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澤學 賀懷鍇
1954年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五四憲法”)是新中國第一部社會主義類型的憲法,開創(chuàng)了我國社會主義憲政制度的先河。學術界對它的研究多集中于法理層面,而對其制定過程,大體上只關注到斯大林建議中國制憲的一些情況(1)參見許虹、張威:《毛澤東與新中國第一部憲法的制定》,《毛澤東與當代中國——全國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1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209—1220頁;翁有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憲法制定考論》,《史學月刊》2007年第11期;孫東升:《制訂新中國第一部憲法若干問題研究》,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科研管理部編:《新中國60年研究文集》(2),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601—612頁;張金才:《劉少奇與新中國第一部憲法的制訂和通過》,《黨的文獻》2009年第6期;張德瑞:《毛澤東與新中國第一部憲法的制定與實施》,《法治研究》2011年第7期;夏新華、丁峰:《劉少奇與蘇聯(lián)憲法的移植》,《時代法學》2014年第1期;韓大元:《外國憲法對1954年憲法制定過程的影響》,《比較法研究》2014年第4期;等等。。有鑒于此,本文擬對斯大林、蘇聯(lián)建議制定、幫助修改“五四憲法”的歷史進行更加全面、細致的考察。
近代以來,各國執(zhí)政黨都將憲法作為國家根本大法,以此建立和維護統(tǒng)治秩序。隨著革命即將取得勝利,按照中共的憲政設計,召開普選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一部根本大法的任務也被提上日程。中共在根據(jù)地局部執(zhí)政時曾制定過具有憲法性質的文件,但這與建立全國政權后制定的根本大法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不過,1947年中共十二月會議認為,組織中央人民政府的時機尚未成熟,“頒布憲法更是將來的問題”(2)中央檔案館等編:《中共中央在西柏坡》,海天出版社,1998年,第279頁。。毛澤東亦指出:“關于憲法,近期內不會頒布,過早頒布也是不利的,但目前應該著手研究?!?3)《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548頁。
1948年四五月間,毛澤東在致中共北平市委書記劉仁和民主人士李濟深、沈鈞儒的信中,提出召開政治協(xié)商會議,制定各黨派各人民團體認同的“綱領政策”或“施政綱領”(4)《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45頁;《毛澤東書信選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01頁。。按照毛澤東的制度設計,這只是一個過渡步驟,制定憲法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工作。可是,在全國尚未解放的環(huán)境下召開普選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正如周恩來后來所說,“這對中國現(xiàn)在的情況來說,是非常困難的”(5)《周恩來統(tǒng)一戰(zhàn)線文選》,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40頁。。而建立新的中央政府卻不能拖延太久,所以只能采取過渡辦法。1949年1月8日,中共中央決定:在1949年內召開新政協(xié)會議,宣告新中國成立,組成中央政府,并通過共同綱領(6)《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6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7—28頁。。在中共主導下,6月15日至19日,新政協(xié)籌備會召開第一次全體會議,將制定共同綱領草案作為新政協(xié)籌備會的中心任務之一。8月18日,李維漢在新政協(xié)籌備會各單位首席代表座談會上指出:這次會議要執(zhí)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職權,制定憲法性質的綱領與組織法(7)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辦公廳編:《開國盛典: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重要文獻資料匯編》上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98頁。。9月上旬,以周恩來為組長的小組經(jīng)過三個多月緊張工作,完成了共同綱領草案的起草,并將其提交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討論通過。正如劉少奇在一屆政協(xié)會議上指出的:“這個共同綱領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端重要的文獻……一部人民革命建國綱領。這是目前時期全國人民的大憲章?!?8)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辦公廳、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人民政協(xié)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9頁。
總體上看,中共中央始終認為,共同綱領只能在一個時期內起到臨時憲法的作用,等到條件成熟時,將正式制定、頒布憲法;但具體來講,中共中央提出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并進行起草憲法草案等準備工作,則是接受斯大林建議的結果。
