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失竊案”

⊙李瑞珩 ［滇西應用技術大學公共基礎課教學部，云南 大理 617000］

《紅樓夢》中的“失竊案”主要是指小說中出現(xiàn)物品遺失的情節(jié)，即丟東西，包括竊失和自己丟失兩種情況。遺失情節(jié)由一系列的遺失事件組合而成。經(jīng)統(tǒng)計，《紅樓夢》中共出現(xiàn)了十一組“失竊案”，詳見下表。

本文將十一組“失竊案”作為整體分析，圍繞遺失情節(jié)的空間分布、遺失物及竊取者的設計構思三方面展開論述。

一、集中分布于大觀園之內(nèi)的“失竊案”

“失竊案”除丟玫瑰露之外都發(fā)生在大觀園之內(nèi)，并以怡紅院為中心輻射式分布。

（一）分布于怡紅院及迎春居所的“失竊案”

怡紅院內(nèi)。良兒偷玉：第五十二回，平兒：“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可知偷玉發(fā)生于院內(nèi)，否則不會有“偷到街坊家”之語。芳官遺硝粉：第六十回，芳官取硝粉“啟奩看時，盒內(nèi)已空，心中疑惑，早間還剩了些，如何沒了？”發(fā)生于怡紅院內(nèi)。寶玉丟玉：第九十四回，寶玉道：“才剛忙亂換衣，摘下來放在炕桌上，我沒有帶。”知丟于怡紅院內(nèi)。

怡紅院周圍。小紅遺帕：第二十四回，小紅道：“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后頭找去?！笨芍〖t手帕或遺失在怡紅院后。第二十六回“原來上月賈蕓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眲t手帕為賈蕓所拾。第二十五回寫小紅：“到翠煙橋，只見山坡上高處都是攔著幃幙，賈蕓正坐山子石上監(jiān)工?！辟Z蕓或在怡紅院周圍翠煙橋旁山石一帶拾得手帕。寶玉遺金麒麟：第三十一回，湘云與翠縷在薔薇架下拾得金麒麟，薔薇架在怡紅院周圍。

迎春居所。丟金絲鳳：第七十三回，“還在書架上匣內(nèi)暫放著”。知丟于迎春室內(nèi)。岫煙丟襖：岫煙從入大觀園起就與迎春一處居住，第九十回，鳳姐到紫菱洲畔見婆子因丟襖事吵嚷，知紅襖子丟于迎春處。

此外，太太耳房丟玫瑰露、平兒蘆雪亭丟蝦須鐲，與怡紅院關系密切。司棋丟繡春囊與迎春住所關系密切。綜上，總有七組遺失情節(jié)與怡紅院相關。其余三組均與迎春居所相關。“失竊案”呈大部分集中分布于怡紅院，部分分布于迎春居所的特征。

（二）“失竊案”分布于怡紅院、迎春居所探因

1.人物性格與遺失情節(jié)之關系?！笆Ц`案”集中發(fā)生于怡紅院與迎春居所，與二人的性格有關，居所為二人性格之延伸。寶玉待人寬厚，加之襲人等亦是溫柔之人，管治不嚴，故有小偷小竊之事。迎春性格怯懦怕事，管治不住下人，下人不懼，故亦易生是非。對比黛、釵，黛玉心性孤傲，愛使小性，下人小心以對，不易出錯。寶釵端莊賢德，下人謹慎持重，不容出錯，故無此類事件。另十一組遺失情節(jié)中有七組與怡紅院相關，因怡紅院為大觀園一園之首，怡紅院之主賈寶玉為諸艷之冠，所以情節(jié)以其為核心發(fā)展，猶如風暴中心一般，周遭情節(jié)皆形成以怡紅院為中心的分布規(guī)律。

