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詩學批評視野中的劉禹錫詩歌

任永安

（中原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唐代貞元、元和年間，詩人劉禹錫憑借其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于韓孟詩派及元白詩派之外，另辟蹊徑，開創(chuàng)一種俊爽明快的詩歌風格，并受到后世的高度關(guān)注。劉克莊稱其詩“雄渾老蒼，沉著痛快，小家數(shù)不能及”。方回云：“劉夢得詩格高，在元白之上，長慶以后詩人皆不能及?！泵鞔妼W批評繁榮興盛，受文學復古思潮影響，不少文人把批評視野轉(zhuǎn)向唐代，中唐詩人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受到他們的關(guān)注。分析明代文人的劉禹錫詩歌批評，對其觀點進行深入辨析，有助于加深對明代唐詩接受狀況的理解。

一

明初劉禹錫詩歌批評主要在閩籍及浙籍詩人中展開。閩籍詩人高棅承宋代嚴羽和元代楊士弘之論，其論詩歌體式流變，崇尚“雅正沖澹”的“盛世之音”。他所編《唐詩品匯》是明初詩學崇唐復古思潮的重要選集，該集對嚴羽以盛唐為法的思想作了進一步發(fā)揮，分唐詩為初、盛、中、晚四個時期。他將所選唐詩分為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變、余響、旁流等九個品目，“大略以初唐為正始，盛唐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為接武，晚唐為正變、余響，方外異人等詩為旁流”[1]14。其中“正宗”“大家”“名家”是高棅最為重視的唐詩典范，這三類品目基本與盛唐詩歌相對應(yīng)。可以看出高棅標舉盛唐的詩學主張。

不過高棅也并未完全抹殺中唐詩歌的價值?！短圃娖穮R》收錄中唐詩歌1400 余首，包括大歷、貞元和元和時期的重要詩人的作品。其中大歷詩人劉長卿、錢起的作品最受重視，分別收錄詩歌150 首左右，其五古、七律甚至被列入“名家”“羽翼”之目。其次則是貞元、元和時期的韓愈、張籍和劉禹錫的作品，分別收錄詩歌78 首、75 首和67 首?？梢钥闯?，在中唐詩人中，劉禹錫還是受到高棅較高重視的。

《唐詩品匯》所錄劉禹錫詩歌包括五古15首、七古6 首、五絕8 首、七絕28 首、五律4首、七律4 首、五排1 首、六言1 首。其中五古、五絕、七絕、五律、七律被列入“接武”，七古、五排則被列入“余響”。從收錄詩歌數(shù)量、所入品目及評語來看，高棅最重視劉禹錫的七絕?！短圃娖穮R》七絕“接武”共有70 位文人，劉禹錫詩作數(shù)量最多，其“敘目”云：“自貞元以來，若李益、劉禹錫、張籍、王建、王涯五人，其格力各自成家，篇什亦盛?！盵1]429他還引用嚴羽《滄浪詩話》評價劉禹錫之語：“大歷以后，劉夢得之絕句，張籍、王建之樂府，吾所深取耳?！币詮娬{(diào)對夢得七絕的重視。高棅也肯定劉禹錫的七律、五絕、五律等近體之作，他認為夢得此類詩歌亦能“憲章祖述，再盛于元和間，尚可以繼盛時諸家”。相比而言，高棅對劉禹錫的古體詩評價較低。劉禹錫五古雖被列入“接武”，但“文體始變”“古聲漸遠”，其七言古詩更因“無足多取”而卻被列入“余響”之目。通過高棅對劉禹錫詩歌的選評，可以看出其崇盛唐、重格調(diào)的詩學觀念。高棅的詩論已開明代格調(diào)論唐詩學之先河。

