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刺猬

刺猬的刺有多硬，肚子就有多軟。

通常刺猬的故事，都和朋友有關(guān)。但筱君記得高中時媽媽和她講過一個關(guān)于刺猬本身的故事。

那年她十四歲半，剛上寄宿高中。學(xué)校是剛成立的區(qū)重點，離s城市區(qū)大約三十多公里，從她家坐車過去單程要一個半小時，每周只能周六回去，周日晚上再歸校。媽媽自然百千萬個不放心，但也是筱君自己考的，考上了也就只好將錯就錯地讓她去讀。后來媽媽回想起那三年，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慶幸：幸好你高中不在家里住，那時家里太亂了。

所謂的亂，自然不在于東西多，而在于人多。筱君媽媽面軟心善，從縣城到s城打工的老家親戚基本都在筱君家里落腳，頗有幾分縣城駐京辦的意思。問題是筱君家那時也只租了兩房一廳，在一個老小區(qū)的一樓，加上筱君的父母、奶奶、外婆，以及一對住了至少一年多的母女，一個筱君的表叔——爸爸失業(yè)的姨表弟，常住人口七個，再加上從老家過來找工作的親戚，鼎盛時期家里最多容納過九個人，統(tǒng)統(tǒng)擠在那不到九十平米的出租屋里，連沙發(fā)上都沒法坐——從早到晚躺著光膀子一百八十五斤的表叔。等筱君回來正好湊成十個，夠兩桌麻將還多。s城是沿海特區(qū)，夏季差不多有十個月之長，加上又是一樓，整年燠熱得像蒸籠。所有人都在那小屋里輾轉(zhuǎn)騰挪不開，爸爸又被人忽悠得辭了國企工作下海，結(jié)果很快和老板徹底鬧翻，失業(yè)了一年多，天天在家里玩386電腦上的撲克游戲，也算是后世“家里蹲”的先驅(qū)了?！忠驗樗焯煸诩?，沒法開源只好拼命節(jié)流，為省電不開空調(diào)，這樣造成的效果，套用一個現(xiàn)成熟語，就是“摩肩接踵，揮汗成雨”。

高一暑假，筱君在家里天天給爸爸做飯。做完中飯做晚飯，連早飯都要她一早起來去小區(qū)的早點攤子買油條豆腐腦。而這還好，給家里無所事事的男人們洗衣服才是更苦的差事。明明都不出門——出門也沒錢花——不知一個二個都從哪里蹭得一身油汗。家里用的還是房東不要的舊式雙缸洗衣機，每次洗完要動手拿出來放到另一邊甩干。整個過程中筱君被迫接觸到許多陌生的男人的內(nèi)褲、襯衣、外褲和襪子，只能一邊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來一邊惡狠狠地發(fā)誓：將來只給自己的男人洗衣服。

但這是一個十分柔弱的誓言。

家里面到處是濃重的人味兒，偶爾沒人的時候，就充斥著接近回南天的霉味兒和趕不盡也殺不死的蚊群。以至于不管過去多久，筱君只要一回想起那氣息，立刻就被拘回了那狹小陰暗的小房間。

后來她才明白，那不是別的，就是一種城市貧民別無出路的氣息。

那么多人住在家里當(dāng)然不是長久之計。慢慢地都走的走，散的散，找到出路的一個二個頭也不回地離開，事后也從不感激筱君的媽媽。有些人老死再無往來——往好里想，大概是都不愿意面對生命里曾經(jīng)最落魄的日子，比如筱君那個光著膀子在沙發(fā)上躺了半年多的表叔。他本來在機場開大巴，沒結(jié)婚前掙的錢都買了各種吃食。后來不知怎的也和司機隊隊長鬧翻了——這簡直像是筱君父親那邊男性親屬特有的天賦——在筱君家躺了大半年后才終于不甘心地回了老家。此后二十年杳無音信，回老家掃墓時再見面，已經(jīng)是一個十幾歲高中生的父親，幾乎和記憶中完全一模一樣，只是從一個年輕的胖子，變成了一個中年的胖子。據(jù)說依舊沒工作，白天在祖屋二樓睡覺，吃飯時才下樓和筱君一家打個照面，立刻冷淡地調(diào)開眼睛，開始用最刻毒的家鄉(xiāng)話罵自己兒子不長進。

要是筱君媽媽早知過二十年還是如此，她當(dāng)時還會不會答應(yīng)收留他，幫他？

當(dāng)然也有混得好一點的，比如那對母女中的女兒一直借住到讀完音樂學(xué)院的函授博士，再設(shè)法攢錢送禮打通關(guān)節(jié)，留在了s城唯一的高校教書，隔幾年會來筱君家打一次麻將。盡管如此，她媽媽仍永遠盯著筱君家日子有沒有過得比自己現(xiàn)在過得更好。從這個層面上看，又的確非常像親戚才有的做派——但她們其實和筱君家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只不過就是同鄉(xiāng)。

當(dāng)年在這樣人擠人的情況下，還永遠明里暗里摩擦不斷。誰用了誰的東西。誰說了誰一句不好聽的。幾乎所有人都在找筱君媽媽訴苦、告狀，既然她是這個家里唯一的養(yǎng)家者，是絕對的一家之主，最權(quán)威的仲裁者。

