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華
老鼠目光短淺。所以,人類從不屑于與老鼠交流目光,而老鼠也無眼力正視人類?;蛟S是因為這樣,才有了人鼠之間的悲劇、喜劇、悲喜?。?/p>
夢破鼠窺燈——古老中國,一位詩人在驛站熬過長夜;
吃到了死人眼睛就是鼠王——多本中國古書記載了老鼠的夢想;
我想我們是活在老鼠的巷道里,而死人已失去了他們的尸骸——一名詩人從美國到英國,在現(xiàn)代文明的荒原上徘徊。
人類并非老鼠的天敵,對老鼠的仇恨起因在老鼠的牙齒。老鼠的門牙終生生長,為了避免門牙刺穿嘴皮,老鼠不得不經(jīng)常借助外物,把門牙磨到適當?shù)拈L度。老鼠與世界的摩擦是這樣產(chǎn)生的。幸虧人類的牙齒不會持續(xù)生長,否則整個世界早就毀滅了。
但人類也有類似老鼠借物磨牙的行為,那便是磨嘴皮,內部動作是嚼舌頭,對外亦可表現(xiàn)為咬耳朵,不過借助的不是實物,而是語言。語言是人類的偉大發(fā)明,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人類磨嘴皮的產(chǎn)物,反過來又促使人類將嘴皮磨個不停。
老鼠不論饑餓與否,總在用牙齒與世界制造摩擦。人類饑餓時跟老鼠一樣與世界制造摩擦,吃飽了便借助語言制造人間的摩擦,甚至在睡眠時還會說夢話,而在睡夢中不說話的時候,則偶爾是在以牙磨牙了。
拋開科學的解釋,人類磨牙在中國民間另有迷信的說法:那是人類對老鼠牙齒的羨慕和嫉妒——隱秘的行為、隱秘的心理,源于人類對衰老與死亡的恐懼。老鼠的門牙不停地生長,容易被人看成生命力永不衰竭的表現(xiàn),讓人誤以為老鼠長生不老,就算不能長生不老,誰不希望至死都有一口好牙?
如果老鼠能夠以牙磨牙,而不需借助外物,那人類簡直要佩服并且感激老鼠了??墒抢鲜蠼栉锬パ?,在解決自身難題的同時也在給人類制造難題。它們把牙齒磨短,避免了自取滅亡的結局,但它們也把牙齒磨尖了,既啃壞了人類的物質,又挫傷了人類的精神。
不過相比鼠牙,寄身老鼠的鼠蚤才是真正令人恐懼的東西。鼠牙費盡周折,才能夠嚙食死人眼睛,鼠蚤傳播的鼠疫則輕而易舉就能致活人于死地。
鼠疫亦名“黑死病”,因為患者皮下瘀血,死前全身呈黑紫色,所以得名。有詩人寫過“紅死病”,病征是皮膚出血,一旦猩紅色的斑點出現(xiàn)在誰的身上,尤其是臉上,誰就給打上了“紅死病”的標簽,沒人敢接近了。
十四世紀蔓延歐洲的“黑死”,十九世紀美國詩人筆下的“紅死”,都是瘟疫帶來的可怖死亡。詩人的“紅死”是文學的想象,也許自有其象征性。歐洲的“黑死”則是歷史上真實的災難,有人口死亡三分之一的后果。這場“黑死”的一個間接后果是:死亡成了文藝的普遍主題。據(jù)說當時流行在戲劇里展現(xiàn)生者和死者共舞,最后象征死亡的骷髏帶領眾人跳著“死之舞”,一步步,走向墳墓。
文學史上的第一次鼠疫發(fā)生在《荷馬史詩》開篇,是史鳴修斯從奧林匹斯山上直奔而下,用神箭降下的。史鳴修斯在希臘語中意思是鼠神——他同時是太陽神,羅馬人稱之為阿波羅。一神兩面,光明與黑暗,宙斯和勒托之子,人類的神話建構。
當然,中國古書中吃到死人眼睛的鼠王,希臘史詩中降下鼠疫的鼠神,都只存在于被上帝變亂的人類語言中。
