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真邊將之 著,袁甲幸 譯
2018年,為紀念明治維新150周年,日本國內(nèi)開展了與“明治150年”相關(guān)的種種活動。海外各國的日本研究者也借此機會積極開展學術(shù)交流,7月在南開大學召開的“明治維新與近代世界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就是其中一例。
在東亞史里,日本的明治維新之所以會受到關(guān)注,是因為日本領(lǐng)先于東亞各國,最早創(chuàng)出了實現(xiàn)近代化的契機。當然近代化的判斷基準并不唯一,就明治維新而言,它所實現(xiàn)的,是通過廢藩置縣等改革而創(chuàng)立的中央集權(quán)的官僚制度,以及通過地租改正、秩祿處分而構(gòu)筑的安定的稅收體系。與此同時,西方政治制度的相關(guān)知識也逐漸傳入日本,制定憲法、實現(xiàn)議會政治的必要性開始受到重視。中央集權(quán)制度創(chuàng)立之后,如何實現(xiàn)立憲政治,就成為了日本近代化的課題。
實現(xiàn)立憲政治的前提,是幕末維新期盛行的“公議輿論”思想。佩里(Matthen Calbraith Perry)來航之后,在歐美列強的壓力之下,日本能否保持獨立的危機意識廣為滲透。人們逐漸認識到要對抗西方列強,不能依靠幕府的獨裁政治,而必須集結(jié)日本全國之力來力挽狂瀾。對公議輿論的尊重,與當時盛行的“萬機親裁”(即天皇親政)理念并行,成為了明治維新的關(guān)鍵詞。在公議輿論的延長線上,制定憲法,開設議會,從一開始就是明治維新的重大目標。
但與之相對的是,議會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政黨,在明治初期卻幾乎被無視了。本論文將檢討明治維新前后的政黨認識,分析其特色以及和公議輿論思想的關(guān)聯(lián)性,從而重新定位公議輿論思想的意義。如后文所述,與日本的政治風土完全相左的政黨,最初并不為人們所理解。政黨是如何被接受的,這個過程又有什么特點[注]在思想史研究里,最初對人們的政黨認識進行全面探討的,是山田央子的『明治政黨論史』(創(chuàng)文社,1999年)。該書分析了在明治期日本的歷史環(huán)境里,與政黨相關(guān)的西方政治思想是如何傳入日本,又是如何被日本人所接受的,是一部意義深遠的大作。但該書的考察對象僅限于一部分民權(quán)家以及福澤諭吉、陸羯南等少數(shù)人物。關(guān)于近代日本的政黨認識,還有很多課題有待研究。?通過以上考察,我們會看到日本的政黨認識,有著非常鮮明的特色。
在幕末,對剛剛打開國門的日本人來說,別說政黨,議會政治本身都是難以理解的存在。1860(萬延元)年,外國奉行村垣范正作為最初的外交使節(jié)前往美國,在參觀了美國的國會之后,他留下了這樣的記述:
隨引領(lǐng)之人乘車往東約二十里,便至議事堂……議席長十二丈、寬六丈,鋪木地板,設有樓座,高兩丈有余,天井間鑲嵌玻璃板,有金銀粉色花紋。正面高臺為副總統(tǒng)席(即vice president),前方稍高處有書記官兩名。議席呈扇形排列,桌上堆滿書籍。列席者有四五十人,其中站立之一人似在破口大罵,如狂人一般,言畢又是一人起立,同樣舉止。問是為何事?答此乃眾議國事,各人直抒胸臆,副總統(tǒng)聞畢裁決。樓座上男男女女側(cè)耳傾聽。雖彼人有云,有何不明之處只管詢問,無奈言語不通,亦無可問,遂退出。至二樓入席俯瞰議場,眾議國事之時,理應莊嚴肅穆,彼人卻身著股引筒袖[注]日本傳統(tǒng)的褲子,多在從事農(nóng)業(yè)或山林作業(yè)時穿著——譯者注。,位居副總統(tǒng)之上,大聲辱罵,猶如我日本橋魚市場一般,成何體統(tǒng)。[注]村垣范正著,阿部隆一編『遣米使日記』,文學社,1943年,第99—100頁。
從這段引文可以看到,村垣非但不理解西方議會,甚至視其為遠比日本低劣之物,非常鄙視。評價議員的演說“如狂人一般”,認為議員們身上的西服是下等人穿的“股引筒袖”,以今人的眼光來看或許會不禁失笑。而把議會的激烈討論比作魚市場的拍賣,更能直觀地反映出村垣當時的感受。在村垣看來,美國議會的論戰(zhàn)情景,無疑是奇異的、下賤的。