很長一段時間，媽媽也是筱君小小神龕里，唯一的神。

筱君讀高中的那段時間，表舅也過來了。他原本在老家化工廠里當(dāng)技術(shù)員，九十年代剛下崗，就在廠子對面開了一家小吃店，據(jù)說味道不錯，書記也經(jīng)常過來吃早點——當(dāng)然是賒賬而且永遠不還。后來終于開不下去，來s城投奔表姐。起初在筱君家附近幾公里的城中村借錢開了一家小飯店——叫好再來飯店，其實也就是大排檔。租不起好地段，就開在市區(qū)一個立交橋橋洞附近的農(nóng)民自建房里，看似是干道調(diào)頭必經(jīng)之地，門口卻根本沒地方停車，也少有人步行經(jīng)過，客人即便覺得“好”也難再來。因此撐不到一年就宣告倒閉，投資——其實是借錢——失敗的筱君家則多了無數(shù)盤、碟、碗、筷，以及一種奇怪的不銹鋼食盆，不知道原本是做什么用的，造型簡陋卻堅固非常，用了十幾年都毫發(fā)無傷。

小吃店倒閉了，筱君媽媽又想辦法讓表舅在郊區(qū)開了一家文具店，為圖房租便宜選址再次失誤，離最近的學(xué)校也有兩站地，沒一年也倒了。筱君家里隨即又多了無數(shù)涂改液、膠水、自動鉛筆和簽字筆，夠她從高中一直用到下輩子博士畢業(yè)。

那么多人靠過來，就像螞蟥一樣附在人的手手腳腳上，甩不脫。就在如此狼狽的境地里，筱君媽媽卻每天看上去都興高采烈，每天下班都會帶一點新鮮的時令菜，有時還會買一種蛋糕邊回來——家附近的西餅店一到傍晚，就會處理掉白天切剩下的蛋糕邊，裝滿一袋子以遠低于正常市場價格賣掉，看上去其貌不揚，卻非常好吃。

每當(dāng)有蛋糕邊的日子，就是筱君秘而不宣的節(jié)日。

塑料密封袋里有戚風(fēng)、奶酪，也有巧克力蛋糕，邊邊角角，形狀不一。有的苦，有的甜，有的加了薄薄的杏仁片和巧克力碎屑，有的甚至還有水果罐頭。就像筱君當(dāng)時還想象不到來得更富足也更復(fù)雜的成年人生。

那時候筱君媽媽才四十歲不到。筱君再長大一點，才意識到其實那正是媽媽最快樂也最自信的時光。她喜歡自己被很多人需要，喜歡照顧很多人，喜歡人人都說她好，甚至對別人說丈夫配不上自己笑而不語。其他來求助的都是過客，只有她爸才是唯一的，讓人嫉妒的永恒受益者。

而筱君從學(xué)?；貋碇荒芡约旱男》块g一躲了之——不管家里塞了多少人，不到八平方的小房間永遠是她神圣不容侵犯的個人領(lǐng)土，這是筱君媽媽唯一的執(zhí)念：即便客廳里睡滿了人，也不能染指女兒的房間。而筱君也不是不爭氣的。高一上學(xué)期還是年級一百七十多名，第二學(xué)期就猛地開了竅。期中考試前的五一假，她躲在小房間里沒日沒夜地復(fù)習(xí)四天再回校，一躍而至年級第一。而且這第一的含金量還非常之高，九門功課幾乎門門第一，只除了英語——分主要扣在聽力上。這不能賴筱君，她初二才隨父母過來s城，而這邊小學(xué)四年級就開始學(xué)英文了。真要說吃虧，這就叫輸在了起跑線。

但是，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說明，所謂的起跑線其實也沒那么重要？

她是怎么發(fā)奮起來的，起因不過是媽媽給她寫了一封信。是寒假最后一天收到的，看上去很隨便地放在她小房間的桌子上，壓在一本書下面。字跡是一度很流行的毛體——媽媽畢竟是當(dāng)過紅小兵的媽媽，龍蛇走筆，又不失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瀟灑。內(nèi)容時隔多年卻完全忘了，原件也并沒存底，大概是說現(xiàn)在家庭情況如此如此，感到十分抱歉，但希望女兒能夠盡量不受影響。無論如何，這封之后不知所蹤的信當(dāng)時的確發(fā)揮了奇效，足以讓筱君明白要從暑假給爸爸和其他清客洗衣做飯的日子跳出來，只有好好讀書。但她當(dāng)時以為自己不過只是不想讓媽媽失望。

筱君媽媽那時候還沒有叫筱君刺猬。

而筱君在日記里寫：我最愛和最敬重的人，就是媽媽。我的愿望就是讓她不再那么辛苦。

從沒給她看過。但筱君媽媽當(dāng)然知道。

接下來高一第二個學(xué)期，筱君每天早上六點就去教室自習(xí)。那時她宿舍還有另外一個女生一起用功。前一天晚自習(xí)到十一點半再洗漱，躺下差不多都十二點了，第二天不到六點，根本不需鬧鐘，兩個女孩就會在熹微晨光里一前一后醒來，相差不會超過一分鐘。再摸黑無聲無息地拿毛巾牙刷洗漱，盡可能快地換衣服下樓。

一個大宿舍住十個人。也就是說，其他八個人都還在香甜的睡夢里，她們就已經(jīng)開始暗自較勁地比誰更早到教室了。多數(shù)時候筱君不如人家快。偶爾第一個走進晨光中的教室，總有格外的喜悅。但隨即那女生就無聲無息地滑進來了。筱君坐在靠前的位置回頭看她，清瘦側(cè)面平得像一張紙，只有鼻子嘴巴倔強地翹起。