不少學者認為,斯大林曾三次建議新中國制定憲法(9)還有學者提出:“斯大林曾經(jīng)四次向中共提出制憲建議或者說‘指示’?!逼渲械谌?、四兩次是把1952年劉少奇訪蘇時與斯大林的兩次談話當作兩次建議。參見劉山鷹:《從〈共同綱領〉到五四憲法》,《炎黃春秋》2014年第9期。。第一次是在1949年6月至8月劉少奇訪蘇時(10)持此種觀點的學者包括海茵茨希、俞榮根、韓大元、穆兆勇、夏新華、豆星星、張成潔等。參見〔德〕迪特·海茵茨希著,張文武等譯:《中蘇走向聯(lián)盟的艱難歷程》,新華出版社,2001年,第353—354頁;俞榮根:《艱難的開拓——毛澤東的法思想與法實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97頁;韓大元:《1954年憲法制定過程》,法律出版社,2014年,第63—64頁;穆兆勇編著:《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實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6頁;夏新華、丁峰:《借鑒與移植:外來憲法文化與中國憲制發(fā)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93頁;豆星星:《修憲制度研究》,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1—142頁;張成潔:《毛澤東與五四憲法》,《青海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據(jù)隨行翻譯師哲回憶,在劉少奇與斯大林的一次會談中,斯大林提到憲法問題。他說:“現(xiàn)在可用共同綱領,但應準備憲法?!薄澳銈?954年可以進行選舉與通過憲法?!?11)師哲口述,李海文著:《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296頁。也有著作指出,7月11日晚,“斯大林告訴中共代表團,中國共產(chǎn)黨還應該制定現(xiàn)階段的憲法,通過選舉產(chǎn)生政府。不過,他也同意中國共產(chǎn)黨把共同綱領變成國家的基本大法”(12)邢和明:《中共眼里的蘇聯(lián)模式》,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2頁。。但該書沒有注明史料來源。
據(jù)隨劉少奇出訪的秘書鄧力群回憶,“劉少奇他們同蘇共中央會談,我們三個秘書都沒有去,只有翻譯師哲參加。會談的情況,他們沒有給我們講”(13)鄧力群:《我為少奇同志說些話》,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年,第4—5頁。。筆者尚未在有關劉少奇的史料中發(fā)現(xiàn)斯大林建議中國制憲的記載,亦未見到蘇聯(lián)方面參與會談的人提及此事。因此,師哲的回憶大概是持此觀點學者的唯一依據(jù)。然而筆者認為,師哲的這一回憶尚有可商榷之處。
第一,劉少奇首次訪蘇期間似乎不太可能向斯大林提出制定憲法問題。1949年6月16日通過的《新政治協(xié)商會議籌備會組織條例》并未涉及制憲問題(14)參見《開國盛典: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重要文獻資料匯編》上編,第169頁。。6月18日,共同綱領起草小組決定向組員提供新民主主義國家的綱領和各國憲法,但這只是作為起草共同綱領的參考資料(15)陳揚勇:《建設新中國的藍圖——〈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3頁。。根據(jù)安排,劉少奇一行是6月21日離開北平、出訪蘇聯(lián)的,出國前他參加了新政協(xié)籌備會,當然知道新政協(xié)要制定的是共同綱領而非憲法。7月4日,他在代表中共中央給聯(lián)共(布)中央及斯大林的報告中說,新政協(xié)“準備通過各黨派團體共同遵守的綱領”(16)《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5頁。。在7月6日給斯大林的信中,劉少奇擬出了向其請教的八個方面的問題,也不涉及制憲。在已經(jīng)公開的劉少奇與斯大林的會談記錄及劉少奇與國內的往來電文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與制憲有關的內容(17)參見《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1冊,第23—57頁;〔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陳春華等譯:《斯大林與中國》,新華出版社,2001年,第95—131頁;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2卷,東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71—100頁。。而且筆者認為,劉少奇應該不會在沒有得到中共中央指示的情況下,自行詢問制憲事宜。
第二,斯大林應該不會主動提出要中國制定憲法的建議。查閱劉少奇、毛澤東訪蘇的相關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鑒于過去在指導中國革命中犯過一些錯誤,斯大林在與中共領導人會談時總體上比較謹慎。伍修權回憶道,斯大林在會談中“盡量不對我們率先提出什么要求,以免再有強加于人之感,想把主動權讓給我們”(18)伍修權:《回憶與懷念》,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234頁。。師哲也回憶說,在劉少奇首次訪蘇過程中,“斯大林對少奇是信任和尊重的,他從來不主動提出討論和解決哪些問題。每次會見都聚精會神地傾聽少奇的每句話,體會少奇的語意和心情,并對少奇的意見多次表示同意和贊賞。斯大林根據(jù)中方要求或愿望進行商談,提出意見、建議或指出解決的辦法”(19)師哲口述,李海文著:《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第302頁。。筆者認為,鑒于當時中共正在領導制定共同綱領,斯大林不會向中方提出制憲建議,否則豈不是再一次把他的意見強加于中共嗎?而且制定憲法關乎國家內政,在這樣敏感的問題上,如果中方?jīng)]有主動咨詢,斯大林應該不會提及。事實上,1952年,正是劉少奇主動向其咨詢憲法問題在先,斯大林才建議新中國制定憲法(20)參見《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529—530、535—538頁。。另外,從劉少奇《關于與斯大林會談情況給毛澤東和中央的電報》可知,1952年10月20日,劉少奇致信斯大林,就制憲問題征求意見。但在24日的會談中,斯大林只是簡單陳述了關于制定憲法的想法。他說:“如果你們沒有準備好,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可暫不召開,而開政治協(xié)商會議……同意你們目前使用共同綱領,但應準備憲法”。28日,當劉少奇再次提到憲法問題時,斯大林才說:“因為我不大了解中國的情形,上次談話時(指24日的談話——引者注)我沒有展開肯定地講這個問題”。接下來,斯大林就制憲一事對劉少奇“說了一長篇的話”。(21)《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4冊,第535、536頁。從斯大林所言可以看出,他對中國國情不是很了解,似乎之前也沒有思考過中國的憲法問題,所以當劉少奇第一次提到此事時,他沒辦法給出具體建議。斯大林在這個問題上的謹慎態(tài)度也再次得到體現(xiàn)。1952年尚且如此,那么三年前劉少奇秘密訪蘇時,斯大林怎么可能會有先見之明,做好充分準備,進而“詳盡地闡明了這個問題”,并建議“現(xiàn)在可用共同綱領,但應準備憲法”呢?而且在師哲的回憶中,劉少奇與斯大林就制定憲法問題時隔三年的兩次談話幾乎一樣詳盡,這有些不合常理。(22)參見師哲口述,李海文著:《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第296、380頁。當然,回憶與現(xiàn)實難免有一些差距,筆者的觀點終歸也只是一種推斷。但是,關于1949年斯大林建議中國制定憲法的說法,至少是可以商榷的。
