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俊
(南京師范大學 刑法系,江蘇 南京 210046)
夫妻關系是形成家庭關系的基本紐帶,也是產生親屬關系的重要基礎。厘清夫妻間的權利、義務,對處理家庭內部糾紛具有重要意義。夫妻間的過失侵權行為與普通侵權行為究竟有何差異?是優(yōu)先以婚姻關系為基點適用婚姻法規(guī)范,還是應當于侵權責任法規(guī)范中“一視同仁”?在理論研究與實務操作中,雖然理論界與實務界大都認可夫妻間過失侵權的特殊性,但在說理方式上存在差異,對婚姻法與侵權責任法的關系表述不一,由此產生司法認定的差異,甚至產生截然不同的裁判結果。刑法與民法交叉,夫妻間過失侵權存在認定上的不協(xié)調之處。筆者試以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為視角,對夫妻間過失侵權歸責問題進行分析。
夫妻間因過失侵權而呈現的司法實例并不鮮見,但相較于紛繁社會生活中過失侵權的“常態(tài)性”,夫妻一方訴諸司法救濟的情形似乎就成了“個案”。這一現狀背后是“夫妻間過失侵權存在固有特殊性”這一命題。
案例1鄧長發(fā)、李國華原系夫妻關系,婚生女鄧某。鄧某與姜傳峰系夫妻關系,婚生子姜子鑫。2017年5月5日,姜傳峰駕駛轎車(乘坐人為鄧某、周小偉),沿碾北公路由西向東行駛至某處時,與相對方向曹守柱駕駛的小型越野車相撞,造成兩車損壞,鄧某經搶救無效死亡。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姜傳峰、曹守柱承擔同等責任,鄧某、周小偉無責任。李國華、鄧長發(fā)向法院提出訴訟請求:要求被告給付各項賠償金的50%,即賠償294 987.75元[1]。
在裁判理由中,法院認為,雖然姜傳峰與鄧某系夫妻關系,但姜傳峰對事故發(fā)生存在過錯,鄧某因事故死亡的后果不僅在夫妻財產關系范圍內產生影響,而且的確給其他近親屬造成了損害,二原告要求姜傳峰承擔侵權責任,于法不悖,應予以支持。被告抗辯其主觀上不構成故意或重大過失,不應認定為夫妻侵權,不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的意見,法院不予采納[1]。
案例22016年1月7日6時47分,尤優(yōu)駕駛小轎車送妻子徐靜亞上班,沿蘇州市南環(huán)快速路由西向東行駛至距迎春路出口100m附近路段時,徐靜亞突然從副駕駛位置掉出車外跌落地面,并被同向陳煒駕駛的小轎車碾壓,陳煒駕車駛離現場,事故造成徐靜亞受傷。根據交通事故認定書,尤優(yōu)承擔事故的主要責任,陳煒承擔事故的次要責任,徐靜亞承擔事故的次要責任。徐靜亞將尤優(yōu)和陳煒告上法庭[2]。
關于尤優(yōu)的責任承擔,二審法院認為,涉案交通事故發(fā)生于尤優(yōu)與徐靜亞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鑒于婚姻關系雙方應互享權利并互擔義務,應相互寬容和諒解,基于婚姻存續(xù)期間夫妻財產共有的事實,本案中不宜因輕微過失或一般過失即認定尤優(yōu)承擔侵權責任。徐靜亞事發(fā)前坐在副駕駛位置,在車輛行駛過程中未告知尤優(yōu)即解開安全帶去關閉車門,尤優(yōu)未能及時關注這一情況或者注意到但未采取有效措施,如適當減速或加以提醒,雖未盡到駕駛人員的一般注意義務,但不屬于重大過失的情形。因此尤優(yōu)的過錯行為不構成夫妻間侵權,一審未判決尤優(yōu)承擔賠償責任并無不當[2]。
夫妻間侵權類型可分為人身侵權和財產侵權。財產侵權因夫妻財產的混同而具有復雜性;人身侵權包括特殊侵權和普通侵權,前者只在親屬關系中發(fā)生(如家庭暴力等),后者在普通群體之間亦能成立。本文所稱的夫妻間侵權是指人身侵權中的普通侵權行為。
上文兩個案例同為夫妻駕車致使一方傷亡,但裁判結果卻截然不同。
案例1認為,一方在主觀上無論是故意、重大過失還是一般過失,對夫妻一方給另一方造成的侵權損害,都應當承擔侵權損害責任。案例2則認為,夫妻之間的侵權行為,不宜因輕微過失或一般過失即認定承擔侵權責任。