筱君從來沒有問過那個女生家庭情況怎樣。某種意義上她們是戰(zhàn)友。但戰(zhàn)友當(dāng)然也可以不熟。

她只漸漸發(fā)現(xiàn)起太早有一個明顯的壞處：犯困。常年睡眠不足的她幾乎在所有課上睡覺，包括體育課（邊跑邊睡），物理課（邊做實驗邊睡）。這樣一個“特困生”拿了年級第一，拍成日劇大約會很勵志，但對于她而言，卻始終只欠一場好睡。

媽媽對她成績飛躍當(dāng)然是高興的。這樣的情況，女兒寄宿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而不管多忙——忙著照顧一大家子人，忙著加班，忙著想掙錢門道和替親戚想掙錢門道——到周日返校時間，她都會設(shè)法趕回來送筱君到小巴車站。從家到車站，走過去十分鐘不到。在這十分鐘里，媽媽會想辦法和筱君聊聊最近看到的新聞。也不知道媽媽和她究竟是不是看的同一份報紙，為什么筱君看到的都是娛樂八卦，而媽媽永遠能一眼瞥到最驚悚的社會新聞，什么割腎賣器官啦，女大學(xué)生被拐賣到山區(qū)啦……對此筱君基本上嗯嗯啊啊，左耳進右耳出。但偶爾，媽媽也會說一點讓她動心的事。比如有一次就突然說，聽說城管最近不小心打死一個賣西瓜的小販。

這應(yīng)該不是報上說的而來自街頭巷議。小巴眼看快到站了，筱君背著鼓鼓囊囊的包驀然停下：后來呢？

小販嗎？就被打死了啊。

城管怎么處理的？

話音未落，小巴已經(jīng)進站了。筱君緊跑幾步上了車，向媽媽招手的同時還在說什么。隔著巴士玻璃，媽媽明顯地聽不清，有點困惑地笑著，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

筱君到學(xué)校第一件事，就是去小賣部給媽媽打電話。那時候都還沒有手機BP機之類，只能用固定電話。

媽，后來那城管有沒有償命？

什么后來？哦，后來當(dāng)然把城管抓起來了，殺人償命嘛。

那被打死的小販呢？

他一個人來深圳打工，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朋友在哪里，尸體一直沒人認領(lǐng)，也許就扔到護城河里去了吧……媽媽趁機教育筱君：所以我們還是要對家里那些親戚好一點。萬一他們出去也遇險了呢？

這明顯的信口開河卻導(dǎo)致很多年筱君看到護城河都有一種不潔之感，仿佛里面仍漂浮著若干無人認領(lǐng)的小販尸體。而媽媽這些難辨真假的新聞播報，大抵都只為了起到具體的教化效果：不要在外面亂晃啦，不要太晚回家啦，不要多管閑事啦，等等等等。沒想到這不小心激發(fā)了一個高中女生樸素的正義感。

就像小時候給筱君說故事一樣，永遠會被追問“然后呢”。但人生哪里有那么多然后？筱君猜想這才是媽媽最想說的話。

有段時間媽媽甚至發(fā)明了一個永遠講不完的故事，比筱君長大后看的米切爾·恩德還厲害：從前，有一只老鼠進了谷倉偷米吃……

沒等說完，幼年的筱君立刻打斷了她：老鼠偷米吃，然后呢？

然后啊，就開始偷。偷了一粒又一粒……

然后呢？

偷了一粒米，又一?！?/p>

然后呢？

偷了一粒又一?！?/p>

怎么老是偷了一粒又一粒？偷完然后呢？

別急呀。你想想，谷倉多大，一只老鼠多?。克涣Ｒ涣５赝?，可不要偷很久才能偷完？

聽上去很有道理，筱君就不再說話了。又過了一會，媽媽發(fā)現(xiàn)她睡著了。

那時候筱君才三四歲。讓人吃驚的是這個偷米的故事媽媽竟然講了數(shù)月之久，而不再費心去找其他童話故事，這個故事本身就帶有某種永恒的意味。的確，以谷倉之大，恒河沙數(shù)無窮盡，無無窮盡。她甚至都想不起來這個故事什么時候結(jié)束了。大概聽的人不抗議，說的人也總歸有厭煩的一天。有一天晚上筱君媽媽終于宣布米偷完了，老鼠回家了，偷米故事就此戛然而止。但其他更有內(nèi)容的故事筱君卻一個都沒有記住。

是從這個無法稱之為故事的故事里，筱君第一次理解了時間，無條件的信任，等等。

而整個高中時代，除掉城管拋尸的可怕故事，筱君記得的，就只有刺猬的故事。

那次是秋天。s城即便到了11月，天氣悶熱依舊。但小區(qū)門口的大媽也開始賣煮好的山東大花生了，煮時還加了八角大料和鹽，聞起來很香，難免讓路過的北方人生出莼鱸之思。媽媽送筱君去坐小巴的路上看到，就停下來買了兩斤。那時候家庭條件不好，除了蛋糕邊，其他零食幾乎從來不買，而筱君從小最喜歡吃花生，忙著剝開一顆趁熱吃了，果仁飽滿，滿滿一花生殼汁水咸中帶甜，好吃得讓人心花怒放。

她立刻剝了一顆送到媽媽嘴邊：你也吃。

媽媽挑剔道：咸淡還合適。

母女倆就這樣邊剝著花生邊閑聊，時間大概是下午五點來鐘，天色已漸漸地暗下去，是南國暑熱未消的初秋，道旁的高樹頂端也開始被西伯利亞吹來的風(fēng)帶得有一絲神經(jīng)質(zhì)的微顫。天還熱著，但也許馬上就要涼了。也許明天就涼。