與生俱來,人人都有一張臉,洗凈母體的血,塵世的塵就蒙上來,因此,洗臉是人的日常。盥洗室不是美容院,但洗臉是原始的美容。不原始、非日常的,是整容。整容整到換臉,更不日常。這些日常和非日常的生活有一個前提:鏡子的發(fā)明。
認識你自己,從鏡子開始。作為人的造物,鏡子是人之為人的物證,而相應的鏡像是我之為我的自證。四肢的動物去岸邊喝水,不一定認得水中映出的自己,舌頭舔破水面,漣漪蕩開——動物不會像人那樣自戀,也不會砸鏡子。
動物的臉跟軀干處于同一高度,沒有像人臉那樣升起來,升至軀干的頂端,所以它們對自己的臉不會比對自己的屁股更看重。臉上有進口,屁股上有出口,人和動物是一樣的。但人一直立,臉和屁股有上有下了,有上半身下半身了。于是,人成了文化動物。
鏡子的發(fā)明,讓人不必躬身臨水,就能看見自己的臉。攬鏡自照,自戀的人類驕傲起來,以為自己是萬物的靈長。鏡子總是與人臉處于同一高度,跟人一樣,它是直立的、驕傲的。一個假設:沒有鏡子,人會不會在水邊把自己照成駝背?一個假說:人的直立,是為了騰出手來洗臉。
鏡子是公私空間的區(qū)隔物件。置于公共空間的鏡子,有人去照時也就私人化了。鏡子立在墻角,裝在包里,鏡子的角落就是私人空間的縮影,就是隱私的合法存在。隱私權,是最基本的人權。誰也不能剝奪你照鏡子的權利,不管是照屁股,還是照臉。
然而鏡子是平面的,這是人的局限和悲哀。立體的鏡子是萬花筒,曲面的鏡子是哈哈鏡。鏡子又是即時的,它可以虛擬出一個空間,但照不出時間的維度。哪面鏡子能照出你童年的臉?哪面鏡子能照出你的臨終之眼?同樣,鏡子能照出人的表象,但照不出人的意志。照妖鏡,只是了不起的想象。
人人都有一張臉,與生俱來而又在后天改變。年齡和疾病,欲望和恐懼,都在后天塑造著人臉。對鏡洗臉,就是在先天后天之間洗出人的本真,用干凈的水,甚或干凈的淚——淚有不干凈的嗎?有,虛偽的眼淚。
流淚是一種凈化。真誠的淚水流過,臉上會留下人性的痕跡。如果用水洗臉是人生的日常洗禮,如果以淚洗面是人生的非日常洗禮,那么,一張閃出神性光輝的人臉,有可能在塵世出現(xiàn)——當你把天空當成鏡子。
鏡子的文學源頭之一,是美少年納喀索斯在神話中遇到的湖水。納喀索斯趴在岸邊,沉迷于魔幻的水面,最終把自己照成了水仙。其實湖面也映出了天空,納喀索斯沒有站起來,更沒有抬起頭。
貓是慵懶的動物,很像某些貴婦人。唐段成式《酉陽雜俎》里說貓別稱“蒙貴”,從字面看,真是名副其實,令人聯(lián)想金屋所藏之嬌,不過五代張泌在《妝樓記》中說貓亦名“女奴”,那就嬌不起來了。俗言貓洗臉過耳則客至,女人見客前也是要打扮一番的,而貓的鼻子常年冰涼,這又很像冷美人了。
貓普遍被人看成女性化的動物。波德萊爾在《巴黎的憂郁》中寫道:如果我向美麗的費利娜湊近……這里的“費利娜”便是一語雙關,既是貓科動物的法語名稱,又是一個女子的芳名。雖然人類的口音曾被上帝變亂,但是詩人仍在攀爬巴別塔。輕柔如一聲嘆息,迅疾如一道目光——用感覺和語言捕捉時間,這首題為《鐘表》的散文詩的首句是:中國人從貓的眼睛里看時間。