第二次是在1950年毛澤東訪蘇時(23)持斯大林三次建議中國制憲觀點的學者,都認為第二次建議發(fā)生在1950年毛澤東訪蘇期間。此外,何勤華、李秀清只提到了兩次建議,這是其中第一次。參見何勤華、李秀清:《外國法與中國法——20世紀中國移植外國法反思》,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74頁。。這一觀點依據(jù)的是薄一波的回憶。薄一波寫道:“毛主席回國后,在中央書記處的會議上,曾談到在蘇期間向斯大林匯報了我們工作的情況,并傳達了斯大林的三點意見”。其中第二點是“建議我們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制定憲法”。(24)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2頁。在沒有其他史料作為證據(jù)之前,筆者先在此提出幾個推論。
第一,毛澤東不大可能就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制定憲法征求斯大林的意見。毛澤東首次訪蘇的任務在于討論“現(xiàn)有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問題,蘇聯(lián)對中華人民共和國貸款問題,貴我兩國貿易和貿易協(xié)定問題”等(25)《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206頁。,制憲不在其中。如前所述,1949年9月召開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通過了被譽為“大憲章”的共同綱領,它本身就具有憲法性質。按理說,不論中共中央還是毛澤東都不可能在三個月后就有制憲考慮并征求斯大林的意見,因為黨內、國內都沒有廢除共同綱領、制定憲法的要求,而中共又有許多更加迫切的任務要去完成。1950年6月14日,即訪蘇歸來后四個月,毛澤東還在全國政協(xié)一屆二次會議開幕詞中說:“《共同綱領》必須充分地付之實行,這是我們國家現(xiàn)時的根本大法?!?26)《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7頁。另外,如果毛澤東與斯大林談及制憲問題,那么1952年劉少奇再次就此征求斯大林意見時,后者就不會是前面提過的《關于與斯大林會談情況給毛澤東和中央的電報》中的那種反應了。
第二,斯大林不大可能主動向毛澤東建議制定憲法。其中的緣故,前文已有論及,這里就不贅述了。除此之外,毛澤東訪蘇期間,與斯大林進行了三次會談。第一次談的是中蘇條約、借款、解放臺灣及《毛選》出版等問題,第二次談的是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有關問題,第三次談的是中蘇條約、中長鐵路、旅大問題及貸款問題等,皆未提及制定憲法。蘇方檔案中的會談記錄、中方相關文獻資料及論著均顯示,斯大林在會談中總是先請毛澤東發(fā)表意見,他再談自己的看法,沒有主動提出其他問題(27)參見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2卷,第175—178、265—268頁;《毛澤東傳(1949—1976)》(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33—48頁;沈志華主編:《中蘇關系史綱(1917—1991)》,新華出版社,2007年,第100—109頁。。后來毛澤東多次講到斯大林“強迫我們吞下的那些苦果”時(28)參見《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2、386—388頁;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7卷,東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353頁;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8卷,東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134—135頁。,也沒有提到制憲問題。這可以從側面證明,斯大林應該沒有主動向毛澤東建議新中國制定憲法。
第三,在筆者掌握的毛澤東訪問蘇聯(lián)期間的往來文電及相關史料、研究成果中,沒有看到有關制憲的文字。另外,陪同毛澤東訪蘇的汪東興在其日記中并未述及這一問題。而師哲作為全程陪同的翻譯,在回憶錄里同樣對此只字未提。因此,按照歷史學“孤證不立”的原則,所謂斯大林第二次建議中國制定憲法,在只有薄一波回憶錄一則史料的情況下,似乎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綜上所述,在斯大林“三次”建議新中國制定憲法中,只有第三次即1952年是毋庸置疑的(29)持此種觀點的學者包括翁有為、張金才、孫東升等。參見翁有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憲法制定考論》,《史學月刊》2007年第11期;張金才:《劉少奇與新中國第一部憲法的制訂和通過》,《黨的文獻》2009年第6期;孫東升:《制訂新中國第一部憲法若干問題研究》,《新中國60年研究文集》(2),第607—608頁。,因為這一次不僅有回憶史料,還有劉少奇的相關文獻,更有蘇聯(lián)檔案相印證。
1952年9月底,劉少奇率中共中央代表團參加蘇共十九大。受毛澤東委托,10月20日,他在給斯大林的信中說,一屆政協(xié)即將屆滿,黨內也有人提出要召開全國人大、制定憲法,但鑒于人民政協(xié)在全國有很好的信譽,各民主黨派也愿意召開政協(xié)會議,加之全國普選的準備工作還有些不夠,因此“在中國是否要急于制訂憲法也還可以考慮”。劉少奇向斯大林解釋了暫不制憲的理由:“因為中國已有一個共同綱領,而且它在群眾中在各階層中均有很好的威信,在目前過渡時期即以共同綱領為國家的根本大法是可以過得去的……我們考慮在目前過渡時期是否可以暫時不制訂憲法,而以共同綱領代替憲法,共同綱領則可以在歷次政協(xié)全體會議或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加以修改補充”。針對劉少奇的征詢,10月24日和28日,斯大林在與劉少奇的兩次談話中都提出,中國應該盡快制定憲法。他說:“我認為這樣作,對你們是有利的。你們可以考慮?!彼勾罅诌€詳細闡釋了制憲的必要性。(30)參見《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4冊,第529—530、535—538頁。
中蘇領導人在制定憲法問題上存在不同意見的根源在于對制憲有著不同的認識。中方認為,中國當時尚處于向社會主義過渡期間,應該“待將來資產(chǎn)階級問題解決,進入社會主義時再來制訂憲法”(31)《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4冊,第535頁。。因為如果立即制定憲法,勢必承認部分資本主義因素是合法的,不如在過渡時期暫用共同綱領。但在蘇方看來,憲法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象征,關乎政權的合法性及國際認同。斯大林說:“如果你們不制訂憲法,不進行選舉,敵人可以用兩種說法向工農(nóng)群眾進行宣傳反對你們:一是說你們的政府不是人民選舉的;二是說你們國家沒有憲法。因政協(xié)不是人民經(jīng)選舉產(chǎn)生的,人家就可以說你們的政權是建立在刺刀上的,是自封的?!惫餐V領是黨派間達成的協(xié)議,而不是人民共同參與制定的,外國會以此攻擊中國政權與法統(tǒng)的合法性。因此,你們應該制定憲法,“應從敵人(中國的和外國的敵人)那里拿掉這些武器,不給他們這些借口”。斯大林還指出,所謂“中國制憲條件不成熟”的說法不能成立。他以阿爾巴尼亞為例說:“阿爾巴尼亞是落后的,現(xiàn)在也有了憲法并實行了選舉,中國不應比阿爾巴尼亞落后?!眲⑸倨嬖诼犎∷勾罅值慕忉尯蟊硎荆骸霸?954年進行選舉和制訂憲法,我想是沒有特殊困難的。”(32)《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4冊,第536、537頁。