上次……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新聞，很好玩。

又是什么兇殺強奸的社會新聞？筱君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那些千篇一律的道德訓(xùn)誡了。

這次啊，和刺猬有關(guān)。

就在水煮花生甘甜的余味里，她講了這個故事。

你知道倫敦吧。這事兒就發(fā)生在倫敦。你知道，倫敦郊區(qū)到處都是樹林子。（筱君想：我不知道。但她什么都沒說。）林子里有好多刺猬。那年冬天，不知道為什么寒潮來得特別晚，都11月份了還不冷……

就像我們這兒一樣不冷嗎？

對，就像我們這兒一樣，完全不冷。刺猬們本來都在洞穴里面冬眠，結(jié)果外面越來越暖和，就慢慢地都醒來了，跑出來一看，怎么樹葉子還綠著呢！就有膽大的刺猬想，是不是冬天已經(jīng)飛快地過去了？他正好是一個年輕的刺猬爸爸，回去告訴刺猬媽媽以后，他們很快就生了一只小刺猬。其他刺猬一看，大概春天真的來啦，就都紛紛走出山洞開始生起孩子來……

然后呢？本來不抱期待的筱君被這個故事徹底吸引住了。

然后寒潮就突然到來啦。下了好大的一場雪，大刺猬們嚇得飛快地回了窩，那些剛生下來的小刺猬就這樣被光禿禿地扔在了雪地里……

這時候小巴士正好也到了。筱君這次比上次聽社會新聞時還不想上車，但這趟小巴士半個小時才一班，她只能不情不愿地上去，繼續(xù)向車下比手勢：我一到學(xué)校就給你打電話！

到學(xué)校第一件事卻必須去食堂吃飯。因為今天出門晚了，雖然吃了水煮花生，也不覺得太餓。通常周日食堂的晚飯菜式最簡單，比平時少一半。她胡亂扒了幾口，就小跑著到小賣部去。剛打通電話，第一句話就是：后來那些雪地里的小刺猬呢？

電話那頭的媽媽哈哈大笑，仿佛早就知道筱君會追問這個。她說：后來啊，倫敦市民知道了這件事，就自發(fā)組織起來，集體去郊區(qū)撿那些被爸爸媽媽遺棄的小刺猬。

撿回去怎么養(yǎng)呢？還是交給它們原來的爸爸媽媽嗎？這又怎么分得清小刺猬們誰是誰家的呢？

媽媽那邊好像沒想到筱君會繼續(xù)追問，想了一下：大概就帶回自己家養(yǎng)吧。

小刺猬能養(yǎng)活嗎？

用牛奶……和小米粥，應(yīng)該可以。媽媽這次肯定地說。

英國倫敦也有小米粥嗎？筱君想。但已滿十五歲的她決定不再像以前那樣打破砂鍋問到底了。在她的想象里，成千上萬個英國家庭已都在用熬好的牛奶小米粥喂那些眼睛都沒睜開的小刺猬。這太可愛了。她想她這輩子都會很難忘記。

筱君上大學(xué)后有機會上網(wǎng)了，還真的去查過刺猬的習(xí)性。竟然和媽媽說過的差不多。

“刺猬是一種性格孤僻的異溫哺乳動物，剛出生時刺軟目盲。住在灌木叢內(nèi)，膽小易驚、喜晤怕光、視覺聽力不佳，嗅覺靈敏。行動遲緩，晝伏夜出。雜食，有時會誤食被殺蟲劑殺死的蟲子而中毒身亡。因為無法穩(wěn)定地調(diào)節(jié)自己的體溫，使其保持在同一水平，所以在冬天時有冬眠現(xiàn)象，體溫會下降到6℃，在這種情況下，刺猬是世界上體溫最低的動物;提前結(jié)束冬眠則有可能導(dǎo)致餓死?！?/p>

筱君因此還知道刺猬很難作為寵物豢養(yǎng)。到北方上學(xué)后，卻發(fā)現(xiàn)這是常見的野生動物，甚至被北京人稱作八大仙之一，主管財運。家宅進了刺猬，是吉兆?！热舡h(huán)球同此迷信，那么難怪倫敦人民要巴巴地把小刺猬接回家，就好比接財神爺。

而她自己只在野外見過刺猬兩次。

有一次，那時她已經(jīng)到了北京讀研并且快畢業(yè)了，一個晚上和女友在校園里閑逛。突然發(fā)現(xiàn)草叢里一團蠕動的什么，立刻就反應(yīng)過來：刺猬！

走過去，刺猬卻并不跑，原來是要橫穿過一個鐵欄桿，因為太胖被卡住了。

筱君蹲下來，大膽地用手把它往外欄桿推。刺猬安靜得像一只蹲著的雞，任由她動作，沒縮成一團，也沒作勢咬人。竟然就被她推過去了，這才突然猛醒似的，邁動短短的細爪飛快消失在灌木叢的盡頭。

筱君這時已經(jīng)二十五歲。從大學(xué)開始，她就開始和媽媽很厲害地頂嘴了。

從要不要考研，到戀愛對象的確定，到讀完研后要不要回s城，總而言之，任何事都值得母女倆發(fā)生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甚至吵到互掛電話。筱君家的過客們早就消失了，爸爸有了新工作，表舅也終于找到了掙錢的門路。最艱難的時刻早已過去，但筱君媽媽的神圣光環(huán)，卻也悄然隨之消失。

