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的文學藝術之美

⊙段繼紅［上海電機學院，上海 201306］

群星閃耀的中國文學藝術史上，有一位以“新”和“怪”著稱，被譽為“詩”“書”“畫”“印”四絕的詩人、畫家、書法家，他就是清初“揚州八怪”的代表人物——鄭板橋。他的一生歷盡磨難，卻始終保持善良正直的品格，并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正如徐悲鴻在《蘭竹石圖》題跋中所說:“板橋先生為中國近三百年來最卓絕的人物之一，其思想奇、文奇、書畫尤奇?！?/p>

一、千磨萬擊還堅勁的風骨

鄭板橋（1693—1765），原名鄭燮，字克柔，號板橋，人稱板橋先生，江蘇興化人，祖籍蘇州。他的童年是不幸的，幼年喪母，但幸運的是繼母待他如同己出，不久繼母和父親也相繼去世，鄭板橋由乳母撫養(yǎng)長大，并以善良和慈愛滋養(yǎng)了他的心靈，對他日后“千磨萬擊還堅勁”的人格和“一枝一葉總關情”的民生思想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鄭板橋生涯的大部分是在社會的底層度過的，他所作的《七歌》真實地再現(xiàn)了早年悲苦生活的狀況：

我生三歲我母無，叮嚀難割襁中孤。登床索乳抱母臥，不知母歿還相呼。（其二）

布衾單薄如空橐，敗絮零星兼臥惡?？v橫溲溺漫不省，就濕移干叔夜醒。（其四）

成年之后，也經(jīng)常過著“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喙來逼債”（《七歌》）的困頓生活。他“十載揚州作畫師”，靠賣畫為生，直到乾隆元年（1736），也就是四十九歲時，板橋才當上了一個小小的“潦倒山東七品官”。十余年的仕宦生活，使他進一步看到了民生疾苦和官場黑暗，認識到了自己對現(xiàn)實政治的無能為力，最后堅決地與統(tǒng)治者采取了決裂的態(tài)度，掛冠而去，重新走上了“落拓揚州一敝裘”，以買畫謀生的道路。

鄭板橋的落拓生涯，使他深切體會到底層百姓生活的艱辛，也深入地了解了農(nóng)民的生活，他敬重“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獲以養(yǎng)天下之人”的農(nóng)夫，贊美勞動人民的善良、忠厚、純真、質(zhì)樸的美德，他在《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中說:“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nóng)夫?！煜聼o農(nóng)夫，舉世皆餓死矣!”他主張“圣賢天地之心，萬物生民之命”，痛斥那些“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做官，如何攫取錢財，造大房屋，置多田產(chǎn)。起手便錯走了路，后來越做越壞，總沒有個好結(jié)果”的書生，還有那些“逐光景，慕顏色，嗟困窮，傷老大”的平庸之輩，認為“嘆志嗟卑，是一人一家之事”，只有“憂國憂民，才是天地萬物之事”。板橋真誠地希望能為百姓解憂紓難，他在山東濰縣做縣令，夜不能寐時，聽到風吹修竹發(fā)出的蕭蕭之聲，從而聯(lián)想到勞動人民痛苦的呻吟: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他為自己身為百姓的“父母官”，不能解民于倒懸，救民出水火而感到深深內(nèi)疚。他在為官期間，盡可能實行惠民措施，比如“捐廉代輸”，減免賦稅、用自己的俸祿周濟貧民。遭到饑年，他更是不惜違抗上命，開倉濟民，活人于水火之中。辭官之后，他兩袖清風，一肩明月，如同一股清流，與“三年清知府，百萬雪花銀”的貪官污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板橋愛竹，更有著竹的氣節(jié)和堅勁，正如他在詩中所寫：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竹石》）

鄭板橋作詩不尚空談，總是心系民間疾苦。他推崇杜詩，認為：“少陵詩高絕千古”，“只一開卷，閱其題次，一種憂國愛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宋廟丘墟、關山勞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題如此，其詩有不痛心入骨者乎？”他的《逃荒行》《悍吏》《私刑惡》等，都以反映民間疾苦，揭露現(xiàn)實黑暗為主題，痛斥時弊，為民喉舌。

他在《逃荒行》中寫道：“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薄暗琅砸姉墜?，憐拾置擔釜。賣盡自家兒，反為他人撫?！薄吧戆残霓D(zhuǎn)悲，天南渺何許。萬事不可言，臨風淚如注?！边@首詩寫于乾隆十一年（1746），那年“山東大饑，人相食”，濰縣饑民出關逃荒。詩人通過“賣兒”“賣婦”,“憐拾棄嬰”等事件的記錄，為我們勾勒了一幅山東饑民顛沛流離、辛苦輾轉(zhuǎn)的流亡圖，真實地再現(xiàn)了廣大農(nóng)民在官府殘酷剝削和自然災荒的雙重壓迫下，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悲慘境遇。