10月30日,劉少奇將斯大林的建議轉達給中共中央。中共中央對此十分重視,隨即“研究并部署了制定憲法,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籌備工作”(33)《閻明復回憶錄》(一),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32頁。。11月,中共中央決定立即準備召開全國人大并制定憲法。12月1日,《中共中央關于召開黨的全國代表會議的通知》提出,擬于次年9月召開全國人大,并“將制定憲法”(34)《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10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42頁。。12月24日,周恩來在全國政協(xié)一屆常委會第四十三次會議上提出,中國共產(chǎn)黨提議由政協(xié)向中央人民政府建議,于次年召開全國及地方各級人大,并開始進行起草選舉法和憲法草案等準備工作,得到與會者一致贊同(35)《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274頁。。1953年《人民日報》元旦社論向全國公布了中央的這一決定。1月13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二十次會議一致通過《關于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的決議》,決定成立以毛澤東為主席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起草委員會(36)《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9頁。,將制憲提上日程。同時,對于即將進行普選和制定憲法過程中面臨的困難和問題,毛澤東、周恩來都作了解釋,消除了各種疑慮,統(tǒng)一了各方思想??傊勾罅值慕ㄑ允怪泄差I導層改變了進入社會主義后再制定憲法的設想,決定立即著手制定一部過渡時期的憲法(37)毛澤東1954年3月23日在憲法起草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的插話及6月14日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三十次會議上關于憲法草案的講話均指出,這是一部“過渡時期的憲法”。參見毛澤東:《在憲法起草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的插話(節(jié)錄)》(1954年3月23日),《黨的文獻》1997年第1期;《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329頁。。
1954年1月9日,毛澤東領導的憲法起草小組開始工作,到2月17日提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初稿)》(以下簡稱憲法草案初稿),之后進行了三次修訂,繼而由劉少奇主持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通過。劉少奇隨即向蘇聯(lián)駐華大使尤金提供了憲法草案初稿,請求蘇共中央和蘇聯(lián)在華法律專家提出修改意見。3月19日,尤金致電馬林科夫、莫洛托夫、赫魯曉夫等:“我把劉少奇以中共中央的名義向蘇共中央轉交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送給你們。劉少奇再次提醒說,中共中央希望得到蘇共中央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提出全面的意見?!?38)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東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29頁。
雖然蘇共中央此次沒有對憲法草案初稿提修改意見,但在中國工作的蘇聯(lián)法學家對其進行了討論,并于3月20日形成《盧涅夫致彭真函:蘇聯(lián)對中國憲法草案的修改意見》和《柯妮娜和盧涅夫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修改意見》。兩份報告均由三個部分組成,即“對前言的意見”“對憲法草案結構和一些章的名稱的意見”“對個別條款的意見”。其中第二份報告更詳盡一些,但最終“沒有轉交給中國同志”,而是被蘇聯(lián)駐華大使館放棄。(39)參見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31—38頁。
蘇聯(lián)法律專家認為,“憲法草案第一章‘總綱’最好改為‘社會制度’,一些人民民主國家的憲法通常都是這樣表述的”,并主張把第二章各節(jié)拆開,變?yōu)楠毩⒄鹿?jié),更改后的憲法草案共有九章,即社會制度、國家制度、國家的最高權力機構、國家的管理機構、國家的地方權力機構、民族自治區(qū)的國家權力機構、法院和檢察院、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以及國旗、國徽和首都。蘇聯(lián)專家還建議“把個別條款中包含的一些具有綱領性的材料放到前言中”,并對一些條款提出具體修改意見,如“把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其進行的整個建設中實行的民主集中原則固定下來”,“選民有權提前撤換人大代表”,“不要把國務院稱為‘最高的管理機構’”,“專門的法庭不應該被稱為特別法庭”,“最好寫上‘全體公民’,而不是‘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應該把全國人大通過法律、全國人大常委會頒布法律、國務院頒布決議和命令、部長下達命令和指示、地方權力機構作出決議等“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40)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32、33—34頁。