但我們不能簡單地指責村垣頑迷不靈。哪怕是官至幕府外國奉行的優(yōu)秀人物,要他懷疑自己看來理所當然的價值觀,也是難事。就算是福澤諭吉也曾坦言,最初前往歐美考察時,完全無法理解議會和政黨的運作機制。在回憶錄里,他豪言“理工科相關(guān)的事毫不吃驚”,卻不得不承認“社會上政治上經(jīng)濟上的事一竅不通”[注]福沢諭吉「福翁自伝」,『福沢諭吉全集』第7巻,巖波書店,1959年,第95,107—108頁。。“問西方人,選舉法是什么樣的法律,議院又是什么樣的衙門,就被嘲笑說這種人人皆知的事情何必要問。但我們是真的一無所知,實在無從下手。黨派又分為保守黨和自由黨,雙方互相攻擊,互不相讓。天下太平無事卻還吵個不停,算個什么事。實在是看不懂。這樣真的好嗎。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完全無法理解。說這個人跟那個人為敵,卻能同坐一桌吃飯喝酒。一點都弄不明白?!盵注]福沢諭吉「福翁自伝」,『福沢諭吉全集』第7巻,巖波書店,1959年,第95,107—108頁。就是這種狀態(tài)。對于英國的政黨政治,福澤表示,“在日本,三人以上互相勾結(jié)就是結(jié)黨營私,是幕府在高札(寫有法令的木牌)上揭示的最不可饒恕之事。而在英國,政黨卻在青天白日之下為奪取政權(quán)而互相爭斗,直接攻擊當時的政策和制度也不會被治罪,如此胡來卻能維持一國治安,實在不可思議,完全無法理解”[注]福沢諭吉「福沢全集緒言」,『福沢諭吉全集』第1巻,巖波書店,1958年,第27—28頁。。連福澤這樣有西學修為的人,認識也停留在這個層次,那么對一般人來說,政黨自不必說、對議會政治本身也是難以理解之物。
然而在那之后,西方政治制度的相關(guān)知識迅速傳入日本。佩里來航之后,在日本國內(nèi),面對歐美列強的壓力,日本能否保持獨立的危機意識廣為滲透。為避免淪為殖民地的危機,人們逐漸認識到要對抗西方列強,不能依靠幕府的獨裁政治,而必須集結(jié)日本全國之力。為此,政治不能僅靠幕府的私論來決斷,而要立足于全國范圍的“公論”。當然,最初這個全國所指的并非全體國民,而是指全國諸藩,也就是說以諸侯會議的形式來議論國事。但之后,公議輿論思想得到了發(fā)展,其參與者從藩變成了藩士,又擴展到全體國民,開設議會的必要性也逐漸為人們所理解。
明治維新的核心是 “王政復古”。也就是說,這場變革的根本理念是天皇親政,用當時的話來說是要實現(xiàn)“萬機親裁”。1868(慶應4)年7月18日的詔書里寫有“朕今萬機親裁、綏撫億兆”,同年9月8日明治改元詔書里則用了“躬親萬機之政”[注]『法令全書·明治元年』,內(nèi)閣官報局,1912年,第289頁。。天皇親自執(zhí)行一切政治,是明治維新所謳歌的重要理念。
那么,這里的“萬機親裁”和前面所說的“公議輿論”或者“公論”之間有何關(guān)聯(lián)?同樣在那個時期,同樣使用了“萬機”一詞,卻將其和“公論”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是著名的“五條誓文”。也就是1868年3月14日,在京都御所紫宸殿,以天皇向眾神發(fā)誓的形式頒布的明治政府的施政方針。其內(nèi)容如下:
一、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
二、上下一心,盛展經(jīng)綸。
三、官武一體,以至庶民,各遂其志,毋使人心倦怠。
四、破除舊有之陋習,一本天地之公道。
五、求知識于世界,大振皇國之基業(yè)。[注]宮內(nèi)廳編『明治天皇紀』第1,吉川弘文館,1968年,第648—649,656頁。
第一條就明言“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也就是說,王政復古后不久,“萬機親裁”和“萬機決于公論”這兩個政治理念就已同時出現(xiàn)。同年8月4日的奧羽處分詔書里也提及了“萬機決于公論,天下之事固非一己之私”[注]『法令全書·明治元年』,內(nèi)閣官報局,第241頁。。換言之,尊重“公議輿論”也是明治維新的重要理念。在高舉“萬機親裁”旗幟的同時,時人認為,“萬機”必須基于“公議輿論”才行。那么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該如何理解呢?
