時的地勢險要、路途艱辛。面對“身披紅毛,眼若銅鈴,手如尖刀,牙像鋸齒,鼻孔高翹,吃人吃牛,人畜遭殃”的人畜,當人們“刀子斧頭斫不進,不傷皮肉不傷毛”時,白胡子公公獻計,讓大家十指手套竹筒,將人熊“團團圍住,對他背后猛然一叉,人熊滾下了萬丈巖?!蓖良易迦酥嵌啡诵艿氖吩娰澝懒巳祟愡\用智慧戰(zhàn)勝自然的困難的能動性。土家族人翻過山坳到新廊場后,以“對對白鶴飛天邊”“綠竹叢中畫眉叫,白巖山上猴子跳”“野雞飛,錦雞啼,斑鳩唱,走獸跳”等狂歡化的動物傳遞人們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透露出土家族人生命中流淌的樂天基因。
史詩中祭祀的地理意象既是土家族人民請神拜神的活動場域,又是土家族崇尚神靈的空間化象征。安正堂、臘月堂、三月堂、四都衙門、九都衙門、九月堂、十二板橋等地理意象是人與神能直接溝通的神圣場所。原始人類無法合理解釋發(fā)生在自己和他人身上的各種神奇現(xiàn)象,便將理解的愿望投注到無法實證的神靈?!八囝^沒有骨頭啊,哩哩啰啰把人咒罵,他膝蓋沒有骨頭啊,東晃西撞亂鬧家。你兒孫家里遭了孽,好像在懸崖上趴,高聲大喊無辦法。”土家族人民面對詭異的病癥,無法主宰自己和周圍人的命運,將治愈的希望訴諸神鬼與菩薩。請來的算命先生說“碰上了——那些大神鬼啊,那些小菩薩啊。欠了他們的紙錢,沒有燒到堂;欠了他們的香燭,沒有敬到家。要敬他們啊,要做一堂土菩薩?!薄短莠敻琛返牡谝皇自娋捅砻髁送良易迦思漓氲木壠稹藗兤谂巫约号c親朋好友歲月無憂、身體康健等。人類不同的膨脹欲望對應不同的神靈,對越能實現(xiàn)土家族人膨脹的欲望的神靈就越虔誠。土家族人對神靈的崇拜蘊藏著他們對生命的熱愛與對自然的敬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神祇的崇拜也是一種對生活與自然的深情。
地理意象是土家族人民對主客體不加區(qū)分,將詩意的想象力付諸客觀物象上,使客觀事象能承載人類的情意簇,具有傳達作者思想情感作用的主客體渾融為一物。經(jīng)過上述分析,雷公和洪水初步朗照了土家族人民對人性善惡的認知與抉擇;植物和動物則燭照了土家族人民對化育萬物的大自然的贊美、對生存困境的征服欲和直面險阻的達觀精神;敬拜神祇的地理意象則折射了土家族人民對生命無虞的祈望和對生命本身的呵護。綜上所述,土家族史詩揄揚了土家族人民對天地神人的崇拜和對滋養(yǎng)人類萬物的自然的無限歌頌。
敘事學家普林斯這樣定義敘事:“敘事是對至少兩個在時間順序上相關的真實或虛構時間或情形的表達,這些事件或情形并不互為預設或互為暗示?!卑凑掌樟炙沟亩x,構成文學作品的敘事性主要有兩個因素:其一,時間序列的標志;其二,事件的演變具有因果邏輯。史詩意在講述歷史,歷史的展演具有時間性,而且在敘述過程中呈現(xiàn)出事件變化的邏輯性,因此,史詩具有敘事性。
在史詩這類文學體裁中,歷史的演化必然伴隨著地理意象的轉變,而地理意象的流轉呈現(xiàn)出空間的演變,以空間的轉變展演時間的線性綿延。巴赫金在《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中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創(chuàng)作想象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便是確定一個完全具體的地方”,“是人類歷史的一隅,是濃縮在空間中的歷史時間”。地理物象或地理事象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這個起點以其空間性轉變言說著歷史時間的流轉?!短莠敻琛烽_天辟地一章中,開篇“沒有天,夢一般昏沉。啊尼!沒有地啊,夢一般混沌。沒有白天,夢一般什么也辨不明;沒有夜晚啊,夢一般什么也分不清”,以地理定位的模糊描述天地晨昏為誕生前的混沌狀態(tài)。繞巴涅“把樹搬上肩”,“大樹連蔸”;惹巴涅“把竹扛上身”,“大竹盤根”。