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差不多整個(gè)夏天,舊金山濱海的西部,整日漫天鉛色云,早晚加陰冷的風(fēng),叫人膩味。初秋到了,天穹干凈之至,其藍(lán)如此硬朗、停勻,敲一下該響得極為脆亮。我緩步經(jīng)過金門公園,路兩旁的花和樹,因陽光強(qiáng)烈而清晰、清新的影子,在微風(fēng)里綽約著,搶眼的扶?;?、馬蹄蓮、郁金香,此刻不必臨流照影,只需俯視地面。
斜坡下,一張用圓木做的簡(jiǎn)易椅子,背部被陽光炙出幽藍(lán)的光。一位老太太,戴著白色遮陽帽,端坐其上,膝蓋上擱著一本被硬紙板托著的簿子。我站三四英尺以外,悄悄地看。她正埋頭寫什么,連海鳥從頭頂掠過也不理會(huì)。白紙帶些微油質(zhì),也許是“有光紙”,被陽光浸泡著,似粼粼細(xì)浪。我偷偷看著,她寫了兩三行,仰頭看著路對(duì)面的橡樹,鉛筆放在嘴里,一如嬌憨的女孩子。她不是在寫詩嗎?看,娟秀的英文一行行排下來,不消五分鐘,淺黑色的鉛筆就揮灑了半頁。
我真想借故和她搭訕,以“陽光真美”開頭,進(jìn)而開始一系列贊美,從帽子、珍珠項(xiàng)鏈到她手里的簿子。最后,問她寫什么,能不能給別人看。但不好意思,人家沉醉于自我營(yíng)造的天地,未經(jīng)允許而闖入,簡(jiǎn)直是罪過。我走開。
陽光緊緊包裹著我,久違的汗行將溢出。我靈機(jī)一動(dòng),對(duì)著樹林叫起來:“這樣的日子,誰寫了得意之作,都該給太陽閱讀?!蹦俏慌d許是資深詩人的老太太正在這樣做。
太陽是最好的讀者、閱卷者、評(píng)分人,但我們沒有注意這一層。從前的文人雅士,偃臥陽光下,攤開肚皮,是謂“曬書”。更有曬“風(fēng)度”的,《世說新語》中有一個(gè)典故,叫“阮咸曬裈”:“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闭f的是:魏晉人阮咸(阮籍的侄子),在七月七日“曬衣日”,看到有錢的“北阮”曬華貴衣服,他就以竹竿掛出一條短圍裙,橫在中庭的陽光下。他把這“惡心”之舉,稱為姑且隨俗玩玩,意思意思。曬,蒸發(fā)水分而已,依然忽略陽光的靈性。
這可能是國(guó)人自古至今的偏頗了。我們看月,可不那么平面、膚淺。李太白《月下獨(dú)酌》中舉杯所邀的“明月”,何等善解人意,“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蘇東坡的明月,“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儼然多情才子。那么,給月球輸送全部光明的太陽,為什么不可以和我們平等地交流?
去吧!把嘔心瀝血的詩篇,全部攤開,讓雪白的、金黃的陽光將之照透,不留一點(diǎn)陰暗,讓陽光讀我們夸張的抒情、多情的追憶,讀隱秘的心事,讓陽光化解紛亂的心緒。且這樣檢驗(yàn)?zāi)愕男那?、你的?mèng)幻:凡是能夠拿到太陽下面去的,就是向上的、美好的;反之,是猥瑣的、卑賤的。我恨不得馬上仿效路旁的老太太,在白紙簿上寫詩,讓漢語字詞和中西混搭的意象,先在陽光的大海暢游,再在詩行恰當(dāng)?shù)奈恢冒采?。月光太朦朧,即使可靠鑿壁偷來,也未必看得清白紙上的黑字。
記起20多年前的好萊塢電影《桃色交易》,要以100萬元買已婚女子“一夜”的有錢人,在游艇上演示讓全艇的燈光瞬間熄滅的能耐。聲言“不出賣身體”的女士反問他:“頭上的星空,你也能嗎?”不錯(cuò),太陽絕非我們所能指揮,但是,把它看作知心朋友,唯有它的沐浴,才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怦然心動(dòng)]
太陽,真是一個(gè)偉大、美好的物象,它所慷慨施予的陽光,帶來了世界的一切生機(jī)和美好,但是,擁有這一美好饋贈(zèng)的人們,有沒有感恩、珍惜太陽的禮物呢?作者選取了一個(gè)陽光明媚日子里的街景作為視角:你看,連路兩旁的花和樹,都在微風(fēng)里綽約著那因陽光而清晰、清新的影子;一張用圓木做的簡(jiǎn)易椅子,背部被陽光炙出幽藍(lán)的光;一位老太太端坐其上,在一本被硬紙板托著的簿子上寫著詩行,人和詩行都被陽光浸泡著……這情境讓人不忍心打攪,也許那些文字只有陽光才有資格閱讀。
陽光是最好的讀者、閱卷者、評(píng)分人,但人們總是忽視這一層,即便是古代的文人雅士,他們要么在陽光下攤開肚皮,所謂“曬書”,要么像阮咸曬裈那樣,其實(shí)是“曬風(fēng)度”。這里的“曬”,顯示的是自己,而忽略了陽光的靈性。而古往今來人們對(duì)月亮的贊美,無論是蘇東坡的“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還是李白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都讓太陽顯得相形見絀。這不禁讓我們想跟作者一道大聲疾呼:“去吧!把嘔心瀝血的詩篇,全部攤開,讓雪白的、金黃的陽光將之照透,不留一點(diǎn)陰暗,讓陽光讀我們夸張的抒情、多情的追憶,讀隱秘的心事,讓陽光化解紛亂的心緒?!?/p>
【文題延伸】為你寫詩;在陽光下;最美的太陽……(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