筱君開始和其他人一樣批評媽媽對人太好。工作中容易被人欺負，生活中更容易被最親密的人壓榨。人善被人欺，“壞人都是好人慣出來的。”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觀察，她如是斬釘截鐵。如果采用這個邏輯，那么外婆，爸爸，表舅，乃至于她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壞就變得可以解釋。這是媽媽向長大后的筱君訴苦得不到諒解的后果，也是筱君青春期必然發(fā)生的叛逆。仿佛一夜之間，媽媽就變成了一個脆弱的，會在半夜吞聲飲泣的更年期失敗者。在單位里被領(lǐng)導(dǎo)排擠，被下屬恩將仇報。買集資房差幾萬塊無人可借。一直以來盡量照顧老家親戚，但斗米養(yǎng)恩旭米養(yǎng)仇。受過恩惠的親戚們并不念好，只斤斤計較有什么事向之求助了卻沒有成功。

“這就是媽媽當(dāng)濫好人的代價。拼死拼活幫過那么多人，到底有什么用？不害你就不錯了?！?/p>

仿佛為了和未來可能同樣綏靖的自己劃清界限，筱君說話又快又急，句句戳心窩子。

媽媽有時候會辯解兩句。有時候就笑：你是刺猬，不和你說。

刺猬這個名頭就是那時候叫出來的。筱君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是屬于刺猬的整整十年。有時候她想，也許就和那個刺猬的故事有關(guān)。媽媽講故事時只覺得刺猬爸爸媽媽被騙好玩，卻從沒有想過那些被丟棄在雪地里的小刺猬怎么想的。長大以后，又會不會心生怨恨。

在青春期的尾巴梢，一直對原生家庭習(xí)焉不察的筱君這才猛醒過來，仿佛溫室的玻璃罩子一下子被拿開了。記得高考前夕回家，媽媽說他們房間有空調(diào)，讓筱君過來一起睡。半夜筱君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被關(guān)了（一定是被爸爸）后熱醒，打開燈，眼睜睜地看見三只蚊子以極慢速度從蚊帳外叮上睡床邊的爸爸身上不同部位開始吸血，原本干癟的肚腹很快就飽脹起來。像仍然在噩夢里醒不過來似的，她不知道應(yīng)該先拍哪只，只能夠一動不動地看，渾身如過電般起了一身細密的雞皮疙瘩。三只蚊子最后都全身而退，一前一后地施施然飛走了。

筱君在發(fā)誓不再洗陌生男人衣服之后第二次立誓：長大以后永遠不再住一樓。

以及她對自己都沒有明確說出口的：永遠也不要活得像爸爸媽媽。尤其后者。

不知是蚊子驚魂，還是睡了平時沒機會睡的空調(diào)房，筱君第二天感冒了。這一病非同小可，直接導(dǎo)致了高考期間發(fā)高燒，沒考上第一志愿?？荚液蟛胖涝瓉碓缬幸欢讶说戎葱υ?。整整三年沒說過話的同班女生，等筱君考上同一所省內(nèi)重點才過來笑嘻嘻地說：這學(xué)校你說高二就能考上的你記得嗎。我們都一直等著看你考清北人，最不濟也是復(fù)旦。沒想到最后還是殊途同歸。

筱君平靜地看著這個女生。沒有反唇相譏，沒有哭，只默默轉(zhuǎn)身走開。據(jù)說人有一種自動保護機制的能力，遇到傷害和侮辱時就會開啟。

她是又過了好些年才知道，其實第一志愿的學(xué)校來找過媽媽，說分數(shù)相差不遠，交五萬塊擇校費就可以了。媽媽以怕她上大學(xué)被同學(xué)歧視為理由，拒絕了。

但筱君一聽就明白了，只不過就是那時家里并沒有五萬塊錢。所以媽媽都連讓她知道的機會都沒有給。如果不是要養(yǎng)表叔、表舅、外婆、奶奶……和那么多閑雜人等，如果不是爸爸常年沒有工作，如果不是一年到頭永遠在外婆的壓力下要給老家的親戚寄錢……家里明明是有條件搬到稍好一點的樓層去的。也不至于一直買不起房，更不至于五萬元都拿不出來。本科在第二志愿的第二專業(yè)——因為填了服從分配——她讀得痛不欲生。

有些指責(zé)后來忍不住說出了口。有些則一直壓在心底。那些年筱君動輒豎起渾身的刺，但刺不向外，只永遠向著媽媽。

她有時也會心軟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對媽媽太嚴厲。轉(zhuǎn)念一想，“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那還不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切歸因?qū)Ψ绞亲詈唵蔚?，這樣才能夠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又過了好些年，筱君畢業(yè)了，因為研究生學(xué)的是新聞，又因為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或者別的比如渴望逃離原生家庭之類的理由，她順理成章地留京，進了一家報社，到了適婚年齡，也和看上去最合適的人結(jié)了婚，只是一直沒要小孩。這也許和她后來沒那么崇拜媽媽了也有關(guān)系，她想。做一個像媽媽那樣的人又有什么好？還不是從一開始渴望解救全人類的理想主義，變成后來滿懷憤懣，甚至無法得到身邊人認同的自顧不暇？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自私自利一點，哪怕當(dāng)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呢，和周圍人的界限劃得涇渭分明，這樣至少誰也不要想占誰便宜，也好過付出了一切又覺得不甘。