鄭板橋?qū)ι鐣F(xiàn)實的反映，不只是停留在對百姓疾苦的哀憐和同情，而是將目光對準了導致悲劇產(chǎn)生的官府及腐敗的官員，揭露更深刻，批判更犀利。他在《思歸行》中悲憤地發(fā)問：“何以未賑前，不能為周防？何以既賑后，不能使樂康？何以方賑時，冒濫兼遺忘？”鄭板橋還從濰縣災民的生存狀態(tài)推及到整個山東省以至全國，從而看到了“盛世”外衣下黑暗腐朽的真實面貌，發(fā)出了“盛世悲音”，表達了他堅定的民間立場。他希望從一個正直的儒士、一個人道主義者的立場出發(fā)，記錄社會黑暗丑惡、世風澆薄的一面，希望喚起人們的良知，以重振圣賢之道，實現(xiàn)“端人品，厲風教”的目的。

二、師法自然、胸有成竹

鄭板橋在書畫藝術上的造詣甚高，他酷愛畫竹、蘭、石、菊，尤其愛竹，代表作有《修竹新篁圖》《蘭竹芳馨圖》《甘谷菊泉圖》《叢蘭荊棘圖》等。他繼承和發(fā)揚了中國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將詩、書、畫、印緊密結(jié)合起來，使之成為更豐富多彩的綜合藝術，把中國文人畫推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鄭板橋強調(diào)師古和師法自然。他對前輩畫家，如宋之文同、明之青藤，同代之石濤等，都是極為欽佩并認真研習的。但他師古卻不泥古，更注重師法自然，他深知生活是藝術的源泉。鄭板橋一生愛竹，從不放過任何細心觀察竹子的生長和變化的機會，他的房前屋后種滿了碧竹，可隨時觀賞。他在《題畫竹》中表達了他對竹的癡迷：“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細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咚咚作小鼓聲。于是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鄙踔拎従蛹业闹褡樱残廊粩埲霊阎泄P下：“鄰家種修竹，時復過墻來。一片青蔥色，居然為我栽?！彼€經(jīng)常到鄉(xiāng)間竹林里觀賞，窮究竹子的生長規(guī)律與特性。對自然界長期細致的觀察，使鄭板橋成功地做到了“胸有成竹”，他在《畫竹》的題文里，把創(chuàng)作過程及內(nèi)心感受做了如是描述:

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傊阂庠诠P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

三、標新立異、獨樹一幟

鄭板橋的書畫獨特之處就在于他的不拘前人陳規(guī)，另辟蹊徑，他在《題蘭竹石二十三則》中所說：“敢云我畫竟無師，亦有開蒙上學時。畫到天機流露處，無今無古寸心知。”表明他的畫既有繼承，又不落前人窠臼。

他擅寫蘭竹，在《題竹石圖》中自稱：“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彼J為畫竹之法，不貴拘泥成局，要在會心人得神。因此，鄭板橋畫竹，不獨摹形，更把竹的神韻、生機、氣節(jié)、品格都刻畫出來：“瘦勁孤高，是其神也；豪邁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節(jié)也，落于色相而不滯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謂余為解人；石也有靈，亦當為余首肯?！彼奶m也畫出了天然風韻和精神氣質(zhì)，在《題畫蘭中》贊賞道：“蘭花已成行，山中意味長。堅貞還自抱，何事斗群芳?！薄额}竹蘭詩》更是道破蘭竹的畫法與草書、隸書的寫法相同：“日日臨池把墨研,何曾粉黛去爭妍?要知畫法通書法,蘭草如同草隸然。”

鄭板橋書法的創(chuàng)新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打破上：其一是打破篆、隸、正、行、草等書體的界限，將文字的點畫和結(jié)構隨意安排，將書，隸、楷、行、草四體相參，形成“六分半書”，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板橋體”。其二是打破書畫的界限，將蘭竹畫法融入書寫之法。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書畫同源的妙趣，他的字用筆方法多樣，點畫或粗或細，或濃或淡，或長或短；結(jié)構或疏或密，或正或斜，鳥飛于空，魚游于水，隨意賦形，瀟灑飄逸，意到筆到；在謀篇布局上，則打破常規(guī)，使整幅作品大小錯落，上下左右互相呼應，疏密相間，形成一種所謂“亂石鋪街”的藝術效果，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藝術美感。

這種變革令人耳目一新，雖然也因此受到詬病，如康有為就認為:“乾隆之世,已厭舊學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钡嗟氖羌べp，清人蔣士銓在《題板橋畫蘭送陳望亭太守》詩中說：“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qū)懱m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姿致。下筆別致成一家，書法不愿常人夸；頹唐偃仰各有態(tài)，常人盡笑板橋怪?！庇终f：“未識頑仙鄭板橋，其人非佛也非妖；晚摹《瘞鶴》兼山谷，別開臨池路一條?！卑鍢蛳壬鷼v來受人敬仰，他的憂國憂民，他的嫉惡如仇，他的骨氣、靈氣、才氣，他出類拔萃的藝術成就和他所創(chuàng)造的獨特的藝術之美，都足以讓他名垂千古。

① 康 有為:《廣藝舟雙揖·尊碑第二》,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 1979年版,第755頁。

② 蔣 士鈴：《忠稚堂詩集》，見卞孝萱：《鄭板橋全集》，齊魯書社 1985年版，第6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