宋濂、王袆等浙籍詩人的詩學觀則受到元代郝經(jīng)、虞集等人的影響。他們論詩以風雅為標準，重視氣韻，崇尚雅正平和的治世之音。宋濂在《答章秀才論詩書》中歷數(shù)古代詩歌發(fā)展軌跡。他以《詩經(jīng)》為源頭，認為歷代詩歌因距離風雅精神之遠近而各有盛衰，唐詩發(fā)展也遵循這一規(guī)律：唐初陳子昂、四杰諸人，或以風雅為師，或宗法漢魏，風雅精神開始復興；開元、天寶間，杜甫上承風雅并集諸體之大成，李白師法《風》《騷》及建安風骨，王維依仿淵明，超建安而上接風雅；大歷詩人本子昂、宗黃初，為風雅之繼；自開元至大歷，風雅精神被發(fā)揮至極致，詩道“最盛”；元和諸詩人，雖各有所師，卻難免輕俗、浮麗、靡蔓、怪詭之弊，詩道之變，始于此際，如劉禹錫詩歌能夠“步驟少陵”，而少陵上繼風雅，所以夢得詩風雅未喪，這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其詩“氣韻不足”，比之大歷詩歌“尚有所不逮”，較之開元，差距更大。

王袆?wù)撛娛艿剿五ビ绊懀砸燥L雅得失為標準，其《練伯上詩序》論古今詩道之變，以初唐四杰、陳子昂為一變，認為開元至大歷，杜甫“上薄風雅”，李白又宗《風》《騷》，其他如王、孟、韋、劉比比而作，“既而韓退之、柳宗元起于元和，實方駕李杜，而元微之、白樂天、杜牧之、劉夢得咸彬彬附和焉”[2]卷二，詩道之盛“于是為至”。他把劉禹錫、白居易等元和詩人附于開元、大歷之后，肯定他們對詩歌繁榮的貢獻。王袆對劉禹錫地位的評價高于宋濂。

總體而言，浙籍詩人多從整體上論述劉禹錫詩歌的風格特征及文學地位，較少涉及詩歌的形式技巧，結(jié)論也較為籠統(tǒng)。

二

明代文人中，嘉靖間楊慎對劉禹錫詩歌評價最高。楊慎認為詩歌的本質(zhì)在于“發(fā)諸性情”，能夠表達真情實感。詩情的產(chǎn)生緣于外物的感發(fā)，而外物則是因時代而變的。由此，他反對復古派“詩必盛唐”、以李杜為法的詩學主張，提出“人人有詩，代代有詩”的觀點。楊慎《升庵詩話》“江總怨詩”條云：“六朝之詩，多是樂府，絕句之體未純，然高妙奇麗，良不可及。泝流而不窮其源，可乎？”[3]認為六朝多是樂府詩，絕句之體尚未正式形成，然而其詩富于文采，且對唐詩有重要啟發(fā)，所以學唐要上溯六朝，六朝詩不可忽視。在唐宋詩的比較上，楊慎則揚唐抑宋，認為唐詩主情，宋詩主理，宋詩“信不及唐”。

不過，楊慎反對把盛唐詩絕對化，認為除盛唐外，初、中、晚唐亦有好詩。在元和詩人中，他對劉禹錫評價最高：“元和以后，詩人之全集可觀者數(shù)家，當以劉禹錫為第一?！闭J為其詩“宛有六朝風致，尤可喜也”[4]卷五十四。他曾從夢得集中選摘詩句以為句圖，所選如“登臺吸瑞景，飛步翼神飆”“野草芳菲紅錦地，游絲撩亂碧羅天”“青城三百九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等，多為清新綺麗之語。他注意到劉詩藝術(shù)上具有“六朝風致”的一面，這與其以六朝詩的清新補救七子派專師盛唐格調(diào)所導致空疏詩風的詩學主張一致，故其對劉禹錫詩歌非常推崇。