3月23日,毛澤東主持憲法起草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中共正式提交了憲法草案初稿(雖然名稱未作改變,但與2月中旬稿相比,已經(jīng)有了很多改動)。憲法起草委員會“在聽了陳伯達委員關于憲法草案初稿的說明后,決定在最近兩個月內完成對憲法草案初稿的討論和修正,以便提請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作為草案批準公布”(41)《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起草委員會舉行第一次會議》,《人民日報》1954年3月24日。。3月25日,中共中央下發(fā)關于討論憲法草案初稿的通知。次日,中共中央向蘇共中央提供了新版憲法草案初稿?!懊珴蓶|同志同時還通知尤金同志,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希望蘇共中央委員會對中國憲法草案提出意見。”(42)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51頁。
蘇方收到新版憲法草案初稿后,在其高層展開了討論。A.高爾基、司法部部長戈爾舍寧,以及總檢察長魯堅科等先后于4月7日、14日提出意見。蘇聯(lián)外交部亦于同月13日、14日形成《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修改意見》和《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結論》。除魯堅科是從檢察監(jiān)督的角度提出修改建議外,其他幾份意見均較全面。
第一,關于憲法大綱的結構。A.高爾基等提出:“憲法草案的第一章實際上闡述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社會政治制度和經(jīng)濟制度的基本地位。因此這一章的名稱不應是‘總綱’,而用‘社會制度’或者‘社會政治制度’的名稱更合適一些,正如一些人民民主國家的憲法一樣?!薄暗诙碌拿謶撌恰畤抑贫群蛧覚C構’?!备隊柹釋幰舱J為:“草案的第一章的名稱為‘總綱’,把其改為‘基本的社會和經(jīng)濟制度’較為妥當,因為就其內容來說,本章包含的條款是對中國的社會經(jīng)濟制度的說明。”(43)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43、48頁。
第二,關于國家權力機構的權限。蘇方認為:“應該更加明確地確定和限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權力機構之間的關系,更加詳細地闡述其中一些機構的權限,以便在對這些機構權限進行界定的條款中消除其含糊不清和一些明顯的矛盾?!薄皯摳訙蚀_地闡述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根據(jù)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常務委員會的決議履行的那些職能?!薄皯摳用鞔_地說明,只有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做出決定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才有權任命和罷免總理以及其他的一些高級領導人的職務?!碧K聯(lián)外交部的修改意見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在很大程度上凌駕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之上。”相關條目“使主席的職權如此之大,這需要仔細考慮考慮,需要更加準確地界定其同其他權力機構的關系和職權”。(44)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43、53、61頁。概而言之,蘇方希望中方能對國家主席、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等國家權力機構的權限作出明確界定。
第三,關于地方權力機構的權限。蘇聯(lián)外交部提出,“關于地方權力機構的一些條款需要準確一些”,如“關于地方權力機構的第四部分,沒有指出地方人民代表大會同地方人民政府職權的區(qū)別。第51條和第57條談論的是關于地方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人民政府的權力的性質和功能。給人的印象是,他們的職權是一樣的”。戈爾舍寧也認為:“應該消除第51條中的一些矛盾,該條指出,各級地方人民政府是地方權力機構,而同時指出它是管理機構?!薄拜^為妥當?shù)谋硎鍪?,國家的地方權力機構是各級人民代表大會,而地方人民政府是執(zhí)行和管理機構?!?45)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61、49頁。也就是說,蘇方強調要將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的職權分別加以闡釋,不能將兩者混為一談。
第四,關于檢察機關的職能。魯堅科認為,憲法草案初稿中,檢察機關“對政府、政府負責人和公民的違法犯罪活動進行監(jiān)督”的表述是不正確的,“檢察院不能對犯罪活動‘進行監(jiān)督’”?!霸谡撌鰴z察院的功能的時候,應該指出,它們的功能是對所有機構、負責人和個別公民對法律的履行實施監(jiān)督(或者對法律進行監(jiān)督)。”戈爾舍寧也認為:“較為正確的表述應該是,監(jiān)察機構有義務對國家各機構、負責人和公民嚴格地遵紀守法實施監(jiān)督,并同犯罪行為作斗爭?!碧K聯(lián)外交部的意見亦指出,該條“需要準確一些,因為檢查機構不能對違法行為進行監(jiān)督。它們對法律的遵守情況進行監(jiān)督,并同犯罪行為作斗爭”。(46)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56、49、61—62頁??梢姡K聯(lián)司法、檢察、外交三部門對此條的修改意見是一致的。
第五,關于公民權利。憲法草案初稿規(guī)定年滿18歲的中國公民都有選舉與被選舉權,“但是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和有精神病的人除外”(47)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起草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初稿)》(1954年3月23日)。,而1936年蘇聯(lián)憲法只是規(guī)定“依法定程序宣告為患精神病的人除外”(48)蕭榕主編:《世界著名法典選編·憲法卷》,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97年,第424頁。。對此,蘇聯(lián)外交部認為,憲法應該特別強調,“對一些剝削階級的代表政治權利的剝奪具有臨時性”。同時,蘇聯(lián)外交部還指出,第80條規(guī)定公民享受自由之后,“沒有指出對自由和民主的保障,但是蘇聯(lián)憲法的重心正是放在對自由的保障問題上。人民民主國家的憲法也是這樣”。(49)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55、62頁。