“大樹飛起做支柱,大竹飛起把天撐,大鷹展翅橫起身,大貓伸腳撐得穩(wěn)。”人類與動植物齊心協(xié)力開天辟地,從無法確定地理位置到天地兩個地理意象的創(chuàng)立,史詩以地理意象所呈現(xiàn)空間的轉移操演了人類歷史時間的流逝。緊接著三個太陽的出現(xiàn)使萬物生靈涂炭,“繞巴涅來了,一腳踢走一輪日;惹巴涅來了,手腳并用又趕走一輪”,“這才有了夜晚,這才有了白天啊,白天黑夜這才分。”天地分離后,三個太陽的炙烤無法讓萬物存活,兩位神靈分別踢走一輪太陽才出現(xiàn)晨昏的區(qū)分。天地的間離使人類開始有了對地理的感知,白天與黑夜的形成使人類有了簡單的時間流逝感,而人類對時間流動的感悟皆緣自于地理空間的顏色變化即白與黑。適合生物成長的地理環(huán)境得以塑造后,人類生存繁衍的歷史才得以創(chuàng)立。 《開天辟地》一章以人類的法事收束全文——“太公太公??!父公父爺??!趕往龍洞去圍魂啊。”人類的生生不息源于祖先的辛勤哺育,所以人類以祭祀活動歌詠祖輩。綜觀全詩,主要地理意象從“夢一般昏沉”——“天成地也成”——“白天黑夜這才分”——“龍洞”。不同的地理意象劃分了天地人形成的四個階段,亦即萬物混沌——天地產(chǎn)生——日夜形成——人類出現(xiàn)、婚配、生育與祭祀。人類民族越發(fā)展,地理意象對地理標志的定位便愈加明晰,史詩以地理意象傳達的地理方位感區(qū)分人類的發(fā)展階段。地理意象是人類創(chuàng)世歷史不同時間劃分的主要標識,不同歷史時間段確證自身差異性必須附著于地理意象所創(chuàng)造的空間上。
地理意象具有語言屬性,能與人進行交流,以人化的形態(tài)參與史詩的敘事進程。土家族人民賦予地理意象神性與人性或只賦予地理意象以人性,使意象具備敘述的能力,推進歷史的敘事。雷公具有神性,作為墨貼巴的手下,擁有掌控水火的能力和懲戒惡人的權利;雷公同時也具有人性,具備人的七情六欲,在被抓后,“天喊天應不哩,地喊地應不哩,雷公他各傷心在了”,“喉嚨哭得痛在了,眼睛哭得腫起來?!鄙耢`在被捕時亦抒發(fā)類似人的悲傷與無助之情,以哭泣發(fā)泄情感。為了成功出逃,雷公央求補所給他火:“事好一下做要哩,我給火一個送啰,三夜三天哩煙袋拿沒有”,補所回答:“做不得,做不得,哥哥我講著在,火有你給送不得。”緊接著,雷公像人類一樣,向人類妥協(xié)讓步,讓補所拿尿泡過的火炭給他。同樣地,他以話語乞求雍尼給他幾滴水,擁有了水火的雷公恢復了神性,順利出逃。從雷公被囚禁——雷公使計拿到水火——順利逃脫的一系列敘事進程,都是在語言性的對話下推進的。民族史詩的創(chuàng)作者給予地理意象以語言屬性,使意象具備人物形象的功能,令意象擬人化,為人與地理意象的貫通提供條件。雍尼追求補所卻無法找到她時,詢問野貓:“野貓哥哥吔,山上雍尼見見沒有?水邊雍尼見見沒有?”野貓回答:“我各有事哩,雞崽吃著過在,你雍尼見著沒有哩。”史詩通過補所與野貓、人熊外婆、牛公、麂子大嫂、喜鵲嫂嫂、老鴉舅舅、野雞姐姐和烏龜先生的諸如上述對話推動補所找尋雍尼的敘事過程。期間,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和水里游的都被補所咨詢過,且補所的多個提問和焦急的語氣說明了雍尼追逐補所的歷程的艱辛,象征男性求偶過程的困難。土家族史詩沒有意象與人物形象的創(chuàng)作自覺,對兩者不加區(qū)別,所以,地理意象也擁有以與人對話來推演敘事歷程的性能。