一方面,考慮到明治新政府的實際情況,年少的明治天皇當然不可能實現(xiàn)字面上的“萬機親裁”。這一理念其實意味著,以天皇為頂點的維新政府掌握全國政權(quán)、施行統(tǒng)治。它要否定的是幕府將軍統(tǒng)領(lǐng)國政、諸藩割據(jù)分治各地這一前近代的統(tǒng)治形態(tài)。因為在割據(jù)體制之下,國家難以團結(jié)一致,難以以獨立的狀態(tài)與列強為伍。維新政府意在打破封建的權(quán)力分立體制,構(gòu)筑起權(quán)力一元化的強大的中央集權(quán)體制。
而另一方面,“萬機決于公論”的理念則要求中央集權(quán)的“統(tǒng)治”基于“公議輿論”來施行。佩里來航之后,幕府在實行外交政策時無視各藩的意向,使得國內(nèi)輿論沸騰,最終導致自身的統(tǒng)治力弱化。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歷史背景,人們才會認識到,為了維持國家的獨立,要盡可能集結(jié)眾人之力,為此,必須廣泛聽取天下眾人的意見,在此基礎上形成共識。此后,議會制度的相關(guān)知識也逐漸開始滲透,等到幕府被推翻之后,新政府就從各藩召集人才,組成公議所這一議事機關(guān)。公議所后來改稱為集議院,廢藩置縣后發(fā)展為太政官左院,隨后改組為元老院。
但是,“五條誓文”發(fā)布后的第二天,新政府同時發(fā)布了取代幕府高札的“五榜揭示”。其中第二榜寫道:“凡聚眾議不法之事者,皆為徒黨……嚴禁不可違。如有違反,盡早舉報者皆有賞?!盵注]宮內(nèi)廳編『明治天皇紀』第1,吉川弘文館,1968年,第648—649,656頁。顯然繼承了幕府時代針對“結(jié)黨營私”的禁令??梢妼Α巴近h”的不信任,在維新之后并沒有得到改觀。因此,人們雖然提倡“公議”思想,強調(diào)議事機關(guān)的必要性,卻并不贊成導入“政黨”??紤]到原本強調(diào)“公議”就是為了實現(xiàn)國內(nèi)全體的“團結(jié)”以對抗列強,當時的人們認為如果在國家內(nèi)部引發(fā)黨派之爭就會有損團結(jié),也是理所當然。在此背景下,因征韓論政變而下野的參議們,成立了“愛國公黨”,向政府提出了《民選議院設立建白書》,要求開設議會。這一《建白書》,成為日后自由民權(quán)運動的開端。而本論文要關(guān)注的是“愛國公黨”本身。因為“愛國公黨”給日后日本的政黨認識帶來了決定性的影響。
“愛國公黨”為什么會成立,又為什么要取這樣的名字?該黨發(fā)布的聲明《愛國公黨本誓》[注]《愛國公黨本誓(草案)》明治7年1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憲政資料室藏「古沢滋関係文書」20。《愛國公黨副誓》[注]《愛國公黨副誓(草案)》明治7年1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憲政資料室藏「古沢滋関係文書」22。指出,在重視公議輿論的社會里,政治上的團結(jié)不可或缺,并強調(diào)其黨所追求的并不僅僅是黨派的私利[注]《愛國公黨副誓(草案)》明治7年1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憲政資料室藏「古沢滋関係文書」22。。后來,創(chuàng)始人板垣退助回顧說:“吾輩之所以取名為公黨,是為了明確地區(qū)別于私黨?!彼忉尩溃骸霸诜饨ㄕ沃?,黨派乃最大禁忌,人民結(jié)黨即意味著與政權(quán)為敵。當時離封建之世未遠,人心尚未擺脫舊習,單稱黨派恐怕會被誤解為私黨,故新黨取名之時,吾輩特意選擇公黨之名?!盵注]板垣退助「我國憲政ノ由來」,國家學會編『明治憲政経済史論』,宗高書房,1919年,第187頁。
換言之,在五榜揭示嚴禁徒黨的當時,“黨”這個詞匯意味著為達成一己私利而形成的集團。為了消除這一負面印象,板垣他們才強調(diào)“公黨”,主張自己的結(jié)黨,是基于國家的公共利益。收錄在古澤滋文書里的《愛國公黨副誓》草案里,寫有“古今朋黨之敗蓋出于二因,一為人員中濫竽充數(shù),二為得勢后不知自戒”一句,以此自警不可重蹈覆轍[注]《愛國公黨副誓(草案)》明治7年1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憲政資料室藏「古沢滋関係文書」22。?;蛟S其本意是要強調(diào)和古來遭到批判的“朋黨”的區(qū)別,但在最終稿里這部分卻被抹去了。其原因不難推測,他們自己本非“朋黨”,豈可從朋黨的失敗中吸取教訓。