2.早期稿本中寶玉與迎春之關系。為何偏是迎春而不是其他姐妹？這可從迎春與寶玉關系來討論。第二回冷子興道：“二小姐乃是赦老爹姨娘所出，名迎春。”劉世德先生認為早期的稿本中迎春為賈赦之女。再看寶玉身份，寶玉在今本中是賈政之子，但沈治鈞先生提出寶玉在早期《風月寶鑒》的構思中為賈赦之子，并進一步認為“寶玉和迎春有‘手足情’，他們在《風月寶鑒》里原本是同胞姊弟”。既然同胞的寶玉與迎春存在于早期稿本中，則遺失情節(jié)集中發(fā)生于寶玉及迎春處或可做出如下解釋：遺失情節(jié)為作者構架情節(jié)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伴隨著早期同胞的寶玉、迎春的構想已經(jīng)存在于早期的情節(jié)構想之中，故遺失情節(jié)圍繞此二人展開。

二、溝通兩個世界的遺失物設置

“失竊案”中，除寶釵未明言之外，都有確切的遺失物。遺失物的設置反映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藝術構思。

（一）遺失物傳情之用

第三十二回中作者借黛玉之口道出了遺失物傳情之用：“黛玉新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愿。”小紅遺帕，賈蕓拾帕，二人因遺帕而定情。寶玉遺金麒麟恰為同有金麒麟的湘云所拾，此回拾麒麟前湘云與翠縷有陰陽之論，繡春囊更是潘又安送給司棋的定情之物?？梢娦∏赏嫖锕τ弥螅蓙G與拾兩個動作將兩個人物聯(lián)系到一起，從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作者借黛玉之語不僅道出才子佳人故事常用遺失之物傳情，還指出了此類傳情之物的特點即“小巧玩物”。傳情之物為私人性質(zhì)的小巧玩物，其賞玩之意與男女情愛含蘊多意呼應，暗示情節(jié)發(fā)展走向，使之耐于咀嚼。

另遺失物以金、玉為主，“金玉良緣”是《紅樓夢》中的一大主題，遺失物多為金玉之物的設置呼應了“金玉良緣”的主題。

（二）遺失物溝通兩個世界之用

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余英時先生認為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創(chuàng)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分別為“烏托邦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世界”，分別對應大觀園中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并認為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主要線索。作者有意識地降低書中人物的年齡，讓他們住進大觀園這個理想“伊甸園”中。但歲月不居，理想世界終將幻滅。筆者認為大觀園作為理想世界并非轟然倒塌，而是被現(xiàn)實世界逐漸侵吞蠶噬。而外部現(xiàn)實世界要入侵理想世界就需要一個連接內(nèi)外兩個世界的介質(zhì)。作者在設置情節(jié)時需要一些偶發(fā)因素來打破兩個世界的界限，使得內(nèi)外交流，現(xiàn)實世界入滲侵蝕導致理想世界瓦解。誠如夏志清繡春囊之于大觀園或蛇之于伊甸園的比喻，遺失物繡春囊是一個偶發(fā)因素，充當了具有破壞性的介質(zhì)作用。

先看兩個世界的界限，第七十三回賈母查賭言及賊盜之害：

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蛸I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nèi)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系不小。

此語指出“門戶”乃隔絕兩個世界的關鍵。第六十二回寶釵一進角門，便吩咐鎖門，且告知寶玉還有幾件比丟玫瑰露、茯苓霜還大的事須留心。以門為界，門外為現(xiàn)實濁世，門內(nèi)是大觀園的理想世界。

再來看遺失物的來龍去脈。小紅遺帕中“手帕”先是小紅所有，后由外來人賈蕓進園種樹時更換傳情，傳情之帕為外來之物。寶玉所遺失之金麒麟為張道士所贈，亦為外來之物。平兒所遺的蝦須鐲實為鳳姐所贈，鳳姐并平兒并非住在大觀園之人，亦是外部世界傳入。芳官所遺的薔薇硝約是屋內(nèi)之人用去不提，但用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給賈環(huán)卻是由內(nèi)向外的流動。引起玫瑰露遺失案的茯苓霜是五兒給的，由外部世界流入大觀園中并引發(fā)了一系列的余波。繡春囊或為司棋相好潘又安從園外寄入，并引發(fā)抄撿大觀園等事件。迎春之金絲鳳被奶媽當?shù)魞斮€債，是從內(nèi)部世界向外部世界的流通。岫煙的紅襖子似乎為黑兒所偷，黑兒是外面的人，隨婆子進園玩，乃外部世界進入內(nèi)部世界。良兒偷玉或為寶玉之玉，寶玉丟玉之玉本就是天上頑石非人間之物。由此遺失物承擔了一部分兩個世界間的流通介質(zhì)的作用，由外入內(nèi)的侵吞蠶噬著內(nèi)部大觀園世界，起到了溝通兩個世界之用。