“子午線,卯酉圓,寅申巳亥銀杏樣,辰戌丑未側如錢?!敝袊耖g歌謠這樣描摹隨光線變化的貓眼瞳孔。如果天色正常,人們只要看看貓眼的瞳孔形狀,便知一天的時辰了,就像人們只要看看月亮的位相,便知今夕何夕一樣,而月亮跟貓一樣,也是被人女性化了的。反過來,美人的眼睛也可以像貓眼和月亮那樣變化,盡管沒什么規(guī)律,也不能告訴人們時間,但正因為這樣,才更具神秘的魅力。它們瞬息萬變而不離其宗,在波德萊爾“湊近”以后看來,這不變的本質便在迷人的眼睛深處,便是一個在鐘表上找不到的靜止的時間:永恒。
詩人從貓眼或人眼里看到永恒,這是常人難及的靈感和詩意。常識告訴常人,如果湊近,貓眼或人眼的瞳孔里倒是會映出一個自己,縮小而且變形。所以,貓眼和人眼都是小小的魔鏡——人是渺小的,瞬間才是永恒。
《惡之花》中有兩首《貓》,可見波德萊爾對貓之鐘情。其一從聽覺和視覺寫貓,迷惑于它是仙女還是神明;其二寫得抽象玄妙:貓們沉思默想,仿佛睡在無盡的夢里,腰間的光如金如沙,神秘的眼眸閃出朦朧星光。
貓如此迷人,在老鼠看來,卻是克星,貓眼如此迷人,對老鼠來說,則是探照燈。老鼠害怕人的眼睛,更害怕貓的眼睛,因為老鼠一旦進入貓的視野,實際上就進入了死亡之網(wǎng)。貓在饑餓時發(fā)現(xiàn)老鼠,會一改慵懶的習性,變得敏捷起來——從主人那里得不到魚腥,貓也只能自食其力。貓的敏捷是人們迷戀貓的原因之一,如果貓總是懶洋洋的,時間久了人們也會厭倦。美人在某些時候,同樣很機敏。波德萊爾不愧為巴黎浪子,這樣聽和寫貓的叫聲:裹住我如和諧的詩,又似媚藥令我歡欣。
波德萊爾還把貓眼稱為活的貓眼石,而貓眼石在美人身上仿佛也有生命。作為人的飾物,貓眼石一方面能夠增加人的魅力,一方面也有防御老鼠的功效。人們擔心懶貓不肯睜眼,便把貓眼石戴在了頸上和手上。這是人類羨慕貓眼的表現(xiàn)。此種羨慕的另一個物證是,人們把“貓眼”安在了門上,企圖獲得貓的眼力。不過這種供人從里往外窺視的門鏡恰恰證明,人跟老鼠一樣,是沒有安全感的穴居動物。人類曾經(jīng)住在山洞里,后來的各種房屋不過是山洞的移位和變形。
越來越多的樓房在大地上生長起來了,現(xiàn)代人已難以想象住山洞的困苦,摩登的貓咪也遺忘了吃老鼠的艱辛?,F(xiàn)代人養(yǎng)貓,大多不是為了借貓滅鼠,而是一種心理需求。貓成了寵物,不時在人的懷里打呼嚕,或者在居室間自由地游走。然而寵物自有寵物的命運,不再被寵的時候,家貓就成了野貓——它們出沒于晝夜和光影,對拋棄它們的人類報以警惕的眼睛。
在人體的各個部位中,面孔上的七竅是人外接自然、內接自身的通道,用以視聽食息。不然,人沒法跟自然交道,沒法健康地活著。
在人體的各個部位中,面孔也是最社會化的部位,是公開的指紋、社交的憑證。沒有面孔,人沒法在社會上亮相,沒法體面地活著。
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何況面孔,因此,面孔是一個人的標志和表征。它集合了多種感官,也呈現(xiàn)各種表情。感官的缺陷是殘疾,感官的超常是異稟。表情夸張到怪異就是鬼臉,表情凝固下來便能做成面具。
如果加上手的輔助,扮一個眼耳口鼻扭曲錯位的鬼臉,那么人的豐富而恐怖的表情就到了極致,可視為面具和鬼臉的疊加與遮掩。不過復雜的背后是簡單——皮肉復雜,骨頭簡單。