按照案例2中“夫妻間不宜因一般過失認定侵權責任”的論證方式,案例1的裁判結果顯然與之截然相反。
案例1中發(fā)生了受害人鄧某因車禍死亡的后果,而案例2中的受害人徐靜亞只是因事故受傷,二者損害結果的不同是否影響判決結果?誠然,法院在認定夫妻一方是否應對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的行為承擔侵權責任時,不可避免地應當從結果方面進行衡量,但無論是受傷還是死亡,都是該侵權行為發(fā)生的“損害后果”,該結果的差異只影響侵權責任承擔的大小,不應對侵權行為的有無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在司法實務中的做法也驗證了這一點,例如在(2016)蘇06民終3734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王勇的行為確實導致了全家及案外人張某死亡的慘痛后果,但不能因為后果嚴重或者交通管理部門認定王勇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就認定王勇對勾文美的死亡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其行為不符合夫妻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3]。
那么,上文兩個案例中夫妻間應當如何承擔過失侵權責任?能否將夫妻間的一般侵權行為賦予侵權責任法的意義?如何區(qū)分一般過失與重大過失?受害一方應當通過何種途徑實現司法救濟?夫妻關系因其特殊性而具有深層次的倫理意義,不能與其他社會關系等同視之,婚姻主體和社會主體二者究竟如何平衡決定不同法律關系的解決。具體到夫妻間侵權的認定,應當闡明夫妻婚姻事實、親屬倫理觀念是否會提升侵權的容忍程度,從根本上來說,是侵權責任法和婚姻法如何規(guī)范適用的問題。
上述兩個案例對夫妻間過失侵權糾紛來說,只是為我們探究夫妻間過失侵權歸責問題設置了思考的起點。要構建理論框架則必須清楚認知實務當中對夫妻間過失侵權的立場,其中包括司法判決概況、法律規(guī)范適用等。
筆者通過無訟案例網對相關案例進行檢索,以“夫妻侵權”為關鍵詞共檢索到18個案例,刪去重復與無關案件,共整理出9份與機動車事故責任糾紛相關的案件。筆者又通過搜索“夫妻間侵權”查到11份相關案件,刪去無效案件后整理出1份相關案件。將兩次檢索結果結合,共整理出10份案由為“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的夫妻間侵權案件,檢索后歸納的10份生效判決均為過失侵權案件,具有典型意義。
形式上,這10份生效判決中,6份是2016年作出的,2份是2017年作出的,2份是2018年作出的。從年份上看,屬于近3年的案例判決,判決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契合當下司法實務中的態(tài)度和立場。在審級上,有5份是一審判決,當事人未上訴,有4份是二審判決,有1份是再審判決。可見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領域的夫妻間侵權判決,當事人的上訴率達到50%。在這10份判決文書中,有3份是侵權加害人逝世后,由受害人家屬對加害人的遺產繼承人提起侵權賠償訴訟,有5份是被害人因交通事故死亡后由其他繼承人向夫妻另一方提起的訴訟。搜集的案件對婚姻法和繼承法均有所涉及。
內容上,5份一審生效判決中僅有1份判決支持原告訴請,即判令夫妻一方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在4份二審生效案件中,僅有1份是二審法院對一審法院的判決結果作出了實質性的改判,即糾正夫妻間承擔一般過失侵權責任的判決結果,其余3份二審判決皆維持原判決結果,即否定應對夫妻間一般過失侵權承擔責任。另外1份再審判決顯示,一審法院認定不予承擔侵權責任,二審卻認定應當承擔責任,再審又進行了糾正,最終確立對夫妻間一般過失侵權責任的承擔不予支持。若不考慮生效因素,綜合所有一審、二審乃至再審的判決,原告敗訴所占比例較大。法院總體上認可夫妻間過失侵權的特殊性,對夫妻間過失侵權責任的承擔持較為保守的立場。