地理意象所創(chuàng)造的空間暗含著土家族集體認識歷史的因果邏輯。在《擺手歌》中,開篇講述土家族人于神廟備社巴和慶豐收。在歡快的節(jié)日中慶祝豐收,讓土家族人萌生了追溯土家族起源的想法。首先,在天地這一地理空間說追索人類的誕生,敘述天地由混沌一體走向二分的原因,緊接著敘說人類的塑造:“竹子砍起骨頭做,泥巴捏起肉做,樹皮剝起皮子做,葉子摘起肝肺做?!备鶕?jù)人的塑形可以窺見土家族人親近大自然、崇尚大自然的緣由;其次,以洪水重塑的兩個世界敘說土家族人兄妹成婚的習俗,洪水這一地理意象將抓雷公、雷公出逃、雷公以洪水毀滅人類、兄妹逃出生天并成親與畢茲卡、客家和苗家兒女再生等情節(jié)勾連起來;再次,土家人認為“好山好水好落腳,好山好水好生根”,因此開始了民族遷徙的史詩敘述,各種各樣的地理意象的流轉是土家族遷徙的證明,言說著長途遷徙的準備、坎坷艱辛的遷徙路、路途中定居的良地、在征途找尋樂土和于途中戰(zhàn)勝野獸邪魔的歷史;最后,在定居處艱苦勞動,借耕作物的意象敘說斫草、挖土、做秧田、種包谷、插秧、薅草、打谷子、種冬糧等勞作行為。綜上所述,土家族以天地——洪水——遷徙——定居地這四個地理空間展開土家族形成過程的敘述,符合一個人類族群發(fā)展的因果邏輯。地理意象所呈現(xiàn)的空間是事件敘述得以進行的場域,同時也是后世族人把握民族演變歷史的主要線索。地理意象是史詩敘事的支點,是土家族利用空間變易述說民族繁衍進程的標志物。
經(jīng)過上述分析,可以洞見史詩之所以具備敘事性的由來。單個地理意象是構成史詩的最小結構單元。文學所創(chuàng)造的空間以單個意象為基點,以意象的排列組合構建史詩的宏大地理空間。史詩以地理意象形成的序列展演空間的遞變,在空間的更迭中表現(xiàn)敘述時間的流動。地理意象人化傾向顯著,能以語言講述事件,具備推動情節(jié)的敘事作用。地理意象耦合的空間的特征與情感表征參與建構史詩的敘事程式。地理意象所結構的敘事程式以其敘事目的與價值意義為最終旨歸。史詩的敘事目的與價值意義體現(xiàn)為史詩講唱者的敘事邏輯,而史詩講唱者的敘事邏輯顯現(xiàn)為地理意象互相耦和所表現(xiàn)的空間遞變和所爬梳的感情脈絡。綜上,史詩具有敘事性,實質上是因為地理意象的變化實現(xiàn)了其敘事功能。地理意象創(chuàng)造的意境隨著土家族起源和發(fā)展等重大事件的演繹而改變,這一演變是時間序列、空間流轉、語言傳輸與邏輯操演的有機統(tǒng)一。
“當意象僅僅是傳統(tǒng)觀念中的視覺物象或直觀心像時,它容易局限在事物的外部屬性上;當意象只作為普遍象征符號時,它又容易流入因襲的窠臼。而把意象解放為語詞,可以調(diào)動語詞的原生力和組合力,創(chuàng)造事物看不見的聯(lián)系。”土家族史詩的地理名物在民間歌手吟唱時被解放為語詞,民族詩性精神決定地理意象之間的組合,而地理意象反過來也可以召喚民族的集體意識,以語詞的原生力和組合力映現(xiàn)民族的原始生命力。從地理意象與人性的互文關系可以窺見共時層面土家族的集體品格,從地理意象的敘事功能可以洞見歷時層面土家族的民族基因,從地理意象的“詩”與“史”的維度,即地理意象的本位(對人性的感性體認)和出位(敘事性)之維可以蠡測地理意象所包孕的民族精神。
“作為文學文本的最小元件,地理意象發(fā)揮以一總多的效用,勾連起的外在世界與文學主體。成為主體意志具象化呈現(xiàn)的載體,表現(xiàn)創(chuàng)作者和接受者對于文本之外的社會群體的關注,實現(xiàn)‘天——地——人’之間的三維耦合?!本屯良易迨吩姸?,地理意象是溝通外在世界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媒介,是破解土家族民族意識密碼的鑰匙,是窺探土家族“天地神人”四維和合理念的符碼。從上文分析可知,史詩中的地理意象“亂花漸欲迷人眼”,揭示了土家族對人性善惡的體悟、對化育萬物的大自然的歌頌和對征服自然的人類原始生命力的贊美之情。同時,史詩記錄了“開天辟地、原始神話、民族起源、民族遷徙、人類繁衍、狩獵農(nóng)耕、征戰(zhàn)媾和、音樂舞蹈、文學藝術等內(nèi)容”,時間范疇跨度之大,表現(xiàn)情感之繁復多樣,故土家族“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蓖良易迦溯d歌載舞,以高亢飽滿的熱情詠唱民族歷史。在娛神悅人時,民眾忘記社會身份的差別,縱情歡笑,宣泄心中的真實情感,將社會性的規(guī)約、地位與身份的長幼尊卑置之腦后,完全解放人的自然本能,于史詩表演中重建民族集體的精神世界,具有狂歡化的特征。