有一個故事是這樣講的:張三一個人走夜路,累了,一屁股坐地上,點煙解乏。正要把火柴晃滅,一個聲音在背后說:借個火。張三用火柴一照,嚇得爬起來就跑。跑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多遠,黑漆漆的,終于看到了燈火。張三奔著燈火去,到了跟前,他認出來了,這就是自己家呀。門虛掩著,張三推門進屋,老婆孩子都還沒睡,在等他呢。張三說:鬼!我剛才碰見鬼了!孩子說:鬼,鬼是什么樣子?張三說:鬼沒臉皮,腦袋上只有幾個黑洞!老婆說:還說別人呢,自己去照照鏡子。張三就去照鏡子,但是恰巧來了一陣風,把燈吹滅了。張三滿身找火柴,哪會有,早嚇掉了,倒是摸出了一根煙。等老婆劃亮火柴,張三傻眼了:老婆沒了臉皮,腦袋上只有幾個黑洞,孩子也沒了臉皮,腦袋上同樣只有幾個黑洞。張三捏煙的手直哆嗦,說:借個火。
故事講到這里,講故事的人的手上往往已經(jīng)捏上了煙,并且像張三一樣手直哆嗦,又借張三的話對聽故事的人說:借個火,借個火。如果是在夜里,你敢借火給他?如果你嚇壞了,你敢去照鏡子?
這個故事在中國不算古老,因為煙草和火柴在中國并不古老。有個故事跟下巴有關,下巴是古老的,人自身長著的,因此這個跟下巴有關的故事在中國民間流傳久遠。
故事說的也是一個人走夜路,一小堆火是必須出現(xiàn)的,火光中必然出現(xiàn)一個人,這個人能把自己的下巴取下來。走夜路的人后來碰到一大堆火,火光中有一大伙人在講故事,他急著講了一個,眾人沒聽完就都笑了起來:哈哈哈,下巴?我們都能這樣!于是一起把下巴取了下來。
這兩個都是精彩的鬼故事,精彩在拿人的面孔開刀。撇開現(xiàn)代醫(yī)學,直觀而且直接的是,人的死亡即面孔的死亡。兩個故事里,人臉變成幾個黑洞,那是骷髏頭;下巴的離開則是骷髏頭的解體,是死亡的再次死亡。
西方繪畫中,骷髏頭是常被描繪的靜物,鬼故事則要等到電影發(fā)明以后,不同的觀者才能看見相同的鬼??趥鳌⒐P錄、繪畫、電影,還有古老的戲劇,歷來都會為了緩解人對死亡的焦慮和恐懼,而在人鬼之間大做文章。
中國民間有一個說法:小孩拿漏瓢遮住臉,躲到門旮旯里,就能從漏瓢的洞眼里看見鬼。其實漏瓢拿來遮臉,就不是漏瓢了,是面具。面具拿來遮臉,是為了藏匿自己,面具也能夠拿來亮相,蒙騙鬼神。電影院里看鬼片的少女,預感到鬼將出現(xiàn),急忙拿手遮眼,那不是真的遮眼,是遮臉,手成了面具——她們把自己藏起來,從指縫里偷偷看鬼,又恐懼又快活地尖叫。而躲到門旮旯里玩耍的小孩,不一定拿漏瓢遮臉,只要有想象力,門旮旯就是電影院——光與影,明與暗,幻象難以名狀,早嚇得他們從門旮旯里跑出來。鬼!他們只好沿用古老的命名。
中國的“鬼”,一個象形字,從字音上釋為鬼者歸也,當然是一種安慰和自我安慰。從字形看,鬼,實際上是一個人戴著巨大的面具。活人板著一張臉,喜怒哀樂不形于色,那是臉的面具化,死亡的雛形。小孩喜歡做鬼臉,吐舌頭眨眼睛,那是天性袒露,活生生的表情。
在認識自然的岔道,在治理社會的仕途,在尋找自我的幽徑,中國古人和牛的交道值得一說。
以征服者自居,中國古人是怎樣把目光從牛耳朵移向牛鼻子的呢?至少有兩本古書認為牛耳聾、以鼻聽,錯誤的說法卻揭示了古人征服牛的過程。
在用繩子牽制了豬的耳朵之后,古人也想用同樣的方法對付牛,但牛卻甩脫血染的繩索,狂奔而去。于是古人認定,牛的耳朵是聾的,是不能聽的。經(jīng)過細心觀察,古人最后把目光投向了牛的鼻子。