《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吨腥A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下簡稱《婚姻法》)第46條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導致離婚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重婚的;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實施家庭暴力的;虐待、遺棄家庭成員的?;橐鲫P系存續(xù)期間的侵權損害賠償僅限于特定幾類情形。
針對這一問題,有司法判決認為,“夫妻雙方首先是公民,其次才是夫妻,本案不適用《婚姻法》,而應當適用《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guī)定”[4],“鄧某因事故死亡的后果,不僅在夫妻財產關系范圍內產生影響,而且的確給其他近親屬造成損害,二原告要求姜傳峰承擔侵權責任,于法不?!盵1]。
在這些司法判決中,認可侵權責任法的優(yōu)先適用地位,至少認為婚姻法規(guī)范和侵權責任法規(guī)范是并行不悖的。但是更多司法判決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如“基于雙方之間的特殊身份關系,不能簡單地依據《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guī)定加以處理,應首先適用《婚姻法》的相關規(guī)定加以判斷,即我國《婚姻法》對夫妻侵權行為的認定不同于《侵權責任法》中對一般侵權行為的認定”[5]。
在加害一方死亡的情形中,有法院認為“由此種損害引發(fā)的財產糾紛,實為因被繼承人死亡而產生的繼承糾紛,應適用《婚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的相關規(guī)定予以處理”[6]。有再審判決直接指出如何構建侵權救濟渠道,“本案雖不屬于《婚姻法》第46條規(guī)定的可請求離婚損害賠償的4種情形之一,但該條并未明確排除其他可請求離婚損害賠償的情形,參照上述規(guī)定,即便黃頌華認為蔣梅芬的行為對其造成損害,也應該在離婚訴訟中同時請求給予適當補償”[7]。
從筆者搜集的司法判決來看,大多給予婚姻事實一定的倫理意涵,如“夫妻系利益共同體應當和諧互助,對彼此的侵權行為應當有一定的諒解和寬容”[8],“基于夫妻之間是特殊的身份關系,夫妻雙方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要求夫妻間和諧互助,對彼此的行為應當有一定的寬容與諒解,對夫妻間侵權行為不能從普通法理上評判,還應當適用道德標準進行考量”[9],據此夫妻間侵權責任承擔僅包括故意侵權和重大過失。
如何認定和量化故意和重大過失呢?交通管理部門出具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雖然能夠成為認定行為人主觀過錯的重要依據,但是若交通事故發(fā)生后駕駛人逃逸,根據道路交通法承擔事故全部責任,那么在侵權糾紛中是否可以直接判定重大過失呢?“一刀切”顯然不盡合理。
在法院的判決中,大多否認了直接引用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比如,在一起駕駛人被交通管理部門認定承擔全部責任的案件中,“關于被告是否存在重大過失的問題,被告在該起事故中不存在無證駕駛、酒后駕駛、超速駕駛、明知車況不良而駕駛等明顯違章行為,不應當承擔賠償責任”[9]。其他判決主要也遵循這樣的解釋思路。