反正殊途同歸。反正每個人最后都會厭煩做一個正確的好人。

筱君三十歲后的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都順路送同事到地鐵站——因為自己是在北京限號前買的車，而周圍同事大多沒車，也搖不到號。開始對烘焙有興趣以后，又經(jīng)常做了蛋糕帶到單位請同事吃，甚至還會根據(jù)每個人不同的要求改變甜度和配方。朋友聚會時也會主動承擔(dān)起送最遠的女生回家的責(zé)任，如果當(dāng)天限號，也會主動問一句到家了嗎。而對方經(jīng)常過很久才回，卻很少有人同樣關(guān)切她。有時甚至也會送男同事。她好像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需要照顧的那個人。而等她終于意識到這一點，起因是有一次下大雨。她又習(xí)慣性地問同事要不要去地鐵站？隔壁辦公室的人剛好都沒有走，兩個都是長輩。她心想，說是送去地鐵站，要是一會雨還沒有停，索性就送人家到家吧——反正都住得近。但她也不好意思明說。只能等人家上車再建議。就像每次在路上給乞丐錢，不知道為什么她每次都比對方更不好意思。同時還要嚴厲地質(zhì)問自己：你是不是只是為了自己良心好過？你是不是假裝自己是個好人？你是不是有一點像媽媽，先用道德綁架自己，又綁架別人？

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所謂習(xí)慣的意思，就是已成自然，無法可想。隔空喊了一嗓子，人家也都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了，說一會走的時候叫她們。然后筱君就開始自顧自地關(guān)電腦，去茶水間倒茶葉，洗杯子?；貋淼臅r候她看了一眼走廊的窗外，仍然大雨如注，步履遂輕快起來，覺得自己多少幫了人家一點忙?？赡苁怯曷曁罅?，對面的同事完全沒聽到她回來了。她突然聽見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壓低了聲音說：你說曾筱君天天這么助人為樂的，到底圖啥？

圖人緣兒好唄，哈哈。又不是領(lǐng)導(dǎo)，沒必要走親民路線吧，難不成還讓我們舉薦她上“感動中國”？

那不成，這點兒事跡最多感動報社——不過咱也別以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了。這世界上什么樣的人都有。大概就真的有這種人吧。

我不禁要問，這種人到底又是什么人？

——噓。人家好像回來了。

筱君好像完全沒聽見似的繼續(xù)在這邊手腳不停，整理東西。自動保護機制似乎又開啟了。她收拾好桌子，整理好茶杯，澆了花，還拖了辦公室的地。又過了好一會，她才笑著問：能走了嗎？

雨這時候其實倒也小了不少了。筱君平時怕她們淋濕，還會專門跑去停車場開到報社大門口來。但今天她沒去挪車。但是同事們上她車的時候照樣千恩萬謝，在車上照例又聊了一會兒八卦。筱君一直沒說話，她們似乎也沒發(fā)現(xiàn)。是到后來她覺得有點太明顯了，才勉強接了個話頭，大家都立刻如釋重負地笑了。

等她們下車后，她說：明天見。開走后自動保護機制才突然失靈。她也想問最后那問題：那么，她這種人到底是哪種人？

雨勢又慢慢變大了。是五月春夏之交的暴雨，下得就像要把整個春天積累的不快一股腦兒丟下似的。她在雨里慢慢地開著，看到紅燈就機械地停下來。看到綠燈就機械地往前開。等開到第五個路口才總算緩過來了一點。她到底是哪種人？不過就是，和大多數(shù)人不大一樣的人。反正也不期待回報什么，反正也并不覺得真的是朋友。既然不是朋友，也就不必真的傷心了吧？

她這次連此后不再帶同事回家的誓言都沒發(fā)。她知道如果雨真下大了，自己做不到的。

又過了好一陣子。筱君發(fā)現(xiàn)自己的精神勝利法使用得越來越頻繁。推薦其他部門的年輕人做什么，反而被人說成拉幫結(jié)派。有新同事來，覺得人家孤零零的沒人搭理，稍微表示點好意，又被人說是小恩小惠收買人心。怕遭人非議，一直和新來的領(lǐng)導(dǎo)不怎么走動——又有人說，她是前領(lǐng)導(dǎo)的舊部，是對今上不滿。又有人說她是故作姿態(tài)。

她知道有人始終不能明白自己——更不會喜歡。人總是不會喜歡那些和自己太不一樣的人吧。一句話就定性了：太裝。

回去和丈夫偶爾說起這些，他總是取笑她對人的心太重。她問心太重又是什么意思。

他說，有些人就是不值得你對他好。都是成年人了，都有防御心的。你對人稍微冷一點，保持安全距離就好。

不是這樣的。筱君想。其實也不是對人有什么心，可能就是喜歡對人好。她當(dāng)然知道職場也有所謂刺猬理論，“刺猬在天冷時彼此靠攏取暖但保持一定距離，以免互相刺傷的現(xiàn)象。在管理學(xué)中，就是強調(diào)人際交往中的心理距離效應(yīng)”。說白了就是《論語》里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但筱君一點都不喜歡這句話，這個理論。這與她喜歡的，所有倫敦市民集體出動去郊外樹林子里撿小刺猬的溫馨場面全然是兩種畫風(fēng)。兩個成年刺猬對峙，觀望，小心翼翼地靠近彼此，只因為需要一點對方的體溫——這太斤斤計較了一點。也太“大人”了。