楊慎曾對唐代樂府與絕句的體制特征進行比較，認為唐人樂府源于漢魏但更類近體，而絕句雖屬近體，卻善用比興，言近意遠，更有風雅遺意，所以唐人絕句更為高妙，后世難及。他列舉唐代擅長絕句的詩人：“唐人之所偏長獨至，而后人力追莫嗣者也。擅聲則王江寧，參乘則李彰明，偏美則劉中山，遺響則杜樊川?！盵4]王昌齡有“七絕圣手”之譽，李白五、七絕兼長，詩風俊逸，劉禹錫則位居盛唐兩大名家之后，其七絕在中唐文人中成就最高。楊慎對劉禹錫五古也持肯定態(tài)度：“大歷以后，五言古詩可選者，惟端此篇（即《古別離》）與劉禹錫《搗衣曲》、陸龜蒙‘茱萸匣中鏡’、溫飛卿‘悠悠復悠悠’四首耳。”[4]卷五十五楊慎論五古以漢魏為典范，“漢魏而下，其響絕矣，六朝至初唐，止可謂之半格”，大歷以后，劉禹錫五古，尚在可選之列，可見其對劉禹錫五古的肯定。

與楊慎不同，謝榛、王世貞等后七子，以聲律格調(diào)論詩，他們高舉“詩必盛唐”大旗，對于中晚唐詩歌極力排斥。如謝榛論詩以初盛唐十四家為法，以李杜為典范，重視詩歌的聲律格調(diào)。他認為劉禹錫詩歌“工于辭藻”，善于“審音”，但亦有不少疏漏之處。他曾評劉禹錫《再過玄都觀》：“‘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上句四去聲相接，揚之又揚，歌則太硬；下句平穩(wěn)。此一絕二十六字皆揚，惟‘百畝’二字是抑。又觀《竹枝詞》所序，以知音自負，何獨忽于此邪？”[5]認為作詩要“平仄以成句，抑揚以合調(diào)”，此詩“揚之又揚”，缺乏“疾徐有節(jié)”的節(jié)奏感，聲調(diào)組合頗不成功。謝榛主張詩歌以氣格雄渾為上。他把詩語分為堂上語、堂下語、階下語三等，認為堂上語如上官臨下官，具有“昂然氣象”，堂下語如下官見上官，有“局促之狀”，階下語如訟者之言“顛末詳盡”，更是墮入下層。他認為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屬于堂下語，缺乏盛唐詩的雄渾氣象，顯得局促窘迫，格調(diào)不高，如果把原詩句改為“王謝豪華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誰家”，氣象有所提升，就可變?yōu)椤疤蒙险Z”。

同為后七子的王世貞論詩也以盛唐詩為典范，反對以中晚唐詩為師法對象：“今之操觚者日曉曉焉，竊元和、長慶之余似而祖述之，氣則漓矣，意纖然露矣，歌之無聲也，目之無色也，按之無力也，彼猶不自悔悟?！盵6]582白居易曾非常推崇劉禹錫“雪里高山頭早白，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詩句，贊賞這些句子“真謂神妙，在在處處，應(yīng)有神物護持”，而王世貞卻不以為然，認為這些詩句雖然構(gòu)思巧妙，頗有意趣，然而氣勢不足，不過是“學究之小有致者”而已。

萬歷間，作為末五子之一的胡應(yīng)麟以體格聲調(diào)、興象風神論詩，認為“體以代變”“格以代降”，詩歌格調(diào)因時代而變。胡應(yīng)麟《與顧叔時論宋元二代詩十六通》曾評論元和諸家之作，以韓愈、柳宗元、白居易為三大家，“三大家外，劉禹錫為最優(yōu)。惟中山律絕，元和巨擘，首籍此君”[7]卷一百一十八。其他如《詩藪·外編》云：“七言律以才藻論……晚唐無出中山。不但七言律也，諸體皆然，由其才特高耳?！盵8].胡震亨在《唐音癸簸》中云：“中唐絕，如劉長卿、韓翊、李益、劉禹錫，尚多可諷詠。”《外編》云：“若元和諸子，劉中山伎倆最高。”這些評論體現(xiàn)了其對劉禹錫近體律絕的認可。