這才是牛的耳朵?。∷麄兌⒆∧莾蓚€粗大的鼻孔恍然大悟,隨即把目光擰成了繩索。
憑借一種錯誤的觀念,古人在行為上卻取得了成功,這種觀念與行為錯位的背后,是征服者的強硬姿態(tài)。對人來說,動物的哪個部位聽話,哪個部位便是它的耳朵。古人之所以動用繩索,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語言的無力。因此,牽制動物的繩索不僅是手的延伸,也是語言的強化。
人類在語言之外借助繩索來控制動物的耳朵,類似于人類內部的男人征服女人,除了溫柔的情話,還需要金耳環(huán)銀耳墜一類硬通貨。不管是人還是動物,聽話的部位都是脆弱和柔軟的,古人正是因為這一點,才看中了牛的鼻子。
中國古人就這樣開始了以繩牽牛的事業(yè)。所謂牽著牛鼻子走,當然是掌握了自然規(guī)律,不過由此認定牛的聽覺在鼻子那兒,卻又跨出科學的界限,走上了規(guī)律的岔道。
給牛鼻穿上繩子,是給自然的造物加上人工的因素,若生而為人,人工的因素便與生俱來。人是自我牧養(yǎng)的動物,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但人也是社會動物,不謙卑的就想牧別人,造成復雜的權力結構。瞧,多少人待在人上人下的位置,盡力保持身心平衡,猶如高空行走繩索。
春秋時期有個叫寧戚的寒士,懷才而不遇,于是為商旅,駕牛車到了齊桓公的城郭外。夜里,碰巧齊桓公出城迎客,火把通明。寧戚正在車下喂牛,就叩擊牛角打節(jié)拍,悲歌一曲: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遭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鼾,從昏飯牛薄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
是為《商歌》,亦名《飯牛歌》。齊桓公聞之,以為異哉,寧戚的命運因此轉折了。如果追問一句,牛的命運呢?那頭寧戚遇見齊桓公時正在喂的牛,難道只是個活道具?被歷史遺忘的細節(jié)可能是:那頭牛被寧戚進獻給了齊桓公,齊桓公命人將牛殺了,把牛角賜給了寧戚。這樣,《商歌》的節(jié)拍器就變成了權力的號角,寧戚自此告別貧寒,踏上了后人稱為仕途的坡路。
社會滿是難走的坡路,可歸的路是回歸自然的路。不過人是自然的斷奶之子,復吸母乳終究尷尬。而從仕途退隱山林,中國古人多的是獨善的姿態(tài),少的是特立的精神。
古書上真正卑以自牧的高士,首推巢父。巢父因巢居穴處而得名,另有一個名叫許由的人也居巢穴,因此后人常將兩人混作一人。為了故事的精彩,還是把他們分成兩個人為好。
有一天,巢父牽著一頭小牛到了穎水岸邊,看見許由在那兒洗耳朵,就問是怎么回事。許由日: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日:子若處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求聞其名譽,污吾犢口!說完,巢父就牽著他的小牛到上游飲水去了。
故事再講下去,可以是這樣:某日,巢父又沿幽徑牽犢至穎水,見許由亦牽犢飲之。巢父日:牽牛何為?許由日:無為。非予牽牛,牛牽我也。