但是,《愛國公黨本誓》和《愛國公黨副誓》中都沒有說明,為什么在公議輿論盛行的當時,政治上的團結(jié)是不可或缺的。這或許是因為,創(chuàng)立者雖然從西方的政黨身上得到了啟發(fā),卻并不理解為什么為了集結(jié)公議輿論就需要團結(jié)(黨派)。因而他們的團結(jié),與其說是為了構(gòu)成公議輿論或者議會制度的一部分,倒不如說有著濃重的精神盟約的色彩。“需培養(yǎng)堅韌不拔之力,哪怕遭遇艱難憂戚百挫千折,亦不屈不撓,以至誠之心、不拔之志,唯盡畢生之力,保護主張此等權(quán)理,至死不渝。在此捺印為誓。”從這段文字能看出,他們顯然沒能擺脫前近代盟約共同體的觀念。在綱領(lǐng)最后聯(lián)署,將其稱為《本誓》,這些行為就如同近世的歃血為盟一般,充滿了志士的精神主義色彩。
愛國公黨成立后不久,就向左院提出了《民選議院設立建白書》[注]〔民撰議院設立建白書〕,『上書建白書·諸建白書(一)·明治七年一月~明治七年四月』,國立公文書館藏,請求記號本館—2A—031—08·建00012100。。該建白書的篇首寫道:“臣等伏察,當今政權(quán)所歸之處,上不在帝室,下不在百姓,唯歸于有司”,即如今的政治權(quán)力不在天皇也不在人民,而是握在特定的少數(shù)政治家手里。隨后又這么批判:“百端政令,朝出夕改,行政出自人情,賞罰源于愛憎,言路雍塞,困苦難達上聽?!币簿褪钦f,政治方針搖擺不定,政治隨個人好惡而變動,人民沒有言論自由。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批判,是因為他們認為在前年的朝鮮使節(jié)派遣問題(即征韓論政變)上,一旦決定的閣議被推翻,是政府的施政運營的態(tài)度無視輿論所致。
此建白書隨后指出,如此下去國家遲早會滅亡,“臣等愛國之心不能自已,振興救亡之道,唯有聲張?zhí)煜鹿h,聲張?zhí)煜鹿h,唯有設立民選議院一途而已”。為了國家,為了聲張?zhí)煜鹿h,需要設立“民選議院”,即從人民之中選出的議員組成議會。他們主張,這一要求是為了矯正前述的政治弊端,是出于愛國之心。
因而,他們提出建白書這一舉動,其實和愛國主義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這也是他們在給自己命名時采用“愛國”兩字的原因。
原本,這些下野的參議們,成立愛國公黨、提出建白書的契機就是征韓論政變。因為內(nèi)閣已經(jīng)決定的內(nèi)容被非正當手段所推翻,他們才憤然辭職。以往的研究,很少注重征韓論和民選議院設立建白書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但在這些參議們看來“征韓”的意見與當時的“公議輿論”相一致。因為在他們下野之后,全國各地有很多人向政府獻上了大量的建白書,其中多數(shù)都贊成征韓[注]色川大吉、我部政男監(jiān)修,內(nèi)田修道、牧原憲夫、茂木陽一編『明治建白書集成』第2~4卷,筑摩書房,1986~1990年。這些建白書中,有很多同時主張征韓論和設立民選議院。。輿論所趨,愛國公黨的成員們自然也看在眼里。他們由此認為,少數(shù)官僚無視多數(shù)輿論的愛國意見,通過非正當手段肆意妄為,用當時的話來說就是“有司專制”,而為了矯正這種狀況,就必須開設議會。征韓論和民選議院設立論,就這樣被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愛國公黨”這一名字之中,就包含著如上所述的愛國主義理論。也就是說,為了從列強手中保護日本,需要全國上下團結(jié)一致,而現(xiàn)狀則是一部分有司在進行專制統(tǒng)治,這樣如何能保護國家呢!因此,他們至誠的愛國之心才難以遏制,希望能開設議會,創(chuàng)立出尊重公議輿論的政治體制,從而使國家走向繁盛。