不過，胡應(yīng)麟認為與盛唐詩歌相比，劉禹錫詩仍稍遜一籌，不宜作為取法對象。胡應(yīng)麟《詩藪》論時代與詩歌的關(guān)系，認為隨著時代變遷，氣運也會變化，受之影響，詩歌格調(diào)也會變化，總體上愈變愈卑：唐代七言近體因氣運屢變，初唐杜、沈，首創(chuàng)工密，至崔、李近體“時有古意”，為一變；高、岑、王、李，“風格大備”，又一變；杜之近體，雄深浩蕩，又一變；降為中唐，“夢得骨力豪勁”，在元和諸家“自為一格”，詩又一變；初盛至中晚，氣運日衰，格調(diào)日卑，劉禹錫雖才不下盛唐，詩風豪勁，但因氣運使然，格調(diào)終劣于盛唐。如其《楊柳枝》中“清江一曲柳千條”等語，可謂神品，然而把這樣的詩句放到王昌齡、李白集中，“便覺氣短”，蘇軾學其詩，“便開宋人二百年門戶”，造成流弊浸淫，所以學劉詩者不可不謹慎。

此后，作為七子派后學的許學夷以正變論詩：“古詩以漢魏為正，太康、元嘉、永明為變，至梁、陳而古詩盡亡；律詩以初、盛唐為正，大歷、元和、開成為變。”[9]他認可漢魏、盛唐的正宗地位，但又對中晚唐詩的異變持包容態(tài)度，這與謝榛、王世貞等極力排斥中晚唐詩的觀點并不一致。他認為劉禹錫的七言律絕成就較高，而古體及五言律則無足可?。骸皠㈦m與白齊名而其集變體實少，五七言古及五言律俱未為工。”劉禹錫的七律之中，有些詩作如《奉送浙西李仆射相公赴鎮(zhèn)》《述舊賀遷寄陜虢孫常侍》《松滋渡峽中》等篇，“聲氣有類盛唐”，最值得肯定。當然，也有一些如《荊門道懷古》《洛中送楊處厚入關(guān)便游蜀》《送春詞》等篇，或音調(diào)“亦似大歷”，或“逗入開成”，或“更入纖巧”，成就不高。許學夷繼承黃庭堅的說法，認為劉禹錫七言絕句藝術(shù)上源于六朝《子夜》等歌，格調(diào)與杜甫《夔州歌十絕句》相類，元和間“誠可獨步”。

三

明末胡震亨對王世貞、胡應(yīng)麟等的詩論頗為推崇：“吾嘗謂近代談詩集大成者，無如胡元瑞?！闭J為《詩藪》評唐詩“論定于是”。不過他也看到七子派以盛唐格調(diào)為標準選詩的弊端：“大謬在選中、晚唐必繩以盛唐格調(diào)，概取其膚立僅似之篇，而晚末人真正本色一無所收?！盵6]703胡震亨以本色、風骨論詩，認為“凡詩，一人有一人之本色”，初、盛、中、晚唐詩各有其特色和成就。胡震亨編選《唐音癸簽》凡三十三卷，其中卷五至卷十一對唐代詩人及作品進行評論，共收詩人151 人，而中唐63人，晚唐44 人，分量頗重，可以看出他有意糾正格調(diào)派輕視中晚唐詩的詩學傾向。元和詩人中，他很贊賞劉禹錫的詩歌：“禹錫有詩豪之目，其詩氣該今古，詞總?cè)A實，運用似無甚過人，卻都愜人意，語語可歌，真才情之最豪者?！盵10]認為夢得詩豪邁勁健，富有才情，語言流麗，格律精切。尤其是劉禹錫仕途坎坷，晚年閑廢，友朋凋盡，尚能夠精華不衰，還可吟出“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詩句，確不愧其詩豪之稱。這些評論體現(xiàn)出胡震亨對劉禹錫人格及詩作的欣賞。