擺手歌歌詞的狂歡化特點十分明顯:“大喜的日子到了唉,土家山寨好鬧熱,擺手歌兒唱起來,擺手舞兒跳起來,盤咚盤,喲嗬吔?!睌[手歌是土家族民眾在重要喜慶節(jié)日所表演的曲目,全族人民以擺手的動作將歡樂的情緒感染他人,共同營造狂歡的節(jié)日氣氛。“大擺、小擺、單擺、雙擺、前擺、后擺、擺成一朵花,花就艷艷地開了;擺成一條河,我就湯湯地流了;擺成一座山,山就漫漫地綠了;擺成一朵云,人就浪浪地飄了;擺成一只鳥,鳥就嘰嘰地飛了?!睌[手的式樣簡易卻多樣,土家族人民將舞蹈與地理物象結合起來,以狂歡化的“一”消弭身份地位不等的“多”,同時也將狂歡化的生命體驗延及自然萬物和神祇,以人的物化表現(xiàn)人化歸于自然的本然狀態(tài),具有包羅萬象特性。在節(jié)日的狂歡中,史詩為地位崇高的神靈脫冕,為地位卑微的人類加冕,顛倒日常的權利秩序,暫時解放壓迫人性的社會關系,召喚人類最本真的詩性體驗,彰顯生命作為一種自然本體的獨特與平等。
土家族人認為自然是萬物之母,是偉大、神圣而崇高的,賦予地理物象或地理事象神性,并在吟誦用于祭祀的《梯瑪歌》時保持“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伯克認為“凡是能夠以某種形式激發(fā)我們的痛苦和危險觀念的東西,也就是說,那些以某種表現(xiàn)令人恐懼的,或者那些與恐怖的事物相關的,又或者以類似恐怖的方式發(fā)揮作用的事物,都是崇高的來源;換言之,崇高來源于心靈所能感知到的最強烈情感?!爆F(xiàn)實世界存在各種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超越了土家族人的認知邊界,對自然的無知激發(fā)了土家族人的痛苦和危險心緒,讓他們感到恐懼,從而使他們的心靈觸手捕捉到敬畏的心理巖層,在請神、頌神、勸酒、托夢、告兵、拖魂、再勸酒和撤正堂等一攬子祭拜神祇的活動時保持靜穆的卑微狀態(tài)?!澳泐^戴紗帽啊,身穿金銀袍,神威啊神貌。奉敬的是誰???你,頭王太公啊,奉你啊,向你稟告?!毖莩邞{借世俗的金裝銀飾設想頭王太公等諸神的形象,虔誠謙卑地向神靈稟告。土家族人為了擺脫對自然的恐懼心理,將自然神化,以供奉神靈的方式消解生命不可承受之崇高。祭祀神靈與生命自我言說的儀式施洗下,人類與自然發(fā)生沖突時的彷徨與畏懼轉化為對生命的崇敬與合理解決矛盾的沖淡平和,能夠消解人類與自然的隔閡,使參與祭拜的土家族人達到天地神人四維相互會通和合的靜穆心境。
地理意象所燭照的土家族對人性認知的歷史敘事表現(xiàn)了土家族生命詩學的“一體兩面”。一面展現(xiàn)出謳歌自然包孕萬物和本民族頑強生命意志的狂歡化;另一面則呈現(xiàn)出土家族人敬畏自然神祇的靜穆??駳g與靜穆是土家族人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民族意識??駳g是抵達靜穆的前設準備,靜穆是狂歡達到最高峰的靜止狀態(tài)。土家族人感應到了自然的偉大,以娛神悅人的方式將自然人化,與之平等地酣暢歌舞,塑造人類自我的尊嚴;也正是因為自然的偉大,以供奉敬告的方式將自然神化,對之卑微地頂禮膜拜,構筑神靈的權威。從根本上來說,地理意象是土家族天地神人四維合一理念的具體表征,具體表現(xiàn)為狂歡與靜穆的民族詩學。
綜上所述,站在地理意象的本位,可以觀照土家族人的崇尚自然、擇善而從、抵制惡行和人可以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集體情意簇;跨越地理意象的本位,可以洞察土家族人對地理意象敘事功能的運用,即土家族不區(qū)分地理意象與人物形象,使得地理意象具備推動史詩敘述的作用,使土家族的世世代代都傳承著本民族發(fā)源繁衍的歷史記憶。在對地理意象的本位與出位的思考下,朗照了土家族狂歡與靜穆的民族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