第六,關于用詞。A.高爾基等認為,憲法草案初稿第21條應該“在‘權力’一詞的前面加上‘國家’一詞”。蘇聯(lián)外交部提出:“第5條中的‘所有制’一詞用‘所有制形式’來表述更為正確一些。”“第95條和96條談論的是關于國徽和國旗,其中必須準確說明,五角星指的是什么。”(50)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44、54、62頁。諸如此類有關細節(jié)、用詞的修改意見還有很多,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
從蘇方所提修改意見可以看出:其一,蘇方對中方提出幫助修改憲法草案初稿,既積極又重視,既有對內容的宏觀建議,又有對字詞、語句的細致修改。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一字一句都須斟酌,蘇方的一些修改建議使得憲法條文表述更嚴謹、準確。其二,無論是蘇聯(lián)法律專家抑或是蘇共高層,多以1936年蘇聯(lián)憲法為藍本提出修改意見。例如蘇聯(lián)憲法分為13章,所以蘇聯(lián)專家提議將憲法草案初稿由四章拆分為九章。其三,在華蘇聯(lián)法律專家所提的多為一般性建議,較少涉及實質內容,這是他們履行在華工作細則的體現(xiàn);蘇共高層所提出的修改意見則涉及諸如主席職權、檢察機關、地方機構等核心問題。后者對中國完善憲法而言,價值尤為突出。其四,蘇方已經(jīng)認識到,中國制定憲法是很有意義的工作,“憲法草案從總體上考慮到了中國人民進行政治建設的經(jīng)驗,指出了今后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道路,可以作為今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基礎予以討論和通過”(51)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61頁。。同時,他們也意識到中國制憲有其特殊性,因而在提出修改意見時,雖受本國憲法影響,但也注意考量中國國情。
1954年6月14日,毛澤東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三十次會議上說,憲法草案的制定“參考了蘇聯(lián)和各人民民主國家憲法中好的東西”(52)《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326頁。。9月15日,劉少奇在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所作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報告》指出,“五四憲法”在制定過程中“參考了蘇聯(lián)的先后幾個憲法和各人民民主國家的憲法。顯然,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先進國家的經(jīng)驗,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53)《劉少奇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45頁。。那么,“五四憲法”究竟“參考”了蘇聯(lián)憲法的哪些內容?筆者認為,這種“參考”大體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層面。
第一,隱性層面,即中國制憲過程中對蘇聯(lián)憲法文化的“參考”。新中國成立之初,隨著中蘇關系不斷升溫、蘇聯(lián)專家大批來華和中蘇文化交流逐步開展,蘇聯(lián)憲法文化通過各種渠道在中國得到傳播。一是來華蘇聯(lián)法律專家通過講座介紹蘇聯(lián)憲法。二是國內翻譯、出版了一些有關蘇聯(lián)憲法的著作。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這方面的圖書達80多種(54)何勤華、李秀清:《外國法與中國法——20世紀中國移植外國法反思》,第189頁。。三是不少學術團體創(chuàng)辦刊物介紹蘇聯(lián)憲法。四是一些大學在課程中講授蘇聯(lián)憲法。這些活動有的在新中國制憲之前,有的在制憲過程之中。它們對喚醒中國人民的憲法意識、傳播蘇聯(lián)的憲政理念,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從憲法草案初稿的起草到全民大討論中提出的一些意見,都有隱性“參考”的痕跡。
第二,顯性層面,即在制憲過程中直接“參考”蘇聯(lián)憲法及其制憲時的一些做法。一是對其憲法文本的借鑒。1954年1月15日,毛澤東在《憲法起草工作計劃》中要求各政治局委員及在京各中央委員抽暇閱看1936年蘇聯(lián)憲法、斯大林關于蘇聯(lián)憲法草案的報告,以及1918年蘇俄憲法(55)《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320頁。,以便討論修改憲法草案初稿。當然,上述文件也是憲法起草小組的主要參考資料(56)1954年1月至3月,在杭州的憲法起草人員還編輯了三本《憲法參考資料》,其中第一輯就是1918年蘇俄憲法和1924年蘇聯(lián)憲法。參見董成美:《制定我國1954年憲法若干歷史情況的回憶——建國以來法學界重大事件研究(三十)》,《法學》2000年第5期。。具體來說,1918年蘇俄憲法把列寧的《被剝削勞動人民權力宣言》作為第一篇(相當于“五四憲法”的第一章),受此啟發(fā),毛澤東決定在“五四憲法”總綱前面寫一段序言(57)《毛澤東傳(1949—1976)》(上),第319頁。。還有研究者在對“五四憲法”與1936年蘇聯(lián)憲法文本進行比較研究后認為:“‘五四憲法’仿照了蘇聯(lián)1936年的憲法結構,而且總綱、國家機構和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三章的不少內容都明顯地參考了蘇聯(lián)憲法中的有關規(guī)定,甚至有的條文的行文措辭也與蘇聯(lián)憲法相差無幾?!?58)公丕祥主編:《當代中國的法律革命》,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165頁。也有學者指出,兩部憲法相同的條款有33條,約占“五四憲法”條文總數(shù)的32%,相似的有29條,約占28%(59)韓大元:《1954年憲法制定過程》,第118頁。。
二是學習蘇聯(lián)設立的憲法起草機構、蘇聯(lián)憲法的修訂程序以及全民大討論的做法。蘇聯(lián)在制憲時成立了憲法委員會,負責具體的起草和修訂工作,然后提交蘇聯(lián)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審查。1936年,蘇聯(lián)憲法草案形成后,緊接著在全國人民中間進行討論。蘇聯(lián)民眾共計提出了約200萬件修正、補充意見和其他建議。最后,憲法修訂委員會采納了47件意見,其中29件是原則性修正,18件是文字上的修正。斯大林認為,“全民討論對蘇聯(lián)憲法的審定與最后的潤色工作無疑地起了很大的幫助作用”,在群眾的積極性、主動性和首創(chuàng)精神等方面,都是空前未有的范例(60)〔蘇〕格·伊·特列其雅可夫著,譚福灝譯:《蘇聯(lián)憲法草案的全民討論》,《法學研究》1954年第2期。?!拔逅膽椃ā痹谥贫ㄟ^程中“參考”了上述做法。憲法草案初稿討論時,共有8000多人參加,提出了5900多條建議。從1954年6月開始,進行了兩個多月的全民大討論,共有1.5億多人參加,提出了118萬多件意見,“其中對憲法草案的意見有52萬多件”(61)許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8頁。。在此過程中,毛澤東高度重視1936年蘇聯(lián)憲法全民討論的經(jīng)驗。7月1日,他看了《政法研究》編輯部編譯的《蘇聯(lián)憲法草案的全民討論》一文后,將其批送劉少奇等,表示“此件值得看一下”(62)《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512頁。?!皡⒖肌碧K聯(lián)制憲全民大討論,既體現(xiàn)了中國制憲的民主性與科學性,也使“五四憲法”更為完善。蘇聯(lián)法律專家對此給予了積極評價:“目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廣闊土地上展開的對第一個民主憲法草案的全民討論的偉大運動,對這個憲法,這個偉大中國人民最高主權意志的法律文件,在制定上的周密和內容完善方面,是有著巨大的益處的。”(63)〔蘇〕羅寧:《一九三六年蘇聯(lián)憲法草案的全民討論》,《人民日報》1954年7月17日。