三、被逐出的竊取者的設置

（一）竊取者遭逐落的命運

遺失物承擔了一部分溝通兩個世界的介質(zhì)作用，對理想世界多是一種從外到內(nèi)的蠶噬破壞，而從內(nèi)到外的流通則多通過與遺失事件相關的人特別是竊取者的逐落完成。

竊取之人多避免不了被修訂者設置成逐落或死亡的悲慘結局。第二十七回紅玉答應離開怡紅院時，脂硯齋的眉批：

奸邪婢豈是怡紅院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兒，便是卻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脂評中良兒為偷玉之良兒，篆兒或為早期稿本中偷鐲之人，脂硯齋以此二人為“奸邪婢”故逐之。又在平兒遺蝦須鐲事件中庚辰本在平兒語處有雙行批注：

妙極。紅玉既有歸結，墜兒豈可不表哉?？芍橘\二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墜兒原不情，也不過一愚人耳?？梢詡骷?，即可以為盜。二次小竊皆出于寶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

再次用奸邪指代竊取者，并指出可以傳奸即可為盜。在文本中，寶釵偷聽小紅、墜兒說話處借寶釵道出修訂者態(tài)度。寶釵偷聽，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敝链诵〖t與墜兒都被定義為奸淫狗盜之徒了。可見修訂者對竊取者所持的態(tài)度，奸邪之人不能留于大觀園之中，故逐出。如良兒因偷玉被逐落，墜兒因傳情、偷鐲被逐出，彩云因偷玫瑰露等被賈環(huán)誤會生病而死，五兒在早期稿本中也死了，司棋被逐出大觀后也以情死告終。竊取者的逐落一方面反映出修訂者對大觀園這一理想世界的維護，另一方面竊取者的逐落是從內(nèi)部世界向外部世界流通的方式之一，為之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埋下伏筆。

（二）逐落者反映早期稿本痕跡

值得注意的是，逐落者還透露出了一些早期稿本的痕跡。遺失事件中遭逐落的人多存在著身份問題，如：小紅、墜兒、良兒、五兒、彩云，有的可能是修訂過程中發(fā)生了人物的移動或改動，如彩云與彩霞的問題、五兒死而復生的問題。或是本系于某人身上的事在修訂過程中轉系到了別人身上，如篆兒偷鐲到墜兒偷鐲。從竊取者規(guī)律性地遭逐落以及其復雜的身份問題可見作者著實為竊取者的歸屬問題頗費苦心，幾經(jīng)修訂。

四、結語

《紅樓夢》經(jīng)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其披閱、增刪的過程本身就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設計構思，而投射到文本中，就表現(xiàn)為人物的塑造、情節(jié)的設計、故事的推演等。分析《紅樓夢》中十一組“失竊案”，通過特定情節(jié)——遺失情節(jié)管窺修訂者的藝術構思?！笆Ц`案”集中分布于怡紅院，反映出作者以怡紅院總一園之首的創(chuàng)作構思。曹雪芹營造理想的大觀園世界時，理想世界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外部世界的沖擊，最終隨賈府的沒落而幻滅。賈府中的“失竊案”就是大觀園逐漸被蠶噬破壞的表現(xiàn)。遺失物與逐落者都起到了溝通連接兩個世界的中介作用，遺失物多是反映外部世界的入侵而導致了內(nèi)部大觀園理想世界的消亡；逐落者則反映內(nèi)部世界的人放逐到外部世界后的悲劇命運。

①③⑥⑦〔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3頁,第384頁,第868頁,第736頁。

②沈志鈞：《〈紅樓夢〉成書研究》,中國書店2004年版,第330頁。

④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頁。

⑤陳慶浩：《八十回本〈石頭記〉成書初考》,《文學遺產(chǎn)》1992年第2期。

⑧⑨〔清〕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18頁,第1206頁。

⑩劉世德：《〈紅樓夢〉版本探微》，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彩霞與彩云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