此外,夫妻財產關系的特殊性和繼承關系的復雜性增加了賠償請求的難度。如有案例指出,“王勇當天是為全家外出駕駛車輛,全家人共享了車輛的運行利益,因駕車而產生的民事賠償責任也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由夫妻共同財產來承擔,這樣就會產生用勾文美自己的財產來承擔自己的損害后果,即自己賠償自己的悖論”[3]。該案件在一審判決中的表述:“雖然這起事故王勇負全部責任,但如果賠償等于拿死者王勇的財產賠償死者自己,錢財在自家流動,沒有任何意義。”[6]財產混同是處理家庭糾紛最常見的問題,無疑增加了定紛止爭的難度。
所謂“侵權歸責”,是指對侵權行為進行規(guī)范認定,并通過施加法律后果予以否定評價的過程。對夫妻間過失侵權的歸責,司法機關確認了其特殊的處理方式,具體包括規(guī)范適用上的多重性、價值選擇上的倫理性、操作實務上的復雜性。但是面對實務中的裁判現狀,應從理論上詮釋容忍夫妻間過失侵權的法理依據及限度。
夫妻間的普通人身侵權受到《婚姻法》《侵權責任法》的雙重規(guī)制,至少在適用侵權責任法規(guī)范時應當符合婚姻法規(guī)范的理念和原則,以至于學界有觀點認為,夫妻間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只是觀念上抽象的存在,不得實際行使,否則會造成婚姻關系的破裂,屬權利濫用[10]。大多數法院正是基于婚姻倫理因素將夫妻間一般過失侵權排除在責任承擔之外。不過,隨之而來的現實問題是,一旦認為《婚姻法》對夫妻特定侵權情形已有規(guī)定,《侵權責任法》的適用是否會形同虛設?
《婚姻法》第46條規(guī)定了特定情形導致離婚時,無過錯方可請求損害賠償,分別是“重婚”“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實施家庭暴力”“虐待、遺棄家庭成員”。這一法條顯然不能涵蓋現實生活中的所有侵權事由,如故意傷害夫妻一方致其重傷,一旦將夫妻間承擔侵權責任的范疇緊緊框住,意味著夫妻關系成為大多數侵權案件的“免死金牌”,荒謬之處不言而喻。況且《婚姻法》第46條的規(guī)定也飽受詬病,如“受害方獲得賠償必須以離婚為前置條件”“有權獲得損害賠償的僅限于‘無過錯方’”,這種制度對受害配偶來講未免嚴苛[11],就此而言,將《侵權責任法》排除在婚姻關系之外的做法并不可取。
《婚姻法》沒有明確規(guī)定時是否適用《侵權責任法》呢?《婚姻法》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侵權責任法》是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制定,在效力位階上,《婚姻法》高于《侵權責任法》,在處理夫妻侵權案件時,不得考慮前者對相關問題的涉及?!痘橐龇ā返?條規(guī)定,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家庭成員間應當敬老愛幼,互相幫助,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如夫妻間輕微侵權即訴諸司法,則這一法律理念便極易遭到破壞,唯有保持侵權責任法規(guī)范和婚姻法規(guī)范之間的平衡關系,夫妻間一般過失侵權案件才能得到妥善解決。
婚姻雙方是人格平等和獨立的自然個體,但同時也是社會生活的最小聯(lián)合體,在任何文化中,家庭社群總是賦有生育之外的其他功能[12]40。雖然在侵權領域,夫妻關系不能取代公民關系,但是婚姻家庭關系有其內在的衍生邏輯,處理夫妻間侵權的態(tài)度無法完全參照“陌生人標準”。在私人家庭領域,法律作用削弱,道德調整加強,如果夫妻雙方因為共同生活中的糾紛爭訟不休,不僅難于執(zhí)行,也消耗司法資源,更沖擊婚姻觀念,不利于家庭的穩(wěn)定。