三是采納斯大林的制憲建議、蘇聯(lián)法律專家和蘇共高層對憲法草案初稿的修改意見。中國不僅接受了斯大林的制憲建議,而且他提出的一些具體意見,包括“全體人民包括資本家富農(nóng)在內均有選舉權”“承認企業(yè)主和富農(nóng)的財產(chǎn)權”等(64)《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4冊,第536頁。,在憲法草案初稿中均有所體現(xiàn)。其中憲法草案初稿第8條規(guī)定:“國家對富農(nóng)的剝削制度采取從限制到逐步消滅的政策。”(65)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起草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初稿)》(1954年3月23日)。蘇方認為,這是“以新的方式確定了對富農(nóng)經(jīng)濟的政策”(66)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58頁。,是適合中國國情的。對于第10條有關國家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采取利用、限制和改造政策的規(guī)定,蘇方也表示贊同。在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方面,第79條只排除了“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和有精神病的人”,并沒有剝奪資本家、富農(nóng)的這項權利。對于蘇聯(lián)法律專家的意見,據(jù)蘇聯(lián)駐華大使尤金報告,“其中大部分被采納,并在此基礎上對憲法草案的文稿進行了相應修改”。毛澤東在同尤金談話時也指出:“憲法草案起草委員會研究了蘇聯(lián)法律專家提出的意見,認為其中的一些意見完全正確,并且已經(jīng)對草案作了相應的修改?!?67)沈志華:《蘇聯(lián)專家在中國(1948—1960)》,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3年,第217—218頁。此外,有蘇聯(lián)學者指出:“1953至1954年間,(蘇聯(lián))為制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基本原則進行了大量的工作。應中共中央的請求,蘇聯(lián)方面提出了一系列意見,這些意見在1954年6月15日發(fā)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中得到了反映?!?68)〔蘇〕奧·鮑·鮑里索夫、鮑·特·科洛斯科夫著,肖東川、譚實譯:《蘇中關系(1945—1980)》,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53頁。
如前所述,中國領導人接受斯大林的建議,改變暫不制定憲法的設想后,中共中央于1952年11月決定召開全國人大并制定憲法。12月1日發(fā)出的通知指出,隨著恢復時期工作的完成,今后黨和人民政府的中心任務就是爭取抗美援朝的勝利和實現(xiàn)國家的各項建設計劃。因此,必須依照共同綱領的規(guī)定,及時召開由人民用普選方法產(chǎn)生的全國人大,制定憲法,“使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制度臻于完備”。(69)《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10冊,第342頁。
在1953年1月13日召開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會議上,毛澤東從條件、制度和目的等方面對制憲作了解釋。他說:“三年來,大陸上的軍事行動已經(jīng)結束了,土地改革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各界人民已經(jīng)組織起來了,辦全國選舉工作的條件已經(jīng)成熟?!币罁?jù)共同綱領的規(guī)定,近一兩年內應該開始人大代表的選舉,“與其明年辦,就不如今年辦”?!盀榱税l(fā)揚民主,為了加強經(jīng)濟建設,為了加強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就要辦選舉,搞憲法?!?70)《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257、258—259頁。
在此次會議上,周恩來也分析了制定憲法的原因:從制度規(guī)定上看,“既然要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政府,共同綱領就不能再作為國家的根本法律了。當初共同綱領之所以成為臨時憲法是因為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體會議執(zhí)行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職權。那么,現(xiàn)在不執(zhí)行這個職權了,這個職權還之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應該有自己的法律——憲法”。從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情況看,“我們的兄弟國家,立國之時都有憲法。比如蘇聯(lián)在革命以后,一九一八年就宣布了憲法,一九二四年又修改了憲法,一九三六年才有了‘斯大林憲法’。波蘭、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立國之時,把舊憲法加以若干修改后使用,經(jīng)過幾年的建設,有了經(jīng)驗,現(xiàn)在就搞出了新憲法。最近波蘭、羅馬尼亞都宣布了新憲法。這些憲法都是根據(jù)已經(jīng)成功的經(jīng)驗,逐步地改善和肯定下來的”。從制憲的結果看,可以使“全國人心更加安定,政治基礎更加鞏固,各種建設都能在政治領導的鞏固基礎上來進行”。同時,我們有制定憲法的基礎:“第一,我們實行了三年共同綱領、大家在政治生活上、在實踐中,體驗了、認識了我們的國家制度、政治結構和人民權利這些問題。第二,我們普遍地組織了共同綱領的學習運動?!?71)周恩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應該有自己的法律——憲法》,《黨的文獻》1997年第1期。