倘若不提少數(shù)刺心的話，事實上她得到的善意友情也遠較一般人為多。比如有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同事就說過：如果我們單位大逃殺，我只敢和你待在一起。

她明知故問：為什么？

因為相信只有你絕對不會害我啊?！贿^還是算了。

又怎么啦？

你這種人一點自保能力都沒有。和你在一起是不會害人，可也沒什么用，搞不好還會冒傻氣連累隊友，死得比別人更早。

筱君窘道：是趙辛楣說方鴻漸的話——“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么？

那倒也不至于。那姑娘哈哈大笑：至少你會開車，能聊天，知道全北京最好吃的日料在哪，品味也不錯。大逃殺什么的又不是每天都有！而且，不是最信得過的人還是你么。

筱君就重新高興起來。順便又被提醒每年生日總會有滿屋子人過來給她慶生。收到的禮物也最多。差不多整整一個月都在收禮物，各種同事、同學(xué)、朋友，甚至還有去了澳洲的發(fā)小千里迢迢寄過來。雖然大多數(shù)禮物都是“方鴻漸”，但是放在那里看看也是高興的。

而與此同時，筱君媽媽也正在南方的S城一日日年華老去。因為一直想當(dāng)老師卻陰差陽錯當(dāng)了一輩子公務(wù)員，她退休后自己開了一家少兒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專門叫了表叔過來幫忙。奶奶去世了，而外婆還在，只是記性越來越差，經(jīng)常逼著媽媽給老家親戚重復(fù)打錢。也有親戚想?yún)⒐傻?，但沒多久就嫌掙錢少，回去后又宣揚筱君媽媽管理不善。筱君媽媽一開始的雄心萬丈，因為經(jīng)驗、資金和師資的多重缺失，投入無數(shù)卻收益無幾，就和曾資助表舅開過的餐館、文具店一樣經(jīng)營慘淡。她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真的沒有任何私心……

筱君聽不到也就算了。聽到一定會冷冷地補一句：所以媽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那你還不是。媽媽現(xiàn)在也會反唇相譏了。

所以我根本就不嘗試啊。我們這樣的人對錢沒概念，怎么掙錢？你以為錢那么好掙？它也知道什么人真正喜歡它，才不會天上掉餡餅。

但筱君媽媽不為畫餅，只為騎虎難下。最困難的時候她甚至企圖拿筱君的高中成績單做招生廣告——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偷偷復(fù)印的，而筱君對此只有冷笑：拜托，一個排名老七的區(qū)重點十幾年前的年級第一，又不是什么名人富豪，究竟有什么號召力？而且我當(dāng)時成績好和你們機構(gòu)有什么關(guān)系？

但筱君一邊嘲笑，一邊暗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越活越成了媽媽的模樣。媽媽是為了養(yǎng)活舅舅和幾個比筱君還小許多的員工才退而不休，而她上班又為了什么？也只不過為了和談得來的同事在一起，再互相打打新聞理想最后的雞血，邊笑邊罵地一日日煎熬下去。她甚至想，要是自己有一天都不相信這一切了，別的人怎么辦？

像她們這樣的人，大概還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所有的好與壞，所有的驕傲與癡心，所有的目下無塵和不容于世，皆來源于此。

而她的高中過去多少年了？以為早遠離了的家庭陰影此刻卷土重來，愛過的，恨過的，竭力劃清界限卻終于宣告失敗的。此刻她正大步走在媽媽的老路上，重復(fù)同樣的輝煌、危險、狂喜和虛無?！俳o她一次機會，恐怕仍然會犯和媽媽一模一樣的錯誤。

媽媽六十歲生日那天的傍晚，筱君給她發(fā)了信息祝生日快樂。沒回。又打電話過去，沒打通。之前媽媽倒是問過她最近有沒有可能來s城出差，她一口回絕了——也就只有對媽媽才能做到這樣清堅決絕。她說，我很忙的！反正我回去你也總在忙你那些事！你不要做夢讓我去給你那個機構(gòu)講課！

但她其實早早就訂了一個巨大的紅絲絨慕斯蛋糕。最好的品牌，足夠十個人吃的，直接快遞到她公司里去。她知道有時候媽媽也未必不虛榮——至少能理解虛榮這回事。筱君還在讀書的時候，有一次趕上情人節(jié)，媽媽吃飯時突然笑著說：今年的玫瑰花肯定不好賣了。

筱君問為什么。

媽媽說：你沒發(fā)現(xiàn)今年情人節(jié)是禮拜天??？那些公司的女孩子肯定就不要男朋友買玫瑰花送到公司里去了呀，當(dāng)天的花那么貴，兩個人還不如省下錢來吃一頓大餐。

那也許是筱君漫長的后青春叛逆期開始之前，最后一次發(fā)自肺腑地欽佩媽媽。不，似乎還有另外一次。那年春節(jié)筱君已經(jīng)讀研究生了，那個借住過她們家的母女又來打麻將。那時候外婆的老年癡呆還不太嚴重，所有人給她的壓歲錢一千兩千的也都好好地收起來。但到了臨睡前，她突然說少了兩千塊錢。大家開始一通亂找。那天家里偏巧還住了離婚后一直單身的姑姑，那媽媽知道只有自己母女倆是外人，急得賭咒發(fā)誓：這可怎么說得清！要不然你們來搜身！