夫妻財產混同無疑也是容忍一般過失侵權責任的重要理由。夫妻一方除夫妻共同財產之外別無其他個人財產可用于負擔損害賠償時,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難以將共同財產進行分割以承擔賠償責任,受害方所享有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只能成為“空頭支票”[13]。但是在夫妻約定財產歸各自所有的框架下,這一辯解就不是那么有力了。在承載夫妻共同利益的行為中造成一方損害的,如司法實例中涉及的機動車交通事故案件,就應當肯定該種侵權之債系因共同運行利益形成的夫妻共同債務,如認同侵權損害賠償成立,無異于拿“自己的錢”賠償自己,權利義務歸于一人。
在侵權人死亡的案件中,遺產分配的復雜性也使親屬間的賠償主張面臨困境。筆者根據真實案件[13]描述一組簡單的法律關系:甲、乙系夫妻關系,育有一子丙,甲駕車搭載乙、丙同行時不慎發(fā)生意外事故,3人死亡,對于乙、丙的死亡,乙的父母(丙的外祖父母)主張甲的父母(丙的祖父母)應在甲的遺產限度內承擔賠償責任??蓡栴}是,雖然甲的父母能繼承部分甲的遺產,但是乙的父母也能從丙那里轉繼一定份額的甲的遺產;對丙的死亡,乙的父母具有賠償請求權,甲的父母也能行使。這種權利義務相互抵消的困境使侵權責任成立的門檻有所提升。
有學者認為“婚內侵權行為的主體為婚姻家庭中配偶一方的主觀方面應為故意”[13],這樣完全排除夫妻一方因過失侵權導致?lián)p害的情形,在司法適用中雖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有矯枉過正之嫌。一方面,雖然家庭關系需要適度的道德維系,但是“我們無法想象一個社會存在只符合道德要求而不符合法律要求”[14]157;另一方面,夫妻財產關系的復雜性,雖然會影響賠償請求權的行使,但可以通過制度設計盡最大可能避免這一弊端,且原有框架不影響一方承擔非財產性質的民事責任。
如果夫妻一方未在侵權事故中死亡,原則上不應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予以賠付。具體到交通事故案件,即使法院認定存在“無證駕駛、酒后駕駛等明顯違章行為”,構成重大過失,但對侵權結果至少應持反對立場,且夫妻關系在存續(xù)期間,進行侵權損害賠償勢必影響家庭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但這并不等于說,夫妻受害一方的權益就此消亡,侵害一方仍可在離婚訴訟中或其后再行主張侵權損害賠償,這一點與《婚姻法》第46條的規(guī)定契合,此時婚姻關系業(yè)已結束,相應請求沒有實現的困境。侵權事故發(fā)生時處于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往往與家庭日?;顒用懿豢煞郑萑坛潭容^高,也就是說,可酌情減少賠償數額。如果因為夫妻一方的重大過失導致另一方死亡,受害一方其他近親屬可就此主張一定的物質損害賠償與精神損害賠償,原因在于婚姻關系因一方死亡而瓦解,基于婚姻關系存續(xù)需要的顧慮完全可以打消。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對訴訟時效作了新的規(guī)定,詳細列舉了訴訟時效中止的情形,其中包括其他導致權利人不能行使請求權的障礙?;閮惹謾嘈袨閷е乱环绞艿絺?,可以將婚姻關系的存在理解為客觀障礙,這便能解釋為何婚姻事實不復存在時才能對應賠事項提出司法訴求。不過,如果適用訴訟中止,就應在中止事由消除之日起6個月內提出主張,也就是說,如果離婚之日起6個月內不提出司法訴訟,則將面臨訴訟時效屆滿的風險。夫妻受害一方死亡,其親屬若請求賠償,仍應適用3年的一般訴訟時效。
民刑交叉在理論上是“老問題”,但在司法實踐中所呈現的卻是“新問題”,涉及如何理解法秩序統(tǒng)一的問題。夫妻間過失侵權同樣可能在民事和刑事領域進行雙重規(guī)制,而司法實踐中在規(guī)范性評價上也存在體系性的矛盾。
侵權行為涉及民事法律關系,也可能為刑事法律調整。在交通事故案件中,夫妻間的侵權行為可能關乎交通肇事罪成立與否的問題。站在相對從屬性說的立場上來看,對作為犯罪之構成要件的概念,必須依據刑法與民法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相同與否進行解釋[15]。如果說,規(guī)制夫妻間人身侵權行為和交通肇事罪的目的都是為了保障人身安全與維系生活秩序,那么民事侵權法律關系上的評價就應當與刑法上的評價保持一致。夫妻間對侵權損害的容忍性,在刑法上也應同樣適用。換言之,如果不能得到民法上的救濟,就不能輕易成立交通肇事罪,防止對法秩序的統(tǒng)一性造成破壞。
