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與義詩風變異探賾

⊙阮素芳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有宋一代是中國古代詩風變異較大的時代，出現(xiàn)了南北宋異代之際代表詩人陳與義。陳與義，號簡齋，現(xiàn)存詩詞654 首。和其他詩人相比，陳與義氣力皆用于寫詩，文集及詩話等詩歌理論著述幾乎少傳于世。自宋以來，他的詩歌也被歷代學者所贊賞不已。如南宋羅大經(jīng)曾在《鶴林玉露》中曰：“自黃陳之后，詩人無逾陳簡齋”；南宋末劉克莊《后村詩話》也曰：“第其品格，故當在諸家之上”；元代方回在《送羅壽可詩序》中也這樣曰：“陳簡齋、曾文清為渡江之巨擎”；今人錢鍾書先生也在《宋詩選注》中肯定了陳與義在文學史上的影響，曰：“在北宋南宋之交，也許要算他是最杰出的詩人。”可見，陳與義詩歌在歷史上影響之大。筆者認為陳與義詩歌影響之大與“靖康之變”前后社會環(huán)境的本質(zhì)性變化直接相關(guān)，變化的環(huán)境致使詩人心境發(fā)生了較大起伏，詩風也有了較大變異，試論之。

“靖康之變”前，陳與義居于京洛之間，廣交士林，后經(jīng)太學步入仕途。但時境沉迷墮落，宋氏王朝世風日下，結(jié)黨營私之風日盛，朝風破敗。衰敗的社會風氣使詩人仕宦蹭蹬，心境悲郁，久居下僚。因此，陳與義前期詩歌或反映個人耿介正直的情操，或再現(xiàn)客觀世界的純粹景致，或抒發(fā)壯志難酬的憤懣之情等，但陳與義前期詩歌總體以個人情感的抒發(fā)或表達個人的價值取向為中心。

如《和張規(guī)臣水墨梅》一組五絕詩就是其前期詩歌的典范代表。作此組詩時，陳與義僅二十九歲，但與其他同時代的詩人相比，已經(jīng)彰顯出其高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水準。這組詩歌以梅花為吟詠對象，根據(jù)花光仁老的和尚所畫的墨梅這一創(chuàng)作對象，陳與義繪寫出不同感受。其中，第三首曾受到宋代學者朱熹的喜愛，第四首竟得到宋徽宗的極力贊賞。第四首詩曰：“粲粲江南萬玉妃，別來幾度見春歸。相逢京洛渾依舊，唯恨緇塵染素衣?！边@首詩歌是詠梅詩，但是四句中無一句提到了“梅”，使詩歌具有了含蓄雋永之韻。從藝術(shù)手法上說，將他梅花比作了“玉妃”，突出了其高潔至上的品性。四句詩無一句使用直接描寫手法，均是從旁側(cè)渲染，略去梅花的外在形態(tài)之美而取其神采，彰顯出其強大的語言駕馭能力。另外，幾乎句句用典。如第一句取自蘇軾《梅》中的“玉妃謫墮煙雨村”句；第三、四句化用南朝陸機《為顧彥先贈婦》中的“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句。可見，陳與義明顯受到江西詩派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尤其受該詩派的代表人物黃庭堅“無一字無來處”的創(chuàng)作思想影響明顯。整首詩言有盡而意無窮，將梅花的清高、素潔的樣態(tài)漸漸婉轉(zhuǎn)托出，又寄托遙深地暗示出詩人的人生態(tài)度，可謂用意深微。

再看詩人南渡前作品《夜步堤上》（之二），詩曰：“人間睡聲起，幽子方獨步。倚杖看白云，亭亭水中度。十月雁背高，三更河流去。物生各擾擾，念此煎百慮。聊將憂世心，數(shù)遍橋西樹?！痹姼柚?，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寂寞孤寂的幽居詩人形象。夜深之時，他獨自一人難以入眠，白云、飛雁、流水、樹木等都成為詩人筆下的意象。夜色寧靜，萬物自由，然而作者內(nèi)心卻充溢著對家國的種種“憂世心”，詩歌的內(nèi)在意蘊陡然深長，詩歌的主旨也呈現(xiàn)出來，其用語簡樸洗練，頗有老杜之風采。

由上可知，陳與義前期詩詞創(chuàng)作上已經(jīng)形成了尊而不拘泥前人的獨特審美傾向。這種重視審美對象內(nèi)在而忽視外在的審美傾向，在形成過程中，受到了兩方面因素的影響：一是作為審美主體本身的陳與義的自身作用，二是特定時代的社會生活、社會心理及文化氛圍的約束。這與北宋文人以品德操行促進詩藝品格的追求一致，也與陳與義高潔剛毅的個性一致，正如元代脫脫等的《宋史》所曰：“與義容狀嚴格，不妄言笑，平居雖謙以待物，然內(nèi)剛不可犯?！笨梢?，陳與義冷峻孤高、潔身自好的個性與外表瘦癯而靈魂高潔的梅花極為相似。因而，梅花在陳與義筆下越發(fā)飽有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品性。