竟陵派鐘惺、譚元春論詩強調(diào)“以古人為歸”，提出“第求古人真詩所在。真詩者，精神所為也”。他們認為詩歌與氣運有關(guān)，但并非愈變愈下，每一歷史時期的詩歌都因作者而自有其特色，中、晚唐詩自然不必以是否具有盛唐面目為成就高低標準。鐘、譚合編《唐詩歸》，為了避免選詩“極膚、極狹、極熟”，便有意避開廣為傳誦的唐詩名作，所選詩歌多為奇異幽深、清新淡遠之作?！短圃姎w》選評劉禹錫詩歌共16 首，風格上側(cè)重奇險孤偏、清靈高遠，具體評價多涉及風格、語言及構(gòu)思等方面。如鐘惺評論夢得《秋江早發(fā)》“寄托高迥，自是出世偉人”，譚元春亦云：“后六句是游仙最高妙語，亦是感遇雜詩絕境?！盵11]卷二十八鐘惺評《客有為余話登天壇遇雨之狀因以賦之》“視聽高寂”。其他評語如“齋物妙旨”“極似六朝清商曲，正發(fā)音響質(zhì)直”“妙處難傳”等，均體現(xiàn)出二人“尚偏奇、黜雅正”的詩歌審美趨向。

崇禎間陸時雍以情韻論詩，認為詩歌要情韻俱佳，“情欲其真”，“韻欲其長”，二者兼具，則含蓄蘊藉，味之不盡。以此為標準，他認為“初唐七律風味最饒，盛唐性情間出”，極富情韻，而“中、晚專求聲句”，“無生韻流動”，所以不及初、盛唐詩。唐詩各體，七言最佳，其氣韻、聲調(diào)勝于六朝，五律僅及梁、陳中等，五言古詩，“李病于浮，杜苦于刻”，難追漢魏[12]卷一?？梢钥闯觯憰r雍詩論與七子派“唐無五言古詩”、近體崇盛唐等詩學觀有一定聯(lián)系，但他多從情感、韻味等方面展開評論，這標志著明末詩學觀由格調(diào)論向神韻說的轉(zhuǎn)變。

陸時雍對劉禹錫詩歌的評價集中體現(xiàn)了其以情韻論詩的詩學觀。他所編選《唐詩鏡》共五十四卷，其中卷三十六選評劉禹錫詩88 首，包括五古11 首，七古5 首，五律6 首，七律8首，五排10 首，五絕5 首，七絕43 首。其對劉禹錫詩的評論主要從情事、寫景、韻味等方面展開。如《和董庶中古散調(diào)詞贈尹果毅》“敘次最有情色”，《令狐相公春思見寄》“語到真處，不必他奇，自然佳境”，《奉酬湖州崔郎中見寄五韻》“依切情事”，《踏歌詞》“末語無限余情”“末語關(guān)情物特至”，《送鴻舉師赴江南》具有“幽趣”，《楊柳詞》“流連宛轉(zhuǎn)，哀怨無窮”等。陸時雍認為這些詩歌抒情真實濃烈，寫景自然生動，能夠做到情景交融，含蓄蘊藉，皆為夢得詩中的上乘之作。他在《詩鏡總論》中曾說：“中唐人用意，好刻好苦，好異好詳?！盵6]763認為中唐詩主刻意、苦意，立意喜標新立異，語言多詳備。其評劉禹錫《秋日送客至潛水驛》“意象偪窄，是中唐的派”，《西塞山懷古》“三四似少琢煉，五六憑吊，正是中唐語格”，指出這些詩歌正具備中唐詩風的特點。陸時雍對劉禹錫的七絕評價最高：“中晚絕句多以意勝，劉禹錫長于寄怨，七言絕最其所優(yōu)?？煞植g半席?！盵12]卷三十六認為其七絕“語帶風騷”“忽入雅調(diào)”“流連宛轉(zhuǎn)”，幾可與盛唐王昌齡等人比肩。