在實踐層面,仍然會有突破法秩序統(tǒng)一性原則的情況出現。例如,在吳慶輝、趙瑞玲等與周某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2018)津0115民初3521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定,“周某駕小型轎車,操作不當,右側撞到路北側行道樹,經認定周某負事故全部責任,事發(fā)后,吳樹超(周某丈夫)、吳研經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爸苣硨菢涑乃劳鲭m存在過錯,且造成了吳樹超死亡的嚴重后果,但仍未達到夫妻侵權的認定標準?!盵5]
在周海君交通肇事(2017)津0115刑初430號刑事判決書中,同樣的法院審理同樣的案件。法院認為,由于本案中作為死者之一吳研非近親屬關系,根據交通肇事罪的刑法規(guī)定,成立交通肇事罪。但在事實認定與量刑層面頗具爭議,“被告人周海君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駕駛機動車,發(fā)生2人死亡的重大交通事故,負事故的全部責任,其行為已構成交通肇事罪,屬‘有其他惡劣情節(jié)’”[5]。
根據2000年11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下文簡稱《交通肇事司法解釋》)第4條規(guī)定,“交通肇事具有死亡2人以上情形的,屬于‘有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從最后的裁判結果來看,法院顯然是認定本案中的周某屬于該情形,即交通肇事致死2人以上。但在民事侵權關系上法院未認可侵權損害賠償,卻要承擔刑法的制裁,其合理性讓人質疑。民法與刑法在夫妻過失侵權領域的交叉,為刑法的正確適用提供一個視角。
刑罰具有最后手段性,是為了盡量避免刑罰的惡害,主要來自刑罰的痛苦性和刑罰的副作用[16]9。但民事手段與之不同,民事侵權的救濟途徑建立在平等主體之上,損害賠償主要以填平為原則。社會關系的調整,應當首先考慮民事關系或者行政關系,而刑法理應保持一定的“謙抑性”,只有在前置法律規(guī)范無法有效規(guī)制時,才能動用刑罰。適用刑法的行為往往是民事侵權,但是民事侵權未必都是刑事犯罪,如果一行為不宜被民事侵權法律規(guī)范調整,就更不宜動用刑法予以評價。這一理念不僅應體現在入罪當中,也應當反映在入罪之后的量刑評價中,尤其包括是否應當進行法定刑升格的評價。
交通事故中,夫妻一方致使另一方傷亡,一般是持過失心態(tài),如果是故意造成重大事故致使一方傷亡,則可能成立故意殺人或者故意傷害罪。在未盡注意義務的過失心態(tài)下造成交通事故使一方傷亡,應當進行交通肇事罪的類型化判斷。根據《交通肇事司法解釋》第2條,“死亡1人或者重傷3人以上,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是交通肇事罪的入罪門檻。但作為駕駛人的夫妻一方承擔主要責任,卻未必成立重大過失(這一點前文已有論述),所以受害主體未必有請求民事賠償的權利,其依據主要是夫妻間的緊密關系與互信包容,因此不宜動用刑法介入婚姻倫理領域。
回到周海君案,一名死者非周海君的近親屬,故其死亡駕駛員理應擔責,如果認為成立交通肇事罪沒有疑問,那么認定其致死2人以上的“特別惡劣情節(jié)”就存在可商榷之處??陀^事實上,周海君確實造成了2人死亡,但其中1人為其配偶,主觀上也非重大過失,不可輕易將其死亡評價為刑法意義上的肇事結果,否則就有過分評價的嫌疑。判決文書應當重在說理,而不是客觀結果的簡單羅列,如此才能讓夫妻侵權法律關系在民事和刑事領域實現有機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