靖康元年（1125），作為亡國之臣，陳與義走上了顛沛流離的南渡逃亡之路。他從陳留開始流亡,避亂南方各地。紹興元年（1131），流亡逃難五年的陳與義到達高宗皇帝的行在處會稽。面對破碎的山河，陳與義身心交瘁，內(nèi)心越發(fā)沉重，詩風也發(fā)生本質(zhì)性飛躍。如《送友人歸京師》是其初到南方時所作的一首詩歌，詩中有“故園便是無兵馬，猶有歸時一段愁”兩句?！盁o兵馬”何來“一段愁”？看似矛盾的兩句，卻突出了戰(zhàn)爭給詩人留下的悲痛及對現(xiàn)實的不滿，表達了其思念故土、有家難歸的悲傷之情。自此后，詩人的詩歌中再無述說王朝破敗、昏庸的苦悶，再無清高之氣的表現(xiàn)，而把“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憤懣作為詩歌的主題。就如他在《次舞陽》中所曰“憂世力不逮，有淚盈衣襟”一樣，明顯表現(xiàn)出他對國家政治、軍事形勢的關(guān)心。

詩風的變化是陳與義思想境界升華的標志，也是陳與義詩歌主題由“小我”轉(zhuǎn)為“大我”的標志?！栋颓饡隆芬辉妼懹诮鸨謹_徐州、泗州、揚州等地的建炎二年（1128）十月，宋高宗趙構(gòu)主動放棄揚州，奔鎮(zhèn)江、秀州，最后抵達杭州。詩人從鄧州避難來到巴丘。面對江山形勝，詩人慨嘆南宋當政者竟然疏忽了古今戰(zhàn)略要地巴丘，造成一再被動的戰(zhàn)局，于是憤而寫下這首詩。詩人飽讀詩書，首句“三分書里識巴丘”直接引自陳壽《三國志》，為題目“書事”打下埋伏?！芭R老避胡初一游”一句中，“避胡”二字鮮明表現(xiàn)出詩人充滿辛酸的游玩感觸。接著頷聯(lián)中的“酣”字從聽覺角度狀寫出秋冬風急天高的聲勢；下句寫眼中所見，視線由廣闊的“洞庭野”收至“岳陽樓”，“抱”字一字千金，寫出了山河形勝的美色。這一聯(lián)即給讀者一種動亂危迫之感，展現(xiàn)出日影緊抱岳陽樓這一景觀的壯麗，使讀者從精神的窘迫中感受到一線安定的希望。頸聯(lián)接“臨老避胡”而來，“風露”二字既是指自然界的風餐露宿，也暗指詩人政治上的挫折和敵騎侵擾造成的內(nèi)心焦躁不安；下句寫洞庭水勢，“吐”字用得生動險勁，“洲”上著一“亂”字，隱寓世亂之狀。尾聯(lián)表面指出現(xiàn)在未必需要魯肅這樣的人鎮(zhèn)守上游的現(xiàn)狀，卻又為上游無人而急得頭發(fā)幾乎全白，因而“未必”“空白”，從反面暗示。詩歌至此點明“書事”之要旨。要之，全詩由敘事發(fā)端，中間寓情于景，最后以議論、感嘆收結(jié)，諷刺了高宗皇帝逃跑主義的錯誤做法，可謂用意含蓄深刻。

南渡流亡中，陳與義不僅寫了此類表達濃郁愛國情懷的詩篇，還寫了一些即景抒情、題畫詠物的詩歌來抒敘其胸中塊壘,表現(xiàn)深重的家國之痛、黍離之悲，如作于紹興六年的《牡丹》一詩就表達了這樣的主題。當時陳與義因病寓居浙江桐鄉(xiāng)，但他心系魏闕，始終關(guān)心國事。作為洛陽人的陳與義，見到眼前盛開的牡丹，自然勾起他傷時憂國的情感，于是寫下這首佳作。詩曰：“一自胡塵入漢關(guān)，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痹婎}是詠物，實際上是借物抒懷之作。詩歌一開始回敘當年金兵南下而造成自己流離失所、漂泊無依的情景，“路漫漫”三字，即表現(xiàn)出詩人復(fù)雜的心理。中原淪陷，詩人無法再游故地，欣賞洛陽牡丹，更不能回歸家園，因而產(chǎn)生感嘆前途渺茫之情。國事、家事、自身事，逼真地寫出老態(tài)龍鐘的詩人獨自在桐鄉(xiāng)青墩溪邊、默默面對牡丹的情景。末句詩人獨立花前，不忍離去，言有余意不盡，含蓄至極，使得平淡處有了濃郁的情感，詩歌頓時充徹凄涼悲傷之情。短短四句詩，使人仿佛見到詩人獨自一人在牡丹花前愴然傷懷、悲苦欲淚之狀。因而，南宋樓鑰在《簡齋詩箋敘》中用“用詩深隱處，讀者撫卷茫然、不暇究索”來評價，確非虛語。

除《牡丹》詩外，陳與義還有詠物名詩《春寒》，詩曰：“二月巴陵日日風，春寒未了怯園公。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边@首詩和《牡丹》一詩相比所詠之花雖異，但情懷、筆法皆基本相同，都寫“名花苦幽獨”的傷感，都表現(xiàn)一種懷才不遇的孤獨感和失意感，但是這些情感產(chǎn)生的基礎(chǔ)均是基于厚重的家國情懷。

綜上，陳與義南渡后的詩篇，均展示了家仇國難四起之時，一個報國無路、匡時無術(shù)的知識分子的悲憤與無奈，都記錄了親歷變亂的文人士子的“獨憑危堞望蒼梧”的痛苦掙扎之路和沉重的歷史責任感。也正因如此，他南宋時期的詩歌與北宋時期相比，更能體現(xiàn)出他運用出多樣化的藝術(shù)手法，展現(xiàn)出渾雄的氣勢和遙深的寄托之主題，從而凸顯其在南北宋詩歌創(chuàng)作上風格的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