明清之際，丹陽人賀裳作《載酒園詩話》五卷，其卷二至卷四主要對唐詩展開批評。賀裳的唐詩批評略于初唐，詳于中晚唐，對中晚唐詩歌持較為客觀的態(tài)度，既指出中晚唐詩的不足，也肯定其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他對中唐詩人如柳宗元、劉禹錫、李賀、白居易、李商隱、元稹等的評論都非常詳細，其對劉禹錫詩歌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古體詩方面。他認為五古是“劉詩勝場”，多學南北朝，這主要是就夢得詩中一些齊梁體之作而言，如《觀舞柘枝》“曲盡回身處，層波猶注人”，即是“宮體中佳語”。他進一步認為劉之五古具有“尖警不含蓄”的特點，語言上淺易別致，立意上警策新穎，這種“新聲變調(diào)”代表中唐時期詩歌發(fā)展中的新變。賀裳對劉禹錫七古也持肯定態(tài)度，“七言古大致多可觀，其《武昌老人說笛歌》，娓娓不休，極肖過時人追憶盛年，不禁技癢之態(tài)”，認為其七古善于鋪敘描摹，刻畫細致生動，“不待對仗整齊，氣象雄麗”，具有一股豪邁之氣。賀裳還看到了劉禹錫前后期詩風的變化：“夢得佳詩，多在朗、連、夔、和時作，主客以后，始事疏縱，其與白傅倡和者，尤多老人衰颯之音?！盵13]他認為劉禹錫在被貶朗州、連州、夔州及和州時詩作成就最高，大和二年回朝任主客郎中以后“始事疏縱”，多有“老人衰颯之音”，指出貶謫經(jīng)歷對劉禹錫思想及創(chuàng)作的影響。劉禹錫的近體之作頗受明代批評家的肯定，但賀裳卻不以為然。他認為劉之近體詩不夠純正，近體之中頗有古調(diào)，還有一些排律流麗優(yōu)美，但“語工而調(diào)熟”，創(chuàng)新不夠。

結(jié)語

整體來看，明代文人的劉禹錫詩歌批評體現(xiàn)出以下三個特點：

一是其批評受到前代詩論及本朝文學思潮的影響。其中影響較大者主要有白居易、黃庭堅、嚴羽以及楊士弘諸人的觀點，而明代文學復古思潮以及中后期的性靈論則是其詩學批評的直接影響因素。

二是對劉禹錫各體詩歌的評價并不一致。明代大都認為劉禹錫近體律絕成就較高，尤其是七絕更被推為元和后第一家，但也有一些文人認為其近體缺乏氣魄、格調(diào)不高，難以比肩盛唐。對于其古體，除賀裳極力推崇以外，大部分文人認為其古詩不夠純正，古聲漸遠，成就不高。

三是與宋元時期相比，明人對劉禹錫詩歌地位的評價有所下降。宋人所編詩歌選本如《瀛奎律髓》《眾妙集》《萬首唐人絕句》等，劉禹錫詩歌選錄數(shù)量均名列前茅，趙蕃、韓淲《章泉漳泉二先生選唐人絕句》更是把劉禹錫置于第一位。總體而言，“劉禹錫詩歌在宋代接受史上居于僅次于李杜韓白的位置”。及至明代，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格調(diào)論詩學成為唐詩接受的主流。格調(diào)派主張以盛唐詩歌為師法對象，至于中唐詩歌，所肯定的則是具備盛唐格調(diào)者。中唐詩人中，他們首先肯定大歷詩人，元和詩人中則是韓、柳、元、白，而劉禹錫則居于白居易之后。劉禹錫詩歌接受過程中其地位的變化體現(xiàn)了宋元以來詩學觀念的演變。

總之，明代文人對劉禹錫詩歌的批評，可以反映明代文學思潮的演進歷程，也有助于后人加深對明代唐詩接受狀況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