《愛國公黨本誓》中也明言黨的目的是“保護聲張人們與生俱來應該享有的道義權(quán)利,使他們成為自主自由、獨立不羈的人民”,從而“維持我日本帝國昌盛之道”。正因為懷有“深遠宏大的忠君愛國之心”,才會主張上天將權(quán)利和自由平等地賦予人民,尊重公議輿論、保全人民權(quán)利才是“愛國”之道[注]〔愛國公黨副誓(草案)〕〔明治7年1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憲政資料室藏「古沢滋関係文書」22)。需要注意的是,〔愛國公黨本誓(草案)〕中上述基于天賦人權(quán)論的主張,和《民選議院設立建白書》中的“人民承擔向政府支付租稅的義務,同時享有知曉政府之事的權(quán)理”所體現(xiàn)的租稅協(xié)議論其實并不是一回事。其根本問題在于他們并沒有徹底理解西方的政治思想,只是人云亦云而已。。當然這一“愛國”的主張,和前述“公黨”的名稱一樣,都是為了強調(diào)自己的黨并非私黨、徒黨,而是為了國家的政黨。
宣揚著上述理念的愛國公黨,在消除對黨派的忌諱,抹去私黨、徒黨的負面印象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此后,全國各地結(jié)成了數(shù)量眾多的“民權(quán)結(jié)社”。正如土佐的“立志社”、全國規(guī)模的結(jié)社聯(lián)絡組織“愛國社”等名稱所示,多數(shù)結(jié)社和愛國公黨一樣,強調(diào)為國家公共而盡力的志士精神。他們所主張的權(quán)利,并非出自一己私利,而是為了國家公共,正是因為這樣的思想廣為傳播,不少運動家才能號召眾人組成結(jié)社。
在學術(shù)界,有人稱愛國公黨為日本最初的政黨,也有人持否定意見。筆者認為,日本愛國公黨雖帶有“黨”字,卻不能算是政黨。因為他們所主張的,只是擴張“道義權(quán)理”,而并沒有對將來的議會活動持有什么展望,甚至在提出設立民選議院建白書之后,該組織很快就名存實亡。按照人們對議會政黨的普遍理解,所謂政黨,并不單指持有政治見解的團體,而應該以議會活動為前提,其成立的必要條件,是通過選舉在議會占有議席。如果那之后愛國公黨仍能持續(xù)活躍下去,或許會發(fā)展為以議會活動為中心的政黨,可是他們的活動期間很短,或許能被評價為政黨的萌芽,卻很難稱為真正的政黨。日本最初的政黨,不得不等到國會開設的詔敕發(fā)布之后,自由黨成立之時方才誕生。
如上所述,與舊時的徒黨、私黨不同,日本愛國公黨強調(diào)其愛國性和公共性,從而促進了“民權(quán)結(jié)社”的簇生,但同時,也將肯定“公黨”,否定“私黨”“徒黨”的圖式帶入了政治世界。
本來,西方的政黨誕生于議會政治,即不同政見互相碰撞的過程之中。換言之,他們將自己認為符合國家、公共利益的理念,表達為具體的政治見解,并互相辯駁,政黨就是在這個過程里逐步形成的。 “政黨”一詞由party翻譯而來,正如party的詞根“part”所示,政黨這個詞源于拉丁語pars,直譯過來就是“部分”的意思。也就是說,政黨這個詞原本就有全體中的一部分的含義。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持有同樣的想法,政黨也就失去了存在意義。持有特定想法的人聚集在一起,才會形成黨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政黨具有部分性也是理所當然。
但在近代日本,政黨在議會開設之前就已經(jīng)誕生,又受到愛國公黨所體現(xiàn)的盟約共同體意識和志士精神的影響,人們往往強調(diào)政黨的國家性、公共性,而很少意識到其“部分性”。
眾所周知,設立于1881年的自由黨是日本最早的政黨,他們和1882年結(jié)成的立憲改進黨雖然同為反政府黨、民間黨,卻互相展開激烈的攻擊。尤其是自由黨在攻擊改進黨時,甚至喊出了“撲滅偽黨”的口號,在這背后其實潛藏著“公黨”只要有一個就夠了的想法。后來,政黨相爭時,也時常將對手視作“偽黨”“私黨”,而自稱“公黨”“真正的政黨”。這里所謂的“公”,在多數(shù)場合是“國家”的同義詞。打著“愛國”旗號,標榜其“公共性”的愛國公黨,就這樣給日后的政黨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更重要的是,其影響的不僅涉及政黨政治家,還延伸到了學術(shù)世界。開創(chuàng)了日本政治學先河的小野塚喜平次的《政治學大綱》就是這么定義政黨的:“黨派以其政見可分為兩種。