媽媽就笑著說沒事，肯定是我媽老糊涂不知扔哪里了。大家都洗洗睡吧。

到了第二天早上，外婆一打開衣柜門就喊起來：紅包原來在這里。所有人都放下心來，皆大歡喜地吃了早餐。但筱君心里卻有點疑惑：明明昨晚上她第一個找的就是外婆的衣柜。等所有人走了，她悄悄去問媽媽，媽媽笑道：我知道不管怎么樣都會找到的。

筱君嗤之以鼻：媽你就這么相信人性。

我是相信就算是有人拿了，也一定會放回去。

那為什么不直接揭穿？太可惡了，都認識這么多年了。

那她以后怎么面對女兒？不過就是一時想岔了。剛好這段時間她家出了點事，又以為你外婆老糊涂了，沒數(shù)。

又說：都過去了。你以后不要再提。尤其是你爸，他嘴上沒把門的。

這件事筱君的確沒有再提，但記了很多年。這簡直就像“楚莊王絕纓”。但是她知道媽媽又不是要別人為她攻城略地，只是希望大家能面子上過得去，繼續(xù)親親熱熱地來往。

這一天筱君因為打不通電話開始胡思亂想。大約是媽媽生她氣了，人生有幾個六十大壽，唯一一個女兒還不回來。又或者那蛋糕沒及時送到她公司，她當(dāng)著下屬失了面子。還是遇到其他什么事了？她陡然間意識到這個熟極而流的十一位號碼總是只要三聲就接通，而那邊熟悉的聲音永遠報喜不報憂。

她不安了幾刻鐘。到了晚上又打了一次，還是不通。到第二天早上依舊沒信息，她終于真正緊張起來，一大早就撥通了爸爸的電話。相對于媽媽的而言，這是一個生疏得多的號碼，雖然這些年她故意要氣前者，經(jīng)常格外地表示更理解后者：他這么胡作非為，還不是你慣的？……但父女倆終究是不夠親密的。畢業(yè)前夕，筱君有個大學(xué)舍友突然吞吞吐吐地問她是不是單親家庭的小孩？她問為什么。舍友說：因為我發(fā)現(xiàn)你四年來幾乎從來不提你爸。

對于爸爸，也許筱君的記憶永遠停留在了那個一直給他做飯洗衣服的高中暑假，以及他永遠在家里如同困獸般來來去去，卻從不和女兒交流的低氣壓里。像小孩子一樣被寵壞了的爸爸。像老頑童一樣肆無忌憚的爸爸。永遠和筱君一起爭奪媽媽注意力的爸爸——還在想著，電話已經(jīng)通了。筱君硬著頭皮問：媽呢？

這也是她屢次打電話回家時如果爸爸接起，最常說的一句話。通常爸爸也會立刻告訴她媽媽在不在。這天他卻格外多說了幾句：你媽媽昨天向你訴苦沒有？

沒有，我發(fā)信息祝她生日快樂，沒回。

昨天晚上她帶你外婆提了好大一個蛋糕去舅舅家慶生。路上下大雨，她一直叫不到車，我又在修車子趕不過去，她后來說，這是她最不快樂的一個生日。

她為什么要去舅舅家過生日？舅舅干嘛不來我們家？

她說舅舅家人多，你表弟又剛生了小孩，不要他們過來。那個蛋糕她說不給員工吃，一家人一起吃掉最好。

筱君悔之晚矣：早知我就直接寫舅舅家地址了！那個蛋糕是雙層，好重的。

所以后來在雨水里打翻了……

??？

她一手要扶著外婆，一手還要提蛋糕?？赡苓€有一些什么別的給你舅的東西，你知道你媽這人的，反正就是一輩子生怕占人便宜。最后蛋糕摔了，她罵了我一晚上沒及時趕到。

筱君想，很好，這位女士脾氣好了一輩子，終于也會罵人了。罵人就不會得癌癥。一邊說：摔碎了就摔碎了，沒關(guān)系的。

哎你不知道她多傷心。她說，崽寶花好多錢給她買這個蛋糕。上面還有兩個刺猬……

筱君訂的蛋糕上的確有刺猬。被媽媽喊了這么久刺猬，兩個人也吵了差不多十年，她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剛好看到有這圖案。

你媽后來難過到關(guān)了機，任何人電話都不接。昨晚上翻來覆去的也沒睡好。要不現(xiàn)在喊她起來？

筱君聽見自己甕聲甕氣遭：不要，你讓她多睡一會兒。

哎好像已經(jīng)醒了——

她趕緊掛斷電話。

倒不是?？幔菦]想到自己在哭，哭得根本沒辦法再說話。上次這樣哭還是高中吧，家里人最多的那年，她有一次突然夢見媽媽死了。那次正好是周末在家，她光著腳從夢里哭醒，立刻去敲媽媽房間門。一開門就立刻撲到她懷里哭了。——這次就和那次一樣，但自己早已是個成年人了。

像媽媽那樣過一輩子也沒什么，沒辦法，有些人對人世的愛就是過于充沛且不知悔改。還有些人天生只能從一些無哪小事里得到成就感，比如分發(fā)蛋糕邊給所有家里住的人。比如被女兒當(dāng)成超級英雄，編什么故事對方都信以為真，實際上卻是一個無枝可依的疲憊的中年人。到老了，沒用了，像同樣幫了一輩子人的外婆一樣，漸漸忘記別人，再被大多數(shù)人忘記。

但她快樂過，筱君十分確定她快樂過。就像自己這些年時常清楚知道的自己。

文珍，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說集《我們夜里在美術(shù)館談戀愛》《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