巢父無言以對,但豈肯服輸?就此閉上自己的嘴,戒掉了語言。后來許由再見到巢父,巢父已經(jīng)是個騎在老牛背上的老人、不知真假的聾子了。
維納斯之始,美人魚之終——從神話到童話,泡沫激起的人類想象有此一始一終,夠了。
從神話到童話,人類想象似乎已由豐富變?yōu)樨毞?。其實不是貧乏,是不再相信?/p>
神話產(chǎn)自人類童年,諸神是所有人的篤信,而童話,可看作神話散落后世的碎片,兒童當成寶貝,成人是不再信了。
現(xiàn)代人遠離人類童年,成年后已回不去神話和童話的現(xiàn)場,于是勉力將兩種話語中的泡沫并置腦海,視為美的始和終。這一始一終的泡沫是母胎的象形,美麗而虛幻。生于虛幻,歸于虛幻,其間是美麗的生命,生命中則滿是靈與肉的痛苦。
美人魚以舌頭換來巫婆的藥水,魚尾才變?yōu)槿送?,這雙腿走在陸地上,就像走在刀尖上。為了得到王子的愛情,為了像人一樣擁有靈魂,美人魚在刀尖上跳舞。
維納斯的肉體來自天神烏拉諾斯的生殖器,是克洛諾斯弒父的結果。弒父是人神代際的常演悲劇,也是權力更迭的暴力形式。被兒子克洛諾斯奪走權力的烏拉諾斯早已預言,克洛諾斯將被他的兒子宙斯推翻。果然。
希臘神話跟希臘悲劇一樣,背后的主宰是命運,悲劇之悲不是悲慘,而是命運無可逃脫。
古希臘真是人類的好童年。代際已明,性別尚暗。從維納斯的肉體來源看,這位愛和美的女神雌雄同體。而她的誕生就是愛和美的誕生:象征權力的陽具落入母性的大海,聲音下沉,泡沫升起。
“海的女兒”,美人魚的漢譯堪稱傳神,安徒生會喜歡的。維納斯,亦可視為海的女兒,給了人類好童年的、地中海的女兒。
相比美人魚這則單純的童話,維納斯有難以理清的繁雜版本。神話、史詩、希臘、羅馬,文類和語種,地域和時代,維納斯的變幻令人捉摸不定。
不變的是她的愛和美,是生命蘊含的無窮欲望?;鹕?、戰(zhàn)神、紅玫瑰、金蘋果……維納斯的愛和美顛倒乾坤,亂了人神。她的兒子丘比特是小愛神,長翅膀的小孩,所謂丘比特之箭,總算把紛亂化為簡單,對愛情有了解釋。
拉丁語中的丘比特,希臘語中的厄洛斯,這個永遠長不大的搗蛋鬼也許更應該走出神話,活在童話中,因為人類自從有了家庭和社會的約束,有了人倫和物質的禁錮,愛情越來越像個童話了。
現(xiàn)代人離自然的泡沫也越來越遠了。離得近的,是浴缸中的人工泡沫。入浴,出浴,泡沫生生滅滅。當最后的泡沫在下水孔悄然消失,敏感的人裸身一旁,呆若石像,虛幻和孤寂定會銼上皮膚:泡沫泡沫泡沫,氣體和液體的蛋卵;它們聚散生滅,孵出固體的孤寂。
泡沫因破滅而美麗。泡沫的固化是一種丑化。泡沫塑料、泡沫水泥之類,作為人的造物固然有其功能,但不具石頭恒久的美,也沒有泡沫短暫的美。
固化的泡沫不再是真的泡沫。真的泡沫拒絕人的手,只接受光的雕刻和塑造。
泡沫的美,也是繪畫不能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的。泡沫經(jīng)不起手指的觸碰,也經(jīng)不起畫筆的觸碰。一碰就破滅。
上帝萬能,畫好了泡沫,很美。退遠了看,不那么美了,好像還差一筆。上帝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