體現(xiàn)個人利害則為私黨、又稱朋黨,體現(xiàn)公共利害則為公黨。政黨亦是公黨,即政治上之公黨。”[注]小野塚喜平次『政治學大綱』下,博文館,1903年,第113頁。有研究指出,被視為大正民主運動旗手的吉野作造和美濃部達吉,也并非無條件地稱贊政黨政治,而是對政黨追求私利的性格一貫抱有強烈的戒心[注]吉田博司「吉野作造の政黨観」(『聖學院大學論叢』第15卷第2號,圣學院大學,2003年,第392—384頁),空井譲「政黨否定論者としての美濃部達吉」(『法學』第67卷第2號,東北大學法學會,2003年,第1—35頁)等。。有關(guān)日本政黨認識的變遷,還需要更加精密的實證,這也是筆者今后的課題。但可以推測的是,正是因為有著上述傾向,所以到了昭和年代,腐敗、墮落的政黨成為眾矢之的之時,對政黨的批判才會無視政黨改良的可能性,而傾向于否定政黨的存在本身。
當然,比上述認識更進一步的政黨認識并非不存在。比如1919(大正8)年,大隈重信就在《日本的政黨》一文中寫道:“政黨的出現(xiàn)也是形勢所趨,哪怕沒有憲法它也會誕生,不可能將其完全撲滅……公開組織團體,展開國民政治運動并非壞事。其憑借的是文章和口舌,如果有反對黨出現(xiàn),也同樣通過文章和口舌互相切磋便可,這樣公論和輿論才會出現(xiàn)。”[注]大隈重信「日本ノ政黨」(國家學會編『明治憲政経済史論』,第132頁)。關(guān)于大隈的這種認識,具體可參見真辺將之『大隈重信―民意と統(tǒng)治の相克―』(中央公論新社,2017年)。以近代日本的政黨論的主流來看,這種意見非常難得。也就是說所謂公論,并非先天存在,而是要通過持有不同意見的人的議論才逐漸形成,而在這個過程中,政黨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大隈的論點雖可視為新的政黨認識的萌芽,卻沒有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近代日本的政黨認識,總是毫無條件地將國家利益放在第一位,并不認為公共性、公益性是需要通過社會調(diào)整才能得以實現(xiàn),所以才會要求政黨具備國家主義的道義性。學術(shù)世界里的政黨論,也同樣受到了這樣的影響。
但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上述所說的,其實并非日本一國的問題。在歐洲,與日本前近代的徒黨、私黨類似,起初黨派一詞同樣帶有否定的色彩。比如自由民權(quán)派所依據(jù)的盧梭,對黨派也抱有否定的看法。盧梭指出如果沒有黨派的存在,就能依據(jù)普遍共識做出決定;而一旦有了黨派,人民的決議就不可能再基于普遍共識,而不得不依賴于個別意見的勝利。因此他認為具有“部分性”的黨派有違國家利益,因而對其持冷淡的否定態(tài)度[注]盧梭著,桑原武夫等訳『社會契約論』,巖波文庫,1954年,第46—48頁。。
因此即便在歐洲,在政黨黎明期,與愛國公黨一樣,人們同樣否定政黨的部分性,而強調(diào)其公共性。他們將政黨(party)和黨派、徒黨(faction)區(qū)別對待。比如埃德蒙·伯克就把政黨定義為在某特定主義或者原則之下,為增進“國家利益”而通力合作的團體[注]埃德蒙·伯克著,中野好之訳『現(xiàn)代の不満の原因·崇高と美の観念の起源』,みすず書房,1973年,第275頁。。闡明了輝格黨和托利黨的誕生過程的柏林布魯克《黨派論》,則是這樣區(qū)別作為“國家黨(national party)”的政黨(party)和追求私利的“黨派(faction)”的:
只有不同團體之間的對立是建立在原理或政策上的實際差異時,這些團體才能被稱為國家黨(national party)。政治勢力的分裂抗爭實屬不幸,事實上各政黨內(nèi)的有識之士也為此深感悲痛。但是我們要認識到,如果真正需要分裂抗爭的時候卻不被允許分裂抗爭,那又是怎樣的情形?人們就會陷入只能盲從于統(tǒng)治者的悲劇之中。這時候只會出現(xiàn)黨派(faction)之爭,而且其中一方必然會無視國家的利害,將公益置于私利之下。這就是黨派的特性。[注]Bolingbroke, Henry St. John.A Dissertation upon Parties, London: Printed for E. Hill, 1735, pp. XVI-XVII.