1954年3月23日,在憲法起草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陳伯達再次介紹了制定憲法的原因:一是為了鞏固革命成果;二是總結新中國成立以來社會關系的偉大變革;三是保證人民能實現(xiàn)建設社會主義的共同愿望(72)董成美:《制定我國1954年憲法若干歷史情況的回憶——建國以來法學界重大事件研究(三十)》,《法學》2000年第5期。。
雖然上述幾位當事人均未表示中國制憲與斯大林、蘇聯(lián)有關,但考慮到斯大林的建議和中國開始制憲的時間節(jié)點、邏輯關系,可以肯定它是中國決定提前制定憲法的直接原因。同時,在全面學習蘇聯(lián)的大環(huán)境下,接受蘇聯(lián)對憲法草案初稿的各種修改建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必須指出的是,中國何時制憲,根本上取決于本國國情,并非盲目聽從斯大林的建議。這一點從前述中共的憲法意識、中共中央的通知、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講話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果中國不具備制定憲法的國內環(huán)境,蘇聯(lián)的建議是不可能被采納的。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在領導中國革命的過程中,一直反對教條主義,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踐相結合,走自己的路。劉少奇說過:“不要這樣想:東歐搞無產(chǎn)階級專政,我們就搞無產(chǎn)階級專政,那不是從實際情況出發(fā),而是從東歐出發(fā)的,‘言必稱希臘’,那就變成教條主義。我們的問題要根據(jù)中國具體情況決定。”(73)《劉少奇?zhèn)鳌?下),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655頁。如前所述,在制憲過程中,蘇聯(lián)方面根據(jù)自身及東歐民主國家的憲法,對“五四憲法”提出了許多修改意見,而中方并未照單全收。例如,憲法草案初稿第7條規(guī)定:“合作社經(jīng)濟是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的社會主義經(jīng)濟,或者是勞動群眾部分集體所有制的半社會主義經(jīng)濟?!?74)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起草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初稿)》(1954年3月23日)。蘇方認為,“鑒于在馬克思經(jīng)典著作中不存在諸如‘半社會主義性質的經(jīng)濟成分’這樣的社會經(jīng)濟范疇”,因此,“中國的憲法草案中使用這樣的概念未必合適”(75)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49頁。。但是,中方并未因此而放棄這個符合中國實際的表述。又如在憲法結構上,在華蘇聯(lián)法律專家建議將第二章各節(jié)獨立成章,但3月23日的憲法草案初稿仍然使用了原來的結構,蘇方也沒有再次提出意見。對憲法草案初稿第一章“總綱”的修改意見也是如此。中國依據(jù)過渡時期的國情制定了具有過渡性質的憲法,在設立國家主席、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自治、國家機構的設置等諸多方面都有不同于蘇聯(lián)憲法的規(guī)定(76)韓大元:《亞洲立憲主義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58頁。。蘇方也注意到,“就其類型來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在事實上不同于現(xiàn)行的蘇聯(lián)憲法。如果說蘇聯(lián)憲法是以法律的形式對事實上已經(jīng)得到的和取得的成就固定了下來,那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則包含了一些決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發(fā)展前景的綱領性條款”(77)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51頁。。正是從中國國情出發(fā),憲法草案初稿沒有照抄蘇聯(lián)憲法的“術語”,以至讓蘇方感到“不能理解”(78)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56頁。。
毛澤東、劉少奇曾多次講過,“五四憲法”的制定“是以自己的經(jīng)驗為主”。它總結了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人民革命的經(jīng)驗,總結了新中國成立初期社會改革、經(jīng)濟建設、文化建設和政府工作的經(jīng)驗,也總結了清末以來有關憲法問題的歷史經(jīng)驗。蘇方也認為,中國憲法的基礎是共同綱領,“還考慮到了1949年之后通過的其他一些最為重要的法律,同時,同現(xiàn)行的法律文件相比,該憲法草案還包含了一些新的條款,這些條款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在經(jīng)濟、國家和文化建設領域取得成就的條件”(79)沈志華主編:《俄羅斯解密檔案選編:中蘇關系》第5卷,第51頁。。可以說,“五四憲法”是依據(jù)中國國情與經(jīng)驗、借鑒蘇聯(lián)等國憲法內容、接受蘇聯(lián)制憲意見、體現(xiàn)中共憲政思想的集大成之作。
透過“五四憲法”制定過程中的中蘇互動可以看出,無論是蘇聯(lián)憲法文化的傳播、斯大林的制憲建議還是蘇聯(lián)專家和蘇共中央對憲法草案初稿提出的修改意見,對新中國初期的憲政建設、憲法草案的修訂、國家制度的完備均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蘇方在幫助中國制憲過程中的態(tài)度是認真、誠懇的。中方對蘇方的意見既重視又不盲從,立足國情加以吸收,體現(xiàn)出鮮明的開放性和自主性?!拔逅膽椃ā蓖ㄟ^后,蘇聯(lián)《真理報》第一時間發(fā)文表示:“蘇聯(lián)人民衷心祝賀偉大的兄弟中國人民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80)《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真理報”九月二十一日社論》,《人民日報》1954年9月22日。。這一過程表明,在20世紀50年代前半期中國全面學習蘇聯(lián)的背景下,兩國、兩黨之間有著良好的互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