柏林布魯克認為,政黨之所以要追求普遍利益而并非特權(quán)或少數(shù)的特殊利益,是因為政黨“需要通過國家全體的輿論支持才能獲得權(quán)威”。這一點與日本的“公黨”和“私黨”論可謂異曲同工。
給明治時期的日本政治學帶來了重大影響的伯倫知理,也在其著作《政黨的性質(zhì)及其精神》[注]Bluntschli, Johann Kaspar,Charakter und Geist der Politischen Parteien, Nordlingen: Beck, 1869.中指出,政黨雖然不是國家機關(guān)的組成部分,但不可能超越國家利益,而必須基于普遍的、國家的精神,實現(xiàn)公眾福利。此外,伯倫知理還指責勞動黨作為“階級政黨”,有損政黨的純粹性,是破壞國家秩序的存在。在他看來,政黨組織應基于國家利益而并非特殊利益或是部分利益。
不管在日本還是在西方,起初“黨派”都帶有負面的色彩。正因為存在著對拉幫結(jié)派的不信任感,所以政黨為了獲得世間的認同,才不得不采用“私黨”和“公黨”的二分法,強調(diào)自己的公共性和愛國主義。為了說明政黨的必要性,就必須證明政黨的存在如何有利于國家利益的實現(xiàn)。
但在西方,等到政黨政治步入正軌之后,人們對政黨的看法就起了變化。政黨不再與“徒黨”“私黨”等批判性的言說相關(guān)聯(lián),而是作為價值中立的學術(shù)問題被拿出來討論[注]比如在德國政治學界,Walcker, Carl在《以格耐斯特英國憲法行政論的立場批判德國政黨》一書中,將政黨定義為主張?zhí)厥饨?jīng)濟利益的團體,比如保守黨追求土地利益,自由黨追求貨幣利益,民主黨追求勞動利益,諸如此類。見Walcker, Carl,Kritik der Parteien in Deutschland vom Standpunkte des Gneist’schen Englischen Verfassungs-und Verwaltungsrechts, Berlin: J. Springer, 1865。換言之,他將政黨視作私利的集合體,依據(jù)私利的性格對政黨進行了分類。而Blume, Wilhelm von則批判這種主張,贊成伯倫知理的“純粹政見黨”概念,認為追求公共利益的團體才能被稱作政黨。見Blume, Wilhelm von,Bedeutung und Aufgabe der Parlamente. Parteienbildung,Handbuch der Politik Volume1, Hrsg. von Laband, Paul. [et al.], Berlin: W. Rothschild, 1912。打破這些古典學說的是Rehm, Hermann的《德國的政黨》,他指出一切政黨都是特殊利益的代表,哪怕他們表面上聲張公平和全體,具體到實際問題時必然會以特殊利益為準繩,再次強調(diào)了政黨的逐利性。見Rehm, Hermann,Deutschlands Politische Partein, Jena: Gustav Fischer, 1912。在英美,學者同樣圍繞政黨的性格展開種種討論。比如白賚士主張“政黨之所以能讓黨員團結(jié)在一起,是因為能通過立法來滿足他們共通的欲望”。見Bryce, James,Modern DemocraciesVol.I.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21, pp.115-116。羅伯特·塞西爾則將政黨定義為“為了同一政治目的而互相協(xié)力的人所構(gòu)成的團體”。見Cecil, Edgar Algernon Robert Gascoyne,The Way of Peace, London: P. Allan, 1928, p.15。另外,查爾斯·梅里亞姆指出:“政黨的根基在于個人或集團的——一般是集團的——利益。執(zhí)政黨通過政府的政治過程,構(gòu)建出體現(xiàn)這種利益的社會支配體制。” 見Merriam, Charles,The American Party System,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Political Part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Macmillan, 1922, pp.2-3。。在這個過程中,誕生了“所謂政黨,就是將需要決策的政治問題集中化,吸引民眾注意力的機關(guān)”這樣機能主義的理解[注]Lowell, A. Lawrence,Public Opinion and Popular Government, New York: Longmans, Green, 1913.。在美國政治學者羅威爾(Lowell, A. Lawrence)看來,政黨將候選者和其政治綱領(lǐng)提示給民眾,能使繁雜的個人意見得到統(tǒng)一,有利于政治的順利運行。政黨的任務,就是進行政治宣傳和溝通。在這里,是基于國家利益還是追求個別私利,已經(jīng)不再是定義政黨的前提條件。學者們更加關(guān)注政黨的根本作用,即提示政策方針,交給民意來判斷,然后在民意的基礎上歸納出公論[注]羅威爾通過以下的案例來說明政黨的這一作用:“如果所有公民都主張各自的意見,就決定不了任何事?;蛟S這些意見會暗示出一定的思想傾向,但其中任何一個人的意見都不可能獲得過半數(shù)的同意,甚至要想占據(jù)比較多數(shù)都很難。試想在一個沒有政黨的國家,選舉人沒有預先商量就直接在選票上寫下自己認為合適的候選人的名字,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最后的計票結(jié)果,必然和國民的實際選擇大相徑庭,毫無意義可言。如果將公民的獨立意見放任自由,除非是偶發(fā)的例外,很難就其中某個意見達成半數(shù)以上的共識。比如,或許X獲得的選票會比A、B、C、D四人都多,假設這四人的得票總數(shù)占總投票數(shù)的四分之三,那么只要這四人的支持者互相妥協(xié),就能使四人之中的一人得票超過X。在議會上對法案進行表決也是同樣的道理。即便多數(shù)議員都贊成貿(mào)易保護主義,每個人所主張的保護商品名單都各不相同,不可能完全一致。因此為了得出集團的意見,唯一的辦法就是提出一定的議案,并對其進行表決?!币奓owell, A. Lawrence,Public Opinion and Popular Government. New York: Longmans, Green, 1913.pp.67-69。。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理論,是因為在歐洲,地方政黨、宗教政黨、階級政黨已頗具實力,甚至能影響到實際的政治運營。在現(xiàn)實世界里,他們非但參與著國家政治,還能集中民意造出公論,所以才會產(chǎn)生機能主義的政黨理解[注]英國的政黨隨著議會的成長而發(fā)展,與之相對的,在美國,政黨在地域社會里有著堅實的根基,因而能在選舉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這或許是羅威爾式政黨理解之所以誕生的背景。。然而,在戰(zhàn)前的日本,地方政黨和宗教政黨勢單力薄。階級政黨,也就是無產(chǎn)政黨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力,只被視為局部利益的代表者而成為批判的對象[注]前田蓮山『政黨政治の科學的検討』,秀文閣書房,1936年。。
就這樣,不管在現(xiàn)實政治里,還是在學術(shù)世界里,政黨也可以追求私利的性格未能得到承認,自然不可能產(chǎn)生基于機能主義的政黨理解。最終,像愛國公黨所宣揚的那樣,強調(diào)國家性、公共性的政黨認識就一直持續(xù)了下來。近代日本的政黨論,都毫無批判地將國家利益視作前提,沒能理解到公共性、公益性要經(jīng)過社會調(diào)整才可能出現(xiàn),政黨都強調(diào)著各自的愛國主義的道義性。在這之中,明確指出政黨的本質(zhì)在于逐利的高橋清吾[注]高橋清吾『現(xiàn)代の政黨』,日本評論社,1930年,第22—33頁。和佐藤丑次郎[注]佐藤丑次郎『政治學』,有斐閣,1935年,第384—387頁。可以算是例外,但他們的見解終究只是學術(shù)界的旁流,未能動搖主流的政黨認識。況且他們這么說只是為了批判政黨,而不是建立在價值中立的基礎之上。昭和初期,符合“憲政常道”的政黨內(nèi)閣在短時期內(nèi)就消亡了。其中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們沒能認識到,政黨和議會的作用,是為了調(diào)節(jié)各種不同意見和局部私利。
正如愛國公黨標榜的那樣,日本的政黨,是在否定黨派的風潮之中誕生的。原本,在政黨發(fā)展的第一階段,的確有強調(diào)“公”的必要性,這一點已經(jīng)在西方的政黨論史中得到了驗證。但是等到政黨政治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政黨在政治中具備一定的影響力之后,本該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在政治世界里真的能完全否定部分利益或者私利嗎?這時候人們才會思考什么才是“公共性”,它和國家利益是否一致,才會去質(zhì)詢國家和社會、全體和個別的關(guān)系。
但在近代日本,這樣大規(guī)模的議論并沒有出現(xiàn),“愛國”和“公共”這兩個桎梏,長期制約著政黨的發(fā)展。因其追求利益的性格,政黨總是成為被批判的對象,到了昭和時代,甚至政黨的存在本身也被否定。從某種意義上說,正可謂日本政黨的作繭自縛。西方世界和日本的歷史發(fā)展的區(qū)別到底在哪里,本論文未能詳細展開,有待日后的研究。筆者此文僅從歷史學的角度考量回顧近代日本的政黨認識,以豐富政黨